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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馬特恩故事 第八十九個愛好體育運動的和第九十個有酸啤酒味的馬特恩故事 文 / 君特·格拉斯

    我病了。我得了病,已經得了流感。可我並沒有把我的發燒放到床上,而是把它帶進「嘟嘟」商店,在那裡把它靠在賣酒櫃檯邊。這是一家具有下萊茵河地區晚期風格的鋪子,完全放在鐵道上,用桃花心術和黃銅做成客廳式車廂。也就是說,所有商店一直到四點四十五分都是堅持賣同一品種的威士忌。我看到冰在逐漸變小,變小。這時,容器的嘴正為七個配酒師敞開著。同品行可疑的酒吧高腳凳議論科隆第一擊劍俱樂部,議論開放的居民點裡的速度限制,議論即將到來的四號那天的世界末日,議論一切有關柏林談判的事情,突然跟馬特訥爭吵起來,因為我用一根洗煙斗的鐵絲把有紳士派頭的拋光劑從護牆板上刮了下來。一切都是偽造!得看一看那後面有什麼名堂。為此,人群擠進客廳式車廂狹窄的範圍裡。身上裹著男式黑禮服和配備有劈啪作響的賽璐珞娼妓。這些女人漂亮標緻,美貌絕倫,令人傾倒。可是,沒有任何東西對一個正派人適用。無論如何要滿足男人的遊樂興致:讓其慢慢升起,然後又讓其快速流走。這時,冒出了小夜曲。最後我喝得圓鼓鼓、胖乎乎的。據說,因為馬特訥拿錢請在座諸位每人喝一杯酒,弗蘭茨-莫爾在第五幕第一場1大聲咆哮:「烏合之眾的智慧,烏合之眾的恐懼!——現在還看不出,過去的事情是否已經過去,或者說蒼穹之上是否有一隻眼睛。哼!哼!誰在對我低聲耳語?難道說蒼穹之上有一個人要報仇?——不,不!——對,對!我周圍有人在發出可怕的嘀咕聲。蒼穹之上有一個人在進行審判!今夜還要迎接蒼穹之上這個復仇者。我說,不!可憐的避難所,在裡面隱藏著你的膽怯——蒼穹之上荒涼、偏僻、黯淡——可是如果還有什麼?沒有啦!我下令,沒有啦!」——

    1此處指席勒的劇本《強盜》。

    他們用拿公文夾的手鼓掌,想手持小粉盒用嘴去咬住馬特恩,再來一次:「我下令,沒有啦!」

    當復仇者的犧牲者親密地拍著他的肩膀這樣說時,這位復仇者會怎麼辦呢?犧牲者說:「那好吧,年輕人。已經明白了:只要你下命令,那就什麼都沒有了。游過去。放上一張新唱片。難道你不等一下滑翔飛行員?——當然等,當然等!你說得很對:你是一個出色的反法西斯分子,我們所有的人都是兇惡的小納粹。同意吧?也就是說,你從來不是,從來沒有……可是有一個人給我講過,說我曾經是一個最優秀的拳球運動員、網前擊球手、主力隊員……」

    得過銅質獎章、銀質獎章和金質獎章。每個運動員都要炫耀自己的過去。每個運動員從前都比現在更優秀。每天吃飯前後,薩瓦茨基夫婦都要說:「你得活動活動,瓦爾特。到森林裡去跑步或者在萊茵河裡游泳。要想到你的腎結石。要想辦法治好它。你去取我們放在地下室外面的自行車吧,要不然就給自己買一箱梨子,記在我的賬上。」

    馬特恩坐在椅子上毫不動心。他坐著,雙手放在雙膝上,與這件傢俱融為一體了,似乎他也想要像祖母那樣坐上九年。他的祖母,那個馬特恩老太太,癱在椅子上九年之久,只有眼珠能轉動。再說,杜塞爾多夫和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東西不能提供呢?有三十二家電影院,有格林德根斯劇院,有時而往上、時而往下的國王林陰大道,有表面發酵的啤酒,有受到讚美的萊茵河,有重建的老城,有天鵝游弋的宮廷園囿,有巴赫協會、藝術協會和舒曼音樂廳,有各種男上裝展覽會,有十一月十一日十一點十一分的節日活動,有體育場、體育場。薩瓦茨基一家子給他逐一列舉所有的東西:「你乘車到弗林格爾大街去一下吧,瞧瞧福爾圖納體育場,那兒什麼都有,不僅僅是足球。」可是,沒有一個運動項目——薩瓦茨基列舉的東西,扳著指頭也算不過來——能夠使他從椅子上欠起身來。這時,順便提到——朋友們已經放棄了這種說法——拳球這個詞。不管是誰低聲說出這個詞,是英格還是約亨,也許是嬌小玲瓏、站在一旁的小瓦莉,都無所謂。不管怎樣,這個詞剛一落地,他就已經站了起來。就在杜塞爾多夫和全世界都不想對他有所指望這一瞬間,馬特恩在厚如存放信件的皮夾子一般的地毯上邁開了碎步。這是使人輕鬆的運動。關節發出令人驚奇的嚓嚓聲。現在,他對著室內的空氣閒談:「孩子們,拳球,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三五年和三六年,在海因裡希一埃勒爾斯運動場上。右面是工學院,左面是火葬場。我們每場比賽都得勝而歸。我們贏了所有的人,包括體操與擊劍協會、德國網球俱樂部、捨爾米爾九十八中隊,甚至還贏了警察。我在「青年普魯士」當網前擊球手。我們有一個優秀的中鋒。他把每個球都打得很高地傳給我,而且是平心靜氣地傳。我給你們講,他用固執的前臂擊球,極其沉著地把一個又一個球給我鏟到球網的高度,我趕忙往上縱身一跳,用前臂狠狠擊球,都是些刁鑽的球打過網,打到對方去。在戰前不久,我還在這裡打過一陣,在翁特拉特的球員那兒,直到他們把我趕走。好啦,咱們最好還是不說這些吧。」

