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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文 / 法捷耶夫

    就像肉眼看不見的地下水,在樹根和草根下面,在土壤底下,沿著土地的裂縫和空隙毫無聲息地不斷滲向各個方向那樣,在德國人統治下,千百萬居住在我國土地上的各個民族的男女老幼,走過草原,順著林中小道、山徑和峽谷,走過陡峭的河岸,沿著城鄉的大街小巷,穿過鬧市和黑夜的峽谷,從一個地方向另一個地方移動。

    有的人被趕出故鄉,有的人重返故鄉,有的人要找尋不會被人認出來的地方,有的人穿過戰線到自由的蘇維埃土地上去,有的人突圍而出,有的人逃出德國俘虜營或是集中營,有的人僅僅是迫於貧困出來尋衣覓食、有的人(游擊隊員、地下工作者、在敵後從事破壞活動的人、鼓動員、敵後偵察員、偉大人民的撤退了的偉大軍隊的偵察員)拿起武器同壓迫者鬥爭,——他們不住地走著,走著,像砂子一樣難以勝數……

    在太陽底下,有一個身材矮小、面色紅潤的人從頓涅茨河那邊沿著草原上的大路走過來。他一身普通的農民打扮,留著深黃色的柔軟的農民式的鬍子,肩後背著一個粗麻袋。像他這樣行路的人,有成千上萬……怎麼能認得出他是什麼人呢?他有一雙藍眼睛,但是你總不能去細看每個人的眼睛,而且光看眼睛又怎能看得出一切呢?也許,這雙眼睛裡跳動著魔裡的火星,可是遇到憲兵隊裡的騎兵軍士先生甚至憲兵隊裡的騎兵上士先生的時候,它們就成了最普通的人的眼睛。

    這個身材矮小、留著深黃色鬍子、一身農民打扮的人走進伏羅希洛夫格勒城,就消失在街頭的人群裡面。他進城來幹什麼?也許,他的麻袋裡裝的是牛油、或是乳渣、或是鴨子,拿到市場上來換些釘子、棉布或是食鹽吧?也許,這就是普羅慶柯本人,這個可怕的人物甚至能夠破壞衛戍司令部第七處顧問舒爾茨博士的政權!……

    在小礦城郊外,靠近通向草原的一條又窄又暗的山溝上端,在一所木頭房子裡,在唯一的那扇窗上有被子遮著的房間裡,在點著小油燈的桌旁,坐著兩個人:一個已經中年以上,臉上的肉沉重地往下墜著,另一個是精力充沛的青年,暗金色睫毛底下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在這一老一少的身上,有著共同的東西,它甚至表現在:他們倆在這樣的深夜,在被德軍佔領的這些不幸的日子裡,還穿得引人注目地整潔、還打著領帶。

    「你們要培養因為我們的故鄉頓巴斯而感到自豪的感情。你記不記得我們老一輩的同志們——阿爾焦姆1、克裡姆-伏羅希洛夫、巴爾霍明柯——是怎樣鬥爭的?」上年紀的那個人說,他的嚴厲的眼睛裡反射出來的好像不是這暗淡的燈光,而是那些早已過去的戰鬥的光輝。「你記得嗎?你能不能把他們的事跡講給青年們聽聽?」——

    1阿爾焦姆(真名:費多爾-安德烈耶維奇-謝爾蓋耶夫,1883—1921),一九○五年參加共產黨,一九○五和一九一七年革命的積極參加者,頓巴斯革命運動的組織者。

    青年坐在那裡,天真地把頭偏向比右肩略高的左肩。

    「我記一記得……我能一能講。」他略微有些口吃地回答。

    「什麼是我們頓巴斯的光榮呢?」上年紀的那個人接著說,「不管我們是多麼困難,無論是在國內戰爭時期,是在以後的第一個和第二個五年計劃時期,以及現在的戰爭時期,我們始終都光榮地履行我們的天職。你要使青年們對這一點有深刻的感受……」

