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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風雨夜淫女奔鄰 琉璃燈書生避色 文 / 丁耀亢

    第三十三回風雨夜淫女奔鄰琉璃燈書生避色

    《楞嚴經》曰:

    佛告阿難:如汝所說,真所愛樂,因於心目,若不識知心目所在,則不能降伏塵勞。譬如國王為賊所侵,發兵除討,是兵要當知賊所在。使汝流轉心目為咎,因而起惑造業,遂成顛倒。顛倒之法,略說有三:一心顛倒,二見顛倒,三想顛倒。內勾外連,劫盡家寶,如或識賊,賊無能為。今見色者,眼根見耶,眼識見耶,空明見邪?空明之中,各各無見,亦無分明,和合因緣,生出眼識,眼識因緣,生出意識,能見於色,而生貪著。如是觀時,無眼無色,亦無見者,亦復不見男女等相,當知受者,畢竟空寂,故眼對色時,則無貪愛。

    《摩河止觀》曰:

    女有六欲,謂:色慾、形貌欲、威儀姿態欲、言語音聲欲、細滑欲、人相欲。觀此欲心,為從根生,為從塵生,為共為離。若從根生,未對塵時,心應自起。若從塵生,塵既是他,於我何預?若共生者,應起兩心。

    昔無因生,無因不可。四句推欲,欲無來處。既無來處,亦無去處。無來無去,畢竟空寂。

    今講《金瓶梅》報應全為戒淫,因何又說入淫詞,妝出穢態,也只為這淫根不淨,流轉了第二世還有習氣宿根。因此從他淫處,才說到報處。那文殊度善財五十三參,有親嘴咂舌,內藏禪棒。今與俗人說話,只得如此引導。寫得淫穢,叫人肉麻,才露出病根,又叫人冰冷、因此大闡邪魔,以歸正覺,引證《楞嚴》、《止觀》兩經,以見成佛之人,先從色字生滅。請看這不迷色的好人,又怕甚麼摩登淫女。

    卻說黎指揮娘子和孔千戶娘子,把李守備一夜夾攻,七十老人如何敵得兩口飛刀,連洩兩次,昏暈不省,次日遂成了癱瘓。不消兩月,中風不語,嗚呼哀哉。兩個寡婦原是一路,要打發他的,胡亂買口壽器,送在郊外埋了,才得乾淨。只撇下一個癡子憨哥,隨著當奴才使喚。兩個寡婦商議著,就著這個酒店,咱兩家同居,一個鍋吃飯,同金桂、梅玉一處居住,省了費錢,又好作伴。因此兩個寡婦佔了一口房,打開福清庵的壁子,使兩個女兒各人住一間,白日黃昏做針線,頑成一塊。也不像良家,打扮得油頭粉面,窄袖弓鞋,就是門戶煙花光景。梅玉雖伶俐,還略老實些,只有金桂姐,十分油滑,口裡學得街市上情詞浪曲,沒一個不記得,整夜價和梅玉頑著,叫親漢子親羔子,滿口胡柴,不言一星兒羞。

    這法華庵後面,鄰著一個書房,原是一個老學究訓蒙。

    後來有一個年少秀才,姓嚴名正,字好禮,因貧窮,家內無處讀書,和這尼姑是個親戚,隔家不遠,就借了一間房,在韋馱殿東裡緊間壁,白日讀書,連夜裡也不家去。家貧無油,時常也來佛燈裡借油去夜讀,至三更還不睡。是一個有志氣的正人,未逢時的君子。此人生得面白唇紅,年方一十九歲,尚無妻室。每日不出書房,有朋友和他嘲戲的,連面腮都紅了。日夜以讀書為事,念的書聲且是好聽,到了半夜,淒淒楚楚,如泣如訴的,常念到好處,雙淚俱下。

    這個書房和金桂姐臥房緊鄰著屋山頭,一邊是習靜好學的書生,一邊是妄想求夫的淫女。這屋壁年久漏了雨,把牆漸漸的倚斜,使一根朽木撐著牆根。又裂了一條斜縫兒,那邊使紙糊了,常常透過燈光來。這金桂時常用個竹籤兒通開紙縫,窺看這秀才,見他生得一表人材,白生生的和美女一般,恨不得摟在懷中,免得我半夜三更叫著名兒胡思亂想,指頭兒不得歇息。白日間聽得這邊說話,常悄悄的先丟過瓦片來勾搭。後來見他不理,又將自己帶的一個紅紗香袋,連一隻睡鞋兒,隔牆丟去,指望這秀才鑽隙相窺或是逾牆相從。那知道這讀書人,專心只在誦讀上,並沒這個閒情,就見是個香袋睡鞋,也只道是那個朋友撇下的,再不想到鄰家有婦女勾引的事。因此,每夜金桂背了梅玉常常在牆縫裡窺看,見他好似泥塑木雕的一個書生,並無邪視,又伸將一根細細竹竿去棚弄他。嚴秀才不提防有竹竿在背後杵他,只道是有鬼,唬得把被窩床帳俱移在中間來,把這一間白日做書房,又把牆縫用泥來塞了。從此後,金桂姐只好聞聲動念,害了個單相思,再不能勾半夜隔牆窺宋玉,西鄰擲果向潘安。也只好在枕頭上、被窩中悄悄叫幾聲風流哥哥。心裡想著,口裡念著,指頭兒告了消乏,才罷了。

