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馬特恩故事 第三個至第八十四個馬特恩的故事 文 / 君特·格拉斯
馬特恩就是這樣想的:普魯托和我,我們單獨在一起,在巨大的、安靜的、有穿堂風的、神聖的、天主教的科隆火車總站候車室裡,用香腸和啤酒歡度聖誕節。在人群當中,我們只想到英格小寶貝和英格空隙,想到自己,想到福音。但是情況不一樣,每次都不一樣。這時,在科隆火車總站鋪著地磚的男衛生間,在右邊的第六個搪瓷防波堤內,劃著一則消息。馬特恩扣好紐扣後,在習以為常的、無關緊要的叫喊聲與諺語之間,看到這個意味深長的記載:埃裡希-胡弗納格爾上尉,阿爾特納,萊內路四號。
因此,他們並非孤零零地呆在科隆火車總站,而是在藻厄蘭地區跟一個家庭一起歡度平安夜。這是一個林木繁茂、丘陵起伏的聖誕節度假地,在這個地區的其餘季節大多細雨綿綿,氣候陰涼潮濕,這種氣候引起一種獨特的藻厄蘭地方病。與外界接觸不多的森林地帶的威斯特法倫人往往鬱鬱寡歡,他們只知道幹活兒,酒喝得太多、太快、太無聊。
為了不用立即又坐下來,主人和狗在霍恩林堡就下了車,在平安夜傍晚時分爬上坡去。他們爬得很吃力,因為就連這裡也免費降下了大量白雪。在朝向維布林斯韋爾德的霍佈雷克山樑上,馬特恩通過強人出沒的、地地道道的森林,吟誦自己和普魯托這條狗。弗蘭茨和卡爾-莫爾、阿瑪麗亞和諸神在輪流呼喚著命運:「已經又有一個原告在告發神靈了!——儘管往下講吧。」一步接著一步。雪在嚓嚓作響,星星在嚓嚓作響,原始枝杈在嚓嚓作響,大自然在嚓嚓作響:「你們這些深淵裡的毒蛇,難道我聽到你們在嘶嘶作聲?」——然而,阿爾特納尚未熔化的鍾卻從閃閃發光的萊內山谷裡嗚鍾宣告戰後第二個聖誕節的來臨。
萊內路從一家私人住宅通向另一家私人住宅。每一家私人住宅都已經把自家聖誕樹上的小火焰點燃了。每個天使都在悄聲說話。人們可以打開每一扇門。胡弗納格爾上尉穿著便鞋,親自打開門。
這一次散發出的不是甜菜味,而是立即就散發出了濃烈的薑汁烘餅味。便鞋是新的。胡弗納格爾一家子已經在分送禮物。請求主人和狗在門口的墊子上把六條腿擦乾淨。看來,這不費吹灰之力,用一個浸人式煮水器就使多羅特婭-胡弗納格爾太太感到高興了。十三歲的漢斯—烏爾裡希在讀盧克納爾1的《老頭兒魚》。古怪的女兒埃爾克在聖誕節的包裝紙上——按照胡弗納格爾母親的主意,這種紙本來應當弄平,保存到下一個聖誕節再用——試驗一支正宗的鵜鶘牌自來水筆。她用大寫字母寫下:埃爾克,埃爾克,埃爾克——
1盧克納爾(1881∼1966),德國海軍軍官、作家,著有《老頭兒魚》(又譯《-鳙》),描述他在一戰中乘輔助巡洋艦「白尾海雕號」劫掠的航程。
馬特恩環顧四周,他的。身一動。動。這個環境似曾相識。那就是說,我們在這兒呆過。用不著拐彎抹角。稍停一下。任何來客,尤其是他這位在平安夜到這裡來進行審判的客人,都會打擾這一家人。這位客人說:「喂,胡弗納格爾上尉嗎?想起來了吧?看來你是給搞糊塗了。我很樂於幫助您——第二十二高炮團,皇帝港高炮連。那是美妙的地區,有木材堆、老鼠、防空助手、戰地誌願服務隊隊員和槍打烏鴉,對面的白骨山不管刮什麼風都是臭乎乎的,我開展了酸味水果卷糖行動,我是您的上士馬特恩。瓦爾特-馬特恩上士前來報告,因為我有一次曾經在您的第一流的高炮連裡高聲大叫,叫喊帝國、人民、元首和白骨山。很可惜,您並不喜歡我的詩。儘管如此,您還是用一支自來水筆把它寫了下來。那也是一支鵜鶘牌自來水筆,就像這位小姐這支一樣。然後您就向上級報告。接下來是:軍事法庭、降級、懲罰營、排雷和送命的差使。所有這些都是因為您用一支鵜鶘牌自來水筆……」
但是,馬特恩並未從熱乎乎的埃爾克手中奪過這支受到控告的戰時自來水筆,這支品行端正的戰後自來水筆,並把它搗毀,弄得手指上都是墨水。他媽的!
