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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過渡的女人 第一節 文 / 露絲·哈雷斯

    「我是那些在美國小城鎮度對童年時代的最後一代人。」巴巴拉說。「我依然記著綠色小城的白色教堂塔尖,高中比賽時吶喊助威的啦啦隊隊長,和偷聽人家電話的話務員。」

    你要是問她對小城鎮有什麼感想,她會說:「就像你幼年時曾居住過的異國他鄉。有些單詞你大概還能記住,對那兒的語言你可就望塵莫及了。」

    那個時候她的名字叫巴巴拉-杜登。她家境貧寒,收入低微。她父母的祖先是十八世紀初期來到哈德遜山谷安家的荷蘭農民。母親是監護人帶大的,父親喜歡航海,打棒球,對經營他父親留給他的地方保險和房地產生意卻不大開竅。在二十年代,生活很富有,是什麼樣子,她的父母仍然記憶猶新。他們記得過去有的是魚子醬,現在就連夾肉麵包也要省著吃。

    在一座像普林這樣的小城鎮,人們並不十分看重經濟上的差別,巴巴拉參加過一些各種形式的晚會和集會。她很漂亮,這使她在女孩子中沒有多少人緣兒,她很聰明,這又使她在男孩子中沒有多少人緣兒。不過,她還是有過一個最好的朋友;經常按鐘點和她偷偷通電話,升到高年級時,有一個相好的在六月份常常帶她去高年生舞會,在以後的整個夏天,總想在星期六晚上和她睡覺。

    她身穿圓型短裙,系一條鬆緊腹帶,腳上穿著剛好過踝的短襪,用橡皮帶兒縛在腳脖子上,常常在腳脖子上留下痕跡,幾個小時也不消失。她腳穿一雙平底便鞋,上身穿著羊毛汗衫和彼得-潘式領子的白色凸紋布假前胸。她經常用葉綠素牙膏和裡佛龍冰火唇膏。她總想把自己往時髦裡打扮,可又害怕那些流氓阿飛——那些身穿油膩皮前克、開車不要命的青年。她知道比姬-蘇-迪斯比在低年級時就讓人玩弄過。巴巴拉在自學教室從別人閒聊中聽到比姬-蘇-迪斯比上次去看她在芝加哥的姑媽,實際上她是到南新澤西打胎去了。

    讓他們見鬼去吧,什麼可愛的艾克和他那高超的高爾夫球技,什麼傑-麥卡錫和議會的聽證會,蘇聯的人造地球衛星,什麼冷戰和在南太平洋的原子彈試驗,對她都毫無興趣。她所關心的就是誰和誰出去了,誰和誰分手了,法國式的親吻是不是能讓青年人失去自控,還有儘管你是個處女,你是不是要用避孕套等等。

    她進了威利斯力大學,因為她在高中時學習成績很好,因為她舅舅在威利斯力大學圖書館藏有一套罕見的十六世紀歐州草藥圖解手稿,更因為大學是接觸男人的最佳場所。

    在五十年代,正像人們所說的那樣,男青年獲得了博士,而女青年得到了丈夫——過了尋夫之關。

    巴巴拉1954年秋進入威利斯力大學讀書,帶了一大衣箱的開司米毛衣,方格花呢百褶裙和好幾條百慕大群島短褲。她給男朋友織多色菱形花紋襪子;無休止地打橋牌;一坐就是到深夜,議論一旦你和人訂了婚該如何如何去做,成家後要幾個孩子最理想。

    巴巴拉相信一見鍾情,她自信只要她的目光落在那個男人身上就能看得出這個人是不是她未來的丈夫。她只要有時間,很順從,保持著最新髮型就足夠了。

    1955年10月的某一天,她見到了狄克-羅斯。曾經和巴巴拉住在一個宿舍的托比-格裡弗伊絲主動提出來要給巴巴拉安排個住處。狄克是托比男朋友的密友,托比介紹說,他這個人很帥,正在攻讀船舶工程博士學位,才貌雙全,是美國西部人。托比一邊向巴巴拉介紹詳情,一邊用一把舊牙刷和胭脂擦著她的那個二點四克拉的鑽石訂婚戒指。這是托比的習慣:每天早晨和晚上她都要把這個圓形鑽石戒指擦一擦,直到發亮為止。巴巴拉也渴望能有一個托比那樣的戒指。她總想跟托比說一說,讓她試著戴一戴,可是又不敢開這個日。很多太孩子一聽說誰要試一試帶她們的戒指,一種可怕的恐懼感便會油然而生。這就等於背叛或者和魔鬼打賭一實在太危險:

