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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回 鴛鴦帳新婦聽經 錦屏姐送夫贈衲 文 / 丁耀亢

    第五十七回鴛鴦帳新婦聽經錦屏姐送夫贈衲

    詩曰:

    光明寂照遍河沙,凡聖含靈共一家。

    一念不生全體現,六根才動被雲遮。

    驅除煩惱重增病,趣向真如亦是邪。

    隨順眾緣無罷礙,涅磐生死是空華。

    單表了空同玳安南來探母,在寺中失散,被強賊擄至大營,獻與淮海李全大王。有梨花槍楊夫人收在帳下,與錦屏小姐成婚,強送了絲鞭。了空不肯破戒,日夜與錦屏小姐講經宣卷、持齋拜佛。二人同心學道,全不行男女夫婦的事,白日一桌而餐,晚來各床而寢。後同錦屏小姐平了黑山賊回營,楊夫人要等李全大王回來,擇日完婚,也不強他。

    原來大寇李全因降了齊王劉豫,奉了令旨,同世子劉麟領五千人馬,隨兀朮征南,在淮安鎮守。後因兀朮金山大敗,被岳元帥領兵趕過淮揚,因此,李全敵擋不住,退回山寨,聽兀朮大兵再圖進齲那日進的營來,楊夫人、錦屏小姐接見一畢,問了平安。李全便問行後寨中得了多少金銀子女,各山寨主多少投獻。楊夫人叫營將把冊籍呈上看了。上有「沙彌了空」,李全大笑,「似此沙彌,要他何用?我們又不是南寺裡和尚、北寺里長老,收了他去燒香掃地、打鼓撞鐘。從來說僧尼三不利,就該一刀殺了,撇在一邊,留在營裡做甚麼?」

    楊夫人笑道:「這個沙彌,倒比金銀財寶不同。他生的面如滿月,眉有毫光,果然有羅漢的威嚴、天人的相貌。我想女兒今長一十六歲,這山寨裡那得招個好人家兒子來為婿?這沙彌年貌與小姐相當,天賜一對姻緣。專等大王回營,揀取良時吉日,以完婚配。日後,我夫妻兩口,又沒有兒子,有了錦屏武藝和丈夫,可以成其大事。」李全便叫傳了空來見。只見了空穿一件茶褐僧衣,合掌當胸,不行禮拜,只打一個問訊,說,「南無無量壽佛。」這李全抬頭一看,見了空一表非俗,兩耳垂肩,雙手過膝,唇紅齒白,與錦屏小姐恰似姊妹一般,不覺十分歡喜。問了他生時八字,恰與錦屏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又問他家鄉住坐,說是山東清河縣西門千戶家的公子,就知他是大家有根基的兒子。一面讓他坐了,細問來由。了空便將南來尋取母親,被寺中土賊劫擄到了大營,專等將軍來發一個慈悲,放一條生路,得母子完全,勝造七級浮屠。說畢,淚如雨下。李全說道:「既到此處,就是天緣了。況與小姐生時一般,正是千里紅絲,姻緣已定。」即取了歷頭來看看,今日正是黃道良辰,不犯紅鸞,天吉星照命。忙傳令下去,整理合婚筵宴,與駙馬小姐成親。那營裡軍令森嚴,百般齊備。不一時,請了空回房沐浴,把穿的僧帽僧衣早被服事的營兵一頓剝了。了空無奈,只得換上錦衣巾履,從書房裡鼓樂引出,錦屏小姐退入洞房,也沐浴更衣,從屏後一班細樂擁出。設下香案,李全夫婦看二人雙拜天地,兩邊營將都換了吉服,排列左右。營中金鼓吹打,震天響亮,是好一對夫妻。

    但見:男相莊嚴,女容端肅。一個價花貌雲裳,不亞帝宮天女,一個價修眉碧艱,渾如淨土比丘。一個要離色界無色界,安排坐象騎獅;一個要非想非非想,指望乘鸞跨鳳。不能阿難超三界,且使摩登困一床。

    二人拜了天地,回拜父母,交拜訖,差兩個兵婦權作媒人,送入洞房合巹。這了空不破酒戒,小姐也輕輕接來放在桌上,點上燈燭。二人原是同居熟了的,也不做客,依舊對桌而坐。侍女送上茶來吃了,了空焚上一爐檀香,高聲念一卷大悲觀音陀羅尼咒。唸咒已畢,又是一卷《金剛經》。直到一更時候,錦屏小姐卸了殘妝,卻來了空身邊坐著,講問佛法。

    因問了空:「這佛道中男女俱得成佛,卻要女換男身,來世方成佛道。諸問女身如何得轉,」了空答說:「《維摩偈經》說,有一天女說法,舍利佛言:『你既悟道,因何不轉女身?』天女說:『我從十二年來悟了佛法,求女人相便不得見,又從何轉?即如做傀儡的,雕成木女兒,原非真相,又何必轉?

