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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1節 文 / 亞歷克斯·哈里

    這個土霸農場在許多方面都不同於前一個。康達開始發現他初次能夠拄著枴杖走到門邊,並環顧外頭。這些黑人的矮木屋都很整潔地粉刷成白色,而且屋子的結構也好許多,如同他現在所待的這間。他的屋裡有一個小的舊桌子,一個牆架,上頭放有鐵盤、飲水瓢、「湯匙」,和他所學到的吃飯用具:「叉子」和「刀子」。康達認為他們實在笨得可以,竟把這些東西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而且他的玉米桿睡墊也扎得較厚。他看到附近甚至有些屋子的後面有個小園圃,最靠近土霸房子的那間前院有一個七彩的環形花架。康達站在門口就可望見四面八方走動的人,但每當他一見到人影,便立刻拐回屋內停留一會兒再出來。

    康達的鼻子嗅到茅廁的方位。每天他都會忍到大部分的人到田里工作後才快速地拐到茅廁去方便,然後再安然無恙地拐回來。

    一兩個星期後,康達開始大膽嘗試走過附近的小屋,並且很驚訝地發現奴隸房內的廚娘不是蓓爾。當他健康情況好到可以四處走動時,蓓爾就不再為他送飯來了——甚至也不來看他。他很納悶蓓爾究竟發生了何事?直至有一天,當他站在門口時,他看見蓓爾從大房子的後門走出。但不是她沒看到康達就是她假裝沒看見,因為在她到茅廁的路上,正好經過康達旁邊。所以她畢竟還是像其他人一樣,康達早就知道。康達越來越不常見到那個土霸醫生。他經常坐上一輛黑蓋的四輪馬車就匆匆地離去——馬車是由一個坐在前座的黑人操縱兩匹馬來拉的。

    又過了幾天,即使當在田里幹活的黑人在傍晚時分成群結隊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家時,康達也敢待在屋外。他想起他所待的上一個農莊,很狐疑為何這些黑人的身後沒有跟著騎馬帶鞭的土霸。他們經過康達時似乎一點也沒注意到他,就各自走進自己的小屋。但不久後大部分的人又出來做日常瑣事。男人們在倉庫附近工作,女人們則擠牛奶和喂雞。小孩們則一手使勁地拖著水桶,一手盡可能地抱著柴薪。他們很顯然並不瞭解假如把綁好的木柴或水桶頂到頭上去,他們可以架回兩倍的木柴。

    當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康達開始看出儘管這些人的日子過得比前一個農莊好,但他們似乎也一樣不瞭解自己是失落的一群,不瞭解他們的民族尊嚴已完全被氓滅,以至於認為自己的生命本該如此。他們似乎只關心如何不遭挨打和吃得飽不飽以及有沒有地方睡覺。康達內心經常燃著憤怒,徹夜無法人眠地憐憫這些可憐的人群,但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很可悲。假如這些人很滿意目前這種悲慘的命運,那他又何必庸人自憂呢?他躺在原處,感覺自己好像一點一點地死去。無論命運或結果為何,他應該再逃亡一次。他想著生與死的問題。自打他從嘉福村被抓走的十個月以來,他已經變得比實際的年齡老成許多。

    雖然康達已能拄著枴杖行動自如地來去,但似乎仍沒有人分配工作給他。他設法表達他很滿意獨處,不需要也不願意與人有何牽扯,但康達感覺出他們對自己的信任還不及自己對他們的信任。每當夜晚獨自一人時,他是如此的孤寂和沮喪以致於他經常在好幾個小時裡只呆望著漆黑的一片,感覺自己好像掉進黑洞裡一樣。這宛如是種病態在他的骨髓裡慢慢散開來,此時他很驚訝也很羞恥地意識到他竟然很渴望愛。

    有天當土霸的馬車駛進院子時,康達正巧在外面,黑人車伕的座位旁還坐著一個棕色皮膚的人。當土霸走下馬車走進大房子後,馬車就駛近黑人的屋子再停下來。康達見車伕攙扶那個棕色皮膚的人下馬車,因為他的一隻手似乎包裹著像是白色硬泥巴的東西。康達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他看來好像是受傷了。那人把另一隻手伸進馬車內,拿出一個奇形怪狀的黑箱子,然後隨著車伕到黑人屋子最末端的那間空屋裡。