    「他學習船舶工程就是為了不當兵。」托比說。「他不想被派到朝鮮去打仗——現在他就快拿到博士學位了。他在全班排第二,前程似錦。」

    雖說巴巴拉和狄克-羅斯不是一見鍾情,但是她起碼第一次見到他時,就打心眼兒裡喜歡上他了。他下身穿一件灰色法蘭絨褲,上身穿著花呢運動前克衫,裡邊襯著一件牛津襯衣,扎一條紅黑條的稜紋平布領帶,他白白的牙齒也許很髒,但是他體形勻稱。

    「你願意去什麼地方?」他問道。他能交上如此好運,真有點兒意外。他早就聽人家說過她很漂亮,可是她還只是個娃娃。這他可沒有想到。

    「有一家奶油館兒,小伙子都到那兒去。」巴巴拉說。還有成利斯力酒店,不過去那兒很貴,再說第一天約會就提出來要去一個很貴的地方也不大好。

    狄克打開他那輛灰色汽車的車門,把巴巴拉扶進車裡。巴巴拉把裙子往自己身子四下掖了掖,她很喜歡聽掖裙子時發出的沙沙聲響。她覺得這沙沙的聲響似乎可以引起性感,不用露出內衣就能讓男人意識到你的內衣。她很僥倖那天下午洗了頭。頭髮從右側分開,一個橢圓型的銀色髮夾別住分開的頭髮。

    她心裡思忖著,他們倆是般配的一對兒:巴巴拉和狄克。

    他們一邊喝可樂吃漢堡包一邊交談,彼此間有了瞭解。狄克來自科羅拉多州艾斯本的鄉村,再讀一年研究生就畢業了,正在籌劃畢業後的去向。

    「麥克勞佛林鋼鐵公司和阿帕克斯造船公司已經和我談了。」

    「你打算去哪家呢?」巴巴拉高興極了。人們都知道,到學校招工的人員,幾乎在學生還有一年才畢業的時候就主動上門,找班級中最好的男同學談話。

    「那就要看工資和實惠怎麼樣啦。他們還沒最後談條件呢。」他又要了些可樂。「你是學什麼專業的?」

    「文學,我喜歡塞林格,不喜歡克羅亞克。上星期我看了《道路》,對比茲一家人可真受不了。他們是那麼骯髒,生活中什麼目標也沒有。存在主義只不過是惰性的一種開脫罷了。」

    「我看書的時間不多,不過我覺得《弗蘭妮》和《珠伊》太棒了。」狄克說。他擔心巴巴拉會沒完沒了地評論起存在主義來;他對有學問的姑娘沒有多少好感——當然了,她長得那麼漂亮,不像是個有學問的姑娘。

    「那你說弗蘭妮是不是懷孕了?」

    「真是的,那還用說嗎。百分之百懷孕了。」

    「教我文學的教授說,她是在體驗宗教生活。」巴巴拉試探著說。她不喜歡和男人爭執不休,但是教她文學的教授似乎把她說服了:弗蘭妮的經歷決非是肉體上的。

    「這和宗教有什麼關係。她懷孕了這是事實。」狄克說。他是學科學的,不喜歡那些模糊的抽像的理論。對他來說,不論模糊理論還抽像理論都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年輕人大部分都認為她懷孕了。」巴巴拉說著便換了個話題。她告訴狄克她曾經念過公立高中(她想一帶而過,免得狄克在這個問題上鑽空子),她還說她覺得艾爾維斯-普雷斯莉令人討厭;她希望瑪格莉特公主能得到她姐姐的允許,和唐森德上尉結婚。