    上年紀的那個人停了一下。青年尊敬地望著他,沒有作聲。上年紀的那個人接下去說:

    「你們要記住:警惕性——是地下工作之母……你看過電影《恰巴耶夫》吧?」他問的時候沒有帶笑容。

    「看過。」

    「恰巴耶夫為什麼會犧牲?他犧牲是因為他的巡邏隊睡著了,讓敵人逼近了。要時刻警惕,不管是黑夜或是白天,要嚴格認真……索柯洛娃-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1你認識嗎?」——

    1俄羅斯人習慣,姓放在前面表示鄭重。

    「認識。」

    「你怎麼認識她的?」

    「她以前和媽媽一起做婦女工作。現在她們也很要好……」

    「不錯……凡是只有你我兩人應該知道的事,都由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來傳達。至於普通的聯繫——都通過奧西摩興,像今天一樣。我們以後不能再見面……」接著,劉季柯夫似乎要防止青年露出委屈的或是難受的表情,再不然就是抗議的表情,突然對他高興地微笑著。

    但是奧列格臉上並沒有露出任何一種這樣的感情。劉季柯夫對他表現了這樣的信任,——居然讓他到自己家裡來,而且還是在城裡戒嚴的時候,——這使奧列格心裡充滿了驕傲和無限的忠誠。他咧開嘴巴稚氣地笑著,也高高興興地說道:

    「謝謝!」

    一個誰也不認識的青年,蜷縮著身子睡在草原的窪地裡;太陽曬著他,他的衣服上冒出蒸氣。他從河裡爬上來在草上留下的濕印已經被曬乾了。如果夜裡他連濕衣服也不脫就倒在草原上睡著了,足見他泅水過河時一定累壞了!

    但是太陽剛開始灼人,青年就醒來繼續上路了。他的淺色頭髮曬乾了,自然而然地就現出了天然的、漂亮的波紋。第二夜他在一個礦村裡的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家投宿,他們看在他差不多是同鄉的份上,留他過了一宿:他說他家在克拉斯諾頓,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唸書,現在要回家去。然後,他就在大天白日公開地走進克拉斯諾頓。他不知道他父母的情況,也不知道家裡有沒有德國人住著,所以他先去找他的同學沃洛佳-奧西摩興。

    沃洛佳家裡住過德國人,現在已經走了。

    「席尼亞!……你從哪兒來的?」

    但是沃洛佳的這位同學卻帶著他平時那副有些倨傲和冷淡的腔調說:

    「你先告訴我,你現在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這是沃洛佳的老同學,共青團員葉夫蓋尼-斯塔霍維奇,對他不必隱瞞,——當然,這不是指組織方面,而是在談到個人的看法和心情方面,——於是沃洛佳就把有關他個人的一切都對斯塔霍維奇說了。

    「唔……」斯塔霍維奇說,「這很好。我料想你也不會改變……」

    他說這話的時候帶著幾分鼓勵的口吻。但是,他大概是有資格這樣說的。他跟沃洛佳一樣,不僅渴望參加地下鬥爭,——沃洛佳因為要保密,只說渴望參加,——他已經在游擊隊裡打過仗,而且,據他說,是游擊隊司令部正式派他來的,準備在克拉斯諾頓也組織這項工作。

    「好極了!……」沃洛佳懷著敬意說,「我們應當馬上去看奧列格……」

    「這個奧列格是個什麼人?」斯塔霍維奇自尊地問,因為沃洛佳是懷著極大的敬意說出奧列格的名字。

    「老兄,這個小伙子很了不起!……」沃洛佳含糊地說。

    不,斯塔霍維奇不認識奧列格。不過如果這是一個值得重視的青年,那又為什麼不去看看他呢?

