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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文 / 阿道斯·赫胥黎

    門半開著,他們倆進來了。

    「約翰!」

    一種不愉快的、帶他的特性的聲音從浴室傳來。

    「出了什麼事嗎?」赫姆霍爾茲叫道。

    沒有回答。不愉快的聲音又出現了,兩次。沒有聲音了。浴室門卡噠一聲開了。野蠻人走了進來,非常蒼白。

    「我說呀,」赫姆霍爾茲很關心地說,「你臉上的確帶病容,約翰!」

    「你吃了什麼不受用的東西嗎?」伯納問。

    野蠻人點點頭,「我吃了文明。」

    「吃了什麼?」

    「我中毒了;受了污染。而且,」他放低了聲音說,「我吞下了自己的邪惡。」

    「不錯,可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我是說你剛才在……?」

    「我現在已經清洗了自己,」野蠻人說,「我拿芥末沖溫水喝了。」

    兩人瞪大了眼驚異地望著他。「你是說你是故意那麼做的?」伯納問。

    「印第安人就是那麼清洗自己的。」他坐了下來,歎了一口氣,用手抹了抹前額。「我要休息幾分鐘,」他說,「我相當疲倦了。」

    「喔,這我倒並不意外,」赫姆霍爾茲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們是來告別的。」他換了個口氣說了下去,「明天我們就走了。」

    「是的,明天我們就走了。」伯納說。野蠻人在他臉上看見了一種完全決心聽天由命的表情。「順帶說一句,約翰,」他說了下去,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傾,把手放在野蠻人的膝蓋上,「我要說明我對昨天發生的事有多麼抱歉,」他臉紅了,「有多麼慚愧,」儘管說時聲音顫抖,「事實上是多麼……」

    野蠻人打斷了他的話,動情地抓住他的手,捏了捏。

    「赫姆霍爾茲對我好極了,」伯納停了一下,說了下去,「要是沒有他我早就……」

    「好了,好了。」赫姆霍爾茲抗議道。

    沉默。三個年輕人儘管痛苦,反倒快活起來了,因為他們的痛苦象徵了他們對彼此的愛。

    「今天早上我去看了總統。」野蠻人終於說話了。

    「我問他我是否可以跟你們一起到海島去。」

    「他怎麼說?」赫姆霍爾茲迫不及待地問。

    野蠻人搖搖頭。「他不讓我去。」

    「為什麼不讓?」

    「他說他想繼續做實驗。可是我他媽的是不會幹的,」野蠻人突然發起脾氣來,說,「我才不願意給他當什麼混賬的實驗品呢。就算全世界的總統都來求我我也不幹。我明天也拔腿走人。」

    「可是你到哪兒去?」兩人同時問。

    野蠻人聳聳肩。「哪兒都可以去,我不在乎。只要能夠孤獨就行。」

    下行線路是從紀爾福德沿威谷到果答明,經密爾佛、微太利到哈索密,再穿過彼德菲爾飛向樸茨茅斯。而大體與此平行的上行路線則要經過華波斯頓、同安、帕特南、愛爾絲特和格雷莎等地。這兩條線路在野豬背和紅鹿頭之間有幾處地方相距不到六七英里。這個距離對於粗心的駕駛員實在太近——特別是在他們多吞了半克唆麻的晚上。發生了幾起事故,嚴重的事故。於是決定把上行線路往西挪開幾公里。這樣,在格雷莎和同安就留下了四座燈塔,標誌著從樸茨茅斯到倫敦的舊飛行線路。燈塔上的天空寧靜寥落。此時直升機正在塞爾波恩、波爾頓和法恩漢上空不斷嗡嗡著。轟鳴著。

    野蠻人選擇的隱居地是聳立在帕特南和愛爾絲特之間的小山頂上的一座舊燈塔。那建築物是鋼骨水泥做的,目前情況依舊良好。野蠻人第一次探索這地方時曾經嫌它太舒服,文明到了幾乎奢侈的程度。但他向自己保證一定要以更加嚴格的自律和更加脫胎換骨的滌罪進行彌補,以此安撫自己的良心。他在隱居地的第一夜故意沒有睡覺,只是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地跪在地上祈禱,時而向有罪的克勞狄斯曾向它乞求饒恕的天庭祈禱;時而用祖尼語向阿沃納微羅那祈禱,時而向耶穌和普公祈禱,時而向他的守護生靈鷹隼祈禱。他不時地平伸了雙臂,好像上了十字架,許久許久不動,伸得胳臂生疼,越來越疼,疼得發抖,難以忍受。他平伸著手,自願上了十字架,同時咬緊牙關,痛得汗流滿面。「啊,饒恕我吧!啊,保佑我純潔!幫助我善良!」他一再地說,直到痛得幾乎昏死過去。

