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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文 / 法捷耶夫

    彷彿是從地下傳到她耳朵裡: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我,奧列格-柯捨沃伊,在加入『青年近衛軍』隊伍的時候,對著我的戰友,對著祖國災難深重的土地,對著全體人民,莊嚴宣誓:絕對執行組織的任何任務;對於有關我在『青年近衛軍』的一切工作嚴守秘密。我發誓要毫不留情地為被焚燬、被破壞的城市和鄉村,為我們人民所流的鮮血,為礦工英雄的死難復仇。如果為了復仇而需要我的生命,我將毫不猶豫地獻出它。如果我因為禁不住拷打或是由於膽怯而破壞這神聖的誓言,那就讓我的名字和我的親人遺臭萬年,讓我本人受到同志們的嚴峻的手的懲罰。以血還血,以命抵命!」

    「我,鄔麗亞娜-葛洛莫娃,在加入『青年近衛軍』隊伍的時候,對著我的戰友,對著祖國災難深重的土地,對著全體人民,莊嚴宣誓……」

    「我,伊凡-杜爾根尼奇,在加入『青年近衛軍』隊伍的時候,對著我的戰友,對著祖國災難深重的土地,對著全體人民,莊嚴宣誓……」

    「我,伊萬-捷姆奴霍夫,莊嚴宣誓……」

    「我,謝爾蓋-邱列寧,莊嚴宣誓……」

    「我,劉波芙-謝夫卓娃,莊嚴宣誓……」

    ………………

    ………………

    這個謝爾格-列瓦肖夫,上回他第一次來找她,敲她的窗,她跑出去迎接他,後來他們一直談到天亮,那時候,他大概完全不瞭解她,——誰知道他想到哪裡去了!

    不管怎樣,她這次出門,還沒有走,就遇到謝爾格-列瓦肖夫這第一個難題。他們是老同學,當然,劉勃卡不能不跟他打個招呼就走。安德烈叔叔沒有被捕的時候,謝爾格就遵照他的勸告進了辦事處的車庫當卡車司機。劉勃卡派了街上的一個頑童去找他,——頑童們跟劉勃卡關係都很好,因為她的性格跟他們差不多。

    謝爾格一下班就來,可是時間已經很晚了。他就穿著他從斯大林諾回來時穿的那身工作服——在德國人統治下連礦工都不發工作服。他身上非常髒,精神疲倦,臉色陰沉。

    追根究底地問她到哪裡去、去幹什麼——這種事他是不會做的,但是,顯然他腦子裡整個晚上都在琢磨這件事,他那叫人難受的沉默把劉勃卡惹火了。到末了她忍不住跟他大發了一通脾氣。她是他的什麼人——是妻子,還是情人?現在,生活中還有這麼多的事等著她去做,她根本顧不上去談情說愛。他到底有什麼名分來折磨她?他們不過是同學,她並沒有義務向他解釋,她是到她需要去的地方料理家務去的。

    她仍舊看得出,他並不十分相信她要去辦的事,他無非是在吃醋,這使她感到幾分滿足。

    她需要好好地睡一覺,可是他老賴著不走。他的脾氣強得要命,他會坐上一夜不走,最後劉勃卡還是把他攆走了。但是如果在她離開的期間他一直這樣悶悶不樂,她還是覺得於心不忍,所以她送他到院子裡,在大門口挽住他的胳膊,緊挨著他站了一會兒才跑回屋子,馬上脫掉衣服,鑽到母親的床上。

    當然,說服媽媽也很傷腦筋。劉勃卡知道,面對著生活厄運束手無策的媽媽,孤零零地留下來是多麼難受,不過媽媽非常老實,容易受騙,所以劉勃卡就緊偎著媽媽,對她編了一大套使她不會懷疑的話,後來就在母親床上睡著了。

