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文 / 萊昂納·弗萊徹
儘管表面不動聲色,其實葛吉兒心裡興奮得像到了馬戲團裡的孩子一樣。由美國廣播協會提名角逐銀麥克風獎是一項極高的榮譽,那是由專業組織為鼓勵採訪報道的新聞廣播人員所頒發的獎,其目的正如獎座上的銘文所寫的:「給卓越的真相追尋者。」如果吉兒能得獎,那真的是《第4頻道新聞》全體工作人員的殊榮,誠如衛查理所言。
吉兒運氣不錯,能有這份令人羨慕的工作。而她也非常努力,更知道這一切並非僅憑運氣及辛勤工作即可換來的。她知道自己很不錯——她每天晚上看自己的新聞節目時就知道自己不錯。當她對一則聳人聽聞的故事緊盯不捨的時候,當觀眾及崇拜者給她的信件堆積如山的時候,她更肯定自己是非常不錯的。她知道狄傑姆雖沒讚許她,卻對她很賞識,每週厚厚的薪水袋就足以證明這位新聞導播對她的信心。
沒什麼能比同行給予的肯定更具深意的了,那也正是銀麥克風獎精神之所在。她被提名,是因為其他男女新聞從業人員對吉兒的能力投了充滿信心的一票。即使她未得獎,只要被提名就已是很高的推崇了。
在前往紐約的噴氣式飛機上,吉兒一路告訴自己她不可能贏得大獎,她根本毫無機會,也許明年……但私底下她認為她其實蠻有希望的,真的很有希望。她夢想著自己手捧銀麥克風獎站在講台上,那是她的新聞界同仁給予她的獎勵,以及對她在專業上的優點及價值給予的實質性肯定。萬一她真的獲獎,她得先做好準備。她已擬妥幾份答謝詞,只待夢想成真。
如今美夢正在成真。在卡塔隆尼亞飯店寬敞的大宴會廳裡舉行的典禮上,吉兒從頭至尾坐立不安。她坐在壯麗的大吊燈下,身穿花了她一千美元的名家晚禮服,四周圍著堆滿笑容的面孔。她沒什麼胃口地吃著她的雞,胃中早已翻攪欲嘔。她坐在那裡看著頒發其他獎項似乎已有好幾個鐘頭了,例如戰爭報道、攝影報道、系列報道等等。
最佳專題報道的銀麥克風獎是今晚的壓軸,它通常是引發會員爭論最多、競爭最激烈的獎項。吉兒聆聽著入圍名單,她自己的名字也包括在內。宣讀名單的是今晚大會的主持人梅愛德,他是個著名的電視新聞記者。今年吉兒需要對付幾個可怕的對手,因為1990年是一個墮落到極點的年代,好的故事題材比比皆是,就在每一個政客和銀行家身上。
宣讀完候選名單,接著是播放各候選人角逐銀麥克風獎的自選新聞片剪輯錄像帶。吉兒的是地方新聞,內容是某城的一件由一些不肖議員所犯下的瀆職案,原本為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籌募來的基金竟被拿去作加勒比海度假之用。
吉兒指名道姓毫不留情地揭發了真相,更列舉出他們從窮人身上剝削款項的數目。她追蹤作廢支票及金錢的流向,從捐助人一直查到受賄者。她花了不少工夫才挖掘出事情的真相,每每發現自已被這些權力黃牛所阻撓,因為他們害怕醜聞張揚出去。他們威脅著要讓她丟掉工作,甚至加害於她,而她都不為所動。當她的線人因怕遭報復而停止提供消息時,她會試著說服其他人提供消息。電視台也受到了類似的恐嚇,威脅著要吊銷電視台的執照,但他們仍一本初衷地支持她。這得感謝狄傑姆和衛查理,他們兩人對她都極具信心。
