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沈花子魂認前身 王六兒老還舊債 文 / 丁耀亢
第四十九回沈花子魂認前身王六兒老還舊債
蘇東坡《寒食》詩:
烏啼鵲噪昏喬木,清明寒食誰家哭。
風吹曠野紙錢飛,古木纍纍春草綠。
棠梨花映白楊路,儘是死生別離處。
冥漠重泉哭不聞。瀟瀟暮雨人歸去。
這首七言古詩,單表人世百年死生,如夢幻泡影。休說這尋常百姓,即做到那公卿大老,開天的事業、蓋世的文章,到頭來也不過是幾張黃紙、一篇墓表,縱有石羊石虎、御賜的溢法、欽定的碑文,也只為生人的眼目,與死者痛癢無干。有好子孫的,多守得幾年,那子孫不肖的,還有把墓碑墳樹賣與匠石們修橋、砌路、造屋、造船的,經年不到墳頭燎一張紙,賣與豪家耕為平地。如今看那石人石馬埋在草裡的,還不知墳在何處。看到此處,可見人世上有何真假恩怨。平等死生一觀,才是個達者。可惜這看書的人,點一點頭又忘了,到天明想不起來,直到了尋著他的時節,臨期又悔不得了。
今日單表沈花子自來西門舊宅,托夢與玳安,去了十年,惡業將盡,日罪已滿,往來在東平府地方,打磚乞食。生母有病死了,把個牽路的狗也被人打殺了,年長一十九歲,討飯沿街打磚的路兒走得爛熟,再不消問人。到了人家門首,誰不認得?叫聲「沈花子來了」,就遞出碗飯來,又走一家,倒也省他勞心費力。從來說討飯三年懶做宮,想有些樂處。有詩日:乞化原因結佛緣,高聲持體到門前。
瓢中常貯千家飯,囊裡何須一個錢。
竿木防身成鐵杖,給孤佈施有金磚。
增間自是賢達者,免向名場夜乞憐。
原來人有三魂,沈花子一個魂在陽間隨身討飯,一個魂在陰間做餓鬼受罪,一個魂在西門慶墳上守屍,起旋風趕漿水吃。這沈花子從臨清討飯又到了清河縣,遇見清明時節,家家上墳設祭,人人看景踏青,多有遊人在郊外飲酒。
這花子們因此不在城裡,都來野外求乞。沈花子也柱一條竹杖,來城東地名五里原一—原是西門慶的墳,當初清明寡婦上新墳就是此處,墳墓甚多,如北郊相似,只聞一片哭聲,風吹的紙錢灰各處亂舞。化了紙,都在林子裡高崗上擺下祭品,吃酒散福。沈花子和眾乞用走了幾處,化了些盞酒片肉,剩飯殘湯,吃不了的,倒在罐裡。隔著永福寺不遠,來到寺上房廊下,蹲著把那湯飯吃了,又去乞化。拄著竹杖往前面林子裡來,只見起了一陣旋風,不知甚麼東西拌了一交,跌在路傍,好似做夢的一般。忽然一個漢子過來,將沈花子打了一掌,道:「你這幾年在那裡來,就不回家了?我等得你好苦呵!打完了官司,納了贓罪,咱也該搬移了,另尋個新房兒去祝如今咱的舊房爛了,我在這裡看守,一個錢也沒得用,一口湯也趕不出來吃,一年二月八月領些官米,只好在別人門首去討口涼水吃,白日裡沒處藏身,夜晚來樹稍頭草根上就是我的去處。你如今去了十數年,那知我的苦楚。」
說畢和沈花子抱頭而哭。沈花子百忙裡想不起這個人來,一似認得他一般。才待想想又迷糊了,通沒處認賬。正是:傷心不是新來客,對面還疑舊主人。那人道:「此去到咱家不遠,和你到家看看那破房兒,你今住下不去吧。」沈花子半疑半信,扶著拄杖隨這人走,領到一處林子裡,進去只見清堂瓦捨,小小一個門兒,初然入內冷森森,後面行來寬朗朗。但見:一條細路,高高下下平鋪;四面短牆,整整齊齊高砌,中橫三尺石床,默默有人全不語;上掛兩條紗幔,漫漫長夜幾時醒。色靈二事,左童右女不離身,明旋一幅,粉字金花全不見。他也曾走馬章台,醉擁紅妝晨起晚;他也曾排衙軍署,貪謀白銀夜金多。風流罪過,空餘白骨成灰;謀算奸深,只見青蠅來吊。日落狐狸來作伴,年深縷蟻借為家。
沈花子進得門來,用手一摸,見此高房大廈中間有人高臥,不聽得言語。這花子忘不了舊買賣,高叫一聲:「老爺、老奶奶,討碗飯與花子充飢。」那人笑道:「這是你家,也不認得了,還想叫街哩!我家多少日子不見一點飯吃,那有飯來與你吃?」沈花子大怒道:「你這個人,平日不甚熟識,因何哄到我家門上,卻不把飯來,誤了我今日清明節的生意,明日卻那裡討去?」那人大怒道:「你這花子真是瞎了眼,連自己房兒也不認得,終日游食在外慣了。我今拿回你來,也和我守守門兒,偏是我該受苦?」兩個揪打在一處,早把那床上的人驚醒,打一個滾,趴起來,把他二人分做兩下,這個人又睡下,不言語了。怎當得沈花子叫天叫地要出來,四下裡都是牆壁,那裡找得舊路出去。高聲大罵道:【江頭金桂】怪得俺終年昏昧,只道緣何鬼夢迷,那知你把家園佔了,改換牆基,在床頭睡不起。你這個人,有些似我的模樣,因甚麼話語高低,形容無異?莫非是假名托姓,撒懶妝癡,撇下兒孫妾共妻,使我沿門持缽,又迷路悲啼。到今疑。街頭叫化豈非我,床上高眠又是誰?