胡弗納格爾立刻就明白了現在的處境。多羅特婭太太雖然感到莫名其妙,卻仍然做了恰如其分的事情。她以為是要留一位無家的過去的東部工人在搖搖欲墜的、歡度聖誕節的房間裡過夜,於是便用勇敢的、顫巍巍的雙手把嶄新的浸人式煮水器遞給這位不速之客,好讓這個粗人把氣都發出來,把這個家庭用具毀掉。可是馬特恩因為手指濺上了墨水,誤解了這一舉動,不買這個賬,也許只有砸掉聖誕樹或者椅子和全套餐具才過癮。真是忍無可忍了!
胡弗納格爾在民間機構的加拿大佔領機關工作,所以能夠給自己和全家帶來一個真正平靜的聖誕節——他甚至還能搞到胡桃黃油!——幸好他持另外一種文明的觀點:「一方面——另一方面。每件事都畢竟有兩個方面。不過還是先請坐下吧,馬特恩。要是您寧願站著的話,那也聽便!也就是說,一方面我們誠然都安然無恙,可是另一方面——儘管對您來說仍然是很不公正的——我就是那個使您險遭厄運的人。您可能不知道,您那種案情是要判死刑的,如果不是我的證詞使軍事法庭考慮到把您的案件移送有關的特別法庭,那……好啦,您是不會相信我的,您畢竟經歷了太多的艱難困苦。我也根本不要求什麼。但儘管如此——今天是平安夜,我頭腦非常清醒地說這件事——如果沒有我,恐怕您今天就不會站在這兒,而是去扮演那個變野的貝克曼1了。再說,那也是一個好劇本。全家在哈根有一個設備簡陋的小型劇場。那個題材使人們大受震動。您不是一個職業演員嗎?哼,看來這倒是一個適合您的角色。那個博爾歇特把話說到點子上了。對於我們所有的人,甚至對於我來說,難道不是這樣嗎?難道我們不是呆在外面,變得讓我們自己和我們親愛的家人都感到陌生了嗎?我是四個月前回來的。法國人的戰俘營,我可以給您講!巴特克羅伊茨納赫戰俘營,您大概知道吧?不過,情況到底比想像的好一些。如果我們不及時撤出維斯瓦河地區,那我們就很可能遭了殃。不管怎樣,我站在那兒,兩手空空,正如俗話所說,面臨破產。我的公司破產了,小房子被加拿大人佔用,妻子和孩子撤離到埃伯山的埃斯派,沒有煤,只有同各種機關打交道的麻煩事,總而言之,就像書中描寫的那種貝克曼處境——呆在門外邊!因此,我親愛的馬特恩——現在您請坐——我可以兩倍、三倍地體會到您的處境。畢竟我在第二十二高炮團有您這樣一位嚴肅認真、對所有事情都要尋根究底的人。我相信,而且也希望您沒有變樣!讓我們還是當我們的基督徒,賜予這個平安夜應該得到的東西吧。我親愛的馬特恩先生,我衷心地以我親愛的家庭的名義,祝您聖誕快樂、幸福。」——
1按原注,指局部被麻醉之人。
平安夜就在這樣的氣氛中度過。馬特恩在廚房中用泡沫巖擦洗染上墨水的手指,頭髮梳得光光地同全家人一道用餐,允許漢斯—烏爾裡希撫摩普魯托這條狗,因為沒有正規的核桃鉗,就憑著雙手給胡弗納格爾全家撬核桃,得到多羅特婭太太贈送的一雙只下過一次水的短襪,答應給古怪的埃爾克一支新的鵜鶘牌自來水筆,講述他那些中世紀祖先、那些強盜和為自由而奮鬥的好漢的故事,一直講到睏倦萬分,同狗一道睡在閣樓間,在第一個聖誕節假日同全家人一道用餐,享用碎土豆醋炯牛肉,第二個假日在阿爾特納斯黑市上用兩包駱駝牌香煙換來一支幾乎是新的勃朗峰牌自來水筆,晚上給濟濟一堂的這一家人講維斯瓦河河口和為自由而鬥爭的好漢西蒙與格雷戈爾-馬特爾納剩下的故事,打算在很晚的時候,在每一個疲倦的頭都倒向一邊時,匆匆忙忙、輕手輕腳地把這支勃朗峰牌自來水筆放到埃爾克臥室門前。可是地板卻不合作,而是嘎嘎作響,接著便從鑰匙孔裡傳出輕輕的呼喚聲:「進來。」並非每個房間都鎖上了。這樣一來,他就匆匆忙忙、輕手輕腳地跨進埃爾克的臥室,去送自來水筆。他在這裡是受歡迎的,他有可能通過整治女兒來向她父親報仇。