    「那不是太浪漫了嗎?」

    「一定很浪漫。」狄克說。「可是話又說回來,我看女王絕對不會打破幾千年形成的傳統。」

    巴巴粒贊同地歎了口氣。儘管是這樣,女王也許會出乎人們的預料同意這樁婚事呢。

    「依我看,真正的愛情總會勝利的。你說對嗎?」巴巴拉問道。

    「真正的愛情會帶來很多痛苦。」狄克一邊說著,一邊準備好了小費。

    巴巴拉聳了聳肩。

    「這個我不相信。」她說,「我將來也不會相信。」「那你不會有這個問題的。」狄克說道。他們的對話越來越認真起來,他想馬上換個話題。

    「你是說哪一個?」巴巴拉追問道。「是真正的愛情,還是痛苦?」

    「痛苦。」狄克說,並且說他知道她喜歡聽這個。

    「我可不這樣想。」巴巴拉說。

    她畢竟還年輕,不懂得什麼免疫力。

    他們第二次約會時,狄克帶她去看電影,他們看了《黑石的糟糕之日》。看電影時,巴巴拉雖說讓狄克握著她的手,但是很當心不讓狄克摟著她。他們第三次約會分手時,她讓狄克吻了她,但她雙唇緊閉。狄克對這種事和她一樣明白,所以也就沒有做得太過分。

    時隔不久,巴巴拉開始每個星期六晚上,後來每個周未都要和狄克在一起。他們吃漢堡包、意大利餅,看電影,下午學習功課,白天手拉手,晚上擁抱接吻。在五十年代,性的規則似乎正式參照十八世紀加伏特舞步設計的。一個月之後,巴巴拉便允許狄克隔著衣服摸她的上身。漸漸地,她就讓狄克解開她的外衣鈕扣,從外邊觸摸乳房,緊接著又允許狄克把手伸進最裡邊撫摸乳罩和乳房。感恩節前夕,狄克送給她三條紅白道的哈佛圍巾,披在駝絨外衣上。她知道狄克確實認真起來了。

    一月份,在他們過完聖誕節假期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狄克跟巴巴拉說他真的愛上了她,而且請求她佩帶他的名章。巴巴拉異常激動,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是點了點頭。狄克雙手顫抖著把他的名章別在巴巴拉那件粉紅色的毛衣上,緊靠著乳房左邊一點,離心臟最近的地方。已巴拉和狄克啟唇接吻,舌頭緊碰著舌頭,巴巴拉自言自語地嘮叨起魔語來:訂婚是為了再訂婚。

    巴巴拉全然忘記了什麼叫一見鍾情,她似乎發現了更加完美的東西:真正的愛情。

    1956年,福特汽車公司把一億零二百萬美元的股票拋向市場,引起世界上最大的一次股票浮動。在第一周的交易中,美國人花了六億五千七百萬美元佔有了部分美國經濟的前景。同年,馬丁-路德-金在阿拉巴馬州的蒙特格莫裡組織了公共汽車大罷工;德懷特-艾森豪威爾總統譴責以色列、英國和法國在蘇伊士危機中咦用武力;米吉-曼德勒摘取了美國杯棒球賽的桂冠;瑞典科學院央定不頒發諾貝爾和平獎;下畢年,艾爾維斯-普雷斯莉在艾德-蘇立宛表演時上身裸露著演唱了「獵狗」和「令人心醉的旅店」。

    巴巴拉的父親沒有利用福特公司出售股票這個機會;他認為馬丁-路德-金是主挑起事端;池見到了女兒的未婚夫,並且對女兒的選擇表示贊同,至於以後如何和他就毫不相干了,因為暮春時節他就告別了人世。他臨死前依然那樣彬彬有禮,體貼他人。

    他在普林農村俱樂部打高爾夫球時,正準備向第三個球座發球,突然氣喘吁吁,嘴唇蒼白,繼而又變成藍色,緊接著便倒在綠茸茸的草地上。太陽鏡恰好摔在木球上,把右鏡片摔得粉碎。他的球伴和球童都往俱樂部會所跑去,給醫院打電話叫醫生。