沈花子罵畢,這個人怎肯干休,把沈花子一個磚奪來摔的粉碎,說:「你這花子,改不了光棍行持,倚勢行兇,到了自家門上還要妝聾推想,偏有這些花言巧語,越發編出曲子來了。我把你這討飯吃的本錢打碎了,丟開這根拄杖,看你有甚本領,也鑽不出這個土孤堆去。再休想討你那自在飯吃。」
高聲大罵道:
【前腔】堪笑你終朝遊戲,不念家園舊祖基,卻叫我封門守戶,帶水拖泥,臭皮囊無處離。你這花子,走遍天涯也少不得這條路,一任你穿州過府,登山涉水,傍門依壁,問路臨岐,拄杖敲門何處歸?笑伊家失計,又斷頭露尾,到今疑。操瓢乞得千家飯,放火還燒召初衣。
二人正鬧中間,只見一個老公公,八十餘歲,滿面白鬚,頭戴著老方頭巾,鑲藍道袍,絲絛方履,打開門進來。又有一個青衣公人跟隨,取出一條繩索,將沈花子拴了,道:「你的限滿,該隨我向衙門裡去銷號,因甚來這舊房裡炒鬧?這房是你的舊基,如今爛了,你又撇下新房,該搬移在別處去的,卻來這裡纏賬。」那個人不敢言語,依舊躲在那舊房裡,看著沈花子哭哭啼啼的去了。
跟著老人到了一所小小衙門前,有幾個男女老少不等的,聚在一搭裡。老人坐著點名,到了沈花子名下,即批一行字:「金磚一個,重三斤半,十九年用完繳。」只不見了這個磚,少不得又使一人押沈花子到了五里原路旁,把拄杖、金磚一一拾起,隨著這人見了老公公,押向清河縣城隍廟裡去。原來這沈花子已死在路旁,遇見西門慶墳上守屍的魂,來叫他去認了前身,二魂爭論,各訴其苦。勾屍的鬼正沒處尋他,卻同本村土地來墳內找出新魂,又撇下舊鬼,如今要解城隍繳還他領的那乞用金磚,算他這十九年的苦劫,准折前債。
後來沈花子到了東嶽,算他那貪惡雖報,淫惡太多,一時不能償還,又變了一個男身,生在汴京廠衛衙門裡一個班頭節級家,乳名慶哥。長了五歲,他家有九子,貧不聊生。
那時東京奉王爺令旨,要選內監宮入官使用。這班頭嫌兒子多了,一冬沒有八九個綿襖他穿:「不如捨一個做內官,割了盍?卵子,送在一個有名位的老公名下做他的兒子,後來富貴,也是我家一條活路。」看個好日子,把這慶哥來哄得醉了,母親摟在懷裡正睡,不提防這班頭磨得風快的一把鐮刀,抱起慶哥,正在夢中,把小小雞巴和卵子一齊割去,疼得這娃子死了半日,流的血有數盆。用上石灰麻藥,養了半年,方才長平,只落得一個小小口兒,使一根竹筒兒接著才撒尿。這才完了西門慶三世淫慾之報,有詩戲讚:弱翠軒中百樣淫,葡萄架下樂難禁。
風流用盡千般計,,奸欲常生萬種心。
藥借胡僧堅似鐵,戰酣林太貴如金。
如今一卵干城棄,水盡山窮何處尋。
這是西門慶生前貪慾,必至於變成閹割的無聊之輩,落了一根竹筒,方才准他那淫器包一弄兒的快活。
看官聽說,這金蓮化了石女兒,門慶變作內監,你道是我做小說的幻想,才人的戲筆?不知這等輪迴是一定之案,不是杜撰的。我常想,天地間有兩等必然的變化,不待佛書古典上說得明白,就是以人情天理論來,也是個鐵板的定數。那兩等人?一等是貪凶悍淫的奸僧,他吃了十方錢糧,住著名山大剎,避暑在大殿高樓,過冬在暖房火炕,寬床厚被,只少了這—件東西。調養著白光光的小沙彌,結拜幾個嬌生生的女徒弟,養得個肉具如鐵上加鋼,求他軟一時也不得的。口裡念佛,心裡卻下了個淫慾的觀想。這等一段強悍淫禿,除了變驢,再沒有發付他的去處。自然那南北兩京,駝貨的趕腳的,必得這些好禪師們來助力。你看那炎天遠遠路,這些有力量的驢們,因此淫性不改,一見了草驢,大叫一聲,駝著千百斤重垛,也要跳上去,活像個強姦光景。一等是貪淫的男子婦人,或是淫亂良家子女,污滅自己人倫的,或是寡婦濫淫,惡妓多欲,一時不失人身,定然變作內監,拔本塞源,使他今生全無人道,算他生前淫案折算在今生。除了此等罪惡,那有個平白的好好嬰兒,拿他來受了宮刑,那父母豈無罪過?即天地不仁,也不肯殺無罪的幼子。
