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范蠡

第七章 陶地 文 / 夏廷獻

    勇鬥王蛇無奈遷徙經過十幾天與風浪搏鬥,范蠡一行到了齊魯兩國邊境處,沿著一條內河溯流而上,看到了一片綠色平原。

    「好!就停在此地。」范蠡高興地說。

    「這一片啥也沒有?停這兒幹嗎?」獨山不解。

    「你這傢伙,還這麼苯!綠草茵茵,一望無邊。如何說啥也沒有?」范蠡興致很高。

    「你不是要聚財致富嗎?這青草?」

    「青草就是致富之源。」范蠡說道,「牛羊馬豚兔吃什麼?還不是吃草!」

    「嗨,你要養畜牲啊?」獨山有些不信,堂堂相國養畜牲,難怪把姓名也改了。

    「正是。啊!我要養畜牲了,哈哈!」范蠡高興地笑起來。獨山心想:瘋勁又上來了。

    船停下了。

    一行人上岸,看地形、找鄉吏、訪百姓,用翼船所載財物換了大片土地和一處小院以及母牛、母馬、母羊、母豚,還有一應農具,在小河邊安下家。

    開始新的生活。

    半年過去,范蠡看那幾個打魚出身的槳手、舵手不適北方氣候,幹不慣養牲畜農活,便雇了幾個當地人,令獨山將水手們送回越國老家。然後,悄悄把夫人宛玉、大兒子越吉、二兒子越利接來。越利兩歲多了,生下來,范蠡還沒見過。真難為宛玉了。

    三個月之後,獨山把宛玉、越吉、越利接來。還帶來一名叫西女的小女子。那女子貌似西施、身如楚女,令范蠡好生奇怪,問其來歷,獨山講是文種大夫家使女,從小父母雙亡,被召入宮做雜役,後被趕出王宮,流落街頭,文種不忍,領回家中,視若家人。此次離越,文種怕沿途行動不便,特地將她送給宛玉做使女。獨山說,這次順利離越,多虧文種大夫、歐陽將軍,示令沿途放行。再就是西女路上照應越利———次越利得病,高燒胡語,西女有家傳針灸醫術,治好了越利之病。宛玉感謝西女,讓越利認了西女乾娘。

    范蠡雖對西女有疑惑,但聽是文種引薦,稍稍放了點心。

    百里宛玉到了此地,見范蠡村夫打扮,心中好酸。聽丈夫說了勾踐的疑忌之心,追殺之舉,歷數了歷朝各國直言忠臣下場,特別是講了百里長河老師「伴君如伴虎、功成要抽身」的訓示,宛玉想通了。覺著一家人能在一起平平安安生活比什麼都好,再也不用擔心打仗的勝敗了。她很快換上了村婦衣服,每日在小院灑掃庭除,洗衣做飯。范蠡大兒子越吉已十八九歲,照范蠡之意,既沒從軍,又沒入仕。先是跟著當地女傭,到鄉下住了幾年。再是隨著楚國到越商賈跑了幾趟生意。沒事便在家翻看書簡,練幾招武術。似乎沒什麼遠大志向。到此地後,范蠡讓他放牛,他樂此不疲,每日早出晚歸,如農家孩子一樣,范蠡十分滿意。越利不到三歲,每日圍著西女,叫著「娘,娘!」西女除幫助宛玉操持家務,就是帶著利兒到附近高坡上打柴。獨山、漁三十均是范蠡至交,住在一起,家人一般。一家五姓,其樂融融。五畜飼養,很是興旺。范蠡、獨山、漁三十每日和雇來的農夫及周圍百姓、鎮上商賈滾在一起,高談養畜經,闊論市場情,十分忙碌,十分愉快。范蠡會醫術,養的五畜,發現毛病,立即診治,無一畜死亡。(那個時代尚無大的傳染病)

    一年不到,鴟夷子皮大名便在當地很響。只要是鴟夷子皮的牲畜,出手快、價格高。

    范蠡正打算擴大規模,將飼料、餵養、放牧、宰牲、肉食、皮貨、販運搞成首尾相銜的一條龍經營,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這一日,范蠡、獨山、漁三十從市上回來,在院裡石桌上,一邊喝著宛玉送來的米酒,一邊高興地談著生意經。獨山、漁三十還對范蠡改了鴟夷子皮這個姓名大加讚賞。說這名字好叫好記,看俗不俗,俗中見奇,獨此一份,是治產經商的金招牌。述說開始他們想不通,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怎麼把祖宗的姓都改了……說著笑著喝著。

    就這此時,越吉上氣不接下氣跑了回來。

    宛玉首先看到:「什麼事啊?越吉,看把你急的,牛跑了?」越吉喘了口氣:「我在草場那邊,遇到一個人,其貌不揚,眼露凶光。打聽鴟夷子皮家住處,我怕是越王派來的刺客!」

    獨山驚訝:「啊!」

    漁三十跳起:「怕他個鳥!」

    范蠡沉著地問:「就看到一個人?」

    越吉:「往這邊走就一個,海灣裡好像有條船。」

    范蠡站起,眼望前方:「我失了一招,只看到這裡適合五畜飼養,沒想到越船可以開到這裡。不怕!兵來將對,水來土擋,看此人來後有何動作再說。」

    獨山說:「犯不著和毛賊計較,咱們還是躲一下。」

    宛玉擔心:「獨山兄弟說的是,一動不如一靜,躲一下好。」

    漁三十看到范蠡兩鬢已有白髮,也說:「對,躲一下吧。」

    范蠡笑:「往哪兒躲?」

    獨山忙說:「後院我挖的那個菜窖。」

    范蠡:「躲到菜窖裡,你倒想得出!」指揮若定地對越吉說,「那人見過你,你還是回草場去!」又對漁三十,「你陪越吉去,他功夫不行。」

    漁三十:「你這兒行嗎,要不要去叫幾個弟兄?」

    范蠡一笑:「我這寶刀還未老呢!」

    漁三十不放心地和越吉去草場了。

    獨山:「少伯,避實就虛,躲一下吧!」

    百里宛玉:「是啊,情況不明,躲一下好。」

    范蠡見都這麼說,只好同意,說:「好,躲一下,但不能去菜窖!」

    獨山:「為啥?」

    范蠡:「甕中捉鱉,懂不懂!」

    獨山一伸舌頭:「懂了!懂了,我這腦子,晦!就是笨!」

    三人一起到後院去了。

    此時,西女背著熟睡的越利,擔著柴進了院子。

    西女放下擔子,把扁擔插到柴捆上,用手輕輕地拍著後背上的越利:「利兒,乖,進屋好好睡……」

    西女進屋,將越利從背上托下,哄著放到床上,蓋上被子。

    越王勾踐的衛士頭王蛇悄悄地進了院子,四下觀看。

    西女從屋內走出,兩人一見都楞了!

    西女小聲地:「你?!怎麼到這來了?」

    王蛇不滿地:「王后見你一去不回,以為你已被殺,就派我來了?」

    「何時到的?」

    「剛才一個放牛的混小子騙我走了冤路,要不早到了。這裡是不是范蠡家?」

    西女點頭。「你如何住到了他家裡?」

    「王后設計讓我進了文種大夫家,又令文大夫把我引薦給了范蠡夫人。」

    「呵,你倒挺能耐,一年多了,為何沒有動手?」

    「我到文大夫家後,才知文大夫有恩於我父母。文大夫知我底細後,勸我不要聽王后的話。可我已許了王后,文大夫體諒我難處,囑我若范大夫沒有做對越不利之事,就不要動手。范大夫到這兒後,安心務農經商,對越沒有危害,我怎忍下手!」西女解釋道。王蛇生氣:「你聽大王、王后的,還是聽文種的?」

    「誰的話我都聽!」

    「文種的話你聽不得了!」

    「為何?!」

    「文種已被大王賜死了!」

    西女驚訝:「不可能,文種是大好人,是越國的功臣!」王蛇抽出隨身寶劍:「你不信?文種就是死於這把屬鏤劍下!」西女上前看劍:「這不是吳王賜給伍子胥自刎的劍嗎?」王蛇:「正是,大王把它交給我,讓我取下范蠡的頭!」西女乞求地:「不,不能這樣做!」

    「你變心了?當初你是如何向王后領命許諾的?!」

    「可我也向文種許過諾。范大夫沒有做過危害越國的事。要是做了,我自會動手!」

    「范蠡這種人,只要活著,大王、王后就不舒服?」

    「你胡說,大王為范蠡封了領地,塑了金像……」

    王蛇笑:「你這個傻女子,那是做給人看的,大王恨不得馬上宰了他呢!」

    「為什麼?」西女不明。

    「功高震主,謀高震國,這都不明白!」

    「沒有范大夫,哪有越國今日?」

    「休再囉嗦,你下不了手,我來,快說范蠡在哪!」

    「我剛到家,不知道!」

    「你和他家朝夕相處,豈能不知!」王蛇用劍逼了過去,「你這個叛逆,快說,范蠡在哪!」

    西女後退。

    王蛇緊逼。

    西女退到柴捆邊,眼疾手快抓起扁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王蛇之劍打到了一邊……王蛇震驚:「你要何為?」