    到了早上,他覺得已經取得了在燈塔裡居住下去的權利;儘管那裡大部分窗戶還有玻璃,而從平台上看出去景色也太美麗。讓他選擇燈塔的理由幾乎立即引導他走上了另外一條路。他選擇到那兒去居住,因為那兒有十分美麗的景物,因為從他那有利的地位看去,似乎可以看見神靈的聖體。可是他是什麼樣的人,竟然得到如此的嬌慣,可以每時每日欣賞如此的美景?他是什麼樣的人,竟然可以與上帝的聖體生活在一起?他是只配居住在骯髒的豬圈或是地下的黑洞中的。因為長夜的煎熬他的身子仍然僵硬,余痛也還在,也正因此他才覺得良心稍安了。他爬上了塔樓的平台,向旭日東昇的光明世界望去:他已經重新獲得了在這裡居住的權利。北方的景色由野豬背蜿蜒的白裡質群山包圍。群山東盡頭的後方矗立著七座摩天大樓,那就是紀爾福德。野蠻人一見那些大樓便不禁苦笑;但是隨著時間推移他必須與它們和諧相處,因為到了晚上不是它們那些幾何圖形的星星快活地眨眼,便是它們在泛光的照耀下,像發光的手指指向深杳神秘的天空。那手勢的意義在全英格蘭除了野蠻人之外恐怕是誰也體會不到的。

    帕特南就在峽谷裡,在野豬背與他的燈塔所在的小山之間,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村莊。九層樓,有圓柱形糧倉,有一個家禽場和一個小小的維他命D工廠。燈塔南面是長滿石南的漫長的緩坡,地勢漸漸降下去,跟一串池治連在一起。

    池沼以外的森林後矗立著一座十四層的愛爾絲特大樓。紅鹿頭和塞爾波恩在朦朧的英格蘭空氣裡若隱若現,把眼光吸引到浪漫的藍幽幽的遠方。但是吸引野蠻人到他的燈塔來的還不僅是那遠景;迷醉他的還有這兒的近景。這森林,這大片大片的石南叢和黃色的金雀花,還有那一片片蘇格蘭樅樹和櫸樹掩映的閃光的池塘,池塘裡的睡蓮和一叢叢的燈心草——這些都非常美麗,對習慣於美洲荒漠的枯寂的眼睛它們都是驚人的。何況還有孤獨!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沒有見到過一個人影。燈塔距離切林十字架只有一刻鐘的飛行距離;但是這個蘇瑞郡的荒原卻比馬爾佩斯的群山還要荒涼。人群一批批離開倫敦,卻只是去玩電磁高爾夫或是網球。帕特南沒有高爾夫球場;最近的瑞曼球場也遠在紀爾福。這兒唯一能夠吸引人的東西是野花爛漫的景色。既然沒有好的理由來此,所以這兒就沒有遊人光顧。開初的日子野蠻人過著孤獨的生活,沒有受到干擾。

    約翰初到倫敦時領了一筆個人的零用錢,那錢大部分已花在了裝備上。離開倫敦之前他買了四條人造毛毯子、粗繩、細線、釘子、膠水、幾件工具、火柴(不過他打算到時候就做一個取火鑽)、罐子、盤子、二十四袋各類種子和十公斤麵粉。「不,不要合成澱粉和廢棉代麵粉,」他曾經堅持,「儘管那要營養一些。」可是遇見泛腺體餅乾和加了維他命的代牛肉時他卻在老闆的勸說前讓步了。現在望著這些罐頭他又強烈地譴責起自己的軟弱來。可恨的文明產品。他下了決心即使挨餓也不吃那些東西。「那對他們會是一種教育。」他報復地想道。可那對他也會成為一種教育。