    天濛濛亮,劉勃卡就醒了,她一面哼唱著,一面收拾行裝,準備上路。她捨不得把好衣服弄壞,決定穿家常的衣服,但是仍然要盡量穿得鮮艷一些,可以惹人注目。至於她那件最漂亮的天藍色真縐紗的連衣裙、天藍色的鞋子、鑲花邊的內衣和絲襪,她都放在小手提箱裡。起先她只穿貼身襯衫和短褲,對著兩面勉強可以照得見整個頭部的普通小鏡子卷頭髮,嘴裡哼唱著,把頭轉來轉去地搞了將近兩個小時。由於站得太累,她把重心輪換放在兩隻奶油色的、結實的、小小的腳趾也很結實的光腳上。然後她套上束腰帶,用小手擦擦粉紅色的腳底,穿上肉色麻紗襪和奶黃色皮鞋,把那件薄薄的,——作聲的,印著豌豆、櫻桃、還有天曉得是什麼花花綠綠的玩意兒的連衣裙朝身上一套。這時她還是不停地哼唱,但是一邊穿衣服一邊已經在嚼什麼東西了。

    她感到輕微的激動,這不僅沒有使她膽怯,反而給她壯了膽。歸根到底,她真是幸福,因為她可以行動的時刻終於來到了,她可以不必再白白耗費自己的精力了。

    兩三天前的一個早上,一輛不大的、有著長方形車廂的綠色汽車,就是從伏羅希洛夫格勒運食物給德國行政機關的官員們的那種貨車,在謝夫卓夫家的小房子旁邊停下。開車的憲兵對坐在他身旁的帶自動槍的兵士說了一句什麼,就跳下車來,走進屋子。劉勃卡迎著他走出來,他已經進了餐室,在東張西望。他迅速地朝劉勃卡瞥了一眼。他還沒有開口,她已經根據他臉部某些難以捉摸的線條和舉止,看出他是俄羅斯人。果然,他說的是地道的俄語:

    「汽車要加水,您這兒有沒有水?」

    一個俄羅斯人,而且還穿著德國憲兵制服——他也不打聽打聽,他是跑到誰家來了!

    「滾你的蛋!懂嗎?」劉勃卡圓睜著藍眼睛,泰然地直瞪著他,說。

    她根本連想也沒有想,衝口就對這個穿軍服的俄羅斯人說出了這句話。要是他膽敢碰她一下,她就會哇哇叫著奔到街上,驚動整個街區的人,大喊大嚷著說她讓那個兵士到峽谷裡去取水,他因此就要打她。但是這個奇怪的開車的憲兵一動也沒有動,他只冷笑了一聲,說:

    「您做事太莽撞。這對您沒有好處……」他迅速地張望了一下,看看他們背後有沒有人,就急急地說:「瓦爾瓦拉-納烏莫夫娜叫我捎個口信,她非常想念您……」

    劉勃卡的臉色蒼白了,不由地朝他挪動了一下。但是他把細長的黑手指放到嘴唇邊,阻止她發問。

    他跟著劉勃卡走到門道裡。她雙手提著滿滿的一桶水,探索地窺視著司機的眼色。但是他對她望也不望,接過水桶就向汽車走去。

    劉勃卡故意不跟著他,而是從門縫裡觀察:她希望等他送還水桶的時候能向他打聽點消息。哪知那個司機把水灌進散熱器之後,就把水桶朝庭園裡一扔,很快地坐進車子,砰的一聲關上車門,車子就開動了。

    這樣一來,劉勃卡就得到伏羅希洛夫格勒去一趟。當然,她現在受「青年近衛軍」的紀律的約束,不能不通知奧列格一聲就走掉。不錯,她以前也曾向他暗示過,說她在伏羅希洛夫格勒認識一些人,可能有用。現在她對他說,碰巧有個適當的機會可以去看看。但是奧列格沒有馬上允許她,請她稍等一下。

    使她感到驚奇的是:在他們談話之後總共只過了一兩個小時,妮娜-伊凡卓娃就來到劉勃卡家,告訴她同意她去,而且還說:

    「到了那邊,你把我們的人死難的經過、他們的姓名以及他們在公園裡被活埋的情形,統統告訴他們。你再說,儘管這樣,工作還是大有開展,這是上級同志請你這樣轉告的。關於『青年近衛軍』,你也告訴他們。」