《第4頻道新聞》將吉地揭發的黑幕當做獨家新聞來報道,不但當地有反應,甚至引起全國的反響。人們怒吼著,但被揭發的議員們的吼聲更大,因為他們的劣跡敗行被人逮個正著。雖然他們試著抹黑吉兒、她的線人,還有電視台,但這些罪惡的政客卻無法反駁一詞,因為吉兒報道中的每一個字都是事實。
由於吉兒提出書面資料的指證,大量的慈善籌款被追回,用於無家可歸之男女老弱,為他們購買食物、毛毯、衣服等,並提供臨時避難所給那些衣食匱乏的貧民。
現在看著那盤揭發內幕的錄像帶,吉兒信心十足。那是很好的題材,強而有力的題材,一個真正改變許多人生活的題材。這不就是一位優秀的記者所應做的嗎?打破大眾的冷漠,改變現實情況。雖然其他入圍者的剪輯影片亦有可觀之處,但她的具有更高的戲劇性,以及突出的勇氣及熱忱。吉兒第一次以期望代替幻想,希望能贏得那個銀麥克風獎。
接著有如夢幻一般,梅愛德向觀眾宣佈了她的名字:「得獎者是葛吉兒,伊利諾斯州庫克郡,《第4頻道新聞》,她因揭發高層人士的侵佔行為而獲獎。」
朦朧之中,吉兒聽見如雷的掌聲,看到無數恭賀的笑臉迎向她,許多友善的手與她握手致意,有些則輕拍她的肩膀。她站起身來,理了一下絲質晚禮服的裙擺,很快地走上講台。大會主持人站在那裡,等著將那眾所垂涎的銀麥克風交到她手上。
伸出略微顫抖的雙手,吉兒接過這個獎——一個真麥克風大小的銀質複製品——並緊緊地捧著它。她深吸一口氣,然後面對觀眾,其中有好幾個她因業務上的關係而相識,其他的雖未曾謀面卻久仰盛名。突然間,她有種強烈的被認同感,她是他們中的一分子,他們剛才通過這個獎告訴了她。她是一名記者,一名調查採訪的記者。
雖然吉兒慣於面對麥克風和攝影機——這是她賴以為生的本事,但眼前的這些麥克風及攝影機卻有所不同,她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她看了看握在手裡的銀麥克風,一股驕傲之情油然而生。吉兒瞭解盡心盡力做好工作並獲得行家的肯定是一件快樂的事,而這個想法給了她說話的信心。
「謝謝各位,」吉兒高舉著銀麥克風說,「我為此感謝各位。因為在座各位都是同行,你們都知道要將一個故事搬上螢光屏需要怎樣的通力合作。我不必向各位解釋有多少位攝影師、編輯、執行編輯,還有新聞導播——這提到的只是少數——協助我得到了這個獎。」
現在她把獎座放在講台上,伸手到皮包裡拿出一樣東西。那是顆洋蔥,一顆菜園裡普通的洋蔥。她將它高舉給觀眾看。
「這是顆洋蔥,」她微笑著說道,「我把它比作一個新聞題材。幾小時前我站在離街心60層樓高的地方採訪一位隨後跳樓身亡的人,他在銀行裡有4000萬的存款,婚姻美滿、身體健康。好題材!」
她用塗了蔻丹的指甲剝開洋蔥的外皮,置於一旁。「應該還有更多的內幕,對不對?我們都是專家,是不是?也許有一段遮遮掩掩的婚外情?又是另一個好題材!」她將洋蔥高舉,讓每個人都看得見,接著又剝下另一層。房間裡傳來陣陣低聲讚賞的笑語。
「也許那傢伙被指控騷擾兒童,棒極了的題材!」又剝掉一層洋蔥。
「結果發現那指控是虛構的,好極了!題材更多了。」觀眾們靜靜地坐著,全神貫注地看著演說者。吉兒修長的手指所捏住的洋蔥愈來愈小,一層層地被剝離,露出新的一層……又是一層。
全場寂靜無聲,沒有餐具碰撞的聲音,也沒有咖啡杯或酒杯的聲音。他們被吉兒的比喻所吸引,正專心地聽講。