    他數了數錢,他希望剩下的幾個錢能夠讓他度過冬天。到了明年春天地菜園裡的產品就足夠讓他獨立於外部世界了。同時,獵物總是有的。他看見過很多兔子,池塘裡還有水鳥。他立即開始做起弓箭來。

    燈塔旁邊就有白楊樹,還有一整林子的樟木,滿是直得漂亮的枝條,是做箭桿的好材料。他從砍倒一株小白楊開始,砍出六尺沒有分權的樹幹,削去樹皮,然後照老米季馬教他的樣子,削掉樹皮,一刀一刀削掉了白色的木質,削出了一根和他自己一樣高的棍子。當中粗些是為了結實,兩頭細些是為了靈活方便。工作給了他極大的樂趣。他在倫敦度過了幾周遊手好閒、無事可做的日子,需要什麼只需按一下按鈕或是拉一拉手柄。現在做起需要技巧和耐心的工作來竟純粹是一種享受了。

    他差不多把根棍子削成了弓體,忽然意識到自己唱起歌來了,吃了一驚。唱歌!他彷彿從外面回來,突然撞上自己在幹著壞事而且現場拿獲了,不禁慚恧得滿臉通紅。他到這兒來畢竟不是為了唱歌和享受,而是為了不讓文明生活的垃圾繼續污染他的;是為了清洗污穢,彌補過失,積極進行彌補的。他惶惑地意識到,在他沉溺於削制弓體的時候,竟然忘記了自己發過誓要隨時記住的東西——可憐的琳妲,自己對妲那凶狠的冷酷,還有那些在她死亡的神秘環境裡像虱子一樣爬來爬去的討厭的多生子。他們的存在不僅侮辱著他的哀傷和悔恨,而且侮辱了神明。他曾經發誓要記住這些,而且要不斷做出補償。可現在他卻在削制弓體的時候競唱起歌來了,的確唱了……

    他進了屋子,打開齊末盒,放進了一些水,在火上煮了起來。

    半小時以後,從帕特南同一波坎諾夫斯基小組來的三個德爾塔減農民到愛爾絲特去,偶然看見一個年輕人在山頂上廢棄的燈塔外面,光著上身,用一根打結的繩子鞭打著自己。背上橫著猩紅的鞭痕,一條條鞭痕滴著縷縷的鮮血。卡車司機在路邊停了車,跟他的兩個同伴一起搭拉了下巴,盯著看這個罕見的奇景。一、二。三,他們數著。打到第八鞭年輕人停止了自我懲戒,跑到樹林邊去,猛烈地嘔吐起來,嘔吐完了,回來又抓起鞭子狠打。九、十、十、十二……

    「福帝!」駕駛員低聲說,他的弟兄們也有同感。

    「福帝呀!」他們都說。

    三天以後,記者來了,像兀鷹落到了屍體上。

    弓體已在鮮葉燃成的文火上烘乾,可以用了,野蠻人在忙著做箭桿。三十根樟樹條已經削好烤乾,用尖利的釘子做了箭鏃,弦口也仔細地刻好了。有天晚上他襲擊了帕特南家禽場,現在他已經有了足夠製造一個武器庫的羽毛。第一個記者找到他時他正在往箭桿上安裝羽毛。那人的氣墊鞋沒有聲音,悄悄來到了他的身後。

    「早上好,野蠻人先生,」他說,「我是《每時廣播》的記者。」

    野蠻人彷彿叫蛇咬了一口,跳了起來,箭、羽毛、膠水罐和刷子掀了一地。

    「請原諒,」記者說,真心地感到過不去,「我不是故意的……」他用手碰了碰帽子邊緣——那是一頂鋁制的煙囪帽,鑲嵌了無線電收發報機。「請原諒我不能脫帽致敬,」他說,「帽子有點重。噢,我剛才在說,我代表《每時廣播》……」