    西女英氣勃發:「不許你在這兒放肆!」

    王蛇從地下揀起劍:「好,我知敵你不過,咱各走各路。你不說,我也能找到!」

    西女:「那就快滾!」

    恰在此時,越利醒了,他大概聽到了二人聲音,害怕地:「娘!娘!娘!」

    「誰的娃娃?」王蛇盤問。

    「我的!」西女答。

    「哼!休想騙我,定是范蠡的,先結果了他,范蠡就出來了。」你敢!「

    西女手持扁擔站在門口。

    「閃開!」王蛇握劍欲進屋。

    西女擔心王蛇拚命,大叫:「利兒,快跑!利兒,快跑!」從床上爬到地下的越利不知所措,失聲大哭。

    聽到越利哭聲。范蠡、宛玉、獨山急忙從後院飛奔過來。范蠡、獨山手持寶劍。

    范蠡一見,笑道:「原來是王軍衛!放開她!」

    王蛇見范蠡出現,十分高興,放開西女,持劍沖范蠡而去。范蠡持劍同王蛇一邊對峙,一邊說:「宛玉、西女,把利兒領到後院,別嚇著他了。」

    宛玉不放心地:「少伯?」

    范蠡不悅地厲聲:「快走!!」

    宛玉、西女急忙進屋,領越利到後院去了。

    王蛇顯出有持無恐樣子:「范大將軍,都說你這百里長河劍,天下無敵,今日有幸領教!」

    獨山生氣:「少伯,我來教訓他!」

    范蠡:「不,我活動活動筋骨!」

    王蛇驕橫地:「我這筋骨已嘎嘎響了!看劍!」

    范蠡叫了一聲:「來吧。」迎了上去。二人在院中對打起來。范蠡英勇沉著;王蛇年輕氣盛。一把長河劍,一把屬鏤劍,雙劍飛舞,寒光閃閃。獨山在一邊緊張地看著,躲著。十幾個回合下來,長河劍逼住了王蛇咽喉。

    范蠡微笑:「誰指使你來的。」

    王蛇昂首挺胸:「要殺便殺,何須多問?」

    「我已辭官經商,不問政事,力何還要追逼不捨?!」

    「誰讓你本事太大?」

    「本事大也是罪過?!」

    「大王、王后怕你為他國謀劃,對越國不利!」

    獨山罵道:「鳥嘴雞脖子勾踐,真是狗肚子雞腸!」

    范蠡笑道:「回去告訴勾踐、姬玉,范蠡下了商場,決不再回官場!讓他們安心稱王稱霸。」收劍。「走吧,想當英雄,練好功夫再來!」對獨山說:「勾踐手下真的沒能人了!」

    王蛇躬身道:「謝大將軍不殺之恩,王蛇也是一條錚錚漢子,不能就這麼回去。請再戰一場,我若再輸,死而無憾!」

    獨山罵道:「混蛋,哪有你這樣的刺客?」

    范蠡微笑:「好,老夫成全你。來吧!」見獨山阻攔,「閃開,我叫他心服口服!」

    二人重又對打。王蛇拚命掙扎,瘋狂至極,幾次揮劍向范蠡劈去。把院中一棵柳樹劈下了好幾枝。范蠡猶如貓逗鼠般鎮定自若,很少挪動步伐。想起當年楚女在林中戰白猿情景。那楚女一枝竹葉,橫掃了兩隻白猿,訣竅就在眼疾手快,以靜制動。看著王蛇奔騰跳躍,覺得可笑。心裡說:「還未入劍道門呢,就想耍橫!」瞅準時機,手出劍到,將屬鏤劍撥飛,用長河劍又封住了王蛇咽喉。笑道:「還有何話可說?」

    王蛇十分羞愧:「大將軍,我能同你交手,死而無憾。你有大功於越,王蛇冒犯,實奉大王、王后之命,請將軍見諒!」說完狠命撞到了范蠡之劍尖上……范蠡沒想到王蛇會這樣,慌忙抽劍,王蛇倒在地上,血噴了出來。

    范蠡忙俯身:「壯士,你!」王蛇睜眼說道:「文種……已被賜死,也是……

    屬鏤劍。大王、王后……不會……放過你的,小心!「說完氣絕。

    范蠡驚叫:「壯士!壯士!」

    獨山生氣:「這種人,你還叫他壯士!屁壯士!」

    范蠡收劍歎氣:「難得他視死如歸,也算一條漢子!」

    獨山:「他是怕回去不好交差。」

    此時,擔心范蠡安危的宛玉、越吉、漁三十都到了院子裡。漁三十看到倒在地上的王蛇,踢了一腳:「原來是這個混蛋,上次我就想宰了他!」宛玉、越吉大概第一次見到死人,臉都嚇白了。

    范蠡對獨山、漁三十說:「你倆把王蛇抬到後院,換身乾淨衣服,葬了!」

    說完,從地下撿起屬鏤之劍,審視再三發出似哭似笑之聲,呼道:「子胥!

    文種!我不會像你們那樣!「

    「文種大夫怎麼啦?」宛玉急問。

    范蠡拿劍之手發抖:「文種也被勾踐賜死了!屬鏤劍哪,屬鏤劍!你為何淨殺直言忠臣!」

    宛玉聽到文種死去消息,覺得頭暈欲倒,扶住了柳樹,越吉見狀,上前扶住了母親。

    范蠡大叫:「不能讓你再害好人了!」說完用手「叭叭叭叭」將屬鏤劍掰成一截一截,猶如折朽木一般。在場之人都看呆了,沒想到范蠡手上功夫這等厲害!連跟了他幾十年的獨山,也驚訝得屏住了呼吸。

    范蠡將屬鏤劍掰成碎片後,見獨山、漁三十都在楞著,有些生氣:「你倆怎麼還不動手!」

    漁三十:「把這傢伙扔到河裡餵魚算了!」

    范蠡不高興地:「三十,王蛇也算是越國烈士,不要為難他!」

    獨山也不同意埋到後院,說:「埋到別處吧,埋到後院,以後天天見,這日子可怎麼過?」

    范蠡此時心中已有新的主意,說:「這裡離越太近,不能再住下去了!

    我決定馬上遷到內地去!「

    大家都吃驚地看著范蠡,以為他說胡話。

    范蠡見大家不信之神態,斬釘截鐵地說:「你們聽到了嗎?我決定馬上搬家!」那樣子那氣派猶如和三軍將士訓話。

    可惜統帥的已不是士兵了。

    獨山首先反對:「少伯,這家剛象點樣子,你折騰什麼!」

    越吉心疼:「爹!這一攤家業怎麼辦?」

    范蠡還是大將軍的神情:「扔了!」

    漁三十也不高興了:「你瘋了?」

    范蠡漫不經心地:「身外之物,何足惜哉?」

    越吉見母親大人一直沒有吭聲,上前動員:「母親大人,你和爹說說,不要搬了!」獨山、漁三十附和:「是啊,嫂夫人,你快說說,少伯的瘋勁又上來了!」

    百里宛玉感情複雜地:「搬吧,過日子,平安第一。」

    范蠡感動:「宛玉,我心你知!」對大家說,「快準備吧!」然後像沒魂似的,仰望蒼穹,歎道:「上天啊,你到底怎麼啦!為何和我過不去!」

    漁三十:「還不是你自己瞎折騰,放著大官不做。」

    范蠡從迷茫中驚醒,見大家仍還未動,怒道:「都站著看我幹嗎?還不快準備!」

    「這房子、牛羊、草場怎麼搬!」越吉提出疑問。

    「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統統散給這裡的窮人!」范蠡毫不猶豫地說。

    「價值千金,散給窮人?」漁三十搖頭。

    「對,金錢有去才有來!」范蠡提高了嗓門。

    停舶在河口海灣處之船,響起長長的一聲螺號。

    從過軍和沒從過軍的都從號聲中聽出了不吉祥的調子。感到了:搬家,刻不容緩。

    范蠡:「把王壯士埋了,搬吧!」

    大家都點了頭。

    富甲一方再辭國相范蠡一家,趕著兩輛馬車,風餐露宿,在魯國北部,齊國南部,宋國東部轉了幾個月,最後到了齊國西南接近宋、衛的陶地。

    也許是上天之意,范蠡一進入陶邑,立時感到這裡四通八達,貨物交易便當;人口較密,需求旺盛;三國交界,何方有利就到何方購銷;是治產經商的好地方。

    范蠡決定在陶地定居,便確定安家的地方。陶邑城外五六里處一座不太高的陶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和獨山騎馬來到山前,兩人驚呆了:孤零零地陶山多像家鄉的獨山;靜靜流淌的陶水,多像家鄉的-水;一片平平的草地,多像家鄉的土地。兩個人頓感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宛邑。

    「就在這兒!」范蠡高興地叫道。

    「太好了!」獨山也叫了起來。他對陶山更感親切,他的名字因獨山而起,每見到孤山,都有一份特別情感。

    所幸,陶山附近尚屬無主之地。范蠡疏通邑宰,把陶山及就近河流、土地,歸到了鴟夷子皮名下。邑宰也樂得一筆意外之財。

    起居之所在陶山腳下背風向陽地方落成。

    飼養捨欄在陶水河畔搭起。

    陶山腳下,陶水河邊,有了人聲,有了畜聲,熱鬧起來。

    范蠡制訂了十年發家方略。

    一年之後,成本收回;兩年之後,開始盈餘。

    范蠡逐步僱用當地大批人力,辦起了飼料、餵養、繁殖三場;組織了運輸、銷售兩隊;開了屠宰、飲食、釀造、皮毛加工四個作坊。陶山附近,二三里方圓,車來人往,人歡馬叫,猶如繁華集市。

    三年之後,統治了陶地五畜市場。

    五年之後,波及到齊、宋、衛三國邊境。

    范蠡感到治家如治國,他把治國治軍的招數都搬到了陶山腳下。

    他頒布「繁育令」。令管理三場的越吉飼養母畜,大量繁殖小畜,使繁殖場每個時辰都有新生命落地。

    他實行「減利令」,讓主持運輸銷售兩隊的獨山,在營銷中十利取其一,廣種薄收,放眼長遠,開拓市場。

    他只留「精兵」。老弱病殘牲畜,一律送進屠宰場。他飼養之牲畜,總能賣出好價錢,贏得畜販信任,擴大了影響。

    他談大宗買賣,總是先察敵情,摸底細,貨出錢入,沒有債務,沒有死帳。

    他規定僱用的人員必須做到:愛業、守規、技精、不怕苦。做好的獎,做不好的罰。他僱用的人員都像士兵一樣聽招呼,賣力氣。

    范蠡把畜牧場、商場看作戰場,像當年一樣,身先士卒。幾乎每日,三場、兩隊、四坊都有他的身影,都能聽到他發佈的「口令」。有時還能看到他在親自示範接生、趕車、屠宰、加工。

    他常常和僱用人員睡在一起聊天。

    他常常和四處來的畜販喝酒划拳。

    他成了自己莊園的「君王」!