    一個態度非常嚴肅、身穿便服而有軍人風度的人,在鮑爾茨家門口輕輕地敲門。

    只有小劉霞一個人在家。媽媽拿了些東西到市場上去換食物去了,而華麗雅……不,家裡還有爸爸,但這正是最可怕的事。爸爸戴著黑眼鏡,一眨眼就躲進了衣櫥。劉霞的心緊揪著,她裝出一副大人的神氣走到門口,盡量壯著膽問道:

    「誰啊?」

    『華麗雅在家嗎?」門外有個男人的聲音問道,這是個悅耳的男高音,但有些忸怩。

    「她不在家……」劉霞悄悄地等候著。

    「您開開門,別害怕,」那個聲音又說,「跟我說話的是誰?」

    「劉霞。」

    「劉霞?華麗雅的妹妹嗎?您開開門,別害怕……」

    劉霞開了門。台階上站著一個她不認識的、身材高大勻稱的、彬彬有禮的年輕人。劉霞把他當作是成年人。他的眼睛很和善,非常嚴肅的臉上透出一股英勇的氣概。他眼睛裡帶著笑意望著劉霞,舉手對她行了個禮。

    「她一會兒就會回來嗎?」他很有禮貌地問。

    劉霞欣然接受了這個敬禮。

    「我不知道。」她仰起臉來望著他的臉,說道。

    他臉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氣。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後來又舉手行了個禮。他剛照軍人的姿勢向後轉過身去要走,劉霞連忙問道:

    「有什麼話要我轉告嗎?」

    他眼睛裡霎時間露出嘲弄的神情,說:

    「請您告訴她,就說未婚夫來了……」

    他說完就跑下了台階。

    「您馬上就要走嗎?她怎麼去找您呢?」劉霞非常激動,在他後面急忙說道。

    但是她的聲音太膽怯而且說得太遲了。他已經走遠了,沿著「木頭街」向過道口那面去了。

    華麗雅有了未婚夫……這使劉霞很激動。這件事當然不能告訴爸爸。這件事對媽媽也講不得。「我們家裡誰也不認識他!……但是,也許他們還不準備結婚吧?」劉霞安慰看自己,想道。

    幾個年輕人——兩個幾乎還像男孩子的青年和兩個姑娘——在草原上散步。在這種絕對沒有人散步的可怕的時候,為什麼會有兩個青年和兩個姑娘在草原上散步呢?他們散步的時間是在平常日子裡的工作時間,地點離城老遠。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散步並沒有人禁止。

    他們是一對一對地散步。一個青年長著微鬈的硬發,赤著腳,動作靈活敏捷,跟他一塊的姑娘皮膚曬得黑黑的,打著兩條金色的辮子,裸露著的手腳上都覆著柔毛;另外一個青年個子矮小,淺色頭髮,臉上有雀斑,跟他一起的姑娘樣子文靜,衣著樸素,眼睛裡透出一副聰明樣子,她叫安托妮娜-馬什謙柯。這兩對有時離得老遠,有時又聚在一處。他們從早到晚一直在不知疲倦地散步,在耀眼的太陽底下曬得口渴難忍。那個線頭髮的青年臉上的雀斑被曬得好像多出了兩倍。他們每次回到碰頭地點的時候手裡和衣袋裡都帶著東西:子彈、手榴彈,有時是一支德國步槍、一支手槍、一支俄羅斯式步槍。這沒有什麼可以奇怪的,因為他們散步的地方是在上杜望納雅車站附近,撤退的紅軍曾在這個地區進行過最後的激戰。他們不是把這些武器交給德軍衛戍司令部,而是把它們搬到小樹林旁邊一個隱蔽的地方埋起來。但是沒有人看見他們。

    有一次,那個帶頭的、動作敏捷的小伙子找到一個裝著炸藥的地雷,就當著那個梳兩條金色辮子的姑娘的面,用他的靈巧的手指異常精確地取出裡面的炸藥。

    毫無疑問,這一帶一定有許多地雷。所以他要教會大家怎樣取出地雷裡的炸藥。將來地雷也會有用處。

    梳兩條金色辮子的姑娘到黃昏才回家,皮膚曬得很黑,疲倦而又興奮,——這種情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劉霞瞅空把她拉到小花園裡,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用低得可怕的聲音把未婚夫的事告訴她。