    劉勃卡忍不住了,問道:

    「卡蘇克怎麼知道,到了那邊可以談這一切的呢?」

    妮娜在斯大林諾做地下工作時就養成小心謹慎的習慣。所以她只聳了聳肩,但是繼而一想,劉勃卡也的確可能不敢把交待她說的話對那邊講,於是她就用平淡的聲調說:

    「大概上級同志知道你去找誰。」

    劉勃卡甚至覺得奇怪,這麼簡單的理由她怎麼會沒有想到。

    劉勃卡像其他參加「青年近衛軍」的人一樣(沃洛佳除外),既不知道,也不想去打聽奧列格跟克拉斯諾頓的成年地下工作者裡的什麼人有聯繫。但是劉季柯夫卻很清楚,劉勃卡被留在克拉斯諾頓是為了什麼目的,她跟伏羅希洛夫格勒那邊的什麼人有聯繫。

    是一個寒冷的日子,烏雲低低地在草原上空奔馳。劉勃卡一手提著小手提箱,另一隻胳臂上搭著一件薄大衣,站在開闊的伏羅希洛夫格勒公路上。冷風吹拂著她的色彩鮮艷的連衣裙,吹得她兩頰通紅,但是她並不覺得冷。

    公路上常有卡車吼叫著在她身旁疾駛而過,車上的德國兵和上等兵嘻嘻哈哈地硬請她上去,有時還對她做下流的手勢,但是她鄙視地瞇起眼睛,不去理睬他們。後來她看見有一輛車身低而長的淺色小汽車向她駛近,司機旁邊坐著一個德國軍官,她就隨隨便便地舉起了手。

    軍官迅速地朝後座轉過身去,顯露出背部褪色的制服,大概,有上級坐在那裡。汽車發出煞車的吱吱聲,停了下來。

    「請坐!快些!1」軍官把車門打開一點,嘴角微露笑意,對劉勃卡說。他又砰的一聲關上車門,伸過手去打開後座的車門。

    劉勃卡低下頭,拿著小手提箱和大衣,輕快而麻利地上了車,車門在她身後砰的一聲關上了。

    汽車猛的開動,迎風發出嘯聲。

    劉勃卡旁邊坐著一個乾瘦而結實的上校,他的灰黃的臉刮得精光,厚嘴唇耷拉著,頭上戴著褪色的高頂軍帽。德國上校和劉勃卡帶著兩種形式完全相反的傲慢互相對視著——上校是因為他有權力,劉勃卡是因為她畢竟非常心慌。坐在前面的青年軍官也轉過臉來望著劉勃卡。