    一切諸法,亦無定法,況有定相,一有佛性,即非女身。』天女說佛法,雲何轉女身?

    參悟得菩提,女身已成幻。

    譬如傀儡匠,幻化原無相。

    非身於何轉,大身無分別。

    而況諸佛法,執相不可議。」

    錦屏又問:「一切眾生,如何脫得生死輪迴?」了空說:「《圓覺經》雲,一切眾生,從無始來,就有恩愛貪慾,俱是輪迴種子。因此種種性根,卵生、胎生、濕生、化生,皆從淫慾而生性命,當知輪迴,愛為根本。因此一點愛根生出欲來,就是男女紅白二點。從欲生命,就是生死輪迴公案。從欲為因,從愛為果,愛有順逆,欲有憎嫉,因此生出種種冤債,種種業因。既有輪迴,復生地獄餓鬼。但知諸愛不真,能捨眾欲,勤求如來回覺境界一清淨身,便見如來。

    雲何得輪迴,皆以貪愛故。

    愛根生眾欲,眾生以為命。

    各以不淨身,恩愛生顛倒。

    究其輪迴因,生死在一念。

    清淨不染塵,便得無上道。」

    錦屏又問:「色聲香味觸法,以何因緣從觸得樂?男女相觸才成夫婦,也有觸到好的,觸到不好的。還是觸好,還是不觸好?請問觸字作何解說?」了空合掌而說日:《楞嚴經》:佛說:「阿難,汝常晨朝以手摩頭,於意雲何?此摩所知,誰為能觸?能為在手,為復在頭?若在於手,頭則無知,若在於頭,手則無用。雲何名觸?若各各有,則汝阿難應有二身。是故當知覺觸與身,俱無處所,即身即觸,二俱虛妄。本非因緣,非自然性。」

    錦屏又問:「既說觸非真性,那男女交觸,便有一種真樂從心中來,豈不是性,天人相交,以眼代觸,尚不能免,何況凡夫?請再參。」了空又說《楞嚴》而為答日:佛說:「阿難,又汝所明,身觸為緣,生於身識,此識為後。阿難,若固身生,以身為界,困觸所生,以觸為界。阿難,若因身生,必無合離。二覺觀緣,身何所識?若因觸生,必無汝身。誰有非身,知合離者?阿難,物不觸知,身知有觸。知身即觸,知觸即身。即觸非身,即身非觸。身觸二相,原無處所。合身即為身自體相,離身即是虛空等相。中外不成,中雲何立,中不復立,內外性空。則汝識生,從誰立界,是故當知身觸為緣。生身識界三處都無,則身與觸及身界三。本非困緣,非自然性。」

    錦屏聽經已畢,心大歡喜,向了空問訊,情願皈依佛法,了此輪迴。上了牙床,垂下鴛鴦帳,和衣而寢,彼此再無相觸。了空焚了一住香,自在一張禪椅上打坐,數息觀空,合眼咖跌去了。捱得這侍女心焦、家婆眼睏,天已三更,瞧了瞧,姑爺在房裡和小姐還講經哩。到了天明,傳到大王帳中,說如此這般,和小姐終夜講佛法,要度小姐出家,通不曾同床。李全大怒,向楊夫人說:「賊禿無禮,敢嫌吾女醜陋,以邪教外道蠱惑,不如殺了!」夫人勸道:「此僧乃有道君子,如是凡人,不知幾時和小姐成親了。大王息怒,待我慢慢勸他。」李全道:「我有一法,先把他拿來,看我行法殺人,自然畏懼,不敢不從。到其間,自有主意叫他心轉。」