「也許那位宣稱他騷擾的女士是在說謊,只是設計陷害他。聳人聽聞的題材!」現在洋蔥已變得很小,幾乎已快剝到核心了。「我們繼續不斷地挖掘,繼續調查。我們將這傢伙的一生以及他的家人公諸於世。為什麼?因為我們是專業人員!因為——」吉兒戲劇性地停頓了一下,她那黑色的雙眸與她如癡如醉的觀眾相互交流著。「因為我們尋求真相!」
她停止演說,將手舉起並注視著它。大廳裡所有男女的眼光也都跟隨著她的手。現在,她手指之間除了一小片洋蔥外已別無他物。吉兒將它捏碎,讓它墜落地上。然後她又轉向她的同行們。她的聲調變低,顫抖而充滿感情,她可愛的臉龐已無笑容,表情很嚴肅。
「但如果在我們小心挖掘、辛苦調查之後,發現其實並沒有所謂的真相時,該怎麼辦?它們只不過是一個接一個的『故事』,像洋蔥般一層又一層,直到最後空無一物。如果事實如此,我們是否有義務隨時終止挖掘?抑或是繼續地不斷挖掘、挖掘,剝掉一層又一層,直到剝光為止,直到毀掉我們原來調查的對象為止?」
現在吉兒的音調更加低沉,但透過麥克風依然十分清晰。「我敢打賭在座的各位和我一樣,希望找尋一個沒有人性弱點並層層包裹的題材,找一個在我們每次調查後都能挖掘出更好、更高尚甚至激勵人心的故事的題材。」
她停下來,該說的都已說完。大廳裡響起一片掌聲,響亮而長久,甚至有些會員起立喝彩。吉兒站在那裡,傾聽他們對她的致敬。當掌聲稍歇,她簡單地收了場。「謝謝,各位同仁,謝謝你們對我的信心,謝謝你們頒給我的銀麥克風獎。」然後她走下講台。
但她並沒走回餐桌,因為快樂使她感到暈眩,她並不想去與人共享。吉兒從衣帽間拿了大衣,乘電梯來到街上。她步行走回位於西曼哈頓列辛頓大道上的下榻旅館,距離卡塔隆尼亞飯店有6條街之遠。風很大,走近河邊,凜冽的寒風吹面如割,但吉兒似無所覺。她趕回旅館去更衣並收拾行囊。
她必須立即飛回家,去追蹤挖掘卜傑瑞故事背後骯髒的內幕。甚至在她大聲疾呼,希望能有激勵人心的故事題材的那一刻,吉兒就知道她不會在紐約過夜,就像狄傑姆打賭她一定會趕回來一樣,因為葛吉兒是個工作狂。這種對工作的狂熱使她賠上了與一個非常相配的男士間四年美好的關係。因為他發現她的工作遠比他來得重要。
她確實如此。畢竟她是一位專業記者,一位調查採訪記者。她還有衷心盼望的故事題材,一個能闡揚人性中善良、高尚一面的故事題材——雖然這種故事也許並不存在,至少在目前,吉兒還是能盡盡人情的。
談到人性高尚的一面,潘柏尼正急於籌到一筆錢。艾斯比和萬加斯付給他的那一丁點只夠他付在夜影酒吧一頓飯和幾杯酒的費用。你知道的,在外做事的人總得有點花費。
在附近已無錢可騙,而坐牢的日子又迫在眉睫之時,柏尼決定變賣他的財產。如果他不這麼做,在他被關進牢裡後,這些財產也會像熱鍋上的一滴水珠一樣蒸發於無形。因為就算是5歲小孩也打得開柏尼公寓門上的那把爛鎖。
但當柏尼為他的財產排列清單時,才悲哀地發現自己一貧如洗。他住的公寓有三間鴿子籠似的房間,如果說他有些什麼傢俱的話,那一定比房間更小了。他有一隻還有彈簧的床墊、一張底部凹陷的椅子,還有一些看起來像是沙發的東西。這些東西在柏尼於街頭發現它們並搬回公寓之前,就已破爛不堪。破舊的五斗櫃則是在柏尼搬進來之前就在那兒了,等柏尼搬走以後它還會在那兒。誰會要它呢?