    「遇到這種麻煩事,我很抱歉。」司機和醫護人員把他放在擔架上,滑進救護車時,他還說了這麼一句活。救護車警笛鳴叫;拉著他向醫院駛去。

    這是彼得-杜登說的最後一句話,因為剛剛辦好手續準備去急救室時他就嚥了氣。他的死亡證明確地記著由於心臟病發作而死亡。

    父親死後,巴巴拉和狄克陪母親住了一個星期。伊萬吉蘭-杜登成了既沒有丈夫又沒有錢年僅五十四歲的寡婦。彼得-社登雖說一直從事保險業務,死前卻沒有留下一分錢的保險金。他給她留下的唯一的財產也不過就是她住著的那幢房子,身上穿著的衣服和三千二百元的現金。她整整哭泣了一個星期,不吃也不穿。巴巴拉和狄克整天地陪伴她,安慰她,想著法子讓她高興起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巴巴拉說。

    母親眼睜睜地看著她,心裡邊琢磨著彼得-杜登那股強勁兒是不是讓他的女兒繼承下來了。如果沒錯的話,這也就是女兒從父親那兒繼承下來的唯一財產。她想到這兒又哭泣起來。

    「媽媽,」巴巴拉說。「您別哭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真的會好起來。」這次,伊萬吉蘭強令自己相信了女兒的話。

    「你打算怎麼辦呢?」狄克問道。杜登夫人本應該為他那樸實的態度祝福他。

    「不知道。」杜登夫人說,「我看我得找份工作干。」

    那天夜深人靜時,杜登夫人才上了那張孤獨的床睡覺。狄克對巴巴拉說:「依我看你以後不必工作。」

    巴巴拉不知為什麼沒聽明白,就開始哭起來。父親去世後她還是第一次哭。她把頭埋在狄克的懷裡,哭個不停,眼淚濕透了狄克的襯衫,濕乎乎地沾在狄克的胸脯上。

    「別這樣。」狄克說,「我是說將來我照料你。」

    狄克這樣說並不是有心埋怨她父親,不過其含意再清楚不過了:她父親在世時並沒有照料好她或她母親。幹嘛這樣講呢?已巴拉確信她父親是愛她們的,她們也愛他。彼得-杜登也只不過不那麼現實而已。巴巴拉用狄克遞給她的手絹擦了擦鼻子,衝著他笑了。她此時此刻認識到,自己要嫁給的人和她父親截然不同,他給了她安全感。

    狄克的父母沒到丹佛機場接他們,這使巴巴拉感到很意外。那是聖誕節的假期,巴巴拉和狄克一起坐飛機去狄克家,第一次去見狄克的父母。她心裡想:他們一定急著要見到我,就像我急著要見到他們一樣。

    「現在是我父親最忙的季節。」狄克說。他領著巴巴拉趕緊穿過機場的人群。他在人群中被擠得直不耐煩,總是推推揉揉地往外擠。人群引起了巴巴拉的好奇心,她總想停下來,看十看發生了什麼事。「他這個人不喜歡佔用做買賣的時間。這個季節的時間不長。」狄克的父親在幾家小旅店出租滑雪用具,經營食品。從十月到復活節這段時間裡,他得掙夠錢維持家裡的一年生活。狄克領著巴巴拉來到赫爾茲櫃檯,在那兒填了一份表格,然後出示了他的駕駛執照,隨後人家給了他一把一輛藍色道奇車的鑰匙。

    他們驅車向艾斯本駛去。一路上,景色異常迷人:高聳雲端的山脈與荷蘭農村綿延起伏的山嶺形成鮮明的對照。到處是皚皚白雪,那些高大松樹的樹枝也掛著白雪。他們驅車駛過很多一下子難以形容的小村鎮,不過這些小村鎮的道旁都有前面鋪著柏油馬路的木房蔬菜水果店、郵電局和加油站。

