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褚元師求丹療病 陳摶祖設棋輸贏 文 / 吳璿
第十七回褚元師求丹療病陳摶祖設棋輸贏
詞曰:
寂寥村廟夜偏長,角技陶情待曙光。身染浮災扶不起,黃冠,暗濟丹藥有餘香。恍入瑤台觀不盡,仙鄉,掀懷博弈較誰強。彷徨一著爭先失,須降,到此惟教笑滿場。
右調《定風波》
話說那頭家見匡胤與五人爭論輸贏,各相混打,即忙立起身來,把五人喝住,不許動手,便將好言相勸匡胤道:「方纔四果頭賴做巧兒,五點臭爭是奪子,也便罷了。這齜牙臭委是好漢真輸,再無勉強,論理,該把銀錢照注給付他們,才是正道,何必怒鬧相爭?如或好漢銀錢不足,只把一半兒分-他們,也便沒得說了,直恁逼足了不成?」匡胤喝道:「你頭家只顧抽頭肥己罷了,誰要你出頭多嘴,判斷輸贏?你便幫著自己夥伴,欺侮外人,將這軟款話兒說我,想望打發他們。實對你說,要我趙匡胤分毫給付,萬萬不能,只等我的日後重孫兒手內,才有你們的份哩。」那頭家說道:「是了,既是好漢有了日期,便是親降綸音,再無更變。你們各奔前程去罷,待後期到,才可取償。」說了這一句,只聽得遠遠的山雞遍唱,曙色初光。匡胤還待開言,忽聽一聲呼哨,那殿上的六人,轉眼間俱都不見了。四下張望,杳無影跡,不覺打了一個寒噤,一陣昏迷,倒在塵埃,沉睡去了。
且說這賠錢的,乃是五個魑魅惡鬼。這抽頭的,乃是監察判官。因符上天垂象,該應這五鬼托生混世,因此來至天齊廟,與這監察判官做了一路神祇,每常裡作福作威,攪得這村莊上家家都怕,戶戶不寧。那眾人就把這莊稱為神鬼莊,又把這廟也稱為神鬼天齊廟。後來攪擾得晝夜不堪,人人無可存身,只得四散而去,只剩下空空莊子。那五鬼與這判官等候太祖龍駕到來,他便設局引誘,要求封號。不期太祖說了重孫兒身上,這五鬼即當奉了御旨,各自散去。後來徽宗皇帝便是太祖的重孫,將半壁的天下與大金佔去,就應在五鬼轉世托生:一個是粘沒喝,一個是二蟒牛,一個是金大賴,一個是婁室,一個是哈邊癡。那監察判官轉生秦檜。一邊外來侵削,一邊內托議和,遂把大宋江山,分了南北,皆因太祖今日賭錢之過。此是後話,不必贅提。
且說匡胤當時昏倒在地,直至日上三竿,方才漸漸甦醒。把眼一睜,只覺得渾身作痛,腦袋發眩。慢慢的將身立起,舉眼看那上面,塑著一位判官,旁邊塑著五個小鬼,都是一般的兇惡之相。又見金銀紙錢鋪滿一地,紙糊骰盆丟在一旁。匡胤看了,甚是驚駭,暗暗想道:「可煞作怪,難道昨晚賭錢,就是這五個惡鬼?抽頭的敢是這個判官?」留神細瞧,越看越像。忽然想起苗光義柬帖上的言語,說「遇鬼休把錢來賭」,今日看將起來,果應其言,苗光義的陰陽都已有准。思思想想,害怕起來。又見輸的七錠原銀,尚在地下,即便拾將起來,藏入包裹,背上行李,離了天齊廟,逕望關西路徑而走。
一路行來,只覺得渾身冷汗,遍體發燒,頭重眼昏,心神恍惚。走一步挨著一步,行一程盼著一程,強打精神往前行走。只見前面一座高山,甚是險峻,但見:
層崗疊-,峻石危峰。陡絕的是峭壁懸崖,逶迤的乃巖流澗脈。蓊-樹色,一灣未了一灣迎;潺驟泉聲,幾派欲殘幾派起。青黃赤白黑,點綴出嫩葉枯枝;角徵羽宮商,唱和那驚湍細滴。時看雲霧鎖山腰,端為插天的高峻;常覺風雷起-足,須知絕地的深幽。雨過翠微,數不盡青螺萬點,日搖-萼,錯認做王島頻移。
當下匡胤掙扎前行,來至山腳之下,見有一座叢林,那山門上鐫著「神丹觀」三字,緊步奔將進來。剛到了正殿,只見裡邊走出一位道者來,見了匡胤,上下觀看了一回,說道:「君子,你貴體受了鬼邪之氣了,這病染得不輕,雖無大患,終有啾唧之虞。且請到後面臥室歇息。」遂將匡胤領至後邊,用手指道:「君子,你可就在這臥榻上,權且安歇。貧道往一個所在,去取了丹藥,少時就來。」說罷,移步轉身,往外徜徉而去。匡胤走至臥榻之前,放下行李,眠在榻上,悠悠忽忽,昏迷不醒。