    七八年後,他成了齊、宋、衛邊境的首富!

    這期間,范蠡給自己起了一個名號:朱公。因住陶地,人稱陶朱公。

    這期間,范蠡在陶地萬福河開了一個漁場,讓熟悉養魚生計的漁三十經營,並給他成了家。

    這期間,范蠡給老大越吉找了一個名叫河妮的姑娘成了親,並有了一個男孩,叫范苗——范家的獨苗也。這期間,范蠡、宛玉,讓獨山另立門戶,成家立業,獨山說啥不肯,情願照看運輸車隊。還多次給西女提媒,西女說老了有利兒照顧就行,始終不肯嫁人。每日仍是協助范蠡夫人操持家務,照看利兒和范苗。

    這期間,范蠡富行其德(司馬遷語),常常把金錢散給十里八鄉和過往窮人,把飼養的母畜送給他們,讓他們也富起來。這些人提到陶朱公,沒有不佩服、不稱讚的。窮人少了,民風好了,社會安定,外境百姓聞訊陸續遷到此地。陶山,成了三國交界人們嚮往的地方。

    十年後,陶朱公的聲名遠播天下諸侯。

    范蠡所在的齊國君聞訊坐不住了,心想自己治國二十年,國家不見起色,何方來的陶朱公,十年把陶地變成天下聞名的富庶之地。治家治國同理,若將此人聘為相國,定能振興齊國,代越為霸。於是便派小兒子子貨代他去陶地,務必把陶朱公請到齊都臨淄。

    這一天,子貨騎馬隨從趕車攜重禮,一路奔波,到了陶山腳下。

    正是夕陽西下之時,子貨看到陶朱公莊園耕養有序,集市繁榮,所見之人彬彬有禮,十分高興,心想:難怪父王欲聘陶朱公為相,名不虛傳。

    子貨一路打聽,終於被引進范蠡家客廳。

    客廳正中,高懸一副太極圖,圖下鳥篆一個「易」字。廳內几案坐榻皆為粗木製作,原始簡樸,土黃色牆壁上,掛有牛角、羊角、狗皮、兔皮之類裝飾。地上一角放有鐵製農具、繩索之類,另一角兵器架上,插掛有槍刀劍乾、彎弓箭囊……

    子貨和隨從坐定。稍傾,范蠡、宛玉從客廳後門走進。

    雙方見禮畢。

    范蠡夫婦估計到了子貨來意,坐在榻上,默不作聲。

    子貨是個經多見廣,能言善辯之士,從稱讚陶朱公勢如輻輳擴展八荒的經商之道開始,說到富行其德的大仁大義,再說到陶朱公的貨物通達三江的興旺景象……

    范蠡見子貨說得口累,微微一笑道:「公子過獎了。陶地沃野千里,諸侯四通,適合五畜飼養販運,老夫只是順應天時地利人事,按自己想法做點事,以正世人對商賈的偏頗。」

    子貨見上面之話引不起陶朱公興趣,便改換話題說:「我在宮中看到朱公大作《致富奇書》序言有一警句,不解深意,今日得見朱公,願聞其詳。」

    范蠡果然有了興趣,說:「公子請講?」他心想,此書曾送一冊給齊國一位朋友,大概那位朋友傳入王宮了。

    子貨見朱公願聽,心中高興,說道:「朱公說,物價貴賤,在於供求之變化,欲穩定物價,官府就要賤收貴售。子貨請朱公教導!」

    范蠡這一思想在越國時已有了,且已實行。到了陶地,進一步思索,把它寫進《致富奇書》中,他覺得誰悟出了此理,誰就能治國,誰就能致富。

    這是他心血之結晶!聽子貨講起此語,不由興奮起來,站起邊走邊道:「公子真乃有心之人!公子,你想,人生在世,衣食住行,哪一件都得操辦。有的可自產自用,有的則要上市去買。買賣就要講價錢,這價錢為何有高有低,就像流水一樣有漲有落,這裡面好像有一個無形之東西在操作。老夫思慮多年,這物價隨供求關係而變,供多價賤,求多價貴。一國,一地,要穩定物價,安定民心,就要賤收貴賣,像蓄水池一樣,有存有放,調調節節。治國治家,做工做商,都須明白其理。老夫講的,公子以為然否?」

    「對極了!」子貨佩服地說,「朱公宏論,聞所未聞,振聾發聵!」范蠡感到,難得子貨這樣年輕人如此好學,正要往下談致富術時,見子貨忽地跪下說:「朱公請受子貨一拜!」忙上前扶起:「折殺老夫,快快請起,公子這是何意?」就這此時,獨山、漁三十,越吉、河妮聞訊進了客廳。

    子貨道出真情:「朱公,子貨此次前來,是代父王向朱公求助!」

    范蠡明知故問:「公子不必客氣,是要錢,是要物?」

    子貨:「一不要錢,二不要物。」

    「唔!」范蠡一笑,「那要什麼?」

    子貨慷慨激昂地:「想我齊國,山海環抱,沃野千里;士工農商賈五民俱全;五穀桑麻,五畜漁鹽樣樣都有。為何尊別國為霸主!父王為此夜不能寐,得知朱公有雄才大略,十分高興,急欲聘朱公前去為相,振興齊國,以霸天下!」

    獨山和漁三十悄聲議論。河妮臉露驚喜之色。

    范蠡微笑道:「公子,老夫一介布衣,只知經營五畜產業,怎能擔當治國重任。」

    子貨:「朱公不要推辭。治國如治家。朱公能把家治成天下第一,治國也能天下第一!父王誠言相聘,先派子貨前來,父王隨後就到!」

    河妮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好啊!」

    越吉瞪她一眼,訓斥道:「沒你說的話,出去!」

    河妮羞愧,離開客廳。

    漁三十高興起來,道:「朱公原本就是相國。」看到范蠡生氣目光,馬上改口道:「原本就是相國的材料,在這裡餵牛養馬,屈才了!」

    范蠡生氣道:「三十,是不是又喝酒了,近來我常聞你週身有酒氣!」

    漁三十自知失言,羞愧地低頭:「我……」

    范蠡:「還不回漁場去!」

    「是,朱公!」漁三十不大情願地走了。

    子貨見氣氛不對,乞求地:「朱公,請為齊分憂!」

    范蠡對越吉說:「領公子到客房安歇,好生款待。恕老夫無禮,么子願住幾日都可,相國之事,老夫萬萬不會答應!」

    子貨只好施禮告退,臨走又說:「朱公,請三思,勿謝絕!」

    獨山見客人已走,大笑起來。

    范蠡:「賢弟為何發笑?」

    「我笑,我笑這世人,多少人挖空心思當官都當不上。你倒好,當上了,把它扔了。又有人求上門,你又推了,你可真是天下第一怪!」「天下第一怪?」范蠡笑道,「好,我就當天下第一怪!」獨山生氣:「少伯!你……」

    「怎麼啦,賢弟?」

    「真沒法說你!」

    「那就別說了。這麼多年,該想的我都想過了。這治產經商確實不易,而樂趣就在這不易之中。雖然常常受到仕農鄙視,心中也常憶叱吒風雲之時,但一想起那些諸侯虛偽弄權,陰險狡詐嘴臉,決計不能再與他們為伍。這齊王,也是朝思暮想稱霸啊!」