    體育場並不遠,從沙多廣場出發,乘十二路車去拉廷根,沿著格拉芬貝格林陰大道往上走,一直走到漢尼爾一盧埃格公司廠區,然後往左手拐,穿過市郊小菜園,默爾森布羅伊希與城市森林之間的地帶,路過卡裡塔斯海姆和拉特爾布羅伊希,直到拉特爾體育場——阿佩爾森林下端的一塊中等大小的綠地。森林鬱鬱蔥蔥,越過附近那些國回上空,可以遠眺籠罩在習以為常的薄霧中的城市。教堂和工廠相互交錯,使人永誌不忘。看得見建築廢墟、建築物外的柵欄和對街的巨大建築物——曼內斯曼公司。在有些地方,總是在不斷地維修運動場中鋪有爐渣的跑道。青年手球運動員傳球時不準確。三千米長跑運動員們想超過自己的最好成績。而在一個小型的專門運動場上——該運動場在體育場旁邊,由下萊茵河地區的白楊樹環繞著——翁特拉特的元老運動員正在同德倫多夫的元老運動員比賽。很可能這是一場友誼賽。這個運動場有防風設施,不過,翁特拉特的運動員輸了。這一點馬特恩和狗立刻就看到了。他還看到為什麼會輸。擊球手很糟糕,同中鋒配合不好,而中鋒也許還不錯。

    穿越頭部的回擊,應該由後衛來完成,而不是擊球手。那個左前鋒還馬馬虎虎,可是利用得太少了。總而言之,這個隊缺少主力隊員,因為中鋒——馬特恩覺得這個人很面熟,不過這很可能是由於運動服的緣故,在通常情況下,他覺得熟悉的人太多了——就是說,這個中鋒滿足於一陣猛擊,把球打得高高的,這樣一來,兩個後衛和這個擊球手,誰願意,誰就可以跑過來擊球。其實,德倫多夫並非出類拔萃的隊,但這個隊的運動員在由於此種情況出現的缺口中用扣球得分,也就不足為奇了。只有那個左前鋒——就連這個人馬特恩也認為在某時某地見過——堅守自己的位置,能夠——大多通過反手擊球——拯救翁特拉特元老運動員的榮譽。就連主隊的答訪比賽也以失敗告終。雖然他們用右後衛替換了擊球手,可是直到鳴笛結束,就連這個新手也沒有施展能解圍的絕招。

    馬特恩和狗站在運動場的終點線上。凡是要進更衣室的人,都得從他和他那審視的目光旁邊走過。他相信自己一定會像他們一樣站立起來,把運動衣搭在肩上。他的心在突突地跳動。有某種東西在擠壓著脾臟。腎在疼痛。是他們。過去,翁特拉特的青年運動員弗裡茨-安肯裡布和海尼-托爾克斯道夫就像他一樣。那時候,在多少多少個狗年月之前,弗裡茨打中鋒,海尼站在左前方,而馬特恩是網前擊球手。多麼優秀的球隊啊!這支球隊整體都很棒,因為當時的後衛——他們叫什麼來著?——同樣是第一流的。就連科隆的一支大學生隊和杜塞爾多夫黨衛軍旗隊的老兄都被他們打得落花流水;可是後來,事情突然之間搞砸了,因為……有朝一日我要問一問那些小伙子,他們是否還記得,為什麼當時搞砸了,誰在整我,是不是某個叫安肯裡布的人,是他在整我,就連海尼-托爾克斯道夫也贊成我……

    可是,還在馬特恩給這兩個人打招呼,說出我同黑狗到這兒來……之前,安肯裡布已經從旁邊對他嘮叨起來了:「難道真有這種事?你是?要不……你瞧瞧,海尼,是誰在這兒看我們拙劣的比賽。剛才交換場地時我已經在想,你肯定認識這個人!他站著的樣子,完全沒變。完全是過去的樣子,只是上面變了。那好吧,咱們大家都變醜了。從前我們是翁特拉特體育運動愛好者的希望,如今我們吃了一個又一個的敗仗。上帝呀,當時我們在烏珀塔爾警察運動會上還有的是時間。你在網前。老是把球給赫爾內的警察直接打回去。你一定要到我們飯店來,所有的照片和證書都還掛在那兒。只要你站在我們右前方,就沒有人能夠贏我們,後來,真的,海尼,後來情況就急轉直下。我們就再也沒有真正恢復元氣。看來這就是懲罰。這種糟糕透頂的政治!」

    這是一個三人小組,一條黑狗圍著他們跳來跳去。他們圍著他,講述勝利和失敗,直言不諱地脫口而出,說他們就是當時的協會理事會成員,理事會作出了停止他參加協會比賽的決定。「你就是閉不住嘴巴,當然,在好多事情上你都說得對。」更衣室裡幾句壓低聲音的評論就已經足夠了。「要是你在我家裡或者別的什麼地方說說這件事,我會盡全力渡過難關,或者說,同意你的意見,可是現在事情就是如此:政治與體育有矛盾,就是今天也有矛盾。」

