第054節 文 / 亞歷克斯·哈里
又過了一年——康達幾乎不敢相信日子流逝得如此快——葫蘆瓢內的石頭告訴康達他已年屆二十了。氣候又開始轉冷,「聖誕節」的氣氛又再度飄浮在空氣中。雖然他對這些黑人的阿拉神感覺始終如一,但大家都顯得很愉快,因此他開始覺得自己的阿拉神應該不會反對他只去觀看慶典過程中的各項活動。
兩個已向華勒主人取得一個星期旅行假的男人正打包行李準備去拜訪他們住在其他農場的朋友,其中一個要去看一個初生兒。可是除了他們的屋子和康達的外,家家戶戶都忙著準備,主要是縫綴舞會服裝上的花邊和珠子,並從倉庫裡取出核桃和蘋果。
此外,大房子那頭,蓓爾的所有鍋子都煮著甘薯、兔肉和烤豬肉。許多道菜是用康達來此之前從未聽過的動物所烹煮而成的,例如雞。雖然康達起先有點躊躇,但從蓓爾廚房飄出的肉汁味很快就讓他迫不急待地想遍嘗每一道菜——當然除了豬肉外。他對華勒主人答應讓黑人品嚐的酒不感興趣:兩桶蘋果酒、一桶葡萄酒和一小桶他用馬車從別處帶回來的威士忌。
康達看得出這些酒事先已被偷偷地喝掉一些,提琴手喝得最多。除了喝酒者做出古怪的舉動外,黑人小孩也四處奔跑,手裡握著用細枝插著的干豬尿泡靠在火上,直到每一個都爆出「砰」的巨響,然後引起他們又笑又叫。康達認為那實在愚蠢至極而且噁心得令人倒盡胃口。
當聖誕節終於來臨時,大家開始盡情地大吃大喝。康達從自己的門口可以望見華勒主人的賓客來參加慶宴。後來當蓓爾帶領大家聚集在大房子旁開始唱歌時,他看到主人拉起窗戶,對大家微笑;然後主人和其他的白人則走出來聆聽,似乎被迷惑住。之後,主人要蓓爾去找提琴手來為他們彈奏,提琴手照做了。
康達知道他們必須服從,可是為何他們似乎都樂此不疲呢?假如白人喜歡他們的奴隸到可以送禮物的程度,為何不還給他們自由讓他們得到真正的快樂呢?但他納悶地認為:假如沒有人照料,這些黑人中是否有人能夠像他一樣生存下去?
可是自己比別人優秀嗎?自己與眾不同嗎?他很確定自己很容易就融入他們的生活習慣,最令他感到困擾的是與提琴手之間深厚的交情。他生性嗜酒的個性深深地觸怒了康達,但異教徒難道沒有身為異教徒的權利嗎?提琴手的愛吹牛也困擾他,但他相信提琴手所吹的全都屬實。可是提琴手不修邊幅且不謙遜的幽默感亦令康達覺得厭惡。此外,康達開始極端厭惡聽到提琴手叫他「黑奴」,因為他知道那是白人為黑人取的綽號。可是難道不是提琴手教他說話的嗎?難道不是他的友誼才使得自己對其他的黑人不再那麼陌生?康達決定要再多瞭解提琴手。
每逢適當時機來臨時,康達會以最委婉的方式來詢問提琴手一些他心中的疑點。當他在瓢內多放了兩顆石頭後的某個安靜的星期天下午,當時沒人在工作,康達走到奴隸排房中最後那間熟悉的屋子,他發現提琴手異常的沉靜。
彼此招呼後,兩人都緘默了一段時間。然後,為了打破僵局,康達說他無意間聽到主人的車伕路德說無論他載主人到何處,白人都談論著「稅金」。無論如何,他很想知道稅金是什麼。
「稅金就是白人買的東西都要額外付一筆錢。」提琴手回答道,「那個國王遠渡重洋來此課稅,以保持自己的富有。」
提琴手解釋得如此簡短是太不近人情了,因此康達猜想他大概心情不好。於是他很沮喪地坐在那兒好一會兒,但他終於又決定吐出內心想說的話:「你從哪裡來?」
提琴手注視了他好久,然後才意會出來,他斷斷續續地說:「我知道這裡的每個黑人都在我背後指指點點!我從不告訴別人我的事!但你不同。」