    「可這飼養五畜,一旦遇上天災……」

    「天無絕人之路,災會磨煉有志之人。」

    一直坐在榻上的宛玉說道:「你倆只顧說閒話,此事如何辦?」「好辦!」

    范蠡似胸有成竹。

    「好辦?怎麼辦?!」宛玉不明。

    范蠡學犬叫:「汪汪汪汪」,就這麼辦!「

    獨山、宛玉知道這是范蠡當年拒見文種之法,不由苦笑。「這一套不靈了吧?」宛玉微笑。

    此時莊園內人聲鼎沸,不時傳來「齊王萬壽」的呼喊聲。三人疑惑,越吉跑進。說眾人已知齊王聘朱公為相,歡呼齊王聖明。

    范蠡指使越吉:「快去告訴大伙,朱公不會離開陶地!」越吉猶豫。

    宛玉瞪了兒子一眼:「快去!不要把事情鬧大了,不好收場!」越吉去了。

    范蠡不放心,對獨山說:「吉兒這樣遲疑,怎能實意勸解,賢弟去一下,和大伙說清楚!」

    獨山歎口氣:「怎麼說?」

    范蠡揮手:「怎麼說都行,就是不要露了老底!」

    「勾踐死了四五年了,你還怕啥?」獨山在勾踐死後,曾勸范蠡不用再隱瞞過去之事,范蠡未允。

    「不是怕勾踐,而是怕麻煩。勾踐死了,姬玉還在,那個外號叫老鼠的兒子,比勾踐心眼還小。」范蠡真誠說道。

    獨山搖搖頭,走出客廳。

    范蠡突然想起西女,問:「西女哪去了?」宛玉說:「帶著利兒,苗兒出去玩了。怎麼,你對她還不放心。」

    「那一年王蛇來行刺之事,令人生疑。」范蠡說。

    「那一次,多虧她救了利兒!」宛玉道,「西女整天不言不語,走路像貓一樣輕巧,幾次勸她嫁人,她都不肯,這女子是好怪。」

    「文種如何向你引薦的呢?」范蠡問。

    「我已說過多少遍了,臨上車,文種領來交給我,說路上有個照應。」

    宛玉道,「別說她了。說說齊王這件事,如何辦?裝瘋賣傻,不行吧。」

    范蠡笑道:「我已想了三招。」

    「三招?」宛玉感興趣地,「說說看。」

    「第一招是請眾鄉親上個萬民書,懇求齊王不要讓我離開陶地。第二招是拿出一筆錢,以齊王名義捐給北海那邊的水災區。」

    宛玉笑著插言道:「只聽說花錢買官,沒聽說花錢辭官。」

    「人各有志嗎。第三招,三十六計,走為上。不行,咱們走,宋、衛、燕、秦、孤竹、山戎,哪國不能去?」

    「回宛城吧。」

    「你又糊塗了,回到老家,陶朱公的老底就露了。鴟夷子皮的牌子就砸了。弄不好,人家會說咱是憑著上大夫關係經商,富了人家也不服氣。」

    「你呀,難道一輩子隱名埋姓下去?」宛玉瞅著范蠡。

    范蠡歎了口氣:「這名利二字,好折磨人哪!誰不想讓自己的大名垂環宇呢。可范蠡之名一露,麻煩就來了,那些想稱霸的諸侯或用我,或殺我。

    宛玉,我看現在挺好。「

    「我明白了。」宛玉為有如此丈夫而欣慰,也為有如此丈夫而擔憂。

    兩人說話時候,西女端一個托盤進到客廳,托盤上放有酒囊、牛肉,還有一把明晃晃的剔肉尖刀。西女聽到齊王要聘范蠡的消息,十分不安,心想,范大夫若是當了齊相,齊王必定如虎添翼,那越國怎能是齊國對手。西女想起王后囑咐,下了決心,以送酒肉為名,試探范蠡。若是范大夫真去齊為相,這把剔肉尖刀……

    西女輕輕走到范蠡、宛玉跟前:「朱公!夫人!」

    宛玉看托盤上東西:「西女,你這是?」

    西女內心稍有緊張,但面上十分鎮靜:「聽說朱公去齊為相,西女特為朱公祝賀。」

    「你聽誰說的?」宛玉問。

    「大家都這麼說。」西女答。

    宛玉笑道:「你也信?」

    西女也笑道:「如何不信。治家如治國,朱公莊園治得如此好,治一個國也一樣。」

    宛玉驚奇、疑惑地:「西女,平日你沉默寡言,今日倒是伶牙俐齒。」

    說完看了丈夫一眼。

    西女:「西女聽到朱公拜相,心裡高興,話就多了,請朱公用酒,願朱公馬到成功!」

    西女躬身將托盤托至范蠡面前。

    一直察言觀色的范蠡,微微一笑說:「難得你一片心,老夫經商興致正濃,相國之事已當面向齊公子堅辭了。這酒拿回去讓大伙喝吧。」邊說邊似不經心而又迅速地抓過尖刀,看著西女,慢慢地割下一塊牛肉,用刀尖挑起送到嘴中,嚼也沒嚼,就「啪」地一聲吐了出去,落在兵器架的長矛尖上,笑著輕聲道:「西女,這牛肉味兒不正啊!」

    西女明白范蠡已有覺察,感到震驚和慌恐。聽到范蠡堅辭相國,感到自己魯莽,馬上答道:「西女不知牛肉變味,請朱公見諒!」收回托盤,「我再去換一塊來!」疾速輕捷走出客廳。

    范蠡看著手中尖刀,哈哈大笑。

    「你怎麼啦?」宛玉似解似不解。

    范蠡:「我想多吃幾年牛肉!」

    齊公子在陶朱公莊園住了幾天,見朱公執意不肯,只好失望地回臨淄了。

    直到走出陶地,也不明白,為何一個人連相國都不願當。朝中大臣力爭相國,常常弄得你死我活。這個朱公,真是怪人!

    子皮重義俠女自刎十年又過去了。

    這期間,范蠡有一個驚人之舉:把掙來之錢大部散給百里以內窮人,自己重新幹起。起初家人不理解,連雇的人都反對。隨著時間的推移。錢又掙回來時,大家才慢慢明白了朱公的用心:激勵大家苦幹,不吃老本。證明了朱公常說之後:千金散盡還會來。想辦之事,下決心就能辦成。通過這件事,對重新掙來之錢更加珍惜了。

    范蠡從家人和僱用的人身上,看到創業精神時,高興地笑了。他要的就是這個。金錢有價,創業精神無價。要把無價的精神傳下去,不斷開拓,直到不能動時。

    范蠡感到養的牛品種退化,想起家鄉宛邑黃牛。在他的印象中,宛邑黃牛,個大毛光,身挺尾長,性情溫順,耕地拉車全行。決定派老二越利去宛邑,買一批回來,用做良種。

    二十三歲的越利已是一個棒小伙子。三場、兩隊、四坊的活計都行。和漁三十的獨生女兒漁妹已定親,就準備辦喜事。聽到父親要他去宛邑買牛,二話沒說,悄悄告別漁妹,帶著夥計子牛,騎著兩匹馬馱著金子朝楚國而去。

    走了一個來月,到了宛邑城西。在牛市看到黃牛果然是朱公說的那樣,便選十頭公牛,三十頭母牛,付了錢。正要趕出牛市。一個二十出頭的無賴,擋住了去路。說是沒給官府上稅。好心人悄悄告訴越利,此人是宛邑令小公子,專到市上敲商人竹槓。越利心想,出門在外,低頭平安,破財免災,陪著笑臉把回程盤纏十兩黃金遞了上去。那無賴竟嫌少,一把打落在地,百般污辱齊國佬,說私販黃牛,犯了楚法。吆喝隨身打手,扭住越利、子牛往官府送。越利、子牛掙扎不去,無賴便拳打腳踢。看熱鬧之宛人,鼓噪起哄,猶如看耍猴一般。越利一忍再忍,實在忍不下去,大喝一聲,動了拳頭。越利學過功夫,三五拳下去,無賴便被打翻在地。子牛近前一看,無賴翻了白眼。子牛勸越利快走,越利不聽,說好漢做事好漢當,讓子牛照看那四十頭牛,自己到官府去投案了。

    越利投案,即被下了大牢。子牛把四十頭牛賤賣了,疏通卒子,少受了皮肉之苦。無賴的爹,怎能容忍齊國佬打死愛子。審了一堂,定了死罪,以齊國強盜聚眾在宛邑造反致死人命之罪名,派邑吏押送到郢都,向楚王請功。

    子牛無法營救越利,連夜往回趕,給陶朱公報信。

    這一日,范蠡和獨山在莊園酒店門口,擺了一張桌子,一邊下棋,一邊喝酒聊天。述說從光屁股到如今下棋生涯。管理酒店的西女不時給他倆加酒、添菜。

    范蠡和獨山正在悄悄商量,何時回老家宛城看看時。漁三十扶著子牛上氣不接下氣到了跟前。

    子牛見了朱公,掙脫攙扶,撲通一聲跪在朱公面前,哭道:「我沒照護好二公子,我該死!」

    獨山問漁三十:「怎麼回事?」

    漁三十:「剛才在路上撞見他,昏昏迷迷,一定要見朱公。」

    聽到子牛一人驚慌回來的消息,宛玉、越吉、河妮都到了酒店門前。

    范蠡有些不安:「子牛,怎麼回事。」

    大家七嘴八舌地問怎麼回事。

    漁三十焦燥:「子牛,你是咋啦,就知道哭!」

    子牛抬頭,看到桌上木盤內有牛肉,站起來,衝過去,抓住吃了起來,邊吃邊說:「我就是死,也不做餓死鬼,三天沒吃東西了,吃了再講,該打該殺,你們看著辦!」

    大家著急。漁三十欲去奪了子牛手中牛肉。

    范蠡示意讓子牛先吃。把自己的酒囊遞了過去。子牛也不客氣接過去,又吃又喝。頃刻之間,把桌上肉食吃得精光。酒也喝得一滴不剩。子牛吃喝之後,有了力氣,跪下去,把越利在宛城打死無賴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然後伸出雙手:「朱公,夫人,你們該咋懲治,就懲治吧,沒照護好二公子,我該死!」

    范蠡扶起子牛,對漁三十說:「你扶子牛歇息去吧,子牛已盡了力。越利殺人與子牛無關。」

    子牛感動地朝朱公叩頭。

    范蠡把子牛扶起來,慈祥地:「去吧,好好歇歇。」

    漁三十帶子牛走了。子牛邊走邊叫:「朱公,救救越利!他還年輕……」

    聲音揪人心肺。

    「少伯,怎麼辦?」獨山問范蠡默然不語。

    「越利是為民除害!」獨山提高了嗓門。

    范蠡內心十分痛苦,責怪自己不該派越利去宛城——那是個令人懷念,又讓人傷心之地。歎氣道:「為民除害,教訓一頓也就罷了,致人死命,過份了!誰也救不了他!!」

    越吉、河妮分別乞求:「爹爹,救救二弟!」范蠡不語,二人跪了下去,范蠡仍不語。獨山見狀,也跪了下去。范蠡急扶起:「你我情同兄弟,怎麼也這樣。」獨山站起垂淚:「我是代老二求你,這孩子從小就命不好。」越吉、河妮叩頭:「爹爹,救救二弟!」范蠡不悅:「死罪當斬,如何救他!」