埃爾克的血在淌,這是有據可查的。「你是第一個,第一個。你在平安夜就已經有這種打算了,當時你連帽子都不想脫一下。你現在是不是認為我很壞?平時我根本不像這樣,我的朋友總這樣說。你現在也像我一樣幸福,再也沒有什麼願望,而只是想要做點什麼。你瞧,要是我中學畢業了的話,我就要去旅遊,不斷地旅遊!這兒是什麼?這些就是傷疤,有些地方還有吧?這場戰爭啊!每個人都遭到了懲罰。你現在就留在這兒嗎?只要不下雨,這兒可是非常美的,有森林、動物、山丘、萊內河、奇山異峰和為數眾多的蓄水懼。呂登沙伊德非常美,到處都是森林、山丘、湖泊、河流、鹿子、狍子、蓄水壩、森林和山丘,留下來吧!」
儘管如此,馬特恩還是匆匆忙忙、輕手輕腳地同黑狗一道離開了那裡。他甚至把那支幾乎還是新的勃朗峰牌自來水筆也帶到科隆去了,因為他到藻厄蘭地區去並不是要贈送什麼,相反,是要去進行審判。他通過整治女兒的辦法來審判她的父親。只有親愛的上帝在一旁觀看,這一次在書架上面裝上了框架和玻璃。
正義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不斷地得以伸張。科隆的火車站衛生間,那個暖乎乎的天主教的地點,講述著勒布利希這個士官的故事,此人住在比勒費爾德。在那裡,埃及棉製衣業欣欣向榮,童聲合唱隊在唱歌。因此,便有了火車上的長途奔波,口袋裡揣著返程車票,上三個台階,右邊第二道門,沒敲門便走了進去。埃爾溫-勒布利希遭到了一次無辜的工傷事故,腿部綁著長長的石膏夾板,胳膊上纏著石膏繃帶,躺在床上,但嘴巴卻不得閒:「那你就幫幫我,你要是願意,就讓你的狗把石膏吃掉吧。好吧,我在訓練時折騰你,讓你用防毒面具打水;可是在兩年前,另一個人也是這樣折騰我的,讓我用防毒面具打水;每個人的情況都相似——用防毒面具來打水和唱歌。那麼,你到底是要幹什麼!」
被人問及自己有什麼願望的馬特恩環顧四周,想找勒布利希的妻子,可是,薇羅妮卡-勒布利希已經於四四年三月在防空洞中死去了。這時,馬特恩又要找勒布利希的女兒,可是六歲的女兒不久前上學去了,從那以後就住在萊姆戈她奶奶那裡。現在,馬特恩不惜任何代價,要給自己的報復豎立一座紀念碑。他弄死了勒布利希的金絲雀,這只雀鳥很善於在戰爭中躲過地毯式轟炸和低空飛行進攻,因而倖免於難。
因為埃爾溫-勒布利希請他從廚房裡打杯水來,所以他離開病房,在廚房裡用左手拿起一個杯子,在水龍頭下接滿水,在往回走的路上,在路過鳥籠的一剎那間,用右手襲擊鳥籠。這時,只有親愛的上帝除了嚴密注視滴水的龍頭之外,還在注視他的一舉一動。
同樣的旁觀者也注視著在格廷根的馬特恩。在那裡,他沒有狗的幫助,弄死了單身郵差韋塞林的雞——五隻雞——因為韋塞林在當憲兵時,在勒河弗爾的一次鬥毆中抓住他馬特恩。結果他受到三天嚴厲的監禁。本來,因為在法國戰役期間的果敢舉動,馬特恩應該進入軍官訓練班,可是由於這次監禁,他未能成為少尉。
第二天,在科隆大教堂和科隆火車總站之間,他把弄死的雞連毛一起賣了二百八十馬克。他的旅費需要補充,因為帶狗乘坐頭等艙從科隆到漢堡的施塔德的往程票和回科隆的返程票要花費一筆數目可觀的金額。