且說這求丹的道者,出了山門,緣著山腳,層層的步上山去。這山果是高峻,恁般層疊,乃是天下最有名的,屬於陝西華陰縣管轄,名為西嶽華山。山上有個仙洞,名叫希夷洞。洞中有一位得道的仙翁,姓陳名摶,道號希夷老祖。這位老祖得龍蟄之法,在睡中得道,所以一生最善於睡。能知過去未來一切興廢之事。這神丹觀的道者就是徒弟,姓褚名元,也有半仙之體,因此老祖令他在山下觀內,一來焚修香火,二來等候匡胤。當時褚元進洞,來見老祖,禮拜已畢。老祖問道:「你不在觀內焚修,今來見我,有何事體?」褚元稟道:「啟上我師,今早觀中來了一個紅臉的壯士,身帶微災,行步恍惚。弟子細看此人,相極尊貴,無奈著了鬼邪之氣,現在昏沉,理當相救。故此求取仙丹,望老師慈悲憫賜。」那老祖聽了此言,拍手大笑道:「好了,好了,香孩兒可也來了。今既在你觀中,身帶浮疾,貧道理當救之。你且隨我進來。」那諸元跟至丹房,只見老祖取過葫蘆,傾去了蓋,倒出一粒金丹,托在手中,遞與褚元,說道:「徒弟,你將此丹回去,只用井水一鐘,將藥研化,灌入口中,便能即愈。待他將養幾日,神完氣足之後,休叫放他就去,可引來見我。須要如此如此,我自有話說。」
褚元領命,答應一聲,出了洞府,下了高山,來至觀中。即著童兒去取井水一鐘,再取一根筷子。童兒不敢遲誤,登時把二物取至跟前。一齊來至臥室之內,見那匡胤兀得昏沉不醒,如醉臥一般。褚元將丹藥如法調和。師徒二人,把匡胤攙將起來,用筷子撬開牙關,將丹藥慢慢的灌將下去,仍復睡好。那藥透入三關,行遍七竅,須臾之間,只聽得腹中作響,口內呻吟。復又半盞茶時,匡胤漸漸醒來,口內連叫:「好睡。」張眼一看,見面前立著一位道人,一個童子,心下不知所以,疾忙問道:「敢問道長何來?此處是何所在?不知在下怎的到此?望乞指教。」
褚元道:「此處乃是西嶽華山。這裡稱為神丹觀。今早君子帶病降臨,貧道細觀貴恙,受了鬼邪之氣,十分沉重,為此特往家師洞中求取丹藥,療治浮災。今得安愈,誠可慶也。不識君子尊姓大名,仙鄉何處?曾在哪裡經過,遇此鬼邪?敢望一一指示。」匡胤聽了褚元醫病等語,即時跨下榻來,施禮稱謝。褚元慌忙答禮道:「貴體尚在虛弱,何必拘禮?」彼此分賓坐下。匡胤遂把鄉貫姓名、避災遇鬼及賭錢爭毆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褚元道:「原來就是趙公子,久仰大名,失敬失敬。公子方才說的那神鬼莊,真乃一個凶險去處。當初原有人家居住,因為天齊廟內出了這五個惡鬼,初時還到天晚出來,後來漸漸白日現形,把這些百姓攪擾得老少害怕,坐臥不安,只得各各分離四散,所以此莊無人居住。虧殺了公子住這一晚,若非大福之人,恐怕性命難保。今公子逢凶化吉,貧道不勝之喜也。」匡胤道:「實賴仙長扶持,感恩銘刻。但不知仙長貴姓尊名?令師是何道號?」褚元道:「貧道姓褚名元,就在這神丹觀內焚修香火。家師道號希夷,就在山上居住,善能相法,不爽窮通。待貴體全安,貧道意欲相屈上山,與家師一會,不知尊意如何?」匡胤道:「若得仙長引領上山,參見了尊師,倘蒙道心不吝,指示迷途,便是仙長所賜,在下之萬幸也。」兩下談論了一回,就有童兒送過香茗,賓主各飲畢。褚元分付童兒備飯。那童兒登時把飯收拾進來,擺在桌上。只見那擺的餚饌,只用四品素食,甚是潔淨;又因匡胤病體初痊,只用稀粥。二人用過之後,才便撤去。