他看著康達又說:「你知道你為何與他們不同嗎?你啥也不知!你被抓到這裡,腳被剁掉,你認為你已度過人生的艱辛與苦痛!但你不是唯一嘗到那苦滋味的人。」他的聲音中帶著怒氣,「假如你向別人說出我現在要告訴你的事,我就會把你摔得倒栽蔥廠
「我絕不會說!」康達發誓道。
提琴手把身體向前傾且輕聲地說以免被別人偷聽到:「我在北卡羅來納的第一個主人溺死了,他無妻無子,所以沒人管我。我當晚就溜掉,與一個印第安人一起躲起來,等到我覺得安全後才離開那兒,來到弗吉尼亞此地繼續拉提琴。」
「什麼是『弗吉尼亞』?」康達問道。
「天啊!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弗吉尼亞就是你現在所居住的殖民地!」
「什麼是『殖民地』?」
「你真的比你的外表看起來還笨。就是十三個殖民地組成這個國家的!這兒的南方有卡羅來納州,北方有馬里蘭州、賓夕法尼亞州、紐約州和一大堆其他的州。我從沒到過北方,大部分的黑奴也沒有。聽說北方的白人不蓄奴隸,而且都放我們自由。我本身是那種半自由的黑奴,但我必須在白人主人身邊,免得被『面桿』抓到。」康達並不瞭解,但他裝得好像他懂,因為他不想再被提琴手嘲笑。
「你曾看見過印第安人嗎?」提琴手問道。
康達猶豫了一會兒說道:「我見過一些。」
「他們在白人之前來到此地,白人告訴你有個叫作哥倫布的人發現這地方。可是假如哥倫布在此地看到印第安人,他就不算發現這地方,不是嗎?」提琴手正為此話題做鋪墊。
「白人認為在他們之前來的都不算,他們叫印第安人為野蠻人。」
提琴手停了一會,很欣賞自己的智慧,然後又繼續說:「你曾見過印第安人的營帳嗎?」康達搖搖頭。提琴手做個手勢,用三隻手指頭撐起一塊小破布說:「手指頭就是支柱竿,破布就是獸皮,他們住在這裡面。」
他笑了笑又說道:「你來自非洲,也許認為只有自己知道打獵,但印第安人的打獵和旅行知識舉世無與倫比。無論走到哪裡,他們的腦海裡就會刻下一幅路線圖。此外,印第安人的女人把小孩背在背後,就像我聽說你們非洲女人也是如此做一般。」
康達很驚訝提琴手竟然知道這件事,臉上不由得露出詫異的眼光。提琴手又笑了笑,然後再繼續「演說」:「有些印第安人討厭黑奴,有些喜歡我們。黑奴和土地是他們與白人之間最大的困擾。白人要他們所有的土地,而且討厭他們藏匿黑奴——」提琴手的目光搜索著康達的臉,「你們非洲人和印第安人犯了相同的錯誤——讓白人人侵你們的住所。你們供他們吃睡,但所得的結果不是被他們踢開就是被鎖起來!」
提琴手又停頓了一會,然後突然衝口說出:「究竟啥原因使我對你談起非洲黑奴的事?我認識五六個像你這樣的人,但不知為何一開始我就一直留意你!你來此地,認為這兒所有的黑人都應該像你。你有什麼特別,竟要我們去瞭解非洲?我們從未到過那裡,而且也不要去!」他注視著康達,頓時陷入沉寂。
康達因為害怕再激起提琴手的感情爆發,於是一言不發很快地離開了,一路上一直在揣想提琴手剛才說的話。可是回到屋內想得越多,就越覺得提琴手已卸下他的面具,那意味著他已開始信任康達了。自康達從家鄉被攫來此地的這三年中,他第一次真正想要開始去瞭解他所熟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