    馬特恩援引他的話道:「這個事兒你說過,安肯裡布: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放棄一個散播猶太一布爾什維主義謠言的網前擊球手!是嗎?」

    海尼-托爾克斯道夫遮掩道:「我們都受人煽動,我親愛的。你自己說話也是時而這樣,時而那樣的。他們用謊話蒙蔽了我們,蒙蔽了好多年。我們要為此付出代價。我們的後衛,你還記得吧,那個小個子裡林格爾和韋爾夫興-施梅爾特,他們倆留在了俄國。夠啦,夠啦!所有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呀?」

    當時,這一夥人已經到了弗林格爾,到了多羅特廣場上,協會小酒館就在這裡。馬特恩不得不在四五個老朋友之間,親切友好地回憶起在格拉德巴赫那場比賽、在瓦滕沙伊德那場四分之一決賽和在多特蒙德那場令人難忘的決賽。體育運動愛好者的固定餐桌角落並非毫無裝飾品。在十二張全部框在玻璃下的照片上,他可以對自己這個網前擊球手來個孤芳自賞。從三八年晚秋到三九年孟夏,馬特恩在翁特拉特效力,在這兒他有真憑實據。還不到七個月,就留下了如此戰果輝煌的足跡。他有一頭多麼濃密的、弄不服帖的頭髮啊!一直都神情嚴肅。一直都是中心,即便他是右邊鋒,也是如此。而那些證書——在當時的山雕國徽下面是棕色的美術字。「這麼說,你們確實該貼上紙,蓋住它。我簡直看不出這個畜生了。回憶是美好的,不過,不要在這只業已廢黜、象徵著失敗的猛禽下面!」

    這是一個可以商量的建議。在很晚的時候——飲料是啤酒和杜松子味燒酒——他們總算取得了妥協,比方說海尼-托爾克斯道夫從老闆那兒借來一管雕-牌膠水,他用喊叫聲使人們興奮起來,然後把普通的啤酒杯墊兒,即寫著施瓦本啤酒的墊子貼到所有榮譽證書上面那些令人不滿的山雕國徽上。馬特恩的回報是鄭重其事地答應——所有的體育運動愛好者都站起身——再也不談當初那件愚蠢的事情,要重新參加比賽,而且握手言定,擔任翁特拉特元老運動員的網前擊球手。

    「人們得有良好的願望。我們進行磋商。使我們分離的東西,應當忘記;把我們連在一起的東西,應當緬懷。要是每個人都讓一點步,爭吵和口角就會甘拜下風。因為如今真正的民主要是沒有妥協,就難以想像。我們都是罪人,全都是罪人,都有罪過。在這兒誰願意首先發難?誰能說我沒有?在這兒誰願意自詡不犯錯誤?因此,讓我們安靜一下吧!我們翁特拉特人總是如此。因此,我們首先要為我們留在俄國土地上的同志們,然後為今天來到我們中間的老朋友的健康,最後為新、老運動員的友誼乾杯。我乾杯!」——每一個祝酒詞都是倒數第二個。每一桌同座吃飯的客人都沒有散去。每個人在人群中都感到極其愉快——普魯托這條狗在桌子下舔倒出的啤酒。

    就這樣,大家都願意重歸於好。當瓦爾特-馬特恩給英格和約亨-薩瓦茨基展示他那嶄新的運動服時,他們都很高興。馬特恩說:「小伙子,這下子你可有一個角色了!」可是這個角色成了泡影。當然,誰都先得練熟。立即就把他放到網前擊球手的位置上去,是胡鬧。可是打後衛,他的動作又太慢——在那兒要能夠迅速起跳——打中鋒嘛,他還是不行,因為他想立刻就控制運動場,卻又缺乏把球從後場有效地打到網前的能力。他既不把球傳給左前鋒,也不傳給網前擊球手。他利用後衛的直傳,就好像是專門傳給他似的,也就是說,他搶走自家人的球,把球一個勁地陪打一通。這是一個獨自玩球的球類藝術家,他用普普通通的扣殺給對方製造扣球的機會。在他還不能擔當網前擊球手時,把他放到哪兒去呢?

    「我給你們講,他一定會感到過度勞累的。」

    「這樣一個人,只有在網前才派得上用場。」

    「這樣他勢必會更迅速地作出反應。」

    「不管怎樣他都是出類拔萃的網前擊球手。」

    「他首先得有興趣,然後才會加油奮戰。」

    「關鍵是虛榮心太重了一點。」

    「那好吧,我們就把他放到前面去,瞧一瞧。」

    可是即使在右前邊,他也很難發出十分刁鑽、難度很大、直逼對方腳下的球。他很少用棘手的倒勾球使上卡瑟爾或者德倫多夫的元老運動員感到驚奇;可是,一旦有擊出的球用難以捉摸的方式在對方場地上又低又狠地落地時,才能隱隱約約地意識到馬特恩曾經是一個什麼樣的網前擊球手。安肯裡布和托爾克斯道夫相互激動地點點頭:「呵,從前這可是一員名將!可惜。」然後,他們又繼續忍耐著。他們頻頻傳球給他,給他傳高球,他非常糟糕地讓這些球都落了空。真是拿他沒辦法。「儘管如此,他仍然愛好體育運動。過了好多年之後,並非每個人都保持競技狀態。再說,他腳部還有傷。雖說幾乎看不出來,可畢竟還是有傷啊。那就給他提出一個合情合理的建議吧,海尼。比方這樣說:『你就說吧,瓦爾特,我認為,你已經失去了一點兒興趣。我能夠理解。有一些上帝才知道的重要事情,這些事比為翁特拉特體育愛好者當網前擊球手更重要。只要你同比賽保持距離,難道說你在下次或者再下次比賽時就當不了裁判?』」