    早起升帳,見了空不來謝親,即傳令刀斧手綁縛了空前來。了空正然打坐,小姐未起,早被幾個丫環走至跟前,把了空扶出,上了繩索,到了廳前,了空依舊念佛,全不恐懼。傳令:「綁出殺人場將軍柱上,剜出心來,吃個佛心湯。」當下傳人後宅,錦屏小姐梳妝不迭,三步做一步走出廳來,高叫:「父王且休動手,我小女和他是夙世的佛緣,不在一時夫婦。你若殺了此人,兒必不獨生。」忙上前去拔出身邊利刀,將繩索割斷。這李全又是惱又是笑:「我要嚇這賊禿,爭奈小姐護他,如何是好?也罷,叫他看我殺人罷。」即時傳下令去,「今日發十路嘍囉下山,不分僧俗,俱要活捉了獻功,一向山上不曾殺人,日日念佛,損了我的軍威。把和尚放了,押在殺場上看我殺人罷。」小姐明知唬他,也要看看了空的佛性,小姐進宅去了。詩日:欲求恩愛反成仇,不是冤家不聚頭。

    自是善財參得破,剜心截頸任優遊。

    了空在此遭困不題。卻說昆盧庵雪澗禪師,因燒佛得了一百八顆寶珠,縫在破袖裰裡被賊僧了塵看見,盜取袖掇逃走南行。也是佛法難容,出門來行到徐州地方,遇見一起鏖神和尚,整有十二人,俱是棕團棕帽,肩挑經擔,胸掛佛經,打扮得十分莊嚴。一個人一條扁拐,繫個大木魚,也有月牙鐵拐、降龍的銅鏟。見了塵一個和尚走得忙忙的,拿條短棍,就接住他一路同行。這了塵原是營伍出身,不知江湖上叢林裡暗號,空做了幾年和尚,不曾雲遊一步,只道是一樣的和尚。那知這方上的鏖神成了一夥,如截路強賊相似,遇見孤僧孤道,假妝同道,便裹將來,替他背包挑擔,如有銀錢的,就奪了打死在路傍,如有小沙彌,就裹來大家奸宿,如有尼姑,也裹來做個渾家,好不利害。今日了塵遇見這一起,如何脫得手!他見了塵精壯,就哄了來同行,假說上南海九華聽經說法。到了夜裡,捏了捏了塵沒甚行李,穿著個破袖掇,只叫他同兩個徒弟下路去化齋。這了塵心裡也打算:「沒有銀錢,那怕他們強梁。且搭伴往南好走,省的問路。」

    行了數月,到羽山一帶,是淮安地方。天色將晚,一行十三眾和尚走到林子裡歇息。只聽得一聲鑼響,走出五十個嘍囉來,簸箕圈一齊圍了,把包裹禪杖上前奪了,俱上了繩,背剪綁著,往山寨上來。正是:太歲中間逢太歲,鏖神意外遇鏖神。到了三更,走到一個大營裡。

    天明,大王李全升帳,各處峻呷將行路僧俗俱解到。這李全一見解到忠義堂大廳上,即叫:「刀斧手伺候,今日捉的俗人,有錢買命的,俱各放回。凡有僧人,俱是邪教惑人,游食詐哄良民,綁出去摘膽剜心,不許停留。」一時傳令,那殺人場上將這些鏖神和尚,一個個剝得精光,衣服包裹收在內庫,先砍下頭來,截成四大塊,拋在山後。不消說,這了塵和尚只為一百八顆珠子,偷來不曾動得分毫,干送了一條性命。詩日:衣底明珠卻暗投,刀山劍樹一時休。

    得來至寶終無用,有寶何須分外求。

    這了空看了,全不動念,佯佯不睬。李全看得明白,說:「此僧小小年紀,這樣膽氣,其實可敬。怪得女孩兒和夫人說他是個好男子。」走下來一手扯住,喜喜歡歡往後堂去了。楊夫人在後堂上知道,又早設下筵宴,笙蕭細樂一齊奏起。錦屏小姐穿著一身艷妝。如天仙帝女一般。忙叫丫環取衣服,替了空換了,一齊入席。知道了空吃素,也不相強,另備一席素菜油果,十分敬重,點了一本《曇花記-逢僧點化》。

    【混江龍】你道是王侯位高,千年昨土錫分茅。真個是堂迎珠履,戶擁旋族。帳下義兒懸玉帶,褪中稚子插金貂。響一派裊裊遏雲嗷,列兩行楚楚如花貌。受用的晝添桂釀,夜續蘭膏。