威廉-迪姆克同他那其貌不揚的妻子和聾子父親就住在那裡,住在易北河堤懼後面。迪姆克作為法院的陪審推事曾經是陪審法官,那時在但澤—諾伊加爾滕特別法庭負責審理瓦解帝國國防軍士氣和侮辱元首的案件——馬特恩很可能被判死刑,後來根據他過去的上尉提出的建議,由主管軍事法庭接手這一案件——因此,迪姆克,陪審法官迪姆克,從他最後一次在特別法庭當陪審法官的什切青舊城,本能夠拯救一份很可能是具有很高價值的頗具規模的集郵珍品。在桌子上,在盛著半杯咖啡的杯子之間,放著一些部分打開的冊子。迪姆克一家正在給他們的財產編目。要研究環境嗎?馬特恩抽不出時間來。既然迪姆克想起審理過的很多案件,卻惟獨沒想起馬特恩的案件,為了幫助達姆克回憶,馬特恩便把一本又一本的集郵冊扔進熊熊燃燒的小圓鐵爐,最後扔進去的是具有異國情調的彩色殖民地郵票。爐子在歡騰。熱氣在已經超員的難民營中擴散開來。他最後已在轉移甚至是庫存的粘貼插頁的紙條和鑷子了,可是,威廉-迪姆克仍然想不起來。他那其貌不揚的妻子在哭泣。迪姆克的聾子父親說出了「摧殘」這個詞。櫥櫃上放著滿是皺紋的、貯藏過冬的蘋果。沒有人把蘋果送到他手裡,要來此地進行審判的馬特恩感到自己判斷有誤,於是便帶著近乎無動於衷的狗不辭而別,離開了迪姆克家。
哦,科隆火車總站那永恆的、用白地磚鋪成的男衛生間啊!它的記憶力不錯。它不會忘記任何一個名字,因為就像過去在第九和第十二防波堤裡寫著憲兵的名字和陪審法官的名字一樣,當時特別法庭的法官阿爾弗雷德-呂克塞裡希的姓名和地址現在還清晰可見,非常準確地刻在左邊第二個防波堤的瓷釉上——亞琛的卡羅琳格爾大街一百一十二號。
在那裡,馬特恩置身於一群音樂家之中。地方法院顧問呂克塞裡希認為,音樂這個偉大的安慰者會幫助人們度過艱難、混亂的歲月。所以,他建議這位到這裡來對昔日特別法庭的法官進行審判的馬特恩,先聽一下舒伯特一個三重奏的第二樂章。呂克塞裡希精通小提琴;一位名叫佩特森的先生彈的鋼琴也並不遜色;厄爾琳小姐拉大提琴;儘管馬特恩的心臟、脾臟和腎臟都已厭煩,而且開始對這種沉思默想的方式感到滿不在乎,但他還是同煩躁不安的狗一道,耐住性子往下聽。在這之後,馬特恩的狗和馬特恩的三個敏感的器官還得聽同一部三重奏的第三樂章。後來,地方法院顧問呂克塞裡希對於自己和厄爾琳小姐的大提琴並不感到十分滿意:「哎,怎麼搞的!第三樂章,請再來一次。然後,我們的佩特森先生,順便提一下,他是本地卡爾斯文科中學的數學教員,他會給您演奏《克魯采爾奏鳴曲》1;至於我嘛,在我們津津有味地喝一小杯摩澤爾葡萄酒之前,我想用一首巴赫的小提琴奏鳴曲來結束這個晚會。的的確確,這是一小段為行家們演奏的樂曲!」——
1貝多芬《第九小提琴奏鳴曲》的別名。
開始演奏每一首樂曲。馬特恩帶著不懂音樂的上身,沉迷在古典音樂的節拍中。每一首樂曲都充斥著比喻。他和厄爾琳小姐雙膝之間的大提琴就是如此。每一首樂曲都在揭示道德上的墮落。這是在拉著拽著,在給無聲影片配音樂。這是偉大的大師。這是不朽的遺產。這是主導旋律和兇殺旋律。這是上帝的虔誠的吟遊詩人。對貝多芬感到疑惑。聽任和聲學擺佈。多好,沒人唱歌,因為他唱過,他聲音清脆,他大發雷霆。他當初唱的是《尊貴的女主人》。腦袋瓜兒裡老是有這種聲音。上帝保佑,打消種種荒誕的念頭吧。這是心慈手軟的上帝的羔羊。這是割炬,是高音區童聲。因為每一個胖子身上都隱藏著某種苗條的因素,這種苗條的因素要蹦出來,它唱歌的聲音要超過圓鋸和帶鋸。那些猶太人不唱歌,他唱。淚珠從信秤上滾落下來,真是意義重大。只有那些確實對音樂一竅不通的人,在聽到嚴肅的德國古典音樂時才能夠潸然淚下。希特勒在他母親去世時落了淚,那是在一九一八年,在德國崩潰時。當參議教師佩特森彈奏那位天才的鋼琴奏鳴曲時,同黑狗一道來這裡進行審判的馬特恩流了淚。當地方法院顧問呂克塞裡希把巴赫的小提琴奏鳴曲從吉祥永駐的樂器中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拉出來時,他再也無法堵住那逐漸上漲的洪流了。