    體育愛好者們都把馬特恩銘記在心上。「行,行!沒有任何東西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了。我真高興,你們到底還記得我。我要為你們做一切事情,當巡邊員、記分員和裁判員。要不要我給你們煮咖啡或者倒一杯可樂?我是不是也可以用一個真正的裁判員哨子呢?」馬特恩總在想著這件事。這是他真正的使命。他要作出判決:「這個球過界。現在是十九比二十,韋爾斯滕得分。發球犯規。我熟悉所有的比賽規則。我甚至在我們家鄉,在我還是毛頭小伙子時,就已經出現在海因裡希一埃勒爾斯運動場上了。呵,我們在那兒有一個中鋒,那是一個胖乎乎、有雀斑的小傢伙,可是他像很多胖墩兒一樣,靈巧敏捷,而且安靜極了。沒有任何東西能夠使他激動。此外,他心情總是很好。他同我一樣熟悉所有的規則。在發球時,發球手的雙腳必須站在發球線後面。在發球手的拳頭擊球和發球那一瞬間,發球手至少要有一隻腳站在地上。不用整個拳頭或者用叉開的拇指發球都算犯規。球只能由同一個球員發一次,總共只能發三次,在每次擊球前,球只能接觸一次地面,它既不能觸及門柱,也不能觸網,只有手臂和拳頭才能接觸球——啊,要是我又能同埃迪打球就好啦!他站中場,我站網前——在遇到犯規行為時,這個球就會變成犯規球,要嗚兩次笛聲暫停,這就等於說:這個球無效!」誰會想到:這個來到這裡同黑狗一道進行審判的馬特恩,卻證明了自己是一個裁判員,把他的野狗訓練成了巡邊員——普魯托對每個犯規球都汪汪大叫。平時往往對敵人十分嚴厲的馬特恩,現在再也沒有對手了,只有那些屈服於同樣比賽規則的球隊是例外。

    弗裡茨-安肯裡布和海尼-托爾克斯道夫這些老體育運動愛好者,他們都欽佩他。他們在理事會會議上,尤其是在青年運動員那裡為他捧場:「你們可以把他作為自己的榜樣。當他發現自己的競技狀態再也不如從前時,他一句忌妒的話也沒有說,便把他在網前擊球的位置讓出來,毫無私心地表示願意擔任裁判。這是你們的教練,一個頂呱呱的傢伙。他參加了全部戰爭,負過三次傷,幹過大量送命的差使。只要他一講,你們就會感到驚訝不已。」

    誰會想到:來到這裡審判元老運動員安肯裡布和托爾克斯道夫的馬特恩,竟變成了公正的裁判員,當一些好心人試圖賄賂他,給他在曼內斯曼公司提供一個足以養活主人和狗的半天工作位置時,他謝絕了。他現在同身邊的狗一起,堅定不移地站在翁特拉特體育愛好者的青年運動員之間。這些身穿球衣的小伙子組成一個鬆散的半圓圈,而他,身穿紫紅色球衣,正在給他們講他那舉起來的擊球拳同反手擊球和內側擊球的擊球面積。而當他演示他那下垂的擊球拳同正臂擊球和正手擊球的擊球面積時,星期天上午的太陽正倒立在他那毛髮全無的腦袋上。這種情況表明的只是:翁特拉特的小伙子們幾乎再也沒耐心等到他們能夠運用馬特恩教給他們的東西。他的水平擊球拳讓人看到反臂擊球和危險的外側擊球的擊球面積。此外,在順利的練球之後和由他引進的後衛起跑練習之後,馬特恩就給小伙子們講戰爭期間與和平時期的故事。身穿深藍色球衣的小伙子圍著他這位身穿紫紅球衣的教練,坐成一個雖然鬆散卻又像著了魔似的半圓圈。終於有了一個把這些年輕人叫到面前來好好教訓一番的人。沒有一個問題落到拳球場的草坪上而得不到回答。他涉獵範圍很廣。馬特恩知道:是怎樣走到這種地步的;怎樣才能有這麼大的成就;德國——未分裂的德國過去是什麼樣子,以後又會怎樣;誰對所有這一切承擔責任;他們——當時的劊子手如今又在哪裡;人們怎樣才能阻止在某個時候又會走到那種地步。他講話的口氣適合年輕人的口味。他讓軟體動物變成木雕形象。他的主導動機是要揭穿殺人動機。他把錯綜複雜的迷宮簡化成筆直的通揚大道。當教練馬特恩說「這就是我們仍然沒有解決的過去!」時,所有翁特拉特的小伙子都把他視為、而且也僅僅把他視為唯一能真正解決過去的人。最後,他一遍又一遍地進行示範。「譬如說,當我質問那個特別法庭的陪審法官,沒隔多久又去質問那個特別法庭的法官時,那兩個無賴癟掉了。我給你們講,癟得很厲害。奧爾登堡那個黨團地方小組組長澤爾克,過去做出一副了不起的樣子,現在卻哭著,好像他要把我和狗……」總而言之,當在鬆散的半圓圈裡說明過去和現在時,多次提到從不缺席的普魯托這條狗也就成了馬特恩長長的教育詩中的疊句:「當我同這條狗去威悉河山區時……當我在阿爾特納一藻厄蘭時,這條狗也在場。這條狗是我在帕騷的見證。」每當馬特恩再一次使一個「過去的」人物垮台時,小伙子們就鼓掌。他們都入了迷。他集榜樣和教練於一身。只不過遺憾的是,在值得歡迎的納粹葬禮期間,馬特恩也不罷休,而且不僅僅在從句中讓社會主義獲勝。