    康達充滿了好奇心。於是翌日清晨時,他好管閒事地破行到那屋子去,他不知道竟會迎面看到那人正坐在門內。他們只是彼此互視對方,那人的臉和眼一點表情也沒有。當他說「你要做什麼」時,聲音亦無抑揚頓挫。康達不知道對方說的「你是個混帳的非洲黑奴!」康達只聽懂他經常聽到的「黑奴」二字,於是他呆呆地站在那兒。「走開!混帳東西!」康達聽出他話中嚴厲的口氣,感覺得出對方在下逐客令。於是他拄著枴杖又氣又難堪地破回自己的屋子。

    每次他一想到那棕色皮膚的人就一肚子火,他希望自己能懂得足夠的土霸語好與他鬥嘴:「至少我是全黑,不像你那棕色的膚色!」從那天起,每當康達到外頭時,就會轉頭不望那屋子的方向。但他仍無法壓抑對每天晚餐後,大部分的黑人都匆忙地趕去聚集在最末端屋子裡的好奇。康達經常在自己的屋內仔細地聆聽,他可以聽到那棕色皮膚的人沉穩的講話聲。有時候其他人會大笑,偶然會聽到他們向他詢問。他究竟是誰?職業為何?康達急著想知道。

    大約兩個星期後的某天下午,正當康達往茅廁走時,那棕色皮膚的人也正好剛從那兒出來。那人臂上粗笨的護罩物似乎已拆掉,手上正編著兩根玉米桿,康達很憤怒地拄杖而過。蹲在茅廁內,康達整個腦海都旋蕩著他本想侮辱他的話。當他到廁外時,那棕色皮膚的人正冷靜地站在那兒,臉上心安理得的表情好像他們之間啥也沒發生過。他一面仍編著玉米桿一面點頭示意康達跟他走。

    這完全出乎意料而且消除了敵意。康達發現自己竟一言不發地跟著那人回到他的屋子。康達很服從地坐在那人指給他坐的板凳上,並看著那人坐在另一張板凳上,手上仍編著玉米桿。康達很納悶那人是否知道他編的手法和非洲人完全一樣。

    在一陣深思的沉靜之後,那棕色皮膚的人開始說話:「我一直聽說你很瘋狂。你很幸運沒被殺死。照他們的法律你可能會死,就好像當我厭惡拉提琴時,白人打斷我的手一樣。他們的法律規定白人抓到你逃亡,可以毫不留情地殺死你而不必遭到處罰。那些法律條文每六個月就會在白人當地的教堂裡宣讀出來。在他們成立一個新殖民地後,首先就蓋一座法院以通過更多的法律,然後再蓋一間教堂來證明他們是基督徒。我相信弗吉尼亞殖民地議會所做的事就是通過更多不利黑奴的法律。有條法律規定黑奴不准攜帶槍械,甚至不准帶有像棍棒的木桿。法律上說假如你被抓到沒有旅行通行證而四處遊走,就會被抽打二十鞭。直視白人的眼睛,就抽打十鞭。假如舉手打白人基督徒,就抽打三十鞭。法律又說沒有白人敢聽黑奴布道;假如他們認為有會議時,就不准黑奴舉行葬禮。假如白人發現你說謊,你的耳朵就會被割掉;假如他們聲稱你說謊兩次,你的雙耳就都要割掉。假如你殺了任何白人,就要被吊死;殺死任何黑奴,你只遭皮鞭。假如印第安人抓回逃跑的黑奴,他就可得到他抱得走的煙草作為獎賞。法律不准黑人受教育、讀書或寫字,也不准給黑人任何書籍。他們甚至制訂法律不准黑奴擊鼓——任何非洲物品都不准。」

    康達感覺得到那個人知道他聽不懂他的話,但他喜歡談話而且覺得康達的聆聽多少有助於他對土霸語的理解。當他說話時,康達看著他的臉並仔細聽他的音調,康達覺得自己似乎「聽得懂」他的意思。這使得他又想哭又想大笑,終於有人把他當作人地對他說話了!

    「關於你的腳,看看我的手,白人把我們的手腳當成核桃枝般地剁。我看到許多殘廢的黑奴仍然在工作,看到黑奴被打得皮肉綻開,甚至脫落。至於懷大肚子的黑人婦女,土霸要她們把肚子擱進地上所挖的洞後照常鞭打。黑人受傷只用松節油或鹽巴擦,再以稻草抹抹。被抓到談論叛亂造反的人就得在餘燼上跳舞,直到他受不了倒下為止。他們對黑人無所不用其極,使他們束手無策。假如黑人被折磨死,他們的主人是無罪的,這就是他們的法律。假如你認為這很差勁,你應該聽聽那些被送到西印度群島首庶園的黑奴所受的遭遇!」