    「你看你父母會喜歡我嗎?」算這一次巴巴拉已經問了有一百遍。

    「那還用說。你放心好啦。」狄克全神貫注地開著車,巴巴拉知道她不該說這麼多話。狄克不喜歡開車時人家跟他說話,他說那樣會分散他的注意力。巴巴拉拿定主意先看他父親和母親的態度,然而她再做出相應的反應:他們要是擁抱她,她就擁抱他們,如果他們吻他,她也吻他們,假如他們和她握手,她也會跟他們握手。

    汽車上了羅斯家的車道,還看不見房子。車道是土道,沒鋪柏油,坑坑窪窪的。當巴巴拉終於看見房子時,感到很失望,可她義說不出為什麼。她雖然沒期待著那是一座瑞士式的木製農舍,可是羅斯家的房子也只不過是一座普通通的美式房屋,而且也該粉刷了,和你在長島,明尼伯利斯或沙克雷曼的農村看過的房子沒有什麼兩樣。

    巴巴拉跟狄克沿著上道從停車場來到房子的後門。巴巴拉透過窗戶看見一個婦女站在廚房水池旁。狄克把門打開,巴巴拉走了進去。她發現自己站在了一個小門廳裡,左邊是廚房,右邊是起居室,正面是通向樓上的樓梯。她等羅斯夫人先開口說話。她知道羅斯夫人在等著她。就在一個星期以前,巴巴拉聽見狄克跟他母親講要帶一個姑娘回家。「她與眾不同,媽媽。我想讓你和爸爸見見她。」然而那個女人站在水池旁一動沒動。巴巴拉心想自己急著見到羅斯夫人,可是羅斯夫人怎麼不急著要見自己呢。

    「媽媽,您好。」狄克說。他用胳膊摟著她,巴巴拉發現母親和兒子沒親吻,「這是巴巴拉。我跟您說的那個姑娘。」

    「你好。」羅斯夫人說。水池子裡裝滿了水和土豆。有些土豆已經削了皮,有些還沒有削。羅斯夫人接著用一個小金屬削皮刀不停地削土豆皮,巴巴拉琢磨著她削上豆皮還能看清楚嗎,五點多了,廚房已經黑了。

    「您好,羅斯夫人。我一直渴望見到您。狄克沒少跟我說起您。」

    「我本應該和你握手,」羅斯夫人說。「可是我的手都濕著呢。」她沒把手從水池裡拿出來,只是一邊削著土豆一邊示意示意。

    起碼她還是想握手的。起碼她不是一見了巴巴拉的面就討厭她。巴巴拉站在那兒不知道如何是好,穿著這身特意穿來給他們看的達爾頓毛衣裙子覺得很尷尬。

    「您應該把燈打開了。」狄克一邊說著一邊打開燈。房間小而實用,地上鋪著亞麻油毯,已經破舊不堪但卻擦得乾乾淨淨。電冰箱是那種老式的,繞組在上邊。火爐是那種燒木頭的,義大又黑。除了在新英格蘭古玩店見到過這種火爐,巴巴拉在別的地方還真沒見到過。

    「我們提前到了五分鐘。」狄克說,「看來今天的風一定很順。」

    「好。」羅斯夫人說。燈亮了,巴巴拉這才看清楚羅斯夫人頭髮花白,盤成一個髻兒,身上穿著很便宜的印花棉布衫和一件編織得相當好的褐色毛衣,一種憐憫之心頓時油然而生:生活似乎使她疲憊不堪,對羅斯夫人的另一個兒子,狄克的哥哥伯德,巴巴拉也多少瞭解一些——她知道羅斯夫人對他抱有多大希望,還知道他在一個她從來沒聽說過的地方——叫什麼波克-喬普山的地方——死去的那候,羅斯夫人對他抱有的希望又是如何破滅的。