    「馬克思在運動場上想要找什麼?」協會理事會異口同聲地問自己。

    「難道我們能夠允許在我們的運動場上縱容東方的煽動性宣傳?」這是運動場主管對翁特拉特體育愛好者已註冊登記的協會書面呈述的問題。

    「我們的青年運動員再也不願忍受這種狀態。」名譽主席在多羅特廣場旁邊的協會飯店裡斷言。他還在戰前就認識馬特恩:「當時就已經造成過同樣的麻煩。他沒法適應環境,他毒化了氣氛。」他的意見通過點頭和壓低聲音的「非常正確」而得到人們的贊同。按照他的意見,一個真正的翁特拉特體育運動愛好者不僅僅要滿足於全身心地投入他所喜歡的體育項目,還要保持內心的純潔。

    在經過這麼多的狗年月之後,在馬特恩不長不短的生涯中,名譽法庭竟這麼多次地找他麻煩。完全像海因裡希一埃勒爾斯運動場上的青年德意志人和衝鋒隊朗富爾八十四中隊的人們那樣,翁特拉特體育愛好者們決定,第二次將馬特恩從他們的名單上畫掉。就像在三九年時那樣,在沒有反對票的情況下通過了決定,停止他參加協會比賽和禁止他出場。只有體育運動愛好者安肯裡布和托爾克斯道夫棄權,這種做法得到大家默認。最後,名譽主席著重指出:「我可以感到高興的是,這件事僅限於內部。當時,這種案件要進一步審理,而且——要是你們還記得那條街的話,那是在騎兵街。」

    別進行體育活動。人們同你進行體育活動。

    哦,馬特恩,你還得把多少失敗寫成勝利呢?在你戰勝這種環境之後,哪一種環境不把你拒之門外?難道說人們將來會印刷這兩個德國的地圖,在學校裡把它們當做教學用具打開來,以便讓你的戰役就像比比皆是的那樣,以兩把軍刀相互交叉作為標誌,變得形象生動嗎?難道人們會講:馬特恩在維岑豪森的勝利肯定是在那天早晨?比勒費爾德的戰役竟然發現勝利者馬特恩第二天就在萊茵河畔的科隆?當馬特恩在杜塞爾多夫一拉特獲勝時,人們寫的是一九五四年六月三日吧?或者說,你的勝利沒有打上叉,加以突出,它們已經成為歷史,充其量只有祖母們會在她們的孫子當中似是而非地回憶道:「當時,在第四十七個狗年,有一個可憐的傢伙來到我們這兒,那個傢伙身邊有一條黑狗,他想給爺爺製造麻煩。可是當時,我悄悄地把這個傢伙——再說他也不是一個壞小伙兒——拉到一邊,直到他完全安靜下來,像一隻小貓一樣,非常柔順地發出呼嚕聲。」

    比方說英格-薩瓦茨基吧,她過去就經常安慰精疲力竭的勝利者瓦爾特-馬特恩,細心照料他,使他康復,現在,當那些在翁特拉特戰場上被打的傷痕需要包紮時,也是如此。事情本應如此。英格可以等待。每一個士兵都會有時候回家。每個妻子都會伸開雙臂迎接他們。每次勝利都要慶祝。

    這一點就連約亨-薩瓦茨基也不能不看到。因此,他對他的妻子英格說:「你一定要去做什麼事,就去做吧。」這一對偉大的古典情侶——瓦爾特和英格,他們倆仍然堅持要去做什麼事,那就去做吧。這套住宅反正這麼大。現在,在他已經相當疲憊的時候,本來就要使人感到有更多的樂趣,比只好瞧著這個傢伙,瞧著這個胖小子,要有更多的樂趣。機器已經轉動起來,達到目的的速度比預料的還要快。總是這種創造最高記錄的慾望:「我要給你瞧瞧!我任何時候都行,而且非常快。我可以同你性交七次,幹完後馬上就可以去爬費爾德山。這就是我的脾氣。馬特恩一家人全是如此。譬如,西蒙-馬特爾納任何時候面前都坐著一個裸體女人,甚至騎著馬,在迪爾紹、但澤和埃爾賓之間報仇雪恨時,也是如此。這是一條漢子。關於他的兄弟格雷戈爾-馬特爾納,人們如今還可以在但澤市檔案館裡看到:『在各式各樣的不幸、屠殺和基督徒的流血事件之後,在那年秋天,馬特爾納先生表示要到但澤,施展各種詭計,絞死克勞斯-巴爾圖什。那時,他把他那勃起的陰莖當做絞架,使所有的強盜和商人都感到驚訝。』這真是條漢子。過去,大概是在服兵役時,你雖然不能吊起一個長得肥頭大耳的富商,但也許能把一個十公斤重的東西掛到勃起的陰莖上。雖然如此,這個勃起的陰莖仍然使你出了名,而且很快就得到恰如其分的名聲。」