    不則一日,那姑子福清常常來孔千戶娘子這邊,來央梅玉做些針指。因佛堂石榴花盛開了,姊妹二人要往庵上去看花。金桂有心要細細端詳這嚴秀才,恨不得撞個滿懷。那日同梅玉過來,到了姑子房裡,炕上放桌兒,吃了茶,走到韋馱殿傍一個小門進去,見大紅千層石榴花開得火也似紅。妹妹二人每人折了兩朵,插在髻子上,才待要走。只見嚴秀才從書房走出來,方巾幅衣,一個臉兒白光光的。看見兩個少女,慌得忙忙走回,不敢回頭,一直進去了。這金桂姐到只管留戀,拈著花兒頑耍,見秀才不出來,各自回房,不題。

    從來有機會相湊成了好事的,也有空有機會不相干涉的,總有個緣法。況夫妻二字配在前生,有月老系定,豈是淫奔得來的!世間沒巧不成話,那時五月,天氣漸漸暄熱,也是久旱了,忽然連連大雨,就下了三晝夜。先是細雨,後來風雷大作,汴河水長起來,把人家小房破屋,倒的倒,漏的漏,常是半夜裡大家不睡,預備著倒屋,怕有壓死的。誰想這嚴秀才住的書房,俱是亂後破爛草房,又沒煙火薰著,上漏下濕,到了二更時候,聽得忽刺一聲,好似天崩地塌一般,把那堵破牆從根下直倒在地,恰好與金桂姐臥房倒通了。桂姐忙起來穿衣不迭,那時天熱,只穿得個紅紗抹胸兒,連一條中衣也找不見,自光光的赤著身子,正然害怕,只見嚴秀才在房中間裡看書,還點著燈哩,正忙不迭把燈盞拿起來,照著收拾被窩。這桂姐黑影裡看得分明,不覺淫心忽動,想起自日問折花遇著他,幾番勾搭再不上手,今半夜無人,姻緣湊在這裡。趁著他燈影半暗不明,往那秀才屋裡直走到床前,道:「哥哥救我則個!」嚴秀才見一女子忽然走到面前,光著雪白的身子,嚇了一跳,道:「你因何這樣來?

    甚麼道理!」一面說著,這金桂姐早鑽入秀才的床上帳子裡去了。嚴秀才見他如此,慌忙把燈放在桌上,一直走出屋來。外邊大雨如注,那裡站得下?看了看韋馱殿裡琉璃燈還點著,忙忙走入韋馱殿來,以避這夜半男女之嫌。走到韋馱面前,可霎作怪,只見那琉璃燈大響了一聲,似爆竹相似,燈光一晃,好似個明月放光,金盆獻日一般:非黃非白,如月如煙。圓陀陀一點靈光,明朗朗滿空瑞彩。濁垢掃開,千佛影中懸寶杵,琉璃普照,八功德裡湧蓮花。無生無滅,牟尼頂上自毫光;為淨為明,舍利珠中金梵塔。

    單說這佛法中,「不可思議」四字,概盡一部《法華》。

    世上的事,人人思議到的,都是聰明機巧,伎倆權術,總因妄想,生出揣摩,以此去測天量海,那有窺見一斑的。這嚴秀才為金桂淫魔,在半夜無人暗室之中,略有些邪念,豈有不動之理!少年輕薄子正要窺鄰竊色、選妓傾家,何況美色女子脫得赤條條,一個現成茶飯,那有不領受的!只因嚴秀才一點正氣,這些女色從不曾看在眼裡,又有那聖賢的詩書養成的浩然正氣,和那關雲長秉燭達旦,柳下惠坐懷不亂一樣的。因見金桂淫奔進他臥房,裸體相親,不敢久留,竟出門走入韋馱殿來。那佛法光中照見兒萬由旬,這一點靈光,就是個聖賢的根基,仙真的力量。只是殿上琉璃燈忽放出光來,照得滿殿上如明月一般,豈不是不可思議功德!這書生又是羞愧,又是驚惶,只得在燈光之下,孤孤站立,唬得戰戰兢兢,一似那女於還趕將來一般。幸得大雨盆傾,一宿不住,又怕屋倒了,打死此女在我床上,不能自明。心裡一上一下,真如臼杵相似。後人有詩贊嚴生正大不苟處:暗室欺心有鬼神,功名原不付淫人。