誰會為男人的眼淚感到羞愧?當聖塞西利亞悄悄走過音樂廳時,誰還會心懷仇恨?因為厄爾琳小姐善解人意地試圖接近馬特恩,讓女人的目光盯著他不放,把她那既保護得很好但又並不滑膩的手指放到他的手上,從低聲耳語中瞭解馬特恩的心思,誰又能不感激她?「親愛的朋友,請您把心裡話都說出來吧!巨大的痛苦會使您激動。讓我們一起分擔好嗎?啊,您心裡是怎麼想的呢?當您同這條狗一起走進屋時,我感到,彷彿充滿痛苦、風吹雨打和萬分悲慘的世界正在向我撲來一般。可是現在,當我看到一個人,您明白吧,看到一個人向我們走來時——雖然陌生,但不知怎麼的感到親近——我們想用我們樸素的辦法來幫助他,現在我又有了信心,我要勇敢堅強。我要讓您振作起來,因為您也應當振作起來,我的朋友。是什麼東西使您深受感動?是往事嗎?難道是您腦海裡浮現出的那些令人不快的日子?是一個早已去世的心上人佔據了您的心靈?」
這時,馬特恩斷斷續續地講起來。他把積木塊摞在一起。可是,這樣建築起來的樓房並非在第四層設有特別法庭的但澤—諾伊加爾滕州高級法院,而是他一塊磚、一塊磚地砌起來的哥特式教堂,是厚重低矮的聖母教堂。而在那個從聲學角度看來十分精巧的廳堂式教堂內——奠基儀式於一三四三年三月二十八日舉行——在主管風琴和回聲管風琴伴奏下,一個胖乎乎的男孩在唱一首聲音細長的信經樂曲。「不錯,我曾經喜歡過他。可是,他們把他從我身邊奪走了。還在當孩子時,我就用自己的拳頭保護他,因為我們馬特恩一家,我所有的祖先,西蒙-馬特爾納和格雷戈爾-馬特爾納,我們總是保護弱者。可是別的人更強大,我只有束手無策地看著暴行摧毀這種聲音。埃迪,我的埃迪呀!從那以後,在我心中也留下了很多無法癒合的創傷。剩下的是不協調的聲音,貝殼放逐法1,我自己再也無法整理的碎片。」——
1古希臘時,由每個公民將他認為對國家有危害的人的名字記在貝殼上進行投票,逾半數者則被放逐國外五年或十年。
說到這裡,厄爾琳小姐便進行反駁,而呂克塞裡希先生和佩特森先生在對閃閃發光的摩澤爾葡萄酒感到興趣的同時。也贊同她的意見:「親愛的朋友,還來得及。時間會治好創傷。音樂會治好創傷。信仰會治好創傷。藝術會治好創傷。尤其是仁愛會治好創傷!」這些東西是萬能膠、阿拉伯樹膠、貓頭鷹、瓷器粘合劑和唾沫。
馬特恩仍然心存疑慮,他想冒險試一試。在夜深人靜之時,那時候那兩位先生喝摩澤爾葡萄酒已經喝得醉眼蒙-,他把自己粗壯有力的胳膊伸向厄爾琳小姐,把作為陪同的普魯托這條狗那張厲害的嘴交給她,好走過夜晚的亞琛回家去。因為這條回家的路既不帶這兩個人穿過公園,也不帶他們走過岸邊草地,所以馬特恩把厄爾琳小姐——她的舉止比她說話時還要裝腔作勢一些——放到一個垃圾桶上。她沒有絲毫理由反對垃圾和臭氣。她對發酵的垃圾表示贊同,她希望仁愛比這個世界上的醜惡更強大:「不管你要把我扔到哪兒,是把我扔進排水溝,扔到最荒涼的地方,還是扔進無法描述的地下室,你就扔吧。你就把我滾著走,把我推著走,把我背著走吧。但願你就是那個把我扔著走、把我滾著走、把我推著走、把我背著走的人。」
對此毋庸置疑。她雖然騎在垃圾桶上,卻寸步難行,因為到這裡來進行審判的馬特恩叉開三條腿,正針鋒相對地位立著。這是一種並不舒適的姿勢,只有絕望的人在有利可圖時才能比較長時間地保持這種姿勢。
這一次——既不下雨,也不降雪,又沒有月光照耀——除了親愛的上帝外,還有人在旁邊看著,這個「人」就是四條腿的普魯托。它在監視這匹垃圾桶駿馬,這個垃圾桶女騎手,這個馴馬人,以及那把充滿著包治百病的音樂的大提琴。