    康達仍然在那兒聆聽,而且嘗試著去瞭解。此時一個卡福第一代的小孩為這位棕色皮膚的人送晚餐來。當他一看到康達也在此,就連忙又衝出去也為他端來滿滿的一盤。康達和那人無言地吃將起來,然後康達突然起身要走,因為他知道其他人馬上就會進到這屋子來,但那人示意他留下。

    當其他人於幾分鐘後陸陸續續地到達時,每個人都無法掩住看到康達時的驚訝——特別是蓓爾,她最後才出現。她像其他的人一樣只是點點頭——但帶有笑意,似乎是針對康達。天色漸漸地為黑暗所籠罩,那位棕色皮膚的人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話,康達猜想他大概在講故事。康達可以分辨出故事何時結束,因為他們會突然大笑或問問題。有時候康達會聽出一些他已熟悉的字眼。

    當康達回到自己屋內時,他的內心衝擊著與這些黑人同流合污的混亂情緒。那晚他無法人眠,內心交織著矛盾與掙扎。他憶起有次自己拒絕拉明要求咬一口芒果時,歐瑪若曾對他說:「當你緊握你的拳頭時,沒人能把東西放在你手裡,而且你的手也無法撿起任何東西。」

    但他也知道父親會完全同意他絕不可變得像這些黑人,但每晚他總覺得有一股奇怪的力量驅使他到那個棕色皮膚的屋子去。他試著去抵抗這種誘惑,但現在幾乎每晚當他獨處時,就會拐去拜訪那個人。

    「我的手指現在又可活動自如地拉提琴了。」有一天他邊編玉米桿邊說道,「由於運氣好,這裡的主人把我買回來。我在整個弗吉尼亞都拉過提琴,為主人也為我自己賺了許多錢。我見過的世界和做過的事情很多,即使你不曉得我在說什麼。但白人說所有的非洲人只知道住在茅屋內,四處奔走,彼此殘殺和吞吃。」

    他停了一下,好像在期待某些反應,但康達只靜坐在那裡,毫無表情地看著和聽著,而且撥弄著他的護身符。

    「知道我的意思嗎?你必須把這東西收起來。」那人說道,手指著康達的護身符,「放棄那東西!你那兒也走不了,所以你最好面對現實,隨波逐流,托比,聽到了嗎?」

    康達的臉立刻浮現出怒氣。「康達-金特!」他脫口而出,對自己這種突如其來的反應感到驚訝。

    那人也一樣很驚訝。「看,你終於說話了!但,男孩,我告訴你,你必須忘記這種非洲土語,這會使白人發狂並且害怕黑奴。你名叫『托比』,他們叫我『提琴手』。」他指著自己,「說一遍,『提琴手』!」康達目光呆滯地看著他,雖然他瞭解那人的意思。「提琴手!我是一個提琴手,知道嗎?——提琴手?」他用右手在左手上做出鋸東西的動作。這次康達是真的不明瞭地呆望著他。

    那人很憤怒地把放在牆角邊那個康達曾看過的奇形怪狀箱子取來。他打開箱子,取出一個更奇怪的淡褐色木製品,頂端有個瘦長的脖子和四條拉緊的長細弦。這種樂器和他在另一農場所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提琴!」那人叫道。

    既然旁無他人,康達決定說說看。他重複那聲音:「提琴。」

    那人看起來一副滿意的神情,他把提琴放口原處並蓋起來。然後環顧四處指著『冰桶!」康達跟著念了一遍,並在腦海裡印下東西的形象。「現在,水廣康達又跟著念一遍。

    在他們說完二十多個新字時,那人默默地指著提琴、水桶、水、椅子、玉米桿和其他物品,臉上露出要康達複述一遍的表情。有幾個字康達很快地就說出來,有些字則嚅囁了一會兒,然後被那人糾正。此外,有些聲音他根本發不出來。於是那人針對這些音加以輔導,然後再從頭複習一次。「你根本不像外表看起來的那樣遲鈍!」接近晚餐時他說道。

    這段課程持續了好幾個星期。令康達著實感到驚訝的是,他開始發現自己不僅能夠瞭解那人的話也能以初淺的方式讓那人瞭解他。他想要那人瞭解他的主要事情是為何他不願意放棄自己的名字和文化遺產,為何他寧願為自由而死也不願活著當一個奴隸。他找不出字眼來表達自己的心願,但他知道那棕色皮膚的人瞭解他的含意,因為他直皺眉和搖頭。有天下午,當康達到達那人的屋子時,他發現已另有一個訪客在那兒,康達曾見過他在大房子旁的菜園裡鋤土。在瞥見棕色皮膚的人對他很肯定地點了頭後,康達坐了下來。