自此,褚元把匡胤留在觀中,調和保養,不上幾日,匡胤精神康健,復舊如初。這日邀了褚元,一齊出了山門,緩步上山來。四下觀看,真的好一派山景,但見:麋鹿銜花,猿猴獻果;樵子擔柴歌唱徹,童兒煉藥火功深。匡胤正看之間,耳邊忽聽下棋之聲,抬頭一望,只見遠遠的山洞之前,坐著兩個老者下棋消遣。匡胤見了,滿心歡喜,叫聲:「仙長,你看那邊山人下棋,真乃幽閉樂趣,千古高風。我們趁今天色尚早,且去觀玩片時,然後參謁尊師,諒亦未晚。」褚元道:「使得,貧道自當相陪。」二人緩步而行,須臾來至洞前。只見那洞前松柏參天,遮遍了日色。這兩個老者倚松靠石,對面而坐,居中卻有一座白石台,台上擺著一個白玉石的棋盤,上面列著三十二個白玉石的棋子,一邊鐫著紅字,一邊鐫著黑字,正在那裡各爭高下,共賭輸贏的對奕。匡胤悄悄兒站在使黑棋的老者背後,暗暗觀看。只見那使紅棋的老者用了個捨車取將之勢,把這紅車放在黑馬口裡,哄他來吃。那黑棋的老者正待走馬吃車,匡胤在背後不覺失口,猛的說聲:「走不得!」那對面使紅棋的老者把匡胤一看,瞅了一瞅,低頭不語。這黑棋的老者聞了醫胤之言,把馬按下不走,細細將滿盤打量一番,點頭會意,這紅車果然吃他不得。但自己若閃開了馬,又怕紅炮吃了象去,這個也是輸局,再無解救。復又謀擬了一回,忽然看出紅棋的破綻來了,他便不將馬去吃車,也不把馬動移,另將別著行走。不消幾著,反贏了紅棋。
那紅棋的老者輸了,側身往旁邊提出一隻布袋來,伸手取了兩錠金子,遞與贏棋的老者收了。從新擺整了棋,又下。那紅棋老者未曾起手,先開口說道:「那多嘴的,你看棋盤中間寫的是什麼言語?」匡胤聽說,定睛望盤中一看,只見那河界上兩邊,對寫著兩句道:
觀棋不語真君子,看著多言是小人。
匡胤起初看時,只留心在棋上盤桓,所以不曾看到這兩句話兒。如今這老者輸了,未免略有慍心,只把這兩句兒說明與他,免得再有多言饒舌之意。只是從來的通弊,當局者述,旁觀者清。看官們於此,那位肯見輸不救,袖手旁觀?即或不致明言取怨,那牽衣咳嗽,暗打機關,種種薄行,在所不免也。閒話休提。
只說匡胤當時見了盤上之詞,心下想道:「原來他們將銀子幾角勝,並不空自消遣,這兩錠金子,非同小可,因我一言指點,贏棋反作輸棋,怎禁他嗔怪於我?他既怪我,不免待我再看些破綻,也指點他一著,贏了轉來,便可准折了。」暗想之間,那兩個老者,重新又著。此盤該是黑先紅後。當下兩個各自佈置起來,你一著,我一著,下到七八著上,只見那使紅棋的老者,提炮要打黑卒。匡胤免不得又要多說了,道:「空打無益,且顧自家。」那紅棋的老者,才把自己的棋勢細細一看,閃著一個雙馬臥槽的輸局,連忙放下了炮,挨那馬眼。
那黑棋的老者回頭把匡胤瞧了一瞧,開言說道:「紅面君子,你忒也不知見景了,難道沒有一個耳信的?請你不要多嘴,你偏要多嘴。既是這等高棋,敢來與我下三盤,才算是個好漢子。」匡胤乃是天生的傲性,如何受得這樣言語?不覺微微冷笑道:「老者,你這等高大年紀,也覺得太傲了,怎麼就小視於我?我就與你下三盤,亦有何妨?」那紅棋的老者說道:「二位既要下棋,先要講定,不知是賭金子,還是賭些銀子?」匡胤道:「吾乃過路之人,那有真金?只賭銀子罷。」這個老者說道:「既然只賭銀子,我們可定了規,每盤必須彩銀五十兩。無欠無賴,方才與你對弈。」匡胤聽言,只認了這老者把銀兩來壓他,便應道:「就是五十兩一盤。」說罷,那老者讓匡胤是客,送過了紅棋。匡胤就在那紅棋的位中坐下。二人擺好了棋,紅先黑後,兩下起手而行。這使紅棋的老者翻著手,在旁觀看。只見:
匡胤起手先上士,那邊老者就出車。
紅棋又走當頭炮,老者出馬把卒保。
匡胤使個轉腳馬,黑棋便用將來追。