    河妮轉而求婆婆:「媽!快勸爹爹,想法快救越利!」百里宛玉一時沒了主意,竟也向范蠡跪下:「少伯!救救老二!」范蠡生氣:「你們說,怎麼救?!」

    大家面面相覷,一時誰也說不出辦法。

    范蠡怒道:「都起來給我回去!」

    大家見范蠡發怒,先後站起,仍未動步。

    范蠡吼道:「還站著幹什麼?!」

    獨山明白范蠡心裡也難受,便道:「河妮,扶你媽回去吧。越吉,咱們也走吧,讓你爹好好想想,他會有辦法的。」

    范蠡百感交集:「我有何辦法?」

    河妮扶著婆婆,擦著淚走了。越吉也歎氣走了。獨山把桌上一個空酒囊疊起來,揣到懷裡,看一眼范蠡,慢慢走了。

    范蠡見人已走,想到兩個孩子,最對不住的就是老二,生下快三歲時才見第一面!這些年又忙於養畜經商,很少對之教訓,以致於遇事忘了分寸,致死人命。養不教,父之過,悔之晚矣。如今如何辦呢。范蠡仰望上蒼,呼道:「越利!我的孩子!你失了分寸,犯了死罪呀,我怎麼救你……殺人償命,古今同理,誰也沒有辦法,沒辦法呀……」流下了眼淚。

    西女從酒店出來,走到范蠡面前,輕輕地但很堅定地說:「你有辦法的!」

    范蠡一驚:「西女,你!……」

    「我已聽了多時。」西女神情自若。

    「你?」范蠡又是一驚。

    「我是越利乾娘,看著他從小長大。如今他有殺身之禍,我不能坐視。

    我不會像夫人他們那樣跪著求你,我知道眼淚打動不了你之心,只會引起你反感……「

    「西女,你?」范蠡更為驚訝,他從來未聽西女說過這麼多話。在他心中,這個姑娘,像自己家曾用過的啞女,只會幹活,不會說話。

    西女款款說道:「我跟你這麼多年,知道你的人品,你的脾氣。但也知道你有辦法。這麼多年,不管大事小事,還沒有哪件事難倒過你。」

    范蠡搖頭:「越利犯的死罪,我沒有辦法。」

    西女充滿信心地:「你有!」

    范蠡搖頭:「殺人償命,無可挽救……除非是楚王大赦……」

    西女笑了:「范大夫,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范蠡驚駭,旋即鎮靜:「西女,你說誰?」

    西女又笑:「說你,范蠡大夫!」

    「我叫鴟夷子皮!西女姑娘!」范蠡急辯。

    「上大夫,你不知我,我可知你,越國堂堂的相國、大將軍,二十年謀劃打敗強吳,人稱孫武第二。」西女索性把范蠡底細揭了。

    「你到底是誰?」范蠡注視西女。

    「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我是王后姬玉派的刺客!」西女說出這句話,鬆了一口氣,是啊,二十年了,總算說出來了。

    范蠡一驚,很快鎮靜下來。故意笑道:「為何刺殺我?」

    「因為你是治國良臣,兵家奇才,王后擔心你為別國效力,聯合諸侯,攻打越國,故而派我來伺機刺殺。」西女把內幕都講了。她想,該講了。

    「那你為何一直沒有動手?」范蠡感興趣。

    「臨行時,一位恩人矚我,只在你危害越國時才動手。十年前,聽到齊王聘你為相,我差點動手,難道你忘了?」西女說著這生殺之事,猶如拉家常一樣平靜。是的,她以此為業,經過王后姬玉特別教訓,對生殺之事看得平常。

    十年前那一幕,范蠡怎能忘記。事後,他本想把西女辭了,但想到文種已故,把他引薦之人辭了,似有不妥。又觀西女對越利很好,此事便放下了。

    雖有疑惑,但無把柄。更沒想到姬玉通過文種之手,派一個小女子臥底家中!

    聽西女如此一說,忽然之間,感到小女子十分坦誠,有點可愛起來。而可怕——在范蠡心目中,幾乎是沒有的。他遇事從未感到過畏懼。他對西女行蹤感起了興趣,接著問:「這些年呢,為何沒有動手?」

    「這些年,我觀察你,雖然智謀超群,但寬厚待人,兩次散千金給窮人,深得百姓愛戴,也就淡了刺殺你的心!」西女真誠地說道。

    「二十年前,你小小年紀,為何要聽王后姬玉的話?」范蠡對此不解。

    「王后把我從小選入後宮,請人教我讀簡學藝,讓我長大盡忠報國,叫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就向王后發了誓。」西女款款而道。

    范蠡心想,那些年,自己常出征在外,雖知王后姬玉智謀過人,大王難比。但萬萬也想不到,王后早有謀殺功臣之心。這個女人,真有心計!想到二十年來,西女聽令重諾,匿藏下來,也真不易。欽佩地說:「西女姑娘,你一露面,我就犯疑,這些年,你一直藏而不露,真是個大智大勇的俠女!」

    「承蒙上大夫誇獎。話已挑明,你該明白我的意思了。」西女有些高興起來。

    「不知俠女是何用意?」范蠡故作不知。

    「神機妙算的大將軍,不要裝糊塗了。」西女看著范蠡道。

    「西女姑娘,子皮年近古稀,腦僵心疲,喝點米酒還行,想主意已不如當年了。」

    「你的英姿不似當年,但你的英名天下皆知。尤其那王公貴族,誰不知你『勝敵使敵不能報,取地使敵不能奪』之氣概,誰不懼怕你大將軍之威名。

    我聽說,姑蘇地方,嚇唬小孩就講,范大將軍來了……「

    范蠡苦笑:「罪過,罪過,范蠡二字,猶如虎狼一般!」

    西女點破:「如今越利有難,你只要把范蠡大名一亮,我想楚王也怕你三分,越利不但可特赦放出,依他的文韜武略,說不定還可以在楚國當將軍呢?」

    范蠡明知故問:「你是說讓我用范蠡之名去求楚王特赦?」

    「是的,」西女說,「楚國是你故鄉,楚王這點顏面會給的,就是那宛邑令,知道越利是你公子,也不會再深究。」

    「你覺得行?」

    「行,一定行。」

    「你覺得我會那樣做?」

    「為救越利,我想你會的。」西女說此話,有些猶豫。

    「西女姑娘,難得你救越利一片苦心。但你想錯了。你觀察了我這麼多年,還沒看出我的心,我決不會再用范蠡之名,去幹我不願幹的事情。」

    「為什麼?」西女不解。

    「因為還有比姓名更重要的信義:范蠡之名是用來治國的,不是用來治家的,不是用來謀私的。我怎能為一個死囚玷污范蠡二字!讓後人覺得沒有一個官是清廉的!一個人贏得好名聲不易,損壞它易如反掌。我寧可讓越利罵我無情,也不能讓後人罵我無義!」

    「你這樣做,有誰知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願足矣!西女姑娘,你救老二心切,洩了我天機,我不怪你。但此事,萬萬不可這麼做。越利之事,聽天由命吧!」

    西女十分失望:「這麼說,你是不同意亮出范蠡之名了。」

    范蠡心情激動,面上平靜:「范蠡已經死了,我已習慣於鴟夷子皮的姓名了!」

    西女感動:「不,你沒有死,你還活著!」

    「我還活著,姓名已經死了。二十年來,你沒有刺殺我,就是因為范蠡死了。要是活著,你能放過我?越王后還能放過我?!不僅救不了越利,連全家的性命也難保!」

    「不,這麼多年了,越王后不會追殺你們全家了!」

    「我不是怕越王后追殺。我是想按自己的心願幹點事情,讓後人知道,治國有范蠡,經商有朱公,我不能自壞名節!」

    西女見說不動范蠡。跪下道:「上大夫在上,西女原不想跪求,現在只有這樣做了,我斗膽再問大將軍一句,你用不用范蠡之名去救越利?」

    范蠡堅定地:「不用!西女,跪也沒用,起來吧!」

    西女無奈:「范大夫,我明天就向天下人講,你就是范蠡!越利是你的二兒子,他本名范越利,請求齊王去疏通,你以為如何?」

    范蠡看著西女:「我要是不同意呢。」

    西女著急,使出絕招:「我就刺殺了你,再向天下人宣佈,你就是范蠡!」

    西女雙目圓睜,直射范蠡。

    范蠡微笑:「那就請動手吧!」把腰間佩掛的腰刀拔出,遞給西女:「來吧!」

    西女起身接過。

    范蠡挺胸待刺,神色坦然。

    突然,西女朝自己脖子割去……

    范蠡功夫不減當年,一把抓住西女手腕。

    西女視死如歸:「范大夫,為何阻攔我!」

    范蠡:「為何不殺我,而要自刎!」

    西女淚湧:「你以死維護信義之名,使西女無地自容;越利性命難保,我已沒了指望;范蠡已死,我活著亦無意義;想起對王后的允諾,我不能再苟活於人世!」

    西女拚命掙脫范蠡手腕。

    范蠡畢竟年老氣弱,掙西女不過,只見西女拔刀向脖子上割去。范蠡閉眼大叫:「西女……」他一生見過多少次流血,但從沒像這次驚心,目不忍睹。

    西女倒在地上,臉上露出安祥笑容。

    家裡人,莊園人趕來。范蠡沒有說出西女真實身份,只是說,西女聽到越利犯了死罪,一是自疚;二是感到無望。想不開,自刎了。

    人們歎息著,將西女屍體抬到屋裡。河妮給西女擦淨了身子,換上了乾淨衣服。

    范蠡讓獨山找兩個可靠之人,用快車把西女送回越國安葬。順便代他為陳音掃墓。

    安排妥當之後,范蠡邁著沉重步子,回到家中,進了書房……

    古琴抒懷朱公持念奇奇正正,正正奇奇。

    虛虛實實,實實虛虛。

    虧虧盈盈,盈盈虧虧。

    國國家家,合合離離。

    陰陰陽陽,輪輪迴回。

    名名利利,來來去去。

    奇正相生。虛實相依。

    盈虧互補。陰陽互替。

    福兮禍兮,禍兮福兮。

    范蠡坐在書房,手操古琴,輕彈低唱。一遍一遍……,連晚飯也沒去吃。

    琴聲,時而悠揚,婉轉,如注如訴;時而如高山流水,浪潮拍岸;時而如低谷小溪,清風徐徐;時而如驕陽烈火,燥熱難耐;時而如冰天雪地,奇寒無比。亦悲、亦憂;亦慷、亦慨;亦平,亦靜……