    「您要我們把您送到哪兒去?2」臉刮得很光的上校帶著布西門人3的笑容問道——

    12原文為德語。

    3布西門人是南非的一個部族。

    「我一點兒也不懂!」劉勃卡曼聲說道,「請您說俄語,不然就別開口。」

    「到哪兒去,到哪兒去……」上校把一隻手不明確地朝遠方揮了一下,用俄語說道。

    「謝天謝地,老母雞咕咕叫了。」劉勃卡說,「伏羅希洛夫格勒,還是叫魯干斯克……『費爾什推埃』?噯,對了!」

    她一開了口,她的恐懼就消失了,她馬上恢復了那種瀟灑自然的態度,這種態度可以使任何一個人,包括這個德國上校在內,把劉勃卡所說和所做的一切都當作是理所當然的事。

    「請問,現在幾點鐘?……表,表,真是個笨蛋!」劉勃卡說,一面用手指敲敲自己的手腕。

    上校把他的長胳臂伸直,讓衣袖往上縮些,然後機械地彎過胳臂,把戴在皮包骨頭的、長著稀疏的煙灰色汗毛的胳臂上的方手錶送到劉勃卡面前。

    歸根到底,只要願意,總是可以相互瞭解的,並不一定要語言相通。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是演員。不,她不在劇院裡演戲,她是唱歌和跳舞的。當然,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她有好多可以下榻的地方,好多有地位的人都認識她,因為,她是一位著名實業家的女兒。這位實業家在哥爾洛夫卡擁有許多礦井。可恨蘇維埃政權剝奪了他的一切,後來這個不幸的人死在西伯利亞,撇下了妻子和四個孩子——都是姑娘,都長得非常漂亮。是的,她是最小的。不,她不能接受他的慇勤招待,因為這會損害她的名譽,而她絕不是那種人。她的地址嗎?她是絕對肯給的,但是她還沒決定究竟住在哪裡。如果上校準許,她就跟他的中尉講定他們怎樣可以找到對方。

    「好像您比我更有希望,魯道爾夫!」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一定為您盡力,上校先生1」——

    1原文為德語。

    離前線遠不遠?前線的情況好得很,這樣漂亮的姑娘盡可以不必為它操心。反正,她可以高枕無憂。斯大林格勒指日可下。我們已經向高加索挺進,——這能使她滿意嗎?……在頓河上游,戰線並不怎麼遠,是誰告訴她的?……哦,是這些德國軍官!可見,喜歡這樣隨便亂講的並不止他一個……據說,所有漂亮的俄國姑娘都是間諜。這是不是真的?……不錯,情況所以如此,是因為在這一段戰線上的是匈牙利人,當然,他們比這些臭氣熏人的羅馬尼亞人和意大利佬要好些,不過他們這批傢伙都靠不住……戰線長得要命,斯大林格勒消耗大量的人力。要把這一切東西供應給前線,您倒來試試看!我可以在手紋上給您說明,——把您的小手掌給我……

    這條粗線是通斯大林格勒的,這條斷斷續續的是通莫茲多克,——您的性格非常善變!……現在您把這個放大一百萬倍,您就會明白,德國軍隊的軍需官非要有鋼鐵般的神經不行。不,她不應該認為,他只會給當兵的採辦軍褲,他也有漂亮姑娘們用的一些漂亮的小玩意,比方腳上穿的,比方這裡用的,——她明白他指的是什麼吧?也許,她不會拒絕巧克力吧?塵土這麼大,喝口酒總不妨事吧!……一個姑娘不喝酒,這是非常自然的,但是——這是法國酒啊!魯道爾夫,停車……

    他們停在離一個分佈在公路兩邊的哥薩克大村莊二百來米的地方,下了車。這裡有一條塵土飛揚的坡路通到山溝邊上的村道,山溝下面長滿柳樹,斜坡上風吹不到,滿是已經枯萎的草。中尉讓司機把車開到通山溝的村道上。風吹起了劉勃卡的衣服,她就雙手按著衣服跟著汽車在軍官們前面跑,鞋子不斷陷在被踩碎的乾土裡,鞋子裡立刻就灌滿了沙土。

    劉勃卡幾乎沒有看到過中尉的臉,她一直只看到他的褪色的制服的後背。現在中尉跟開車的兵士從汽車裡拿出一隻軟皮箱和一隻淡黃色的、編得極細的、沉甸甸的籃子。

    他們在山溝斜坡上背風一面的密密的枯草上坐下。不管他們好勸歹勸,劉勃卡總不肯喝酒。但是這裡的檯布上擺了這麼多美味可口的東西,要是拒絕不吃才傻呢,何況她是個演員,一個實業家的女兒,於是她就放量吃了。

    她非常討厭鞋子裡的沙土,她索性脫下奶黃色的皮鞋,抖掉沙土,再用小手掌擦擦穿著麻紗襪的小腳底,坐著的時候就這樣光穿襪子,讓腳透透氣,——她就這樣解除了一個實業家的女兒會不會這樣做法的那種內心的疑慮。大概,這做得很對,至少這兩個德國軍官是把這看做理所當然的事。

    她還是很想知道,在最接近克拉斯諾頓和穿過羅斯托夫州北部的那一段戰線上的師團多不多,——她已經聽那些在她們家過宿的德國軍官們說過,羅斯托夫州的一部分還在我們手裡。她老是表示擔心,戰線會在這個地方被突破,害得她又要受布爾什維克的奴役,這種擔心使這個比較感情用事而不大實事求是的上校大為不滿。