你上卒來我飛象,紅家吃馬黑吞車。
演就梅花十八變,無窮奧妙少人知。
棋逢敵手難藏巧,兩下各自用心機。
老者捨車來取勝,匡胤入了騙局中。
只因一著失了手,致使黑棋勝了紅。
頭一盤就被老者贏了,匡胤心中不服,說道:「這一盤,我和你賭一百兩。」老者道:「就是一百兩,難道我怕你不成?」從新又把棋來擺好,該是贏家先走。只見這老者偏又走得變化,但見他:
不走馬來不發炮,先挺一卒在河邊。
匡胤那曉其中意,兩脅出車要佔先。
黑棋雙使連環馬,紅棋舉炮便相迎。
老者又把棋來變,變成二士入桃園。
車坐中心卒吃將,贏了紅棋第二盤。
匡胤一連輸了兩盤,心中發急,肚內尋思:「向在汴梁下棋,我為魁首,怎麼到了關西,便多失勢?輸去財帛,不過小事,弱了名聲,豈不被人談笑?這一盤,一定要與他相拼,把本兒翻了才好。」想罷主意,開言說道:「老者,這一盤,我便和你相賭,把這兩盤的一百五十兩彩銀合併。你若再贏,我便照數給銀;我若贏了,把先前兩盤退去。你道何如?」老者笑了一笑道:「憑你什麼法兒,我總不怕。依便依你,只是還有一說:此一盤你若贏了還好,若是再輸,連前兩盤共是三百兩銀子,只怕你拿不出來,那時不但費氣,只恐還要討羞。」匡胤聽了這般言語,欲要發作,又是翻本的心盛,只得忍氣吞聲,說道:「你這老者休得小視於我,我們既賭輸贏,只管放心下去,何必多言?」那老者又道:「不然,我們空口說話,並無實據,此盤棋必須設立監局,方才各無翻悔。」於是,就煩那使紅棋的老者在旁監局。此時褚元也在旁觀,不敢言語。那老者又把棋兒擺好,才要起手,忽又說道:「也罷,本該我贏家先走,如今讓你先行,使無別說。」匡胤聽言,滿心歡喜,忖道:「我今先著,難道又輸了不成?」遂加意當心,將棋佈置。只見他:
飄象先行保自宮,敵人仍把卒來沖。
紅棋提炮相照應,黑著空虛設局松。
匡胤運籌多實濟,互相吞併在盤中。
紅棋算盡能必勝,誰知此老計謀通。
重重只把卒來走,逼近將軍用力攻。
著成四馬投唐勢,一卒成功贏了東。
這一盤,匡胤滿望成功,誰知又被老者贏去,只氣得目瞪口呆,煙生火冒,思想道:「今日上山,卻不曾帶著財帛,這三百銀子,將甚麼給付與他?」左右尋思,並無計較,只得說道:「老者,方纔這盤,本是我贏,被你錯走了一著,反叫屈我輸了。這卻空過了不算,要賠銀子,我們再著。」那老者聽了,變臉道:「你說甚的話兒?方纔你我對下,乃是明白交關,那個錯走?你卻要賴,我便不肯與你賴。」匡胤道:「你委實屈我輸了,卻不肯再著,只得把先前兩盤一齊退去。」那老者道:「你這話一發說得荒唐,全不似那堂堂男子,做事光明,直把別人認做孩童,由你哄騙。不瞞你說,我方才實防你反覆,故此設立這監局的做證。你既輸了要賴,這監局設他何益?」匡胤聽言,正待回答,只見那監局的在旁微微冷笑,叫聲:「紅臉的君子,古語道得好,說是『好漢兒吃打不叫疼』,又道『願賭願輸』。我們在此下棋,又非設局兒騙人財帛,這是君子自己心願,說定無更。既然輸了,該把彩銀髮付,才是正理;偏又費這許多強辯,希圖一賴。我們年老的人,風中之燭,又與你毆打不過,只算把這項銀子救濟了窮民,佈施了餓漢,做了一樁好事罷了。只是可惜了君子,現放著軒昂的身兒,光彩的貌兒,頂了這不正之名,傳了那無行之諱,自己遺羞,還被別人笑話。」這監局的把這一篇不癢不疼的說話,說得匡胤無名高放,煙霧騰空。有分教:三局殘棋,只留得數行墨跡;一時義舉,卻消了幾處煙塵。正是:
片舌嚴於三尺劍,單身酷似萬人騎。
不知匡胤怎生發付,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