    「什麼未婚夫?你盡瞎說些什麼呀?」華麗雅有點狼狽,生氣地說。

    一種想法是,這也許是德國人派來的密探,還有一種相反的想法是,布爾什維克地下組織知道華麗雅的活動,所以派人來尋找她。這兩種假定很快都被推翻了。雖然華麗雅滿腦子都裝滿冒險小說,像塞滿了炸藥的地雷那樣,她本質上卻像她們這一代人一樣,是個腳踏實地、實事求是的人。她在腦子裡把所有認識的人一個個回想,忽然恍然大悟了。去年春天……戲劇小組在列寧俱樂部舉行告別演出,——歡送凡尼亞1-杜爾根尼奇進塞瓦斯托波爾高射炮兵學校。他扮演未婚夫,華麗雅扮演未婚妻……「未婚夫」!……唔,當然是他!——

    1凡尼亞是伊凡的小名。

    凡尼亞-杜爾根尼奇!他平時總是扮演滑稽老頭的角色。當然,這裡不是莫斯科藝術劇院。凡尼亞說:「我的目的是要讓從第一排到末一排的觀眾都笑得流眼淚。」這一點他是完全做到了。不管他演什麼,演《可憐的女人》1也好,演《初次約會》2也好,他總化裝成老園丁達尼雷奇的模樣。可是凡尼亞是在前線呀,他怎麼會來到克拉斯諾頓的呢?他是一個紅軍中尉。去冬他被派到斯大林格勒去重新學習使用高射炮打坦克的時候,曾到城裡來過——

    1烏克蘭作家卡爾片柯-卡雷(1845—1907)的劇本。

    2烏克蘭作家瓦西爾欽柯(1878—1932)的劇本。%%%「你總是這樣,媽媽,這跟你有什麼關係?我只是不想吃晚飯!」華麗雅說了就跑出去找奧列格去了。

    凡尼亞-杜爾根尼奇到克拉斯諾頓了!

    一個個子矮小、皮膚白皙的姑娘在一片無垠的土地上跋涉。她已經穿過整個波蘭和整個烏克蘭,像數不清的人群的砂土中的一顆砂粒,像一顆失散的種籽……她就這樣走到五一村,敲著一所小房子的窗。

    「如果你看到伊凡卓娃家兩姊妹裡有一個是白白的,那麼這兩姊妹就是伊凡尼興娜家的……」

    在前線杳無音信的李麗亞-伊凡尼興娜回到老家來了。

    這個消息,鄔麗亞是從瑪雅-畢格裡萬諾娃和莎霞-龐達烈娃那裡聽到的。李麗亞,善良快活的李麗亞,她們這一夥人的靈魂,她們中間第一個離開家庭和女伴的人,第一個投身到這個可怕的、鬥爭的世界的人,一去沒有音信、已經被埋葬而又復活的人,回來了!

    她們三個朋友——纖瘦的、舉動像男孩子的莎霞,像茨岡姑娘那樣膚色淺黑的瑪雅(她的飽滿的下唇自尊地撅著,她一向很積極,甚至在德國人統治下也還保持著糾正別人和教育別人的習慣),還有梳著兩條有波紋的黑辮子的鄔麗亞(她的辮子垂到胸前,貼在德國兵光臨過他們家之後幾乎是她唯一留下來的那件藍底白點的家常衣服上),——她們三個朋友就一直奔向住在離學校不遠的村中心的伊凡尼興家。

    村裡已經一個德國人都沒有了,在這裡奔跑甚至感到很異樣。姑娘們心裡充滿自由之感,不自覺地變得活潑起來。鄔麗亞的黑眼睛開始發亮,臉上露出了快活的、在她是非常難得的頑皮的微笑,而且這個微笑好像立刻在她朋友們的臉上和周圍的一切東西上面都得到了反映。

