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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文 / 法捷耶夫

    這些日子裡有人看見劉勃卡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在卡緬斯克、在羅文基,有一天她甚至跑到被包圍的米列羅沃。她在敵人軍官中間的熟人圈子大大地擴大了。她的口袋裡塞滿人家送她的餅乾啦、糖果啦、巧克力啦,碰到人就天真地拿出來請客。

    她懷著一股不顧性命的勇氣和無所顧慮的心情在深淵邊緣上旋轉。她臉上帶著稚氣的微笑,瞇縫著的藍眼睛裡有時含著殺氣。這次到伏羅希洛夫格勒去,她又跟她以前的那個直接領導發生聯繫。那人對她說,德國人在城裡十分猖狂。他本人差不多每天變換住所。他不洗臉,不刮鬍子,因為缺乏睡眠而兩眼通紅,但是前線的消息使他興奮異常。他需要有關附近德國人的後備隊、有關供應、有關個別部隊的情報,——總之,他需要一大堆情報。

    劉勃卡只好再去跟那個軍需上校來往,有一次她覺得她恐怕難以脫身了。以這個臉色疲憊、嘴角下垂的上校為首的整個軍需局要離開伏羅希洛夫格勒,要急如星火地離開。因此這位越喝酒眼睛越是呆板無神的上校本人以及其他軍官們的情緒都是悲觀絕望的。

    劉勃卡所以能夠脫身,是因為他們人實在太多,他們互相干擾、爭吵,最後她總算到了那個像白蘑菇的小姑娘的寓所裡。她甚至把那個還不肯死心的中尉送她的一聽非常好吃的果醬帶了出來。

    在這個天花板很高、沒有生火的冰冷的房間裡,劉勃卡脫掉衣服上了床。這時外面有人拚命地敲門。劉勃卡微微抬起了頭。隔壁房間裡的「白蘑菇」跟她媽媽也醒了。門敲得好像要被捶破似的。劉勃卡連忙從被窩裡跳出來,——因為天冷,她沒有脫束腰帶和襪子,——把腳伸進鞋子,套上衣服。房間裡一團漆黑。女主人驚駭地在門道裡問是誰敲門,回答她的是幾個粗嗓門,——是德國人。劉勃卡以為這是一群喝得爛醉的德國軍官來找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還沒有來得及考慮好她應該採取什麼對策,已經有三個人咚咚地踏著笨重的厚底皮鞋走進她的房間,其中有一個打著手電筒照了照劉勃卡。

    「燈!1」一個人大喝了一聲,劉勃卡聽出是那個中尉的聲音——

    1原文為德語。

    不錯,就是他跟兩個憲兵。當中尉把女主人從門後遞給他的小燈舉過頭頂,仔細打量劉勃卡的時候,他的臉都氣歪了。他把燈交給一個憲兵,用足氣力打了劉勃卡一記耳光。後來他伸手把放在床頭桌上的小件化妝品亂翻了一陣,像是要找什麼。手帕底下的一支口琴掉到地上,中尉狠狠地踩住它,用鞋跟把它踩得稀爛。

    兩個憲兵在整個住宅進行搜查,中尉卻走了。劉勃卡這才明白,並不是他帶來了憲兵,而是憲兵們通過他找到了劉勃卡:大概在什麼地方有什麼事被發現了,至於是什麼事,她卻無從知道。

    女主人跟那個像白蘑菇的小姑娘穿好衣服,冷得縮做一團,看著他們搜查。說得準確些,女主人是在看搜查,而「白蘑菇」卻懷著非常強烈的興趣和好奇不住地盯著劉勃卡。在最後一刻,劉勃卡猛地摟住「白蘑菇」,直對著她的結實的小臉蛋吻了一下。

    劉勃卡被帶到伏羅希洛夫格勒的憲兵隊裡。有一個什麼官員審查了她的證件,又通過翻譯盤問她,她是不是真是劉波芙-謝夫卓娃,她住在哪個城市裡。在審訊時有一個小伙子坐在屋角里,劉勃卡沒有看清楚他的臉。那小伙子一直在抽搐。劉勃卡的箱子連衣服以及所有的東西都被拿走,只剩下一些小零碎、一聽果醬和她有時用來圍脖子的一條很大的花頭巾,這條頭巾是她向他們要回來包她剩下的東西的。