    「你要幹什麼?」野蠻人皺著眉頭問。記者用他最討好的微笑回答。

    「當然,我們的讀者會非常感到興趣的,如果……」他把腦袋偏到一邊,微笑得幾乎有點獻媚的意思。「只需要你說幾句話,野蠻人先生。」他做了幾個禮貌性的手勢,迅速把兩根電線解開(電線連.接著繫在腰間的移動電池上),分頭插進他那鋁制帽子的兩側。然後碰了碰帽子頂上一根彈簧,嗆,一根天線射了出來;他再碰了碰帽簷上的一根彈簧,一個麥克風就像玩具彈簧人一樣蹦了出來,懸在離他鼻子六英吋的地點,搖晃著。他再拉下受話器蓋住耳朵,按了一下左邊的按鈕——一種輕微的黃蜂般的嗡嗡聲出現了;再扭了一下右邊的把手,嗡嗡聲便為一種聽診器裡的絲絲聲、咯咯聲、打嗝聲和突然的吱吱聲所代替。「哈羅,」他對麥克風說,「哈羅,哈羅……』帽子裡突然響起了鈴聲。「是你嗎,厄澤爾?我是撲萊莫-梅隆。對,我找到他了。現在野蠻人先生要接過話筒說幾句話,野蠻人先生,是嗎?」他又堆滿他那討好的微笑看著他,「請告訴我們的讀者你為什麼到這兒來,是什麼叫你這麼突然離開倫敦的,(厄澤爾,聽著!)還有,當然,那鞭打。」(野蠻人吃了一驚,他們怎麼會知道鞭打的事呢?)「我們都非常迫切想知道關於鞭打的事。然後再談點關於文明的問題。你知道那類東西的。『我對於文明姑娘的看法,』只說幾個字就行,只要說幾個字……」

    野蠻人照他的話辦了,只說了幾個叫人煩惱的詞,一共五個,再沒有多的——就是他對伯納談起坎特伯雷社區首席歌唱家時的那五個詞。「哈尼!松厄索策納!」他揪住記者的肩膀一扭,扭得他轉過身子(那年輕人出面時包裝得很招人愛).像個職業足球冠軍一樣,鼓足力氣準確地踢了出去,給了他狠狠的一腳。

    八分鐘以後最新版《每時廣播》已經在倫敦街頭出售。第一版通欄大標題為:「《每時廣播》記者尾骶骨慘遭神秘野人踢傷」,「轟動蘇瑞」。

    「連倫敦也轟動了。」記者回家讀到這話時想道,但是那「轟動」卻疼得厲害,他坐下來吃午飯時得非常小心。

    他的另外四個同事卻沒有因為他尾骶骨上那警告性的損傷而膽怯,當天下午便分別代表了《紐約時報》、法蘭克福《四維閉連報》、《福帝科學箴言報》和《德爾塔鏡報》來到燈塔採訪,受到了幾次接見,一次比一次粗暴。

    「你這個不通情理的混球,」《福帝科學箴言報》記者揉著還在痛的屁股,站在安全距離之外大叫,「你怎麼不吞點唆麻?」

    「滾!」野蠻人搖著拳頭。

    對方倒退幾步、轉過身子。「吞下一兩克,壞事就不是現實的了。」

    「闊哈誇咿呀特拖可呀儀!」口氣帶著諷刺,咄咄逼人。

    「痛苦就成了一種幻覺。」

    「啊,是嗎?」野蠻人說,拾起一根樟木條子,大踏步撲了過來。

    《福帝科學箴言報》記者急忙往他的直升機裡躲去。

    然後野蠻人有了一會兒平靜。幾架直升機飛來,圍著燈塔探索地懸浮著。他對最靠近的一架煩擾人的飛機射了一箭,射穿了機艙的鋁制地板。一聲尖叫傳來,飛機以其超級充電器所能提供的最高加速度像火箭一樣躥上了天空。別的飛機從此以後便總保持在一個敬而遠之的距離。野蠻人不理會飛機的嗡嗡聲,一味地挖著他未來的菜園子。他在想像中把自己比做了瑪塔斯吉姑娘的求婚者之一,在有翅膀的害蟲包圍之下巋然不動。過了一會兒,害蟲們顯然是厭倦了,飛走了。他頭上的天空連續好幾個小時空空如也,除了雲雀叫,再也沒有聲音。