    她們剛跑到學校跟前,一扇校門上貼的一幅色彩鮮明的宣傳畫就投入了她們的眼簾。姑娘們都不約而同地一口氣跑上台階。

    宣傳畫上畫著一個德國家庭。一個面帶笑容的中年德國人,戴著帽子,圍著工作圍裙,穿著條子襯衫,打著蝴蝶領結,手裡拿著一枝雪茄。一個淺黃頭髮、也是面帶笑容、顯得年輕的胖胖的婦人,戴著軟帽,穿著粉紅色衣服,身邊圍繞著一群不同年齡的孩子,從兩腮鼓鼓的一歲光景的胖小子起,一直到金髮藍眼睛的大姑娘。他們站在一所高瓦頂的農舍的門口,屋頂上有幾隻大嗉囊的鴿子在嬉戲。這個男子、這個婦人以及所有的孩子,都笑瞇瞇地迎著一個手提白搪瓷桶向他們走來的姑娘,最小的孩子還伸出了小手。這個姑娘穿著鮮艷的無袖女衫,圍著鑲花邊的白圍裙,戴著跟女主人一樣的軟帽,穿著雅致的紅鞋。她生得很豐滿,鼻子高高地翹起,面色紅潤得不自然。她也笑著,露出雪白的大牙。這幅畫的遠景是晾麥棚、高高的瓦頂上有鴿子嬉戲的畜欄、一角藍天、一片麥穗纍纍的麥田和畜欄旁邊幾頭肥大的花母牛。

    宣傳畫的下面用俄文寫著:「我在這裡找到了安身的地方,也找到了家。」右下角寫著:「卡佳」。

    在城裡駐有德國兵的期間,鄔麗亞、瑪雅和莎霞相互之間特別接近起來。如果她們哪一家住著德國兵,另外一個朋友的家裡卻空著,她們甚至就互相借宿。但是在整個這段時間裡,她們彷彿根據默契,彼此都不涉及她們生活中最重大最主要的問題——在德國人統治下怎樣生活的問題,覺得談這個問題的時機還不成熟似的。所以現在,她們也只是交換了一下眼色,默默地走下台階,又同樣默默地向伊凡尼興家走去,彼此望也不望一眼。

    兩姊妹中的妹妹東妮亞,快活得容光煥發,從小屋裡跑出來迎接她們。東妮亞生著大鼻子和一綹綹濃密的深栗色頭髮,兩條長腿還不像少女的腿,但又已經不是小女孩的腿了。

    「姑娘們!你們聽到消息了嗎?天哪!我是多麼高興啊!」

    她一開口,眼睛裡就淚汪汪的。

    滿屋子都是姑娘們。其中最引鄔麗亞注目的是新近回來的伊凡卓娃姊妹,奧麗雅和妮娜,她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看見她們了。

    但是李麗亞是怎麼啦!她生著淺色的頭髮和一雙非常善良的、快樂的眼睛,一向都像個奶油麵包似的,又白、又乾淨、又軟、又圓。現在她站在鄔麗亞面前,拱腰駝背,兩隻胳臂軟弱無力地貼著乾癟的身子耷拉著。蒼白的小臉上是一層不健康的曬黑的顏色,臉上只有瘦削的大鼻子顯得很惹眼,還有那雙眼睛看起人來還帶著原來的善良的表情……不,也不是原來那樣了!