一塊粗毛毯鋪在地板上。它是真毛的,但已有20年的歷史,而且破爛的程度簡直難以形容。窗簾已經破了,而且玻璃也有個大洞。但因為從那窗子望出去只看得到一堵磚牆,所以柏尼從來也沒想過要去整修它。他的公寓和家具有太多的毛病,完全不符合《建築文摘》雜誌挑選刊登的要求。
至於他衣櫥裡衣物的價值,只怕全部加起來還抵不上柏尼那雙引以自豪的休閒鞋。公寓其餘的部分——從天花板到地板,從這堵牆到那堵牆——塞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柏尼這幾個月以來一直想把它們賣了賺錢,但都不成功。千年後的考古學家挖出柏尼的公寓之後,將會為這些紙盒頭痛,因為他們搞不清楚它們到底是作啥用的。事實上,它們代表了柏尼一連串的打工史,一盒盒都塞滿了柏尼借工作之便偷來的東西,比如說五條圍巾、幾十打湯匙、六箱廉價小館子裡使用的陶器——代表當時柏尼是在當餐廳洗碗工;還有幾盒機油和車窗清潔劑,是他被一家汽車修理店僱用幾星期之後剩下的。
因為柏尼目前受雇於甘氏地毯清潔公司,所以地毯清潔用品都快堆到門口了。你必須小心翼翼地繞著它們走動。此外,還有一加侖瓶裝的乾洗溶劑、塑膠瓶裝的工業用強力去污劑、全新的抹布,以及一些脫水機鍍鋅鐵筒的成品。不知用了什麼方法,柏尼還曾設法偷走了一台未啟用過的吸塵器。
歷經這段買賣贓物的生涯,還有許多各種類型的廉價夾克剩下未賣掉,但總有一天會賣掉的。再過13天就是聖誕節了。也許賣得成。就像那20台台式、塑膠扇葉的電風扇,以及由不知名公司製造的空白錄像帶,還有那在第一個雨天就會賣光的雨傘。他這堆偷來的破爛目前沒一樣能脫手,但它們堆積在一起足以讓火警安全檢查員心肌梗塞。
除了這些之外,潘柏尼所擁有的就只有一台電視機了。也許它外觀不怎麼樣,也許它線路有點問題,也許它只能收看5個頻道,但它仍是一台彩色電視機,而且還有遙控。所以他得把它賣掉。現在他要做的就是找個傻瓜。
有個他認識的人可能會笨到願買這台電視。那就是住在柏尼那條走廊盡頭的老溫,一個肥胖油膩的呆子,老穿著一件遮不住他那突出的肚子的汗衫和一條廉價的褲子,褲腳的毛邊在腳上拖曳著。但他完全無害,有時甚至蠻討人喜歡的。他擔任這棟樓的一些打雜工作,比如每三四個月更換一次走廊燒壞的燈泡等等。
「跟你談一樁很划算的買賣。」柏尼如此保證道,這樣老溫才會過來瞧一瞧。當然,電視和輪盤賭不一樣,它是沒有安慰獎的。它就挑了今天出毛病,而且比平常更糟。這就是潘柏尼的運氣。
按遍了選台鍵,柏尼停在一個新聞記錄片的畫面上。一個頭上包了一塊破布的邋遢女人正在大聲埋怨,她的臉色蠟黃,外帶一層青氣。她那似乎是胡亂圍在肩上的「衣服」看起來像是愛爾蘭妖精身上的彩虹似的。
「你看那顏色多差!」老溫抱怨道,「皮膚色調不對!」
柏尼從胖子肥短的手中奪回遙控器,不耐煩地變換著頻道。「老天爺!」柏尼尖聲說道,「無家可歸的人臉色當然都比較差啦。看!這好多了。」
他按著選台鍵,尋找某些——任何一個——能看的畫面,最後停留在一個啤酒的商業廣告上。一位適婚年齡的金髮女郎穿著一件特小的比基尼,正在啜飲一瓶啤酒。她的胸脯大得像是注射了矽膠似的,所以即使她的皮膚色調偏紫而且還有綠點,也沒人注意到。
「這就是你要的膚色!」柏尼得意地咯咯笑著。「聽著,你要還是不要?如果不是我有官司纏身,我才不會這麼做呢。我看這台電視是一台了不起的電視。我捨不得跟它分離。250美元,就這麼多。我今晚要出去,帶我的孩子去看電影。我已經遲了。」他在衣櫃裡亂翻一氣,看有什麼合適穿的。
老溫瑟摩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誘人的金髮女郎以及一大群叫囂者。「我只出90美元,多一毛都不給。」他粗著嗓子說道。
90美元?柏尼手中拿著他的寶貝休閒鞋站在那裡豎起了耳朵。他本來就沒指望太多,頂多150美元。但90美元!這簡直是搶劫!
但他還有什麼選擇呢?他正在搖尾乞憐,而老溫也知道這點,而且想從中獲利。
「老溫,湊100好了。它至少值兩倍的價錢呢。」柏尼試著不顯露出沮喪的腔調。
溫瑟摩喉中咕嚕作響,斜著豬似的小眼想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好吧!一張大鈔。」
「拿去吧,它是你的了。你最好在身體狀況好的時候再用它。」柏尼說得似乎很認真。他伸手拿他那件破舊的休閒式西裝,注意到地板上有個紙盒,裡面裝滿了偷來的廉價手錶,跟他腕上戴的是一個樣式。「表怎麼樣?要不要買只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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