    天氣熱得叫人透不過氣來,空中有了雷聲。他已經挖了一上午他,現在正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睡覺。對於列寧娜的思念變成了真正的現實。列寧娜赤裸著身子,可以觸摸到,她在說,「親愛的「伸出你的手臂擁抱我!」她穿著鞋襪,灑了香水。不要臉的婊子!可是我我!她那兩條胳臂競摟住了他的脖子!啊,她向他抬起了那乳房,仰起了嘴唇!列寧娜!我們的目光和嘴唇便是永恆……不、不、不、不!他翻身跳了起來,光著半截身子跑了出去。荒原邊上有一叢灰白的杜松。他對它衝去,刺進他懷抱的是一片綠色的松針,而不是他所渴望的滑膩的肉體。無數尖利的松針紮著他,他努力想著可憐的琳妲,喘著氣,手亂抓,眼裡有說不出的恐怖。可憐的琳組,他發誓要記住的琳妲!但是縈繞在他心裡的仍然是列寧娜那身子。即使松針扎得他生疼,他那畏縮的肉體感覺到的還是真切得無法逃避的列寧娜。「親愛的,親愛的,既然你也想我,為什麼就不……。」

    鞭子就掛在門邊的釘子上,好在記者來時取用。野蠻人一發狂,跑回屋抓住鞭子,唰的一鞭,打了結的繩咬進了自己的肉。

    「婊子!婊子!」每抽一鞭便大叫一聲,好像抽的是列寧娜,(他多麼瘋狂地希望那就是列寧娜,自己卻沒有意識到,)白生生、暖烘烘。噴了香水的列寧娜!他就像這樣抽打著她,那不要臉的列寧娜。「婊子!」然後是一種絕望的聲音說,「啊,琳妲,原諒我」上帝呀,我講!我邪惡,我……不,不,你這個婊子!你這個婊子!」

    這整個過程已被感官電影公司最行家裡手的大腕攝影師達爾文-波拿巴特觀察到了。他正躲在三百公尺以外精心建造的掩體裡。耐心與技巧獲得了報償。他在一棵偽裝橡樹的樹洞裡坐了三天,在石南叢裡爬了三夜,把麥克風埋藏在金雀花叢中,把電線埋在灰色的軟沙裡。七十二小時裡他備嘗了艱辛,現在偉大的時刻來了——這可是自從他拍攝了咆哮震天的立體感官電影猩猩的婚禮之後的最偉大的時刻,達爾文-波拿巴特在他的工具之間活動時想道。「精彩!」野蠻人一開始那驚人的表演,他就對自己說,「精彩片他小心地調著望遠攝影機的鏡頭,盯緊了那移動著的對象。他開動了更大的功率,逼近拍攝了一個瘋狂歪扭的面部特寫(太好了!);隨即轉為半分鐘慢鏡頭(他向自己保證會產生絕妙的喜劇效果),同時細聽著記錄在他的膠片邊上的鞭打聲、呻吟聲和囈語聲。他把那聲音稍微放大一點聽了聽(喔,精彩多了,絕對)而在暫時的平靜裡他又聽見了一隻雲雀的尖聲歡叫,他感到很高興;他希望野蠻人會轉過身子,讓他給他背上的血痕拍個漂亮的特寫——而幾乎就在他轉念之間(多麼驚人的幸運!)那位通情達理的傢伙竟真地轉過了身子,讓他拍了一個十全十美的特寫。

    「噢,了不起片拍完之後他自言自語說,「的確是了不起!」他擦著臉。到攝影棚配上感官效果準會成為一部精彩的電影的。幾乎跟《抹香鯨的愛情生活》一樣捧,達爾文-波拿巴特想道——而那,福帝呀!說明的問題可就多了!

    十二天以後《蘇瑞郡的野蠻人》已經放映,可以在西歐任何一家一流的電影宮裡看見、聽見和感覺到。

    達爾文-波拿巴特的影片立即產生了效果,巨大的效果。電影放映後的當天黃昏,約翰在鄉下的孤獨突然被頭上一窩蜂出現的直升機打破了。

    他在他的園子裡挖地——一邊挖地,一邊挖掘著自己的心,苦苦翻掘著他的思想的實質。死亡——他鏟了一鏟子,又鏟了一鏟子,又是一鏟子。我們所有的昨天,不過是替傻子們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一聲有說服力的霹靂通過這話隆隆炸出。他剷起了另一鍬土。琳妲是為什麼死的?為什麼要讓她慢慢地變,變得越來越沒有個人樣,然後終於?……他打了一個寒磣。一塊大可親吻的臭狗肉。他把腳踏在鏟子上狠狠地往結實的土地裡踩。我們在上帝面前就像頑童眼裡的蒼蠅;他們殺死我們只為了取樂。又是一聲炸雷。那可是千真萬確的道理——在一定的意義上比真理還要真實。可是那同一個格羅斯特又把他們叫做永遠溫柔的神靈。你最好的休息是睡眠,你也常常渴望睡眠,可你又愚蠢地怕死,而死只是不存在而已。死亡不過是睡覺,睡覺,也許還做夢。他的鐵鍬鏟在一塊石頭上,他彎下身子要揀起石頭。因為在那死亡的夢裡,會出現什麼樣的夢?……