    「我從來沒見過有人這樣削土豆皮。」巴巴拉說。

    「這樣削完的土豆就不會變黃了。」羅斯夫人說。

    「爸爸去哪幾了?」狄克問道。

    「去二號店了。」他母親說。巴巴拉覺得心裡很不是滋味兒,很顯然羅斯夫人對她提前回來不是那麼當回事兒,儘管這樣她也不挑什麼。狄克早就跟她講過他們家不會那些客套。

    「今年的生意怎麼樣?」

    「現在還很難說。」羅斯夫人說著往搪瓷鍋裡灌上涼水,把削完的上豆放進去。「這樣做,到吃飯時土豆也不會變成黃色的。」

    「我能幫您幹點兒什麼嗎?」巴巴拉問。

    「你可以把桌子擺上。狄克,告訴她餐具都在什麼地方,」羅斯夫人轉向巴巴拉,第一次正眼看她。她們目光相遇,羅斯夫人臉上現出了笑容。

    巴巴拉把那些大小不一的刀叉精確地擺在光禿禿的飯桌上。她又疊了一些餐巾,放在每個叉於的左側,最後她把那種加油站用來作為獎給用戶的玻璃杯擺放在每把刀子的上方。

    「這不是,你爸爸回來了。」羅斯夫人說道。狄克從廚房窗戶向外望去,巴巴拉也朝外邊望去,他正從車裡走出來。巴巴拉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竟是一輛淺藍色的四門卡迪菜克車。

    聖誕節那一周,艾斯本這座漂亮的城鎮到處燈光閃爍,一派節日氣氛。巴巴拉每次想到要穿上長裙,開司米毛衣,和狄克在一家酒店火光熊熊的爐火前飲上幾杯酒時,她都毅然地放棄了這種念頭。相反,她利用一切時間陪伴著狄克的父母。他母親是個少言寡語、從不表露感情的女人。巴巴拉和她在一起總有一種不自在的感覺。她很喜歡艾利克斯-羅斯,至少他還有點話說。他給巴巴拉講他都經營什麼貨物,跟她說用戶對他們租用的器具是如何的不經心,等他們把器具還回來時都弄得不成樣子。他還報怨那些他出於無奈才僱用來的大學生。

    「那些人哪,沒有一個能按著我每天發給他們的工資的工作量好好地幹上一天活。」他說。巴巴拉點頭贊同,可是狄克卻面無表情。他說他討厭做買賣,只有工程學的必然性才能使他滿意。至於一個系統能否正常運轉一這不在於有沒有那些幻想式的會計學理論,不在於那些需要監視的不守本份的工作人員,不在於能夠毀掉整個季節收入的變幻莫測的天

    「他天生就不是塊做買賣的料,」羅斯先生說,「糟透了……」他突然把話收住,巴巴拉以為他要提起狄克的哥哥伯德,然而他沒有再說什麼。

    「世界也需要工程師嘛。」狄克為自己辯護說。

    「我看也是。」羅斯先生說,他似乎還不大同意這樣的說法。

    巴巴拉用了足足一個星期的時間,想方設法讓狄克的父母喜歡她。她覺得她對狄克的母親是枉費心機了。羅斯夫人是個虔誠的摩門教信徒。她不喝酒不跳舞,不看小說也不看電影。他們的房子總是那麼暗,原因就是羅斯夫人不喜歡鋪張浪費。她說鋪張浪費是一種罪過。

    相反,艾利克斯-羅斯固執己見,活潑可親,待人熱情。他是個地地道道的無神論者,對什麼天主教、猶太教、新教和摩門教都嗤之以鼻。

    「宗教只適用於愚蠢無知的人們。宗教壓得他們抬不起頭來,教堂倒富起來了。」他常常這樣講。他的宗教就是金錢。每天晚飯後他都要把當天的收入盤點一番,可是生意從來就沒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樣令他心滿意足,艾利克斯。羅斯說,在那些不守本份、不能勝任工作的大學生幫手與那些國家財政部門貪得無厭的人之間,生活是生存的鬥爭。

    巴巴拉傾心於艾利克斯-羅斯的精神,甚至對他的生意產生了興趣。他把生意變成了富有樂趣的行動,有勝利也有失敗,有可惡的敵人也有忠實的朋友,他的生意是個廣播連續劇,裡邊擁有眾多的角色,他自己扮演著主角。到後來,艾利克斯-羅斯對巴巴拉生活產生的影響,竟然遠遠大於狄克自己對巴巴拉的生活產生的影響,當然這指的是後來發生的一切……