    過去了,過去了——用結實的工具把釘子敲進牆裡。現在,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玩意兒給他看:「只是別馬上就驚慌失措,我們有的是時間。在性交能力恢復正常,而且變得像銀行儲蓄存折一樣有價值時,這就是一生中最美好的年代。畢竟在這個世界上除了這種事兒之外,還有別的東西嘛。比方說我們可以上劇院,你自己可是在劇院裡登台演出過啊。你不想去?也好,那就去看電影吧。要不,咱們就帶著瓦莉去看聖馬丁遊行隊伍,去看燈籠、燈籠、太陽、月亮和星星。坐在凱澤維爾特咖啡館裡一邊喝咖啡,一邊眺望萊茵河,這也是很美的。咱們可以去參加多特蒙德持續六天行程的自行車比賽,而且這一次咱們把薩瓦茨基也帶去。我還沒有在採摘葡萄時節去過摩澤爾河。啊,這是同你在一起的、極其美妙的一年。我還會久久地回味這段經歷。現在我感到你要平和多了。甚至連狗有時候你也讓它呆在家裡。當然,例外總會有的,比方說,在上次的男上衣博覽會上,咱們就遇到一個小胖子,那人自稱澤姆勞。你開始時勃然大怒,同他和約亨在咱們的展台後面辯論。可是後來,你們又一起喝了兩杯啤酒,而且約亨甚至還同這個澤姆勞做成了一筆生意,是數量較大的一批男式粗呢大衣。要不就是在科隆四旬齋前那個星期一舉行的狂歡遊行時,隊伍從旁邊已經走了整整一個鐘頭,這時,來了一輛車,車上有一個真正的四翼風車,在風車四周,真正的修女和穿戴著真甲冑的騎士在跳舞。可是,所有的人都沒有頭。他們把頭都挾在腋下。要不,他們就把頭猛然一下扔到脖子上。我正想問你,他們應該象徵什麼,可那時候,你已經走了,你想穿過封鎖線,逕直朝修女們走去。幸好他們沒有讓你過去。誰知道你會同她們,還有她們會同你幹些什麼呢?因為她們在四旬齋前的星期一容易發火。你也馬上就安靜下來,在火車總站情況還要好笑。你的穿戴像一個中世紀的勇士;薩瓦茨基是一個獨眼海軍上將;你們把我打扮成一個真正的強盜新娘。很可惜拍下這種情景的那張照片很不清晰。要不然,我親愛的,你就會看到,你有一個什麼樣的小肚子了。這是好好保養的結果。從你不進行體育活動以來,你已經長得圓滾滾的了。各種協會和集會,這些東西你就是不喜歡。你現在是而且今後仍然是一個獨來獨往的人。你之所以同約亨一起來,問題很清楚,只是因為你要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他甚至反對原子彈,因為你反對原子彈,而且還簽過名。可是,我也反對原子彈,現在,在同你一起是如此美好的時候,我死也不要原子彈。因為我愛你。我不聽。我懂得你胡說八道的事情,因為我……你聽見了嗎?我懂得所有、所有的事情。我知道你在透過牆壁往外看,知道你手裡握著玻璃杯。當你用拇指來切脂肪時,當你就像在舞台上那樣說著,而且用雙手想去抓我不知道的東西時,我也明白是怎麼回事。我明白你的聲音,你的剃鬚皂,以及你剪自己的指甲時的樣子,你走路的姿勢。你走起路來,就像是同一個我不知道的人有約會似的。有時候我也摸不透你的心。不過這沒有關係。如果是我的話,就乾脆不聽。可我又很想知道你從前同約亨在一起,你們在一起的時候是怎麼樣的。現在你用不著馬上又咬牙齒。我可是說過,我不聽。你瞧,在萊茵河邊的草地上有射擊比賽,你聽見了嗎?咱們要不要到那兒去?明天?沒有約亨?直到六點鐘我都得呆在那邊的分公司裡。估計七點鐘在萊茵河大橋,在上卡瑟爾那一邊。」

    馬特恩已經約定,不帶狗。這條狗,這條聽話的老普魯托,現在再也不能經常上街了,因為它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汽車輾死。馬特恩筆直往前,疾步行走,因為他已經約好了時間。他買了櫻桃,整整一磅櫻桃。現在,他朝著約會地點的方向吐著櫻桃核。迎面而來的人不得不躲開。櫻桃在減少,時間也在一分鐘一分鐘地減少。如果有人步行走過那座橋,那他就會發現萊茵河是多麼寬闊,從杜塞爾多夫一側的天文館到上卡瑟爾,有吃完整整一磅櫻桃那麼寬。他在從側面吹來的風中吐著櫻桃核,這陣風把櫻桃核逼到科隆方向;可是,萊茵河卻把它們帶往杜伊斯堡或者更遠的地方。每一顆櫻桃都在強烈要求下一顆櫻桃。吃櫻桃使人怒氣沖沖。怒火從一顆櫻桃到另一顆櫻桃,越燒越旺。耶穌將兌換貨幣的業務人員從廟堂中趕了出去。他在做這件事之前吃了一磅櫻桃。就連奧賽羅在他採取下一步行動之前也吃了整整一磅櫻桃。那對莫爾兄弟,他們倆每天每日甚至在冬季都吃櫻桃。如果說馬特恩必須扮演耶穌、奧賽羅或者弗蘭茨-莫爾的話,他就不得不在每次演出前吃下整整一磅櫻桃。有多少仇恨同逐漸成熟的櫻桃一道滋長,或者說有多少仇恨在密封的大口玻璃瓶裡同這些櫻桃一起越熬越濃?它們看起來都是圓圓的,但實際上櫻桃卻是尖尖的三角形。特別是酸櫻桃可以把牙齒磨鈍。就好像他非這樣做不可似的。他思考的時間少,吐櫻桃的時間多。下班的人群在他前面緊緊地抓住他們的帽子,他們不敢冒險回頭看。那些回頭張望的人,背後都有靠山。只有同樣已經約定的英格-薩瓦茨基,用小眼睛無所畏懼、準確無誤地映現出這個越來越咄咄逼人的馬特恩的身影。她怎麼會知道他已經有一磅櫻桃下肚了呢?她那雪白的、上緊下寬的夏季女裝在風中飄動。還是那件五四年做的緊身胸衣,當然有腰帶。她擅自作主,穿上了無袖衣服。英格衣服裡的風撫摩著女裝的膝部和相對的膝蓋。他們相對而笑,相互讓步,走出四步半意大利涼鞋的腳步。這時,有東西在兩個相對的胸脯之間擊中了她。可是英格-薩瓦茨基不為任何東西所動,她始終勇敢地站著:「難道我不準時?衣服上這個斑點正合適。這兒反正有一點紅色掉了。這是甜櫻桃還是酸櫻桃?」