    她就這樣仍舊穿著鮮艷奪目的縐紗連衣裙,帶著這一小包各式各樣的化妝品和一聽果醬,在白天進行審訊的時候來到囚禁五一村人的牢房裡。

    一個「警察」打開牢房的門,用勁把她朝裡面一推,說道:

    「請接待伏羅希洛夫格勒的女演員!」

    劉勃卡凍得兩頰通紅,瞇縫著發亮的眼睛打量著牢房裡都有些什麼人,她看見了鄔麗亞、帶著孩子的瑪麗娜、莎霞和她的全部女友。她的雙手——一隻手拿著包袱——垂了下來,臉上的紅暈褪了,臉色變得像白紙一樣。

    劉勃卡被解到克拉斯諾頓監獄的時候,監獄裡已經擠滿了成年人、「青年近衛軍」的隊員們和他們的親人,所以帶孩子的人只好住在走廊裡,而且這裡還要容納從克拉斯諾頓村抓來的一批人。

    城裡還是不斷有一批一批的人被捕,這仍舊是由於斯塔霍維奇的胡亂招供。他已經被折磨得像奄奄一息的牲畜,只得靠出賣自己的同伴來給自己買得喘息的機會,但是每一次新的出賣卻給他招來一次又一次新的災難。他一會兒想起柯瓦遼夫和庇羅若克的全部故事,一會兒想起謝遼薩有個朋友,他連那人的姓名都不知道,但是記得他的特徵,還記得他住在「上海」。

    突然,斯塔霍維奇又想起沃洛佳有一個好朋友托裡亞。不多幾時,備受折磨的沃洛佳和英勇的「雷響」已經面對面地站在巴爾德副站長的辦公室裡。

    「不,我是第一次看見他。」托裡亞輕聲說。

    「不,我根本不認識他。」沃洛佳說。

    斯塔霍維奇又想起萬尼亞有一個心愛的姑娘住在下亞力山德羅夫卡。過了幾天,勃柳克納站長面前就站著已經不像本人的萬尼亞和有點斜視的克拉娃。她幾乎輕不可辨地說:

    「不……我們以前同過學。可是從戰爭一開始我就沒有看見過他。我住在鄉下……」

    萬尼亞沒有作聲。

    克拉斯諾頓村的那一批青年人都關在本村的監獄裡。供出這批人的李亞德斯卡雅雖然不知道他們中間誰在組織裡起什麼作用,但是,比方說,李達-安德羅索娃跟她鍾情的蘇姆斯柯依的關係她是知道的。

    李達,這個尖下巴、面孔像小狐狸似的漂亮姑娘,被他們用從步槍上解下的皮帶抽得體無完膚:他們要她說出蘇姆斯柯依在組織裡的活動。李達大聲數著抽打的次數,但是矢口不肯吐露一句話。

    德國人把老一輩和年輕一輩分開來關,以免老一輩對年輕人發生影響,並且對他們嚴加防範,不讓他們中間有任何聯繫。

    但是,即使是劊子手,在他們所幹的獸行中也有個力所能及的限度。非但是久經鍛煉的布爾什維克,即使在被捕的「青年近衛軍」隊員裡面,也沒有一個人承認自己是屬於組織或是供出同志。這上百個幾乎還是孩子的男女青年的這種史無前例的剛毅不屈的精神,逐漸把他們跟無辜的被捕者以及親人們區別出來。德國人為了減少本身的麻煩,開始把全部偶然抓來的以及捉來作為人質的家屬們逐步釋放出去。奧列格、謝遼薩、若拉以及其他一些人的家屬就是這樣被釋放的。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鮑爾茨也被釋放。小劉霞比她早一天被放出來,所以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一直等回到家裡才能噙著眼淚證實,她這個做母親的耳朵並沒有聽錯,小女兒是在監獄裡蹲過。現在劊子手們的魔掌裡只剩下一批以劉季柯夫和巴臘柯夫為首的成年地下工作者和「青年近衛軍」組織的成員。