    頭頂的嗡嗡聲變成了轟鳴;一片陰影突然遮住了他,有什麼東西插到他和陽光之間了!他吃了一驚,停下挖土和思想,抬頭一看。眼前的景象使他頭昏眼花,混亂糊塗。他的心還在另外一個世界遊蕩,在那比真實還真實的世界裡,還集中在死亡與神靈的汗漫天涯裡,抬頭卻看見了那黑壓壓一大片懸浮的直升機向他的頭頂逼了過來。直升機像蝗蟲一樣飛著,懸浮在空中,在他四面八方降落,落到石南叢裡,然後從這些碩大無朋的蝗蟲肚子裡走出了穿白色黏膠法蘭絨衫的男士,和因為怕熱穿著人造絲山東寬袍、天鵝絨短褲、或無袖坦胸連衣裙的女士——每架飛機一對。幾分鐘之內已經下來了好幾十對。他們圍著燈塔站成了一個大圓圈,瞪著眼看著,哈哈地笑著,照相機咋噠咋噠響著,向他扔著花生、性激素口香糖和泛腺小奶油餅,像扔給猴子一樣。他們的人數在每時每刻增加,因為現在野豬背上飛機的洪流還在不停擁來。幾十個立即變成了上百個,然後是幾百個,彷彿是一場噩夢。

    野蠻人已往隱蔽處退卻,此刻正背對著燈塔,擺出一副暴虎憑河的架勢,瞪著眼前的一張張面孔,恐怖得說不出話來,像個瘋子。

    一包口香糖準確地打在他臉上,把他從茫然狀態驚醒過來,讓他感覺到了更為直接的現實。一陣驚人的疼痛,他完全清醒了,清醒而且暴跳如雷。

    「滾!」他大叫。

    猴子說話了!歡笑和掌聲爆發。「可愛的老蠻子!烏拉!烏拉!」他從雜亂的人聲裡聽見了叫喊,「鞭子,鞭子,鞭子!」這話啟發了他,他抓住門背後釘子上那把打了結的繩,對折磨他的人們搖晃起來。

    一陣帶諷刺意味的歡呼爆出。

    他氣勢洶洶地向他們撲去。一個婦女嚇得叫了起來。人群裡受到最直接威脅的幾個人猶豫了一下,卻隨即穩住了,站定了。數量上的絕對優勢給了觀光者們勇氣,這可是出乎野蠻人對他們的估計之外的。他倒退了一步,站住了,四面看看。

    「你們為什麼就不能夠讓我安靜安靜?」他的憤怒中幾乎帶著悲涼。

    「吃點鎂鹽杏仁吧!」那人遞出了一包杏仁,野蠻人若是進攻他就會首當其衝。「挺好吃的,你知道,」他帶著頗有些緊張的微笑,和解地說下去,「鎂鹽可以讓你永遠年輕。」

    野蠻人沒有理會他遞出的東西。「你們要拿我幹什麼?」他望著一個又一個傻笑的面孔問。「你們要究竟要拿我幹什麼?」

    「鞭子,」上百條喉嚨亂七八糟地叫了起來,「玩一個鞭子功。

    讓我們看看鞭子功。」

    然後,眾口一聲叫了起來,緩慢、沉重而有節奏,「我們——要——看——鞭子——功,」背後的人群也叫了起來,「我們——要——看——鞭子——功。」

    其他的人也立即跟著叫喊,重複著那句話,像鸚鵡學舌。他們叫了又叫,聲音越來越大,叫到第七八遍時什麼其他的話都不說了。「我們——要——看——鞭子——功。」

    人群全都叫了起來。受到那喊聲,那團結一致,還有作為補償的節奏感的刺激,他們彷彿可以就像那麼叫上幾個鐘頭——幾乎可以沒完沒了地叫下去。但是重複到第二十五次時,那進程卻被驚人地打斷了。又一架直升機從野豬背飛了過來,在人群頭上懸浮了一會兒,然後在野蠻人附近幾碼處停下,停在人群和燈塔間的空地上。螺旋槳的轟鳴暫時壓倒了叫喊。在飛機著陸、引擎關閉之後,同樣堅持的、單調的高叫又爆發了出來。