    青蠅未可污全壁,明鏡豈容點片塵。

    慧劍誰能除妄想,欲河常見陷迷津。

    雞鳴風雨沉沉夜,才信光明大法輪。

    卻說這金桂見秀才去了,只在床上倚枕而臥,春心如火,欲水如澆。還指望他去去就來,起來把燈一口吹滅了。

    今番回來,一把拿住他,定不肯輕輕放空,怕他向人前賣風,可不有名無實了!等到半夜,大雨不止,直到天將五更,雨中雞叫了三遍,沒奈何走下床來,只見秀才被窩裡不知是雨是水,險不濕透。自己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嬌嬌細細的唱了一個詞名《鎖南枝》:思罷了想,想罷了焦,現成成的人兒那裡去了!雹命人,閃得俺沒著落。俺也曾潛窺燈光,俺也曾搖動花稍,癡冤家笑也不笑一笑。俺又不是吃人的狐精,俺又不是殺人的飛刀,見了俺唬得心窩跳。拿住你怎肯干休,好歹要鳳友鸞交,只落得手兒裡捏著花心叫。

    這裡金桂回房不題。那知道風雨深夜,正是鬼神出沒時候,那半空中夜遊神和雷公、電母、風怕、雨師各樣神靈,看得明明白自,誇道,「好個嚴秀才!真正見色不迷。」一點陰騭,一宅之內灶君五道,一坊之內土地神抵。次日奏知城隍,申報陰德司去訖。後來中了金朝狀元,在後案不題。

    卻說嚴秀才在韋馱殿下,坐到天明,雨略住了,才叫了福清師徒去看看,破牆倒了,書房門首見一雙小腳蹤兒,在泥裡走得橫三豎四。他心中自明,口裡不好講得。那福清姑子也有些疑惑,說嚴秀才書房如何有婦人腳蹤?各人懷心,都不言語。看了破牆和李奶奶家通成一處,甚不方便。等天晴了,叫幾個閒漢來快砌起來,省得兩下不便。這嚴秀才趁此機會,就把那書桌床帳,一時間叫人都搬回家去了。只說是屋破難存,把淫奔之事一字不肯提起,恐壞了人家閨門,失之刻薄,又恐此女所求不遂,不是懸樑就是投井,連人命也是有的,因此默默無言,別去尋師取友讀書去了。

    晁文元公會作「七審」以代「三時。鄢陵韓秋巖拈出警人:第一審,妄念能息否?

    第二審,外緣能簡否?

    第三審,觸境能不動否?

    第四審,語言能不妄否?

    第五審,黑白能分別否?

    第六審,夢境能不亂否?

    第七審,方寸中能自樂否?

    大凡學者須從「不欺屋漏」四字打得過,才是個丈夫,又說甚麼成仙成佛。今把這淫女私奔,志士避色一段公案,說到佛燈現彩,不是做書的敷演空談。當初阿難被摩登淫眾所迷,以淫躬撫摩,險不破了戒體,被佛眼一觀,才得解救。這金桂是潘金蓮托生,還來造此惡業,只為一點淫根不能斬斷。因此,今日為女,還是那葡萄架下的前身,翡翠軒中習氣,引誘書僮的見識,勾搭經濟的行藏,改了身子改不了心。這嚴秀才一個正人君子,天生的玉潔冰清,一塊無瑕白玉,那肯受此點污。因此走入韋馱殿前,佛燈忽然放出光明來,就如那佛救阿難時,天眼一觀,那些邪魔自然消滅。

    今日這光不是琉璃光,又不是韋馱的光,也不是如來佛的牟尼光。這光從何來?就是秀才一點良心放出智慧光、義勇光、仁慈光、大力光,就是佛經上說的那光明藏,以我的光對了佛光,因此佛光而成我光,把一片淫邪變作琉璃光明世界。也不見佛,也不見我,那得有那金桂淫女,總化成一尊金光明佛。如此不可思議,才了得這一段為淫女說法,貞士傳宗的公案。此是做《續金瓶梅》的主意。後來,金桂的淫孽自然災禍難逃,志士的清白自然功名大起。

    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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