    被捕者的家屬從早到夜聚集在監獄旁邊,看到「警察」和德國兵士出進,就抓住他們的手,請他們捎個口信或是帶點東西進去。他們不斷地被驅散,可是又重新聚集攏來,再加上過路的或是純粹看熱鬧的人,人就越來越多。受刑者的嚎叫聲有時從板壁後面傳出來,於是監獄裡從清早起就開著留聲機,來掩蓋這種嚎叫聲。全城像患熱病似的發抖:這幾天沒有一個人沒有到過監獄旁邊。弄得勃柳克納憲兵站長只好下令接受送給被監禁者的東西。這樣一來,劉季柯夫和巴臘柯夫才能知道,他們建立的區委會存在著、活動著,並且在設法營救「大的」和「小的」。

    年輕人在監獄裡已經待了將近兩星期。不管在德國佔領者最殘酷野蠻的監獄條件下的生活是多麼違反自然,他們在裡面還是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牢獄生活方式,這裡面雖然有著這種摧殘青年身心的駭人暴行,但是也有著愛和友情的種種人類關係,甚至還有娛樂的習慣。

    「姑娘們,想吃果醬嗎?」劉勃卡坐在牢房當中的地上,一邊解開她的小包袱,一邊說,「這個笨蛋!把我的口琴踩了個稀巴爛!沒有口琴叫我在這兒幹什麼呢?……」

    「你等著吧,他們會在你的脊樑上彈琴,包管你就不想吹口琴啦!」舒拉憤憤地說。

    「原來你就是這樣瞭解劉勃卡的!你以為他們打我的時候,我會哭哭啼啼或是一聲不吭嗎?我要連喊帶罵。就像這樣:『哎!啊!啊!……你們這批傻瓜!你們為什麼要打劉勃卡?』」她嘰嘰喳喳地說。

    姑娘們都哄笑起來。

    「這倒是實話,姑娘們,我們有什麼好埋怨的?誰的心裡又舒服些?我們的親人心裡比我們更難受。可憐他們一點都不知道我們的情況。而且他們難受的日子還在後頭呢!……」李麗亞說。

    圓臉淺發的李麗亞,她在集中營裡大概對好多事都已經司空見慣。她一點不怨天尤人,她照顧大伙,像是整個牢房裡的善良的化身。

    晚上劉勃卡被喚到勃柳克納憲兵站長那裡去受審訊。這是一次不尋常的會審:憲兵站長和「警察隊」的全體官長都在場。劉勃卡沒有挨打,他們對她的態度甚至帶著討好的親切。劉勃卡的態度非常沉著、冷靜,但是他們究竟知道些什麼,她卻心中無數。她按照她平時跟德國人交往的經驗,對他們撒嬌撒癡,嘻嘻哈哈,做出完全不懂得他們對她有什麼要求的樣子。他們暗示她,如果她交出發報機,同時交出密碼,那對她是大大有利的。

    這不過是他們那方面的一種猜測,他們並沒有掌握直接的罪證,但是他們並不懷疑事實正是如此。只要知道劉勃卡是否屬於組織,就足以猜出她往來於各個城市以及跟德國人接近的意圖。德國反間諜機關掌握材料,知道州里有幾架秘密發報機在發報。而在伏羅希洛夫格勒憲兵隊裡審訊劉勃卡時在場的那個小伙子,就是她在訓練班的同學鮑爾卡-杜賓斯基那一夥裡的,那個傢伙也證實劉勃卡曾經在這個秘密訓練班學習過。

    他們叫劉勃卡考慮考慮,是不是承認為妙,就把她放回牢房。

    母親給她送來滿滿一袋食物。劉勃卡坐在地上,兩條腿夾住袋子,一會兒摸出麵包干,一會兒摸出雞蛋,一面搖頭晃腦地哼唱著:

    劉巴、劉巴、小劉巴、好劉巴,

    我沒有力量養活你……

    她對給她拿來這些東西的「警察」說:

    「你告訴我媽,就說劉勃卡挺好,平安無事。請她多送些紅菜湯來!」她又轉過身來對著姑娘們喊道:「姑娘們,快來啊!……」

    最後她還是落到了芬龐手裡,他把她打得相當厲害。她果然說話算數:她罵他的話不但監獄裡能聽見,連整個空地上都能聽見:

    「笨蛋!……禿傻瓜!狗爪子!」在她賞給芬龐的稱呼裡,這些還算是最客氣的。

    下一次,芬龐當著勃柳克納站長和索裡柯夫斯基的面用電線擰成的鞭子抽她,這時候劉勃卡儘管下死勁咬著嘴唇,眼淚卻再也忍不住了。她回到牢房,一聲不響地趴下去,把頭放在手上,不讓人看見她的臉。

    鄔麗亞身穿家裡給她送來的、跟她的黑眼睛黑頭髮非常相稱的淺色毛衣,坐在牢房的角落裡。她在給圍聚在她身旁的姑娘們講《聖馬格達林娜寺院的秘密》1,眼睛裡閃爍著神秘的光輝。現在她每天連續給她們講一些引人入勝的故事:她們已經聽過了《牛虻》2、《冰屋》3、《瑪戈女王》4——

    1《聖馬格達林娜寺院的秘密》的作者不詳。

    2《牛虻》是英國女作家伏伊尼奇(1864—1960)著的小說。

    3《冰屋》是俄國作家拉席奇尼柯夫(1792—1869)著的歷史小說。

    4《瑪戈女工》是法國作家大仲馬(1802—1870)著的小說。

    通走廊的門開著,讓牢房裡通通風。一個俄羅斯「警察」坐在門對面的凳子上,也在聽《聖馬格達林娜寺院的秘密》。

    劉勃卡稍微緩了口氣,坐了起來,不經意地聽著鄔麗亞的故事,後來她把目光移到整天躺著沒有起身的瑪雅身上。維麗柯娃供出瑪雅在學校裡曾做過團支書,所以現在她受的折磨最厲害。劉勃卡一看見瑪雅,一股抑制不住的、要向那批劊子手報復的復仇之感就在她心裡活動起來,要想發洩。

    「莎霞……莎霞……」她輕輕地喊著坐在鄔麗亞身旁那群人裡的莎霞。「我們的男孩子們怎麼那麼安靜呀……」

    「是啊……」

    「他們別是洩氣了吧?」

    「你知道,他們受的折磨到底比我們厲害。」莎霞說,不禁歎了口氣。

    這個嗓門像男孩子、作風也像男孩子那樣粗獷的莎霞,直到進了監獄,在她身上才突然露出一些溫柔的少女的特徵,她彷彿是因為這些特徵是這樣姍姍來遲而感到慚愧。

    「我們來給他們打點氣。」劉勃卡活躍起來,說道,「我們馬上來給他們畫一幅漫畫。」

    劉勃卡很快地在枕邊摸出一張紙和一小段紅藍鉛筆,她們倆就臉對臉地叭下來,低聲討論漫畫的內容。接著,兩人就擠眉弄眼地笑著,互相搶著鉛筆,畫出了一個精瘦的、疲憊不堪的小伙子,一隻其大無比的鼻子使他的頭墜下來,拉得他彎腰弓背,鼻子也扎到地裡。她們把那個小伙子畫成藍色的,臉仍舊是白的,鼻子塗成紅色,下面題著:

    嗨,你們這些小伙子幹嗎不高興,

    垂頭喪氣為何情?

    鄔麗亞講完故事。姑娘們都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各自回到自己的角落裡,有的轉過身去望著劉勃卡和莎霞。漫畫在大伙手裡傳閱,姑娘們都笑著說:

    「可惜天才埋沒在這兒啦!」

    「可是怎麼送過去呢?」

    劉勃卡拿著紙片走到門口。

    「達維多夫!」她用挑釁的口吻對那個「警察」說,「把男孩子們的畫像給他們拿過去。」

    「你們的紙和鉛筆是哪兒來的?說真的,我要報告長官,讓他來搜查!」「警察」臉色陰沉地說。

    雷班德在走廊裡走過,看見劉勃卡站在門口。

    「喂,怎麼樣,劉巴?過幾天咱倆一塊去伏羅希洛夫格勒吧?」他逗她說。

    「我才不跟你去呢……不,要是你把這個給男孩子們拿過去,我就去,我們給他們畫了一幅像!……」

    雷班德看了看漫畫,他那張皮包骨頭的小臉笑了一笑,就把那張紙塞給了達維多夫。

    「拿過去吧,沒有什麼。」他隨便地說了一句又順著走廊往前走。

    達維多夫知道雷班德跟最高長官很接近,也像所有的「警察」一樣巴結他,所以就一言不發地把男孩子的牢房的門打開一道縫,把那張紙片扔了進去。只聽得那裡齊聲哄笑。隔了一會,板壁上響起來了:

    「姑娘們,這不過是你們的想像。我們屋子裡的人都挺好……我是瓦西裡-龐達烈夫。向妹妹問好……」

    莎霞在枕邊拿起母親給她送牛奶來的玻璃瓶,跑到板壁跟前敲了一陣:

    「瓦西裡,你聽得見我嗎?」

    後來她把瓶底抵著板壁,把嘴唇靠近瓶口唱起哥哥心愛的《蘇麗柯》1——

    1《蘇麗柯》是格魯吉亞詩人崔烈傑裡(1840—1915)寫的詩。後來廣泛流傳,成為民歌。

    但是她剛開始唱,全部歌詞就勾起令人心酸的關於往事的回憶,她就唱不成聲了。李麗亞走到莎霞面前,一面撫摩她的手,一面用溫柔平靜的聲音說:

    「噯,不要這樣……噯,鎮靜一些……」

    「我自己也恨這些鹹水要流出來。」莎霞神經質地笑著說。

    「斯塔霍維奇!」走廊裡響起索裡柯夫斯基的沙啞的聲音。

    「要開始了……」鄔麗亞說。

    「警察」砰地關上門,又上了鎖。

    「我們最好別去聽它。」李麗亞說,「親愛的鄔麗亞,你知道我喜歡的詩,朗誦一段《惡魔》吧,像從前一樣,記得嗎?」

    人算得了什麼?——他們的生活和勞動算得了什麼?

    鄔麗亞舉起一隻手,開始朗誦:

    他們來了,他們還要走過去……

    還存有一線希望——等待公正的裁判:

    它可以寬恕,雖然它會譴責!

    而我的悲哀卻永遠長留,

    這悲哀,像我的生命一樣,永無盡頭;

    它在墳墓裡也不肯安靜!

    有時它像蛇一樣表示親熱,

    有時像火焰那樣灼人,發出畢剝的響聲,

    有時又像巨石緊壓著我的思想,——

    就像一座堅不可摧的陵墓

    埋葬著我的幻滅的希望和熱情!……

    啊,這些詩句在姑娘們的心裡引起了多麼強烈的震顫,好像對她們說:「這是說的你們,說的是你們的還沒有覺醒的強烈的愛和已經幻滅的希望!」

    鄔麗亞又朗誦了描述天使帶走塔瑪拉有罪的靈魂的那幾行。東妮亞說:

    「你們看!天使到底來把她救走了。這真是好極啦!」

    「不!」鄔麗亞說,眼睛裡仍舊帶著她朗誦時那樣急切的眼神,「不!……要是我,我寧願跟惡魔一起飛走……你們想一想,他居然敢起來反抗上帝!」

    「對啊!我們的民族是誰也征服不了的!」劉勃卡突然說,眼睛裡迸射出熱情的光輝。「而且像這樣的民族世界上難道還找得出第二個嗎?誰有這麼美好的靈魂?誰能經受得住這麼多的痛苦?……也許我們要犧牲,可是我並不怕。是的,我一點都不怕。」劉勃卡懷著使她全身發抖的激情說。「但是我並不甘心……我還要跟他們這些傢伙算帳!我還要唱歌,——在這段時期裡,在我們的人那邊一定編了許多好聽的歌曲!你們只要想想看,在德國人統治下過的這六個月簡直就像待在墳墓裡:沒有歌聲,沒有笑聲,只有呻吟,只有血和淚。」劉勃卡激動地說。