    一盞油燈,照亮書房竹簡世界。

    牆上、架上、幾上、案上,到處都掛有、放有、碼有竹簡,有的整齊,有的零亂。

    為搭救越利,宛玉、獨山、越吉、河妮、漁三十及其女兒漁妹,先後進進出出書房,想聽聽范蠡有何主意。在他們心目中,朱公定會有好主意。但朱公一直在彈琴,誰進來都不看一眼。他用琴聲回顧往事:宛邑、諸暨、-李、會稽、石室、南林、浙水、北海、姑蘇,陶地……用琴聲追念應該追念的人:文種、孫武、子胥、陳音、楚女、還有西施、西女,……用琴聲鞭笞勾踐、姬玉、夫差、伯-……用琴聲表達對父母、兄嫂、師長、宛玉、獨山、漁三十的尊敬和答謝,用琴聲訴說對越利的自疚、自責、不能救助的無奈……

    乞望兒子原宥。他進入了一個無限的情感世界。覺著自己之心長了翅膀,飛到過去,飛到現在,飛到未來,飛上了蒼穹,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那顆心在琴聲中顫動……

    范蠡癡了!

    大家看到他的樣子,不忍心打斷。但人命關天,救人如救火。漁三十氣得火燒火燎地說:「我真想把琴一腳踹了!」獨山搖頭。宛玉歎氣。越吉,河妮,站立不安,漁妹淚流不斷。

    越渴越給鹽吃。恰在此時,一個身瘦高,衣破爛的窮漢闖進院子,吵鬧著要見朱公。門人阻攔不住。窮漢到了書房門口,大叫:「我是魯國的猗頓,我要見陶朱公!」

    范蠡聽到,停琴罷唱,面露喜色:「哦,遠方來的客人,快請進,快請進!」

    平日各地常有來找朱公的窮人。家人知道朱公脾氣,從不阻攔。今日有越利生死大事未卜,真感到猗頓來的不是時候。本想讓猗頓到客房住下等候,見朱公已經邀請,只好讓猗頓進了書房。

    范蠡欠身施禮相迎,讓越吉給猗頓搬了榻坐,看猗頓面有饑色,讓越吉給猗頓拿來了酒食。

    猗頓邊吃邊說,「朱公真是大好人,想到我心裡去了,我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

    范蠡向猗頓問起公輸班大師,猗頓說,前些時還見公輸般用竹子、木片做了個飛鳥,在天上飛了三天三夜。又問起魯國的宰相孔丘。猗頓說已死好幾年了。范蠡聽到孔丘已死,神情黯然。推崇之人老子、孫子、孔子、一個個都死了,上天的懲罰呀。范蠡陷入沉思之中,想到自己平生心血撰就的《兵法兩篇》《致富奇書》和這三個大師比,還有什麼不足……

    漁三十忍不住了:「你找朱公何事?」

    猗頓:「聽說朱公是天下首富,我想問個發財門路,我實在是窮怕了,想發財,發大財!」

    大家想笑又笑不出的看著猗頓。

    范蠡思緒回到眼前,聽到猗頓之話,很高興地說:「好啊,想發財,好啊!人為財走,鳥為食飛。財也,食也,人之需也,不可醉也,不可棄也,正心求也,不可責也,邪念追也,不可學也……」順口說出了他書上之話。

    猗頓:「我的爺哎,你把我」野「糊塗了。」

    大家露出勉強之笑,十分煩躁不安,期望猗頓快走。

    范蠡對大家的情緒似乎沒有注意,微笑著對猗頓:「我這裡有一本《致富奇書》,上面有如何發大財,你不妨一看。」說著就要去取書。

    猗頓慌忙攔住:「我不識字,你和我說說啥意思。」

    范蠡只好講了經商致富的要領十三條:勤快節儉;謹慎負責;規矩方正;價格講明;錢財細慎;貨分優劣;回驗查明;期約限定;帳目記清;隨行就市;良機莫失;不負於人;富行其德……

    猗頓聽不下去,將朱公之話打斷:「算了,算了,朱公!你把現成管用的方兒,給我說一個,我照著做,能發財就行。」

    范蠡無奈,問猗頓幹過什麼。猗頓說,種地,莊稼死。養蠶,蠶不活。

    范蠡又問他養過牛羊沒有。猗頓說,養過一條公牛,前年賣了;一隻公羊,去年殺了。范蠡一聽,熱情地向猗頓建議,讓他回到魯國,到西河那個地區,找個水草好的地方,安頓下來,專養母牛,母羊,兩年能翻番,五年能致富,十年能發大財。猗頓一聽,十分高興,但很快又失望了。說自己兩手空空,連個牛毛羊毛也養不起。范蠡說別著急,我既然給你出了主意,就要幫你。

    說完先讓夫人宛玉給猗頓拿了十兩黃金。又讓越吉帶他去牛欄羊圈,挑母牛母羊各十頭。猗頓感動得情不自禁的跪下叩頭,說下輩子變牛變馬報答朱公大恩大德。越吉領窮人選牛送羊,已不是第一次,沒說什麼,領猗頓出門。

    頃刻返回說:「爹,一樣十頭是不是多了點。」

    范蠡:「怎麼,心疼啦?」

    越吉:「咱家能有今天,也是一點一滴攢的,老二為幾頭牛……」說不下去,痛苦地低頭。

    獨山也勸道:「子皮,咱又不摸這個人底細。」

    漁三十今日確有醉意:「你出手也太大方了,頂上咱漁場一個月的收入。

    你……「

    范蠡不高興了,說:「都別說了,我看此人真誠、豪爽、可親、可敬,從魯國跑這麼遠,向我討致富門路,可見他決心之大,毅力之韌,若天下人都像猗頓,這樣求富心切,哪還有窮漢,餓鬼。我已把他看成知已,士為知已者死,何況區區幾頭牛羊!越吉休再囉嗦,快去!再外加一頭公牛,一隻公羊,挑好的。我要讓猗頓十年能和王公貴族比富!」(註:史載,猗頓十年後財富達到王公貴族水平)

    越吉看母親,宛玉示意他快去。越吉只好快快而去。

    獨山搖頭歎息。

    范蠡又坐下彈琴。

    漁三十焦躁憤懣:「子皮,你總得想個辦法呀,光彈這個破琴,能把老二救了?」

    獨山:「是啊,得想個辦法。」

    漁妹禁不住又哭泣起來。

    范蠡不語,低頭撫琴。琴聲低吟,震撼著一顆顆如焚之心。

    漁三十大呼:「我沒見哪件事難倒過你,難道你真的老了?不中用了?」

    范蠡仍不語。

    百里宛玉計從心出:「有辦法啦!」

    大家驚喜:「快說!快說!」

    百里宛玉望了一眼丈夫,欲言又止。

    范蠡瞥了一眼夫人,繼續撫琴。琴聲激烈,煩躁,不滿,嫌夫人話多……

    宛玉明白丈夫之意,但實在忍不住:「少伯,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大家催促:「快說!快說!」

    宛玉:「我們拿錢去把老二贖回來?」說完不安地看著丈夫。

    獨山:「是啊!是啊!」

    漁三十一拍大腿:「他娘的,只顧著急,把這個茬忘了。前些時,我還聽說,只要有錢,死罪可以判成活刑,無期判成有期,有期放出監獄。對,對,對,錢咱有,花它萬二八千,把越利贖出來!子皮,這兒若是不湊手,我把漁場的積蓄全拿出來,也得救老二的命,不能看著閨女沒出門,就當小寡婦!」

    漁妹嫌父親的話不好聽,叫了一聲:「爹!」

    漁三十知道女兒意思:「你也別嫌乎爹說話不中聽,你的心比爹還急。

    到這個份上,沒啥不好意思,快快求你大伯,將來的公公,點個頭,咱們馬上湊錢贖人。越利送到郢都這麼多天了,楚王那個老兒,要是一來勁兒,發句話咱越利就沒命了!「

    范蠡低頭不語。

    宛玉:「少伯,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呀!」含淚跪下……

    范蠡不語。漁妹,河妮朝朱公跪下了。

    漁三十不滿,抓住酒囊,渾身發抖:「子皮!嫂子和兒女們跪著求你,你那頭再金貴,也該點一下了!」

    獨山:「子皮,你點個頭,這事我們來辦。」

    范蠡把琴嘩地推在一邊,站起吼道:「你們不要逼我了,我不會同意拿錢去贖人!」

    大家吃驚!

    范蠡:「難道我不心疼越利,難道我不知拿錢去贖,難道我是那要錢不要命的人?!」

    漁三十咆哮:「那你為啥不同意?!一二十年了,你賺了萬萬黃金,散給了說不盡的窮人,剛才你還給那個窮漢一大筆財產。對不認識的人,這麼大方,對自己兒子卻這樣無情無義!我不知你安的什麼心?我早知這樣,才不同意和你結親家呢!漁妹,走!你還沒過門,他家老二是死是活,與咱無關,走!」上去拉漁妹。漁妹不願走:「爹!爹?」漁三十大吼:「走!」

    父女拉扯起來。

    河妮:「爹爹答應吧,三十叔生氣了。」

    宛玉:「少伯,求你啦!」

    獨山:「子皮,答應吧,三十賢弟說的是。平日,你常說,掙錢不為錢,有錢不吝錢,你點個頭,我們去辦,就這一條路了……」

    范蠡心裡痛苦:這些跟了自己一輩子的人,怎麼也不明白自己心思呢。

    難道自己想的不對?不,自己是對的。但堅持一種信念,太難了!有時連自己親人都要得罪。

    獨山見范蠡不語:「少伯,你答應了。」

    大家也都轉憂為喜:「答應了。」

    范蠡堅定地搖頭:「我不會答應!」大家意外,吃驚生氣。未拉走漁妹的漁三十怒吼道:「為什麼?!鴟夷子皮,你講個明白!」

    范蠡發自內心地說:「我范……我鴟夷子皮,天下誰不知,我是大富翁,我有錢,可這錢,可這錢!我寧可幫助窮漢,也不去行賄養貪!讓後人知道,朱公的錢,來得明,花得正,不是有錢就去買鬼推磨!」

    范蠡激動地把身邊几案上的竹簡,嘩嘩打落在地上,高呼:「都出去!