    到後來,對德國軍隊這種不信任的態度把上校惹惱了,於是他就又罵了一句——該死的!1——滿足了她的好奇心——

    1原文為德語。

    正當他們在這兒吃點心的時候,從村莊那邊的公路上傳來了愈來愈響的雜亂的腳步聲。起初他們沒有去理會它,但是它從老遠的地方傳過來,愈來愈響,充塞著周圍的整個空間,彷彿有一個長得沒有盡頭的隊伍在行進,甚至從這裡山溝斜坡上也可以看到公路上漫天的塵土被風吹往一邊和吹向高處。傳來了個別的人聲和叫喊聲。男的——粗聲粗氣;女的——哀怨淒婉,好像在慟哭亡人。

    德國上校、中尉,還有劉勃卡,都站了起來,從山溝裡探頭張望。一大隊由羅馬尼亞官兵押著的蘇軍俘虜,不斷從村莊那邊沿著公路走出來。許多老老少少的哥薩克婦女跟在隊伍旁邊奔跑,叫喊,哭泣,她們有時衝過羅馬尼亞兵士的警戒線走近隊伍,把麵包燈、西紅柿、雞蛋,或是整個大麵包甚至小包裹投到那些從隊伍裡向她們伸出來的烏黑、乾瘦的手裡。

    戰俘們穿的是撕破的、變成黑色的、沾滿塵土的軍褲和軍便服,衣不蔽體。大多數是赤著腳或是穿著破爛不堪的鞋子,有的穿著破破爛爛的樹皮鞋。他們的鬍子長得老長,骨瘦如柴,穿的衣服好像是披在骷髏上。他們向那些在隊伍旁邊奔跑、叫喊、被兵士們用拳頭和槍托驅趕著的婦女投去明朗的微笑,在這些臉上看到這樣的微笑真是可怕。

    劉勃卡從山溝裡探出頭來瞥了一下,一剎那間她已經只穿著襪子順著乾燥的細土路跑上公路,衝進了隊伍。她都不記得,她是在什麼時候和怎樣從檯布上抓起雪白的小麵包和其他的吃食。她把小麵包和一塊塊食物塞到向她伸過來的又髒又黑的手裡。一個羅馬尼亞司務長打算抓住她,她就東躲西閃;他的拳頭雨點似的落在她身上,可是她低著頭,不住用兩隻臂肘左右招架,嘴裡喊著:

    「你打吧,打吧,狗腿子!只是別打腦袋!」

    一雙有力的手把她從隊伍裡拉出來。她不知怎樣到了公路旁邊,看見德國中尉正在使勁揮手打那個羅馬尼亞司務長的耳光。上校在大發雷霆,樣子像一隻呲著牙的身子細長而筋肉強壯的狗。他面前直挺挺地站著一個穿淺綠色制服的羅馬尼亞佔領軍的軍官,用古羅馬語不連貫地、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

    但是等奶黃色皮鞋重又穿到她的腳上,德國軍官的汽車載著她駛向伏羅希洛夫格勒的時候,她已經完全平靜下來。最奇怪的是,德國人竟然把劉勃卡的這番舉動也當做是合情合理的事。

    他們暢行無阻地通過德軍檢查站,開進了城。

    中尉轉過身來問劉勃卡,把她送到哪裡。劉勃卡已經完全能控制自己,就把手直朝街上一揮。到了一所她認為和礦主的女兒的身份相稱的房子旁邊,她就請他們停車。

    劉勃卡把大衣搭在胳臂上,由給她提著手提箱的中尉陪同,走到她從未來過的這所房子的門口。這時她躊躇了一下:她要不要在這裡就設法擺脫中尉,還是碰上第一家就當著他的面敲這家的門?她遲疑不決地望了望中尉,哪知他完全誤解了她的目光,竟用空著的那隻手把她拉過去。在同一瞬間,她甚至並不特別惱火地在他的緋紅色的面頰上相當重地打了一下,就順著樓梯跑上去。中尉把這也當做理所當然的事,他臉上帶著舊小說裡稱為陪笑臉的那種笑容乖乖地提著劉勃卡的手提箱跟著她。