    「我要是有膽量,絕對不會給那些雜種交錢。」他是說交聯邦所得稅。「這個該死的國家一定是共產黨掌管的。」

    「艾利克斯,注意你的語言。」羅斯夫人經常說他。

    「我說什麼話是我自己的事。」

    「也是上帝的事。」

    艾利克斯和莎拉-羅斯除了相信勤奮勞動和勤儉持家之外,似乎沒有多少共同語言。莎拉-羅斯早晨一起床一直到晚上上床睡覺沒有閒著的時候,她整天地洗呀、擦呀、涮呀,做飯。她很得意地讓巴巴拉看了地窖,架子上擺著一趟趟的玉米,西瓜鹹菜,甜菜,還有她在入秋前做的賴馬豆罐頭,每年這個時候是賴馬豆豐收的季節,價格便宜。

    「你看他們喜不喜歡我?」巴巴拉和狄克剛剛鑽進租用的道奇車裡,巴巴拉就問了這樣一句話。他們沿著坑窪不平的車道駛去。艾利克斯先生肯定喜歡她,她心裡有數。狄克的母親是不是喜歡她,她心裡一點底兒也沒有。

    「喜歡你。」狄克說。

    「你怎麼知道?」巴巴拉希望有證據,需要說得具體些。

    「我心裡有數。」狄克說這話時有點兒含糊其辭。這可不像他說的話。

    「是不是很意外?」狄克的笑容說明了一切。

    「我什麼時候才能看出來呢?」

    「很快。」

    「小氣。」巴巴拉說。她移到前座,把左手放在狄克的右大腿上,琢磨著他們一家人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情。

    對於狄克,伊萬吉蘭-杜登沒有什麼可挑剔的:很明顯他是愛上了她的女兒;他通情達理,又是哈佛的畢業生,要名有名,今後也決不會缺錢花。任何一個女人都會覺得狄克作為一個女婿是無可挑剔的。

    儘管這樣,伊萬吉蘭還是有些擔心。他過於安分守己。雖說她不怎麼願意承認,但是她打心眼兒認為自己的女兒也有點兒太安分守已了。他們要是在一起的話,就像是一對兒結婚有四十年的老夫老妻,每天吃完晚飯只是滿足於一起看電視十有一天晚上他們是和另一對兒剛訂婚的戀人打的橋牌,有一天夜晚他們帶著杜登夫人看的《周遊世界八十天》。她納悶兒他們就沒有什麼別的樂趣。

    丈夫去世使伊萬吉蘭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她學會了如何經營彼得-杜登留下的生意。最初她這樣做完全是出於無奈:她需要自己養活自己,所以才下決心學著做房地產和保險生意,辭去了在當地商店的工作。沒有多長時間,她便意外地發現她不僅僅喜歡這種工作,而且還很擅長。把財產賣給那些三心二意拿不定主意的買主,她還真有一套。她還發現,把保險和房地產合起來做似乎更容易,也用不著那麼大的功夫。僅僅用了半年時間她就掙了她丈夫在世時一年才掙得到的錢。

    她添了新衣服,把廚房也重新改造一番。她每當回想起當年結婚時的幸福時刻也不流淚了。她最喜歡的是回顧彼得向她求愛的那些日子:那是二十年代初,他們常常在一輛敞篷旅行車裡擁抱親吻,那輛車是彼得二十一歲生日時,他父親送給他的。那是十一月份一個寒冷的夜晚,他們把車篷放下欣賞著滿月,天氣冷得足以使人染上流感,但是他們換來了歡樂。他們在晚會上喝香擯酒,第二天醒來頭直疼的情景依然縈繞腦際。她還記得為了顯得不那麼愚蠢,他們象查理斯頓人那樣在香擯酒裡對些禁酒一起喝。她還記得凱蒂送給她的雙縐內衣和香水,那個時候,一切都那樣令人陶醉。

    她每次看見狄克和巴巴拉在一起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都使她心裡不大得勁兒。但她也不說什麼,她畢竟是從爵士年代過來的人,現在時代不同了。五十年代是理智的年代。