不是前身淫慾的男女,那滿朝滿官貴賤不等,這內官兒上千上萬,豈是偶然!我以此定這西門慶一個官刑,在第三世上方得其平,自是個定論,不為無據,不在話下。
卻又表一段小人富貴,禍福無常,僥倖的機緣轉眼成空。前說那大亂之後,窮的富,富的反窮,貴的賤,賤的反貴,天上浮雲蒼白無定,固然是不齊之數。那一種沒良心的眾生,自然要有現報,那得常常僥倖,偷享那望外之福。即如前說韓道國老婆王六兒,弄殺西門慶,又騙了他家本錢,走上東京投女兒韓愛姐藏躲。又騙了翟雲峰五百兩銀子,走回臨請,遇著陳經濟,包了女兒,明當起行院來。後來金兵大亂,擄在斡離不營裡,母子們得了寵,遇著兄弟韓二搗鬼,認成父母,富貴起來,豈不是僥倖。因這金將斡離不領兵去取江南,在淮上養馬就是半年。那李桂姐、韓愛姐一群積年巢窩的行院,如何捱得一夜沒有子弟的。那金朝是外國風俗,男女內外不甚防閒。這太太又那曉得中國妓女們淫邪,多由著家丁番將們一處頑要。或是和家丁們彼此彈唱著與太太聽,或是叫他斗牌賠錢,常是頑到二三更,晝夜男女混雜。這些娼婦們有甚廉恥,把這些家丁們一個個都勾搭上了。
北方有一件陋俗,一家人常是在一個大炕上睡,此乃太古淳樸之俗,到了中國如何行得,自然生出奸亂來。這李桂姐看上了一個番將,叫帖木兒,生得眉濃鼻大,滿面繳胡,那陽物如小驢般大。這韓愛姐看上了一個番漢,名叫鐵力兒,生得眉清目秀,巨面重頤,年方二十五歲,使一張硬弓,有百十個人的力氣。以此二人原是名妓,私自偷佔了兩個香將,極是出色的好漢。那斡離不夫人那裡曉得,一任他晝夜行奸,連宵淫樂,終日吃的肥羊美酪,穿著錦繡貂裘,好不快活。那李銘、韓搗鬼久已認成內親,在外邊吃著一個營頭的俸祿,騎馬打傘,和將官一樣,誰不欽敬他是都督爺的舅子。
從來說,福不多時,禍由人作。這些人日久情熟,漸漸白日裡抓打拿情,掩不得人耳目,就有兩個番將爭風踏狗尾兒,也要抽個頭兒。依著這李桂姐、韓愛姐,那裡不愛多收上幾條兒受用,才足心些。怎當得這兩個番將嫖得才熱了,旁裡人插不下手,以此成恨,就使兩個小廝把兩個娼婦拌住,單等他們行奸,要稟太太知道,捉個雙兒,好害他的性命。那一日合當有事,太太往王爺營裡吃賀子的筵席,跟的婦女們都去了。這李桂姐、韓愛兒瞧著空閒,和兩人約就,叫上樓來,一場好幹。這兩個小廝報知番將,正遇著太太回來,慌忙稟知。太太不信,自己上得樓來,四人正干在一處,還沒歇手。見了太太領著四個番將帶刀上來,沒處躲閃,赤條條穿中衣不迭。太太才知道兩個娼婦把家法淫亂,怕斡將軍回來說太太亂了家法,即時一條繩子把四個人栓了,解往問刑衙門。每人四十板一夾棍,娼婦一拶一百鞭子,逆即綁上天漢橋市口殺了,抬在萬人坑裡。唬得李日新一條繩溢死。只走了王六兒、韓二搗鬼,丟了家事,穿上兩件破衣裳,妝作夫妻,兩口搭了個臨清客船,一路養漢掙著盤纏,還頂補了個烏龜的舊缺。直到了清河縣牛皮巷,找尋那舊房,但已拆毀,只得進了蝴蝶巷外河巢裡,每日坐房過夜,只掙得三五百錢。二搗鬼見了人依舊溜房簷,不敢拱手,明當起那個買賣。這是小人的結果,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