    讓我安靜安靜……「此刻,他感到特別孤獨。想起孔丘之語: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自己達到」君子「境界了嗎。搖頭,搖頭,再搖頭……

    名非常名道非常道漁三十帶著女兒回了漁場。

    獨山、宛玉、河妮退出書房到了客廳。越吉幫助猗頓選好牛羊後,也回到了客廳。幾個人合計一番,獨山做出跟隨范蠡以來第一個大膽的決定:由越吉和子牛帶上重金,速去郢都,想法贖出越利。宛玉也第一次違背了丈夫心思,點頭同意。

    越吉叫來子牛,把黃金箱子裝上馬車,連夜出發。

    第二日,范蠡得知這一情況,生平第一次向獨山和宛玉發了脾氣。

    獨山走了。說是回宛邑老家看看。

    宛玉病了。一連幾天都沒起床。河妮忙前忙後,侍候著婆婆。

    范蠡呆在書房,忙著修改著述。飯是孫子范苗送的,覺是在書房臥榻上睡的。他忘了外面的世界,陶醉於竹簡——山野竹林清香之中,領略著其中的輝煌、壯美……

    宛玉雖然病倒在床,心中一直惦念丈夫。知丈夫脾性,願幹之事,一定要幹成;不願幹之事,誰也說不動。花錢贖人,違了他之心,他能好受嗎。

    每天從孫子口中瞭解丈夫情況,得知丈夫每日埋在竹簡之中,寫寫改改,沒有別的事情,稍稍安慰。十天過去,宛玉感覺精神好些。讓河妮去三場、二隊、四坊看看,別出什麼事。自己撐著身子,到了書房。

    范蠡正在修改兵法中的「剛柔篇」,他雖在攜李、會稽、姑蘇、笠澤江、姑蘇山等戰鬥中,已把剛與柔髮揮得淋漓盡致。但當他把強弱、攻守、奇正、虛實、眾寡、先後、迂直,這些概念納入剛柔體系論證時,好像登上了山峰,豁然開朗。處於高山之巔的范蠡,忘記了自己的存在,更沒覺察夫人的到來。

    直到寫下最後一筆,滿意地抬頭想放聲大笑時,才發現夫人就坐在一旁。

    范蠡忘記了與夫人的口角,忘記了夫人這些天一直有病,高興地像小孩似的:「宛玉,我改完了,定冊了,可以和孫武比了。我還有經商致富的書,孫武沒有。我活到七十,孫武沒有。哈哈……」若不是宛玉,換了別人,準以為范蠡在說瘋話。宛玉知道,范蠡一生都在和孫武比試。想到這一點,宛玉深為丈夫的追求精神所折服。但人總不能生活在想像境界中,一到現實,誰也擺脫不了煩惱二字。宛玉心中也有積了一二十年的話,藉著范蠡話茬說:「你比上了孫武。你治國成功了,致富成功了,可你是怎成功的。你把家丟下不管才做到的。我十六歲到越與你完婚,如今快五十年了,你對我,對孩子,管過多少,新婚幾天,你就陪勾踐去當人質,一去三年,把我一人留在異鄉,度日如年……你從吳國回來,有了越吉,你又管過幾回?你陪勾踐視察,幾次路過家門而不入,你鼓勵別人生養教訓,越吉長到幾歲,竟不識你,有你這樣做父親的嗎!」

    范蠡從書中回到現實,愧疚地:「別說了。」

    「不,我今日把話說完。你為勾踐處心積慮二十多年,無一事不經你運籌。可你又為孩子們做了些什麼?老二、老三是女孩,生下不久就病死了,孩子死時,你在哪裡?越利已是老四,生他時,你又北渡淮水……仗打完了,滿想可以過安穩日子了,你又把官辭了,喪家犬一樣被勾踐追殺……這些年,你賺了大錢就送人,又重新干,折騰來,折騰去。

    要不是你想引進宛邑黃牛,越利怎麼能出事?「

    范蠡沉痛地:「宛玉,別說了,你跟我一輩子,吃了萬般苦……這份情;這份意,今生難還,下輩子再報吧!」

    宛玉:「我不是讓你還情。我是讓你知道,為啥違了你的心,同意讓越吉去贖老二。我亦是知書達理之人,從跟你那一天起,哪件事不支持你,打仗時候不說,你辭官經商後,你辦的哪件事,我說過半個不字……」

    「宛玉,你不要說了……」范蠡乞求。

    宛玉索性把話都說了:「你不要打斷我。說起來你也當過上大夫,這贖罪特赦,古已有之,今也有之,越國有之,齊國有之,楚國也有之。君王們願意落仁義賢德之名,你又何必清高呢?錢可以再掙,人死不可復生,這個理兒你比我懂。」

    「越利的罪是贖不了的,楚王不會特赦他。」范蠡肯定地說。

    「為什麼?」宛玉不明白。

    「因為他是陶朱公的兒子。」范蠡說,「楚王會怕百姓說他是收了陶朱公的大禮才赦越利。哪個君王不想要好名聲呢!宛玉,你讓老大去,也就去了吧。但人命是贖不回來的,你要有所準備。這些天,一有空我也在想,我在越國時,為了整治軍紀,殺過不少刁鑽強悍的犯人。越利之事,是上天懲罰我……我做事喜歡徹底,吳將王孫雄罵我要斷子絕孫,孫未絕,看來子要斷一個了……」

    宛玉平靜了些:「事已至此,聽天由命,能贖,是他自己造化,上天保佑,不能贖,也算盡了心,他不責怪我們,於心也安。哎,這個孩子,從小就多事。」

    「你能這麼想,我很欣慰。這些天,你病倒在床,我憋了口氣,未去看你,實在失禮。但我也在想,怕你受不住呢。」

    「我倒是怕你……越利不知死活,獨山賭氣走了,三十也不來看你……

    怕你經受不住。「

    范蠡笑道:「我鑽到了這山野竹林,登上了高山之巔,塵世已丟在腦後了。」

    「你能這樣,我放心了。」宛玉說著站起來,深深地望了丈夫一眼,走出書房。

    「宛玉!」范蠡輕輕叫了一聲。

    宛玉回頭。

    「保重!」范蠡叮囑。

    宛玉答應了一聲,轉過頭去,淚流了下來。

    兩個月了。沒有郢都傳回的消息。

    范蠡似乎老了許多。

    宛玉擔心丈夫在書房悶出病來。想起丈夫過去總愛去酒店門口坐坐,一來可以看看附近的牛欄羊捨,聽聽牛羊叫聲,二來可以和過往的鄉親說說話。

    摸摸行情。於是,她先到了酒店,讓兒媳河妮準備了酒菜,叫孫子范苗去把爺爺拉到這裡。

    范蠡來了,見到宛玉,明白是夫人安排,心中感動,和夫人對面坐了下來。

    遠處傳來了牛羊叫聲。

    一隊大雁嘎嘎從頭頂飛過。

    兩人從天氣、身體,說到越利。

    范蠡突然站起,遙望遠方,失常地:「我看到老二了,正在向家中走來,你看,穿了一身白色盔甲。你聽,他在唱歌……腳踏千里水,手揚滿天沙,驚起林中鳥,折斷園裡花……」踱步欲追,「你看,老二又走了,走過了牧場,走過了陶山,走進了雲中……」

    宛玉吃驚:「少伯,你……老眼昏花了!」

    「不,我看到老二了!我看到越利了!他沒有埋怨,他安祥地走了,像一陣清風,輕輕地散了!」

    宛玉心想,丈夫想兒子想癡了,心疼地上前扶住丈夫坐了下來,安慰道:「少怕,你累了,歇會吧!」

    馬蹄聲響。「朱公!朱公!」的聲音傳來。

    子牛回來了。

    子牛見到朱公和夫人,滾鞍下馬,叩頭便報:「朱公!夫人!給你們報好消息,楚王要大赦,二公子馬上就回來了!」

    「真的?」宛玉高興。

    「真的!郢都的人都說楚王要大赦。一位宮中貴人還透信給大公子,說楚王已派人查驗金錢倉庫,查完金庫就要大赦。大公子讓我先回來報信,我把一匹馬都跑死了,又買了一匹……」子牛十分興奮。

    宛玉激動地:「少伯,這下好了!」

    范蠡低頭喝酒不語。

    子牛:「朱公,真的!」

    宛玉從桌上拿起一個酒囊,遞給子牛:「你講講去郢都的情況。」

    子牛接過酒囊狠命地喝了幾口,喘了口氣說:「去了之後,大公子就用重金疏通了宮中貴人。沒過幾天,貴人就捎信說,楚王為免去楚國久旱不雨之災,決定大赦。大公子很高興,在市上買上一匹好馬,單等接二公子一塊回來。」

    「你們見到越利沒有?」宛玉問。

    「見到了,大公子疏通了獄卒,我們去見了一面,二公子雖然受了酷刑,精神還好,見到我們問起二老的情況,淚嘩嘩地流,說是辜負了你們生養之恩,給家裡帶來了災禍。」子牛一口氣說。