馬特恩用厄爾琳小姐的療法治療了六個星期之久。他聽說她的名字叫做克裡絲蒂娜,不喜歡別人叫她克裡斯特爾。他們住在自己的復斜屋頂閣樓裡,屋子裡散發出周圍環境的松香和阿拉伯樹膠的氣味。這對於呂克塞裡希和佩特森先生都很糟糕。這位地方法院顧問和他的朋友不得不放棄三重奏。馬特恩迫使一位過去的特別法庭法官從二月份到四月初練習二重奏,以此來懲罰這位昔日的法官。在馬特恩帶著狗和三件剛熨過的襯衫再次離開亞操之後——科隆在召喚他,他應聲而去——在厄爾琳小姐能夠重新把自己那幾乎是無懈可擊的大提琴演奏加入到三重奏裡之前,地方法官顧問和參議教師不得不聽到許多勸慰人、安慰人和鼓勵人的話語。
每一首樂曲總有終止的時候,可是科隆火車總站鋪上地磚的男衛生間卻決不會,而且永遠也不會停止低聲說出那些銘刻在火車旅行者瓦爾特-馬特恩心中的名字。現在他必須去奧爾登堡找當時的縣長澤爾克。他忽然明白過來,德國仍然是非常大,因為他還得從有宮廷理髮師和宮廷甜點師傅的奧爾登堡,經過科隆趕往慕尼黑。根據火車總站衛生間的提示,好心的老朋友奧托-瓦恩克就住在那裡。他必須結束過去同他在小錘公園飯店酒櫃邊已經開始的談話。伊薩河畔的這座城市使他不到兩天就感到了失望;不過,他倒是對威悉河兩岸的山區已瞭如指掌,因為就像馬特恩不得不在科隆得知的那樣,所謂的杜萊克兄弟,即布魯諾-杜萊克和埃貢-杜萊克已經在維岑豪森躲了起來。既然三個人談話的資料很快就枯竭了,所以,他就同這兩個人玩了整整兩個星期的斯卡特牌1,以便再次出發和造訪。這一次是去薩爾布呂肯市。在那裡,他置身於維利-埃格爾斯那一夥當中,他不得不給他們講約亨-薩瓦茨基和奧托-瓦恩克,講布魯諾和埃貢-杜萊克,講那些真誠的老朋友。通過馬特恩的介紹,他們已經能夠相互寄送明信片,互致同事的問候了——
1德國的一種三人玩的牌戲。
然而,馬特恩也並非白走一趟。作為紀念品或者獵物——因為馬特恩是帶著狗去審判的——他帶回科隆的是:當時的縣長澤爾克的女秘書捐贈的一條織得很厚的冬天用的圍巾;一件巴伐利亞粗呢雨衣,奧托-瓦恩克的女清潔工有一件暖和的外衣;維利-埃格爾斯在薩爾布呂肯給他說明大羅塞爾恩與小羅塞爾恩之間的邊界交通情況;因為威悉河兩岸山區的杜萊克兄弟除了提供清新的農村空氣和三人玩的斯卡特牌之外,什麼也無法提供,所以,他便從薩爾布呂肯帶回一種症狀明顯、城裡人和法國人都患著的淋病。
你們別轉過身來——淋病正在流行。馬特恩帶著一支就這樣把子彈推上膛的手槍,帶著這樣一根有倒鉤的、愛情的皮條棍子,帶著一個血清糟糕透頂的注射器,同狗一道走過比克堡和策勒這樣的城市,走過人煙稀少的洪斯呂克山,走過可愛的山間公路,走過上弗蘭肯連同菲希特爾山脈,甚至還走過蘇占區的魏瑪——他就在那裡的「大象」飯店下榻——以及巴伐利亞的森林,一個不發達的地區。
不管主人和狗把他們倆的六隻腳伸向哪裡,不管是伸向勞厄山1,伸向東弗裡斯蘭的沼澤地,還是伸向貧瘠的韋斯特瓦爾德山區村莊,這種淋病在各地都有一個不同的名稱。這裡的人叫滴水漢斯,那裡的人叫愛情鼻涕;這裡的人計算的是燭淚,那裡的人看到的是壺嘴上的蜂蜜;金條和高級感冒,寡婦淚珠和茵芹油都是形象生動的方言詞語,同樣的還有騎兵上尉和步行者;馬特恩把這種淋病叫做「報仇雪恨的牛奶」——
1勞厄山是施瓦本山脈的最高峰。
他備上這種產品,造訪四個佔領區和昔日帝國首都被等分成四部分的殘存地區。在那裡,普魯托這條狗染上了病態的神經過敏症,只是當他們在易北河西部分發這種報仇雪恨的牛奶,也就是分發從盲目的朱斯提刻1額上搜集到的汗珠時,普魯托這種症狀才慢慢消失——
1朱斯提刻,羅馬神話中的正義女神。她的雙眼被布帶蒙住,一手執天平,一手執劍。
你們別轉過身來,淋病正在流行!更確切地說,流行的速度越來越迅捷,因為馬特恩用來進行報復的工具使復仇者沒有絲毫閒暇,而是剛完成上一次復仇行動,就又開始了另一次行動。開始,去弗羅伊登施塔特;去倫茨堡只不過是一小段路;從帕騷到克累弗;馬特恩不怕換四次車,甚至邁開兩腿,疾步行走。