    鄔麗亞默默地、猛地一下摟住李麗亞,把她的小臉緊壓在自己胸口,久久不肯放開。可是等李麗亞抬起臉來望著鄔麗亞的時候,臉上並沒有露出溫柔或是感動的表情。她的善良的眼睛裡帶著恍惚而疏遠的神情,彷彿她的經歷使她和童年的朋友疏遠了,她們的普通的、日常的感情已經不能引起她的共鳴,不管這些感情是表現得多麼真摯和多麼強烈。

    莎霞搶過李麗亞,拉著她就在房間裡旋轉起來。

    「李麗卡!這真是你嗎?……李麗卡,好朋友,我的寶貝!你怎麼這麼瘦!可是不要緊,不要緊,不要緊,我們會讓你吃得胖胖的。你不知道,你來了我們是多麼幸福,李麗卡,你是我們的幸福!」莎霞表達感情的方式是率直的、急遽的,她一邊說一邊拉著李麗亞在房間裡旋轉。

    「你把她放下吧!」瑪雅自尊地撅起她的飽滿的、任性的下唇,笑著說。她也摟住李麗亞,把她吻了一陣。「講吧,講下去吧!」瑪雅馬上說。

    李麗亞在椅子上坐下來,姑娘們都走過來把她團團圍在中間。李麗亞就用平靜的、低低的聲音繼續講下去:

    「不錯,我們跟男人在一起是不方便,但是我很高興他們沒有把我和我們一營的弟兄們拆散,這使我不單是高興,簡直感到幸福。要知道,撤退的時候我們一路上都是一塊走的,不知犧牲了多少人啊……你們知道,姑娘們,看到自己人犧牲、心裡總是非常難受。特別是到後來每個連隊裡只剩下七八個人,每個人的名字你都叫得出來,那時候,每個人都像親人,有一個犧牲,你心裡就像剜掉一塊肉……我記得,去年我受了傷,他們把我送進哈爾科夫一所很好的醫院,可是我心裡老是掛念著:『唉,我不在,他們在營裡不知怎麼樣了?』我天天給他們寫信,他們也都寫信給我,有的單獨寫,也有集體寫的,可是我老在想:『幾時才能見面,幾時才能見面呢?』後來讓我去休假,假滿後有可能把我調到另一個部隊裡,我就去請求司令,結果他把我安插到我們的梯隊裡……在哈爾科夫,我總是步行,因為有一次乘電車碰到一件事使我非常傷心。我看見,我們還有人互相推搡,互相辱罵,我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他們傷心,——我的眼淚流出來了,像我這樣一個軍人還要流眼淚,真是不好意思,——我心裡突然為這些人感到氣憤和遺憾。我心裡想:『要是你們知道,我們前線每天都有人犧牲,不聲不響、二話不說地犧牲了;要是你們知道,他們是怎樣互相關心,而不是關心自己;要知道,這就是你們的丈夫、父親和兒子……你們只要想到這一點,你們就不會這樣態度粗暴,互相侮辱,你們就會彼此讓路,說最親切的話,如果無意中得罪了什麼人,就會安慰他,撫摸他的腦袋……』」

    她這樣講的時候用的是平靜的、低低的聲音,她的眼睛彷彿不是望著她的朋友,而是透過她們眺望著遙遠的地方。她們都安靜下來,身子傾向她,發亮的眼睛一直盯著她,聽著她講。

    「我們在俘虜營就住在露天地裡。下雨的時候,我們在雨裡直哆嗦;給我們吃的儘是菜皮麩子湯,要不就是土豆皮煮的湯,可是乾的是挖路的重活。我們的弟兄們像蠟燭融化那樣消瘦下去。日子一天天過去,好多人都死了。我們婦女們,」李麗亞說的是「我們婦女們」,而不是「我們姑娘們」,「我們婦女們總算比男人支持得長久一些。那邊有個小伙子,是我們營裡的費迦中士,我跟他很好,非常要好。」李麗亞輕聲說,「他老是打趣我們婦女,說:『你們姊妹們身體裡有儲備。』有一回,要把我們趕到另外一個俘虜營去,他實在支持不住,押送的兵士就把他槍殺了。但是他沒有馬上就死掉,他還活了一會,我走過的時候他一直望著我,可是我已經不能擁抱他、親吻他了,因為不然他們也會把我打死……」

    李麗亞接著講述他們怎樣被趕到另一個俘虜營裡,那個俘虜營裡管婦女的是一個名叫