    【油葫蘆】只道是富貴黃金鑄得牢,又誰知一旦拋。須臾少壯成衰老,身子裡紫緩雖堪貴,頭兒上白髮不曾饒。歡來有今夜,運去沒明朝。恩情那得戀,歌舞為誰嬌。容華謝桃李,憔悴掩蓬蒿。恨無情坯土,斷送幾英豪,今古價有誰逃。

    【天下樂】當日功名仗寶刀,掙爵土與兒曹,到頭來湯雪消。從此後,在持杯向墳上澆。冷落了宛轉吳謠,消停了婢婷楚腰,又何須上銅台,那魂怎覺?

    【北節節高】抱負了經綸、經綸才調,只不曾悟禪、悟禪聞道。偌大英雄,正好得意時,無常來到。挽了夫人,覷了愛妾,將兒孫囑著。捨了金寶,撇了愛寵,辭了聖朝,獨自個伶何黃泉路遙。

    【元和令】這兩個分明孽妖,直害得人眼光落。準備著管弦,夜夜與朝朝,盡人前賣弄俊嬌。有一日水流花謝,粉褪香消,你風情那裡討?

    【上馬嬌】你是個大丈夫,怎迷戀兒女曹?呀,只逞目下莽英豪,卻等閒忘卻來時道,怎不覓舊根苗?

    【勝葫蘆】你只看,古家新墳侵野潦,有多少貴官僚,早見狐狸穿墓道。珠糯玉押、桐棺瓦器,一樣草蕭蕭。料此際,錦席華堂燈燭耀,待歸去好良宵。綽約金屏珠翠繞,歌開檀口,弦攏纖指,河漢轉星構。

    【後庭花】只愛著錦堂春,風景好,那裡管月華沉,天色曉。假饒千載常如是,也便盡風流將擔子挑。不逍遙,猛可裡做水痕兒微泡,戲棚兒收拾早。弄虛脾,猢猻圈套,有幾個夜與朝?報閻王束帖兒招。形骸瘦、髦發焦,一場兒沒下稍。

    酒席上歌舞成行,香煙滿坐。到了二更後,酒闌人散,使人扶小姐同姑爺回房:「料今番見我殺人的威武和款待的親情,再沒有不和小姐成親之理。」他夫婦二人,依舊手攜手兒,兩意相投,不似新郎新婦模樣,好似情熟的了。送在房中,點得燈燭輝煌。侍女們都睏倦,各自睡去。

    誰管這和尚的閒賬?

    到了三更時候,了空依舊不肯同床。錦屏小姐便問:「師兄,你果無心破戒,昨日講的佛法,我也不肯自墮輪迴。但你今夜再不同床,明日我父親定不肯饒你,那時我也不能再救,不如打發你去罷。我今和你相伴一年,雖不成夫婦,定是前世同伴修行的道友。你去後,我也要一心入道,再不從俗招配。待我父母歸天,往山東清河縣昆盧庵去訪你。你可留下一法名與我,就此送你下山。」了空聞說,合掌拜謝,二人向天立願,與錦屏小姐起名了緣。那時三更將盡,山下雞鳴,怕天明了走不遠,被巡山樓哩拿回來,如何救得。了空便道:「賢弟,我今細想,正是有家難奔,有國難投。當日來時,是一個和尚,如今穿著一身色服,又無木魚袖裰,如何去得?倒不如死在此處,也是我前世修固不全,今生遇此魔難。」錦屏細想一回道:「有了,今日父王在山上殺了許多游僧,剝得衣服、禪杖、木魚,俱在此處,待我向廊下去找一件來送你去罷。」小姐走到前廊,果然堆著許多僧衣,即時取了一件破袖掇、一根禪杖、一個木魚,了空脫去俗衣,穿上袖掇,將禪杖挑了木魚,卻從後營一條小路——不通大營裡路徑——小姐送出牆外。了空問訊,飄然而去。山上善神擁護,那消天明,離山走有二十餘里。正是:挑將明月力行腳,頓斷柔情上法航。有詩為證:善財參得別山峰,刀劍林中有玉容。

    威不屈兮色不溺,這回樓閣去重重。

    不知了空何日得見月娘母親,錦屏何日得逢了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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