    「我們現在偏要唱起來,誰買他們的這些鬼帳!」莎霞高叫了一聲,把微黑的纖瘦的手一揮,就唱了起來:

    沿著峽谷和小丘

    師團向前進1……

    姑娘們都從自己坐的地方站起來,團團圍住莎霞,隨著她唱起來。這合唱的歌聲傳遍了整個牢獄。姑娘們聽見隔壁牢房裡的男孩子們也隨著她們唱起來。

    牢房的門咚的一聲打開了,「警察」臉上帶著又恨又怕的神情低聲喝道:

    「你們發昏啦?住嘴!……」

    這些日子的榮譽,

    永不會淹沒,永不會黯淡。

    游擊的隊伍

    佔領著一個個城市……——

    1這是歌頌蘇聯國內戰爭時期沃洛恰耶夫卡戰役的歌曲《沿著峽谷和小丘》中的歌詞。

    「警察」砰的一聲關上了門,跑走了。

    不多一會,走廊裡傳來沉重的腳步聲。門口站著勃柳克納憲兵站長,——他身材高大,滾圓的肚子下垂著,黃臉上眼皮下面發黑的眼泡浮腫著,衣領上面脖子的皮打著一道道的粗褶。他手裡冒煙的雪茄在抖動著。

    「各就各位!不許作聲!……1」這幾個字非常尖銳刺耳地從他嘴裡衝出來,彷彿他是在開玩具手槍。

    ……斯巴斯克的突擊之夜,

    沃洛恰耶夫卡的白天,

    像誘人的火焰……

    姑娘們唱著。

    一群憲兵和「警察」衝進了牢房。隔壁男孩子們的牢房裡混戰起來。女孩子們都被摔倒在靠板壁的地上。

    惟獨劉勃卡一個人留在牢房當中,兩隻小手叉著腰,充滿仇恨的眼睛旁若無人地朝前直瞪著,像舞蹈似的跺著鞋後跟向勃柳克納直衝過去。

    「啊!這個瘟丫頭!」勃柳克納氣呼呼地怒喊著。他用一隻大手抓住劉勃卡,幾乎把她的胳臂擰斷,把她拖出了牢房。

    劉勃卡露出牙齒,猛地低下頭來,用牙齒死勁咬住他這只黃皮膚上佈滿小方格形粗紋的大手。

    「該死!」2勃柳克納怒吼了一聲,另一隻手捏成拳頭使勁捶劉勃卡的腦袋。但是她咬住他的手死也不放——

    1原文為德語。

    2原文為德語。

    幾個兵士好容易才把她拉開,再靠勃柳克納站長——他疼得把一隻手在空中直搖,——本人幫忙,才把劉勃卡在走廊裡拖過去。

    兵士們按住她,勃柳克納站長跟芬龐軍士就用電線擰成的鞭子抽打她身上剛結疤的傷口。劉勃卡拚命咬著嘴唇,一聲不吭。突然她聽到了牢房上高空中飛機發動機的響聲。她聽出了這是什麼聲音,心裡充滿了得意之感。

    「哼,你們這批狗爪子!來吧!……你們打吧,打吧!你們聽聽我們飛機的聲音!」她大嚷起來。

    低降的飛機的隆隆聲怒吼著衝進了牢房。勃柳克納和芬龐停止了拷打。有人急忙關了電燈,兵士們也放開了劉勃卡。

    「哼!膽小鬼,壞種!你們的末日到了,敗類裡的敗類!啊—哈!……」劉勃卡大喊大叫著,她沒有氣力翻身,就拚命用腳跺著血淋淋的刑床。

    爆炸的氣浪的轟響震撼著木板搭的監獄。飛機在城裡進行轟炸。

    從這一天起,監獄裡的「青年近衛軍」隊員的生活中發生了轉變:他們不再隱瞞他們是參加了組織的,並且跟折磨他們的劊子手進行公開的鬥爭。他們對德國人說粗話,嘲弄他們,在牢房裡唱革命歌曲,跳舞,有人被從牢房裡拖出去受刑時他們就大聲喧鬧。

    所以,他們現在所受的磨難也就成為人類的意識無法想像的磨難,從人類的理性和良心的觀點來看都是不可思議的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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