    因為紙袋提供了所有的憤怒,所以吐櫻桃核的人可以讓它從手中掉下去了。「我要不要給你買一個紙袋?對面就是一個貨攤。」

    可是英格-薩瓦茨基想「坐鏈式旋轉木馬,不斷地坐」。就是說,要橫穿萊茵河邊的草地,往那邊走去,同許多想往裡沖的人一起往裡面衝,而且立即也就被計算在內了。可是,無法進行環境描寫,因為她不喜歡冰凍甜食,她不會射擊,而「8」字形迴旋滑道只有在黑暗中才使她開心,在表演篷裡人們只能感到大失所望。她只喜歡鏈式旋轉木馬,要不斷地坐。

    他先給她射到兩朵玫瑰花和一朵鬱金香,然後,她不得不同他坐在一輛病人自控機動車中,任其顛簸行駛。在這當兒,他外表上不露聲色,呆頭呆腦,內心裡卻在考慮這一群人,考慮唯物主義和超驗論。緊接著,他打了三槍,給她打到一隻瓦莉喜歡的小黃熊,不過這只熊不能鳴嗚吼叫。現在,他只好站著接連喝下兩杯啤酒。現在,他給她買糖炒杏仁,也不管她要不要。很快又打了靶:兩個八環,一個十環。她終於可以同他一道坐鏈式旋轉木馬了,不過,不能沒完沒了地坐。

    一切都如約進行。旋轉木馬上座率不到三分之一,正在逐漸過時。可是,英格熱衷於老式東西。她搜集音樂鬧鐘、會跳舞的熊、剪紙、皮影戲、發出聲響的轉陀螺和彩印畫,而且特別適合坐鏈式旋轉木馬。她讓人為這次轉圈旅遊專門縫製了衣服和內衣。頭髮披著,相對的膝蓋肯定不會緊緊壓在一起。因為誰像英格-薩瓦茨基那樣熱,誰身上每時每刻都不得不帶著一張發燒的小嘴兒,誰就想讓自己和那個玩意兒不斷地吹著風。可是,他不喜歡這種事,他喜歡服從重力法則。旋轉木馬轉了兩分半鍾之久,儘管你把自己的頭髮捲起來,在反方向旋轉時又散開來,但仍然在不斷旋轉,一直轉到音樂停止。可這時英格卻希望兜風:「再來一次,再來一次!」你總有一天不會成為掃興的人。甚至就連你都沒有辦法用更便宜的東西使她暈頭轉向。在轉動時,你就稍微往四周瞧一瞧吧。老是同一座蘭貝爾圖斯斜塔,它在對面是杜塞爾多夫的象徵。老是同樣的面孔,這些面孔在下面有的熱情,有的冷淡,它們同被射擊得來的、擲色於贏來的和買來的東西一起,站成半圓圈,等待馬特恩歸來。有一群人相信他,引用他的出版物。烏合之眾的智慧,烏合之眾的恐懼!按照同樣的藥方,把所有的人都毫無區別地攪到一起。心中的年金,沒有悔恨的熱帶叢林,衛生保健的癡迷陶醉,在這裡既無好也無歹,而是異乎尋常,是一種調味汁。撒上豌豆。按照我的想法,在一塊糕點裡放上葡萄乾。忘記存在的人在尋找超驗的代用品。全是衣服圖案相同的納稅人,只有一個人除外。大家都一模一樣,只有一個人引人注目。他無非是織物上的一個瑕疵罷了,然而卻引人注目。一圈又一圈,腦海裡拋不開這些東西。他像射擊協會所有的會員一樣,戴著一頂射手帽。儘管如此,他還是來了又走,來了又走。這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會員。哦,名字!這就是,咳,明白了,等一下!去——來。他不在時使我若有所失。這個玩笑馬上就要結束,警察少校小兄弟。這些歡樂會慢慢消逝,奧斯特爾胡厄斯警察少校。咱們去坐鏈式旋轉木馬,好嗎?用主導動機去追趕殺人動機?海因裡希,你說,咱們要不要去?