    直升機的門打開了,踏出門來的首先是一個面孔紅撲撲的漂亮青年,然後是一個女郎,綠色天鵝絨短褲,白色襯衫,騎手小帽。

    野蠻人看見那女郎便吃了一驚,退縮了,蒼白了臉。

    那女郎站在那兒對他微笑著——一種沒有把握的、乞求的、差不多是低三下四的微笑。時間一秒秒過去。她的嘴唇動了,在說著什麼。但是語聲被反覆的高叫壓倒了。

    「我們——要——看——鞭子——功。」

    妙齡女郎雙手壓在左邊,那張蜜桃一樣明艷、玩偶一樣美麗的臉上出現了一種渴望而痛苦的不和諧的表情。她那藍色的眼睛似乎變得更大了,更明亮了。兩顆淚珠突然滾下面頰。她又說話了,仍然聽不見。然後她突然做出一個急速的衝動的姿勢,伸出了雙臂,向著野蠻人走了過來。

    「我們——要——看——鞭子——功……」

    他們的要求突然得到了滿足。

    「婊子!」野蠻人像瘋子一樣向她衝去。「臭貓!」他像個瘋子一樣揮起細繩鞭向她抽去。

    她嚇得魂不附體,轉身便跑,絆了一下,摔倒在石南叢上。「亨利,亨利!」她大叫。但是她那容光煥發的同伴早已經逃離了危險,躲到直升機後面去了。

    人群又興奮又快活,哇哇大叫。圈子散了,人們往磁力吸引的中。動亂跑。痛苦是一種迷人的恐怖。

    「懲罰,淫亂,懲罰!」野蠻人發了狂,又抽了一鞭。

    人們迫不及待地圍了過來,像豬鑼圍著食槽一樣亂拱亂擠。

    「啊!肉慾!」野蠻人咬著牙,這一回鞭子落到了自己肩膀上。「殺死肉慾!殺死肉慾!」

    苦痛的恐怖吸引了人群,出於內心的需要(那是他們的條件設置埋藏在他們心裡,無法抹去的),受到合作習慣的驅使和團結補償慾望的支配,他們也開始模仿起野蠻人的瘋狂動作來,用野蠻人鞭打自己背叛的肉體的瘋狂彼此毆打起來,或是毆打著他腳邊石南叢中那豐腴的抽搐著的肉體——那墮落的體現。

    「殺死肉慾,殺死肉慾,殺死肉慾……」野蠻人繼續喊叫。

    這時有人開始唱起了「歡快呀淋漓」。頃刻之間大家都唱起了那句複句,唱著唱著又跳起舞來。歡快呀淋漓,一圈一圈地跳著,以六八拍子彼此拍打著。歡快呀淋漓……

    最後的直升機飛走時已經過了半夜。野蠻人躺在石南叢裡睡著了。唆麻使他迷醉,漫長而瘋狂的肉慾放縱使他筋疲力盡。他醒來時已經太陽高照。他躺了一會兒,像貓頭鷹對著光一樣迷迷糊糊地眨起了眼睛;然後突然醒悟過來——他明白了一切。

    「啊,上帝,上帝!」他用手摀住了臉。

    那天晚上一窩蜂越過野豬背來的直升機嗡嗡嗡飛成了十公里長的一片烏雲。頭天晚上的贖罪狂歡晚會的描寫登上了所有的報紙。

    「野蠻人!」最先到達的人一下飛機就高叫。「野蠻人先生!」

    沒有回答。

    燈塔的門半掩著。他們推開門,走進百葉窗關成的昏暗。通過屋子對面一道拱門他們可以看到通向上面的樓梯的底。一雙腳在門拱的正下方晃動著。

    「野蠻人先生!」

    緩慢地,非常緩慢地,像慢條斯理的圓規的腳,那兩條腿向右邊轉了過來,向北、東北。東、東南、南。西南轉了過去,停住,懸了一會兒,又同樣緩慢地向左邊轉了回去。西南、南、東南、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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