誰今天查閱第一次大戰後那些時代的統計表,誰就會發現,那條雖然沒有危險但又是令人難堪的性病曲線自四七年五月起急劇上升,於同年十月底達到其頂點,然後又自動下降,終於停留在這五年的平均水平上,停留在主要由德國國內旅客來往和佔領軍換防所決定、而不是由馬特恩決定的那條線上。這時的馬特恩私下未經任何人允許便走遍全國,以便用沾上淋球菌的注射器畫出名字,在分散於各地的熟人圈子內肅清納粹的影響。因此,馬特恩後來在朋友們當中講到戰後冒險時,稱他那半年之久的淋病為反法西斯淋病;事實上,馬特恩能夠對昔日黨內中層人物的女眷產生一種能將其引申為有治療效果的影響。
那麼,誰又來治療他呢?誰又來把他這位發洩痛苦的人的痛苦連根拔掉呢?醫生,幫助你自己吧!
在走過托伊托堡森林並在德特莫爾德短暫停留之後,他已經到了蒙斯特軍營附近的一個小村莊。在那裡,馬特恩旅遊的興致勃然而起。回過頭來算算,同記事本比較一下,就可以看出:四周都是鮮花怒放的原野,還有金條,因為馬特恩在歐洲盤羊和荒原農民之間找到了一批老朋友,除了其他人之外,找到了烏利-格普費爾特大隊長,此人同青年隊隊長文德一道,年復一年地主持奧利瓦附近波根克魯格小樹林裡備受歡迎的宿營地開幕式。在這裡,在埃爾姆克,他沒同奧托-文德住在一起,卻同一個有一頭長髮、從前紮著女孩髮髻的女人結了婚,住在兩個甚至有電燈的房間裡。
普魯托有很多活動場地。與此相反,格普費爾特一動不動地坐在爐子旁,添上他在春天時用鏟子捆取的泥炭,既埋怨自己,也埋怨他人,嘴裡罵著他從不指名道姓的那些豬玀,想著:現在該怎麼辦?他要不要移居國外?要不要去找基督教民主黨人,去找社會民主黨人,或者去找過去那支被逐漸消滅的部隊?以後他會繞著彎兒地參加自由民主黨,也就是說,作為所謂的青年土耳其人1在北萊茵一威斯特法倫飛黃騰達;可是目前——在埃爾姆克這兒——他還不得不徒勞無益地試圖治好尿道淋病,這種淋病是一位生病的朋友同健康的狗一道帶進他家裡來的——
1對設在杜塞爾多夫的卅議會中自由民主黨議會黨團成員的稱呼。該黨團成員曾於1956年推翻由基督教民主聯盟執政的州政府。
有時候,在薇拉-格普費爾特太太去上課,可以不必把她的髮髻交給滴水漢斯時,格普費爾特和馬特恩就親親熱熱地坐在爐火旁,給自己準備逐漸減少的泥炭,也就是說用荒原農民的方式治療同樣的痛苦,嘴裡罵著那些無名無姓的和有名有姓的豬玀。
「這些流氓,他們把我們整得夠慘的!」這位昔日的大隊長抱怨道,「而我們也認為、希望和堅信這一點,還盲目參與。可是現在,現在該怎麼辦?」
馬特恩背誦著那些名字,從薩瓦茨基背到格普費爾特。迄今為止,他已經可以把整整八十個名字記在心上、牌上和腎上了。這時,譬如說,格普費爾特就想起了衝鋒隊第六大隊的音樂指揮,此人名叫埃爾溫-布科爾特:「我親愛的,那是三六年,而且,確切地講是三八年四月二十號,因為你,不管你是否願意相信,你正在隔離期間。在耶施肯塔爾森林裡,上午十點鐘。元首生日那天陽光燦爛。森林舞台。用鮑曼的大合唱《東方的呼聲》來慶祝青年人的東方節日。一百二十個男孩和一百八十個女孩參加演出。全是經過挑選的嗓音。列隊登上平台。踏著穩健的步伐從樹林裡走出來,走在上一年的山毛櫸果實上面。全是鄉村女孩。再瞧瞧她們吧:脹鼓鼓的女上衣,再加上紅色的和藍色的圍裙和頭巾。這是一種有節奏的流動和邁步,是各合唱隊的匯合。小型男孩合唱隊站在主平台上,在我三言兩語宣佈慶祝會開始之後,這個合唱隊便提出了那些命運攸關的重大問題。