    有幾個射擊協會會員想去,可是這個特殊會員不想去。這個在此期間遵守城市規定的射擊協會會員海因裡希-奧斯特爾胡厄斯從前想,可現在,在有人從正在啟動的鏈式旋轉木馬上跳下來,大聲叫著他的名字,而且還叫著那個已過去了多年的官階,從這裡一直叫到世界盡頭時,他再也不想坐旋轉木馬了,而是想一走了之。他不願意聽到警察少校這個稱呼。就連老朋友也不能這樣叫他。因為這是過去的事,在這兒不合適。

    這種事已經經歷過多次,經常拍成電影。沒有任何事情比在射擊比賽場上逃跑更容易的了。因為到處都站著親愛的射擊協會會員,他們戴著帽子,一半是森林管理員帽,一半是海員用的防水帽。他們隨時準備掩護他。只要稍微跑一跑,把狼引人歧途。他們分散開來,幾乎要把這隻狼分開,分成四份,藉以迷惑它。馬特恩看來只好以十六分之一的身體去追獵奧斯特爾胡厄斯。抓住,抓住!主導動機在追趕殺人動機!啊,他真該把普魯托帶在身邊,它會知道通向海因裡希-奧斯特爾胡厄斯之路。啊,他真該用櫻桃核和櫻桃斑點給他,給這個打斷別人肋骨年代的警察少校,而不是給英格那件衣服作記號。「奧斯特爾胡厄斯,奧斯特爾胡厄斯!」你別轉身——周圍都是櫻桃核。

    在叫喊奧斯特爾胡厄斯和尋找奧斯特爾胡厄斯一個小時之後——他很可能抓住過一個團的射擊協會會員的制服紐扣,然而又無精打采地把他們放開——他又找到了線索。他從踏壞的草地上撿起一張踩得爛糟糟的照片。照片上現出的不是任何一個人,也不是那個射擊協會會員,而是時隔多年的警察少校奧斯特爾胡厄斯,就是他在三九年時,在騎兵街警察局地下室裡親自審訊拘留待審的犯人瓦爾特-馬特恩。

    這張照片很可能是從那個逃跑的射擊協會會員的射手眼裡滑出來的。馬特恩拿著照片跑遍了所有的啤酒亭。什麼都沒有!要不,是他把它扔掉的——扔掉物證!馬特恩帶著這道通緝令,急匆匆地走過表演篷,在汽車公寓下面撥弄著。萊茵河邊草地上的光線已經暗了下來——身穿白衣服的英格懇求著,必恭必敬地跟在他身後,她要坐「8」字形迴旋滑道車,想不斷地坐「8」字形迴旋滑道車——這時他走進最後一家啤酒亭,熱衷於尋找奧斯特爾胡厄斯。平時,所有的啤酒亭都大腹便便,脹鼓鼓的,幾乎容納不了說說唱唱的嘈雜聲,可這時,在這個帆布篷下面,卻是靜悄悄的。「噓!」維持秩序的人在帳篷入口提醒他。「我們正在拍照。」馬特恩把鞋底重重地踏在發出酸啤酒味的鋸末上。這裡目無折疊椅,也無一排排的桌子。尋找奧斯特爾胡厄斯的眼睛風到:射擊比賽攝影師所規劃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象,是一張什馬樣的照片啊!一個舞台式平台在不見一絲風影的空地上,將一百三十二個按照看台的方式升了一層樓高的射擊協會會員舉向帳篷式屋頂。前排跪著,第二排坐著,後面的站著,最後面一排高高聳立著。一百三十二個射擊協會會員都戴著他們的射手帽,一半是森林管理員帽,一半是海員用的防水帽,頭稍微往右偏。射手綠帶和玫瑰花飾都分配得恰到好處。沒有一個閃爍著更強的銀光,沒有一個胸膛顯得更為空蕩。並非一百三十一個射手和一個射擊冠軍,相反,是一百三十二個同等級別的射擊協會會員在調皮地、善意地、使勁地衝著馬特恩微笑。這時馬特恩正拿著警察少校的照片,要來選認。各種相似都純屬偶然。各種相似都被否認。各種相似都得到一百三十二次認同。因為射擊協會會員海因裡希-奧斯特爾胡厄斯在舞台式平台與帳篷式屋頂之間微笑著,按照看台的方式升高一層樓,跪著、坐著、站著,高高聳立著,戴著自己的射手帽,頭稍微往右偏,通過一次性曝光,要照一百三十二次相。這是一張全家福,有一百三十二口人。「請注意,先生們!」射擊比賽攝影師叫道。一百三十二個海因裡希一邊閒聊著,一邊慢條斯理地、笨重地站起身,從射擊比賽照相平台上走下來,同一百三十二個警察少校時代的一個老熟人握一百三十二次手:「你好,近況如何?又來這兒了?所有的肋骨都長好了嗎?當時真是嚴酷的時代。我們可以作證,一百三十二個全都可以作證。誰不順從,誰就得不到寬恕。要是有人把這些小伙子安排在那個時代,那他們至少已經招認了。不像今天用這些懶洋洋的方法……」

    這時,馬特恩穿過發出酸啤酒味的鋸末逃跑了。「哎呀,去哪兒,這麼急!真該喝上幾杯慶祝慶祝,那就再見吧!」他從這個射擊比賽帳篷裡鑽了出去。哦,星空啊,得分了!孜孜不倦的英格和親愛的上帝在等著他。在英格終於使他,使她那牙齒咬得格格直響的情人安靜下來時,受到上帝保佑,在萊茵河邊的草地上,天快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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