    那個老人開始說話:「提琴手告訴我你曾逃跑四次。你看看自己得到什麼樣的下場,耶穌希望你和我一樣學到教訓。我年輕時也逃跑過無數次,在我絞盡腦汁發現實在已無處可逃時不知已被剝了幾次皮。即使跑到兩個州以外的地方,他們只要在報上刊登,你很快就會落網而且幾乎被打得半死,而且很快就會被遣送回到原來的農莊。難道沒有人想過逃亡嗎?最笑口常開的黑奴也想過,但自始至終沒逃亡成功。時間會治療一切,使你安定下來,使你適應,不要再像我當初一樣浪費你的年輕歲月,策謀著永遠行不通的計劃。我現在已老,而且筋疲力竭。算算自從你出生以來,我一直表現得像個一無是處、懶惰、無能、愛搔頭的黑奴——白人這樣說我們。主人留下我的唯一原因是我在拍賣場上賣不到好價格,還是用來整理園藝的價值大一些。我聽蓓爾說主人派你從明天起和我一起幹活。」

    提琴手知道康達幾乎不瞭解園丁所說的話,於是用了半小時的時間來解釋那老人剛才所說的話——用康達熟悉的字眼慢慢地且簡單地說。他對園丁所說的每件事都有股錯綜複雜的感受。他瞭解那人的忠告是出自好意——而且他也開始相信逃跑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即使他一輩子無法逃掉,他也不會因任何打擊和鞭答而放棄自我與自尊。此外,一想起一輩子就要當個破足的園丁,憤怒和恥辱就立刻湧上心頭。但也許只是他休養的這段時間而已吧!假如讓自己的手忙於泥土,不再想自己的命運也許會好些。

    翌日,老園丁教康達如何做。當他割掉那些每天似乎都會長在蔬菜旁的雜草時,康達照做了。當他抓掉善茄蟲和馬鈴薯蟲放在腳下踩死時,康達也照做。他們相處得很融洽,但除了形影不離地工作外,他們並沒有什麼話可溝通。老園丁通常會哼聲示意康達過來,然後教他一些新工作,而康達只是門聲不響地照做。他不介意他們兩人間的沉默;事實上,他的耳朵每天在與提琴手說完話時,需要休息幾小時——每當他們在一起時的每一分每一秒,他的嘴都是滔滔不絕地動著。

    當天晚飯後,康達坐在自家門口時,有個叫做吉爾頓的人——專替黑人制鞋和替馬驢打項圈——走過來把一雙鞋子交給他。他說這雙鞋是依「主人」的命令特別為康達制的。康達接過來,點頭道謝後把它放在手裡翻來轉去地察視了好一會兒,他考慮著要不要試穿。他覺得很奇怪,何以竟把這種東西放在腳上,但這雙鞋穿起來卻十分合腳——雖然右鞋的前半部塞滿了棉花。這個鞋匠彎下去繫好鞋帶,然後建議康達站起來四處走走,看看穿起來的感覺如何。康達的左腳感覺還不錯,但當他不用枴杖在屋外蹣跚笨拙地走動時,右腳前頭卻有些微的刺痛。鞋匠一看出他的不舒服,便告訴他那是因為腳上有傷口的緣故而不是鞋子,久而久之就會習慣了。

    那天,康達走了稍遠些來試新鞋,但他的右腳仍然覺得不舒服。因此他拿掉一些棉花再套上,這樣就覺得好多了。他終於敢把整個重心放在腳上。自從他開始練習走路,雖然他的右腳偶爾會有刺痛的錯覺,但當他向下看,他很高興地發現他已不再感覺刺痛了。儘管如此,他仍不露聲色地繼續練習走路,他以前一直擔心自己會一輩子往著枴杖走路。

    同一星期內,主人的馬車出外旅行回來。那個名叫路德的黑人車伕趕到康達的屋子裡,示意他去提琴手那兒。康達看著他說了一些事,然後笑得很大聲。提琴手對著大房子指手畫腳,選用了幾個重要的單字讓康達明白威廉-華勒主人——那個住在大房子內的土霸——現已擁有康達。「路德說主人剛從最先擁有你的他弟弟那兒把你買來,所以你現在是他的了。」康達很生氣而且感到羞恥,竟然有人可以「擁有」他;但他同時也鬆了一口氣,因為他一直害怕有天還會被抓回原來的「農場」——他現在知道土霸的田地是如此稱呼的。提琴手一直等到路德離去後才再開口說話——一半對康達,一半似乎對自己——「這裡的黑奴說威廉主人是個好主人,我見過很壞的白人主人,但沒有一個白人是好人。他們全靠我們黑奴過活,黑奴是他們最珍貴的搖錢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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