    宛玉擦淚道:「子牛,你辛苦了,還有什麼話要說?」

    子牛又喝了幾口酒,把酒囊放到桌子上:「沒有了,你們等好消息吧,我去歇了。」牽馬走了。

    一陣秋風刮來。

    兩人往家中走去。

    「少伯,你怎麼不高興。」

    「你以為是好消息?」

    宛玉點頭。

    「老二已經死定了!」范蠡肯定地說完,歎了口氣。

    「楚王不是要大赦了嗎?」

    「赦了別人,也不會赦越利。」

    「為什麼?!」

    「老大一用錢,這事就壞了,楚王會先殺老二,再下大赦令。哎!誰讓他是陶朱公的兒子呢!」

    「興許事情已辦妥了!」

    范蠡苦笑。

    兩人回到家中。

    范苗跑了進來:「爺爺,奶奶,子牛叔說,二叔就要回來了!」

    宛玉點頭:「子牛那麼說,你爺爺不信!」

    過了一會,漁三十和漁妹也來了。

    漁三十高興地:「朱公,我從漁場過來,正巧碰上子牛,說是楚王要大赦,老二快回來了!我早就說了,有錢能使鬼推磨,楚王那老兒見錢,眼還能不開!」

    漁妹走到宛玉跟前,羞澀親妮地:「大娘,越利一回來,我們就成親。」

    宛玉一笑:「好哇!」

    漁三十衝著范蠡:「朱公,上次衝撞了你,今日向你陪不是。」見范蠡沒什麼反應,「你那臉也不要老是陰天,破財免災,應當高興。來!咱倆喝一壺。」從懷中掏出酒囊,舉到范蠡跟前。

    范蠡推開酒囊:「這酒怕喝不成。」

    「為什麼?」漁三十問。

    「過幾天你就明白了!」范蠡歎氣。

    好難等的幾天哪!

    這一天終於來了。

    越吉拉回來的是白布裹著的越利屍體!人們看到時,驚呆了,怔住了!

    范苗先哭了起來。緊接著,漁妹、河妮哭了起來。宛玉叫了一聲「利兒」

    暈了過去,莊上人連忙把她抬到屋內。

    越吉朝站在大門口的父親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漁三十惱怒地:「越吉,你怎麼搞的?!」

    越吉沉痛、羞愧地:「越吉固然無能,可……」

    「可什麼?!」漁三十大吼。

    越吉不得不說:「楚王沒有赦老二,是因為……他是陶朱公的兒子!」

    漁三十:「啊!」對朱公冷笑,「好啊!陶朱公!陶朱公!是你害了越利!是你害了越利!!這就是你經商的下場!」

    莊上人勸漁三十別說了。

    范蠡平靜地:「讓他說吧!」

    漁三十又咕咕嚕嚕喝了幾口酒,叫道:「鴟夷子皮!我跟了你一輩子,這會兒,我恨不得宰了你!」莊上人見漁三十醉了,拉他回漁場去。漁三十邊走邊叫著「鴟夷子皮!」

    范蠡揮手,讓車伕把車趕走。

    車走了。漁妹,范苗和莊上人哭著跟車走了。

    越吉:「爹爹,當初你要不辭官,老二也不會……」

    范蠡:「不要說了,去吧!」

    河妮躲腳:「你還在這兒幹嗎,還不趕快去料理二弟後事!」越吉歎氣走了。

    河妮囑咐公公保重,跟越吉去了。

    喪事辦完,恢復了正常。

    范蠡卻不正常起來,每日喝酒、舞劍。

    這一日,范蠡又去了酒店門口,邊喝酒邊舞劍。

    獨山從老家回來了,見范蠡在酒店門口,打招呼:「少伯,我回來了!」

    范蠡似乎沒有聽到,繼續舞劍。

    「少伯!」獨山放大了聲音。

    范蠡仍在舞劍。

    「子皮!我回來了!」

    「回來了好,歇著去吧!」范蠡說話了,但劍仍在舞動。

    「不,我不歇!」獨山跟著范蠡的步子走,「我要和你說說為啥回來了……

    我是聽說楚王殺了老二,才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當年文種稱你文比孔丘,武比孫武。如今孔丘已去,三千弟子都在讀他的書。孫武不在,兵法十三篇,被奉若聖典。你的書呢,有幾個人去看,你念的致富經,算什麼學問?「

    范蠡住步苦笑:「什麼學問?什麼學問?!子皮學,朱公學,經商學,致富學!」

    「你還笑呢,世上沒有幾個人不想當官,你當上了,把它辭了;沒有人不想撈錢,你掙到了,又把它散了,你到底想幹什麼,你到底圖什麼,如今把一個兒子也丟了……」

    范蠡又一笑:「咱們同鄉老子講過,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也許,五百年,一千年,兩千年,那時人們才知道,我要的什麼,圖的什麼!「

    輪到獨山苦笑了:「一千年,兩千年!你想的太遠了!眼下,連家鄉的人……」十分痛苦地,「都罵你是奸臣、奸商,說你丟了宛人的臉……范家的祖墳被人剷平了,你的侄兒流落外鄉……你當相國時。立的范公祠,被人推倒了。還說越利在宛犯罪,是對你的報應。說你從小就是瘋子……」

    范蠡震驚!沒想到家鄉人會這樣看他,一生為楚,竟落得這樣。進而,他想通了,開始大笑,狂笑,叫著:「奸臣……奸商……瘋子……」從桌上抓起一隻酒囊,喝著,笑著,揮著寶劍,踉踉蹌蹌地朝陶山奔去。

    獨山以為范蠡真的瘋了,叫著「子皮!子皮!」跟了上去。

    范蠡不知哪來的勁兒,一口氣跑到陶山頂上,倒了下去……

    壽終正寢魂系故土范蠡被家人抬下山,躺過冬天,精神才好起來。

    范蠡再一次做出分散錢財的決定。把財產分成五份。一份給越吉,一份給獨山,一份給漁三十,一份給了長期在莊園幹活的人,一份交給夫人宛玉,讓她散給上門求助的窮人。經營之事,他一概不管了。每日不是在書房讀簡,就是到酒店門口坐一坐。見到人只點個頭笑笑,連話都很少說了。

    轉眼三年過去。

    范蠡七十三歲。

    忽一天,他把孫子叫到書房,十分慈祥地讓十五六歲的孫子在幾前坐下來,指著幾上竹簡說:「你看著這三句話,爺爺考問你。」

    范苗低頭,見簡上是孔丘的話: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講講看?」范蠡溫和地看著孫子。

    范苗竊笑,這三句話,父親已和他講過多次,沒什麼難的,爺爺怎麼啦,考這三句話。

    「第一句話說,學問要隨時練習,才高興。第二句說遠方來了客人,很高興;第三句說,別人不瞭解我,我不怨恨,才是君子。」范苗說完,望著爺爺,期望得到稱讚。

    「沒有了?」范蠡不滿足,也不滿意。

    「沒有了。爹爹就是這麼講的。」

    范蠡歎了口氣。心想,好好的話,怎麼講成這樣。

    「爺爺,我講的不對嗎?」范苗有點不服氣,「爺爺,你講講看。」

    范蠡看一眼孫子,坐在孫子對面,指著簡上字,像對啟蒙頑童似的說:「好好聽著。這第一句話重字在『時』在『習』,是說做學問——不管是讀書,種地、養畜、打仗,要隨時隨地思考,見習,體驗,反省。開始不習慣,慢慢習慣,有了進步,就會有興趣,趣而生悅,就高興了。第二句接著第一句,不是講遠方來了客人,是說做學問不要怕寂寞,不要怕淒涼,一輩子沒有人瞭解,也不要懈其志。做的學問,只要是為千秋萬代著想,五百年、一千年、兩千年總會有人瞭解你的心,總會遇到知音,想到那麼遙遠的人成為知己朋友,能不高興嗎。第三句是接著一二句,是說做學問的人,一輩子沒人瞭解,也不怨天尤人,要反省自己,為何沒有登上頂峰。這三句話,是做學問的三層境界。重在一個『樂』字,自樂得天下之樂。什麼時候,你修養到三層境界,就是君子了。」

    范苗似懂非懂。在他心目中,爺爺一定是孔丘說的君子了。

    又一日,范蠡穿戴十分整齊,把夫人叫到書房。自己端坐在古琴前,讓夫人坐在對面,說:「我有些事,要交待於你!」

    宛玉心裡砰地一跳,預感有事發生。眼瞅丈夫全白的頭髮,蒼老的面容,輕輕地說:「你說吧。」

    「人生七十古來稀,孔丘活了七十二,我比他大了一歲,該去了……一把劍,一張琴陪我一生,還讓它們陪我去吧。《兵法兩篇》、《致富奇書》是我心血結晶,也隨我去吧……」范蠡安排後事的語氣、神態,就像出遠門一樣。

    宛玉心裡流淚,面上鎮靜地說:「還有什麼事情?」

    「沒什麼了。越吉在陶山之陽修的墓穴,我去看了,很好。生死由天,要看開看透。我走後,家人不要哭,我平生厭哭……宛玉!」

    好長時間沒聽到丈夫這樣親切叫了,宛玉抬頭,眼閃淚光。

    「我們完婚時,我彈過一曲。我要去了,再彈一曲。」范蠡撥動琴弦。

    琴聲依舊,人聲已老:葬吾陶山兮,面向宛邑。

    遙望故土兮,噫噓!噫噓!(無限感概之意)

    人聲沒了。

    琴聲仍在迴盪……

    宛玉看時,范蠡已閉上眼睛,像平日閉目養神。手指仍在琴弦上輕輕地顫動……

    范蠡去了。

    宛玉靜靜地坐在丈夫對面,直到太陽下山。

    1995年3月至11月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