    「這是我母親讓我送給你的。」狄克說道。狄克,巴巴拉和她母親飯還沒吃完,狄克就從外衣兜裡掏出了一個用薄紙包著的小包。巴巴拉把小包打開,發現裡邊竟然是一個裝磺簡單但卻閃閃發亮的二克拉的鑽石戒指,她頓時高興得流出了眼淚。狄克幫她把戒指戴在她左手的中指上。此時此刻她雙手顫抖起來。

    「這就是你說過的,你知道她喜歡我?」

    「她把這個戒指給我時,讓我告訴你,她希望你和我能像她和我父親那樣幸福。」

    「我也希望那樣。」巴巴拉抽泣著說。現在她不僅僅覺得自己的的確確訂了婚,更重要的是她未來的公婆,承認了她這個未來的兒媳婦。她舉起左手以一個陌生人的角度欣賞著手上的戒指。隨後她把手伸到母親跟前。

    「太漂亮了。」伊萬吉蘭-杜登說。確實漂亮,是一塊白中透藍,完美無暇的鑽石。「你母親太令人感動了。」

    「她不會表達,」狄克說,恐怕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他也不善於表達,對他來說,無聲的動作也許會來得更快。

    「我愛你。」巴已拉說著,當她母親的面吻了吻狄克。

    那天夜裡,巴巴拉幾次醒來,打開燈,把戒指拿到燈下邊擺弄著——紅、黃、藍、綠色彩繽紛,閃閃發亮。她吻了吻戒指,接著又戴到手上。它,在她的手指上顯得那麼沉重。她想著她能不能適應這種感覺。她不希望如此,這個戒指實在寶貴,不能隨隨便便地把它給淡忘了。

    巴巴拉完全陶醉在幸福之中,每時每刻都在琢磨著莎拉

    羅斯所說的那種幸福婚姻究竟是什麼樣子。然而,她卻沒有想到象莎拉-羅斯這種生活刻板的女人竟會有如此昂貴的鑽石戒指。

    「現在我們可以了。你已經有了訂婚戒指。」那是新年後星期二晚上九點鐘,密爾頓-勃利的德克薩演出剛剛結束,狄克和巴已拉兩人獨自呆在起居室。他左胳膊摟著巴巴拉,右手無名指擦著鑽石戒指。密爾頓大叔身穿女人服裝拚命地向觀眾作怪臉時,巴巴拉和狄克正在熱烈地擁抱著、撫摸著。巴巴拉身上外套的扣子都開著,裙子也都掀到了大腿根幾,臀部下邊也不那麼平坦,因為她緊身短褲的分叉被扯到一旁。她覺著坐得很不得勁兒,狄克要是不告訴她,她還真不知道。

    「我知道。」巴巴拉說,很長時間以前,在威利斯力大學宿舍,她和她朋友們就一致認為,只要你訂了婚就可以無所顧忌。儘管這樣,巴巴拉對眼下要幹的事心裡還是有些緊張。一旦干了,就要於到底,不要收縮,不能打退堂鼓。這是巴巴拉有生以來做出的最重要的決定,甚至比做出了要嫁給狄克的決定還事關重大。因為要嫁給誰的決定總是可以改變的:訂的婚約是為了解除它。

    「我愛你。」狄克說,「我需要你。」

    「你敢肯定那樣可以嗎,真的可以?」

    「當然可以。」

    如果狄克說可以,巴巴拉就會聽他的。他至少到現在為止還從來沒有騙過她,她知道他是絕對不會騙她的。「咱們來吧,」狄克說。

    起初,巴巴拉有些陶醉,她對他細緻的撫摸和體貼,甚為感激。像是交響樂的序曲,漸漸地把她引入一個她嚮往已久的意境,一個五十年代較為保守的意境,歌聲細語,溫存風雅,一切都像是初春的河流,微微的波浪拍擊著大地的萌動,然而這一切卻泛著灰濛濛涼意,缺乏令人蕩魄的熱烈。狄克還時有間斷,這使巴巴拉感到不快。但她把這種感覺隱藏在自己心裡。

    她愛他,更多的是精神——

    轉自白鹿書院

    王錦掃瞄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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