    她上到二樓,就非常堅決地用小拳頭把第一扇門擂了一陣,好像她是出門很久才回家似的。來開門的是一個瘦高個兒太太,面帶怒容,神情高傲,臉上還保留著如果不是當年的美貌,那也是對美貌絕對關心的痕跡。劉勃卡真是交了好運!

    「丹凱—勳,赫爾—雷特能!1」劉勃卡把她所有的德語詞彙都搬了出來,非常大膽地說。她的發音難聽無比,說了就伸手去接手提箱。

    開門的太太帶著無法掩飾的恐怖表情望著德國中尉和這個衣服鮮艷奪目的德國女人。

    「等一下!2」中尉放下手提箱,動作迅速地從掛在肩上的圖囊裡摸出一個筆記本,用一支外面沒有上漆的粗鉛筆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撕下來遞給劉勃卡——

    1德語「非常感謝,中尉先生!」的譯音。

    2原文為德語。

    這是一個地址。劉勃卡既來不及看,也來不及考慮礦主的女兒在這種場合該怎麼做。她迅速地把地址塞到胸罩裡面,隨便地對那個舉手敬禮的中尉點了點頭,就走進了前廳。劉勃卡聽見那位太太在她身後關了門,上了不知多少道的鎖、門閂和搭鏈。

    「媽媽!是誰?」一個女孩從房間裡面問道。

    「別嚷!我馬上就來!」那位太太說。

    劉勃卡一手提著手提箱,一隻胳臂上搭著大衣走進房間。

    「他們叫我到你們家來住……我不會妨礙你們吧?」她親切地朝女孩望了一眼說,一面打量這所寬敞、傢俱講究、然而無人照管的住宅:這裡住的可能是一個醫生或是工程師,或是教授,但是顯然,當初為了那個人把這所住宅佈置得這麼好,而現在那人已經不在這裡了。

    「到底是誰叫您住到這兒來的呀?」那個女孩帶著平靜的驚奇問,「是德國人呢,還是什麼人?」

    女孩顯然剛回家。她戴著咖啡色的帽子,兩腮吹得鮮紅。這是一個胖乎乎的女孩,約莫十三四歲,胖胖的脖子,鼓鼓的兩腮,身體結實,好像個白蘑菇,上面給安上一雙靈活的栗色小眼睛。

    「塔莫奇卡!」那位太太嚴厲地說,「這跟我們完全沒有關係。」

    「媽媽,要是人家把她送到我們屋子裡來住,怎麼叫沒有關係呢?我不過是想知道知道。」

    「對不起,您是德國人嗎?」那位太太困惑地問。

    「不,我是俄羅斯人……我是個演員。」劉勃卡不十分肯定地說。

    大家沉默了一會,這時女孩對劉勃卡已經完全明白了。

    「俄羅斯演員都已經撤退了!」

    說了之後,「白蘑菇」氣得滿臉通紅,從房裡跑了出去。

    這樣,劉勃卡當場就得喝乾這破壞勝利者在被佔領區的生活樂趣的滿杯苦酒。不過她懂得,還是賴在這所房子裡對她有利,而且就是以她劉勃卡現在被接待的那種身份賴在這裡。

    「我住不長,我要找一個可以久住的地方,」劉勃卡說,不過她還是非常希望這所房子裡的人對她態度友好些,所以她就加了一句:「真的,我很快就會找到!什麼地方可以換衣服?」

    半小時以後,穿著天藍色縐紗連衣裙和天藍色鞋子的俄羅斯女演員已經把大衣搭在胳臂上,走到把城市分成兩部分的窪地裡的鐵路過道口,然後順著一條沒有鋪好的石子路,上坡去石灘城。她是到城裡來巡迴演出的,並且要找一個固定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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