兩個大型男孩合唱隊和兩個大型女孩合唱隊聲音緩慢地、逐字逐句地作出回答。其間——你還記得嗎?——有一隻布谷鳥從古滕貝格林中空地往這兒啼叫。咕咕聲總是闖人命運攸關的問題和命運攸關的回答之間的間隙。可是,第二平台上那四個男孩——他們作為單個的朗誦者站在主平台上——卻不受這種叫聲的迷惑。在第三平台上站著軍樂隊。你們,衝鋒隊朗富爾—諾爾德中隊,應當在布科爾特的合唱隊隊伍後面,在左下邊處於待命狀態,因為你們回頭得組織好列隊出發。啊,成功啦!耶施肯塔爾森林有一種絕妙的回音效果。這種回音來自布谷鳥不願停止啼叫的古滕貝格林中空地,來自埃爾布斯山與和平山。這部大合唱講述的是東方的命運。一個騎士騎著馬橫穿德國的疆域,然後說道:『這個帝國比國界標定的範圍還大!』騎士正在回答那些合唱隊和那四個主要提問者提出的問題。他用猶如敲打金屬般的鏗鏘話語回答道:『你們必須堅守城堡,守住朝東的大門!』問題和回答慢慢匯入一種獨特而熱情的聲明中。最後,大合唱在一首讚美大德意志的頌歌中以雄壯有力的聲音結束。這裡有回聲效果。那是一個山毛櫸樹林。有第一流的嗓音。布谷鳥毫無妨礙。元首生日那天陽光燦爛。來自帝國的客人們都留下了深刻印象。你也在場,我親愛的。你就開誠佈公吧。那是在三八年,在四月二十號。真他媽胡扯蛋!我們要同背包裡的荷爾德林1和海德格爾一道走向東方。而現在,我們蹲在西方,得了淋病。」——
1荷爾德林(1770∼1843),德國詩人。
這時,馬特恩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這是東方同西方在發生摩擦。他厭煩進行報復的蕁麻湯汁,厭煩報仇雪恨的牛奶,厭煩糖丸和金條。農舍很矮,燃燒泥炭後變得暖烘烘的。他在完成八十四個馬特恩故事之後叉開兩腿,站在這間農舍裡。夠啦,夠啦!他那充滿痛苦的根源叫喊著。
足夠就是永不滿足!剩下那些刻在心上、牌上和腎上的名字提醒道。
「兩個水泥注射器,還有每小時添上的一包泥炭,」這位昔日的大隊長格普費爾特抱怨道,「病情仍然不見好轉!買不起盤尼西林,就連顛茄都很珍貴。」
這時,馬特恩敞著褲子,走向一堵刷了白石灰、把這間朝東的農舍隔離開來的牆壁。舉行這個慶祝會時既沒有布谷鳥,也沒有軍樂,但他卻把自己流著蜂蜜的陰莖對準東方。「這個帝國比國界標定的範圍還要大!」九百萬張難民證朝西堆著,堆在馬特恩面前:「你們必須堅守城堡,守住朝東的大門!」一位騎士騎著馬橫穿德國的疆域,可朝東走時尋找的並非房門,而是一個普通的插座。在這個插座和他的陰莖之間出現了某種聯繫。馬特恩——直截了當地說吧——在往插座裡撒尿,借助這道連綿不斷的水流,挨了一下重重的、令人震驚的和療效顯著的電擊,因為他一停下來,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和頭髮散亂地站定,所有的蜂蜜就都流出來了。報仇雪恨的牛奶凝結成塊。糖丸滾進地板裂縫。金條熔化。滴水漢斯舒了口氣。步行者在原地踏步。寡婦眼淚已經流乾。高級感冒已經用電擊治癒。這位醫生在治自己的病。普魯托這條狗在一旁觀看。昔日的大隊長格普費爾特在一旁觀看。當然,在一旁觀看的還有親愛的上帝。只有薇拉-格普費爾特太太什麼也不看,因為當她帶著很粗的髮髻從鄉村學校回來時,她從馬特恩那兒也許只能聽到流言蜚語,看到沒有織補的毛襪了。病雖然治癒,但並未得到拯救,主人和狗就離開了這個滿目荒涼的呂內堡荒原。從這時起,淋病便逐漸在德國銷聲匿跡。各種災禍都已過去。各種流行病都不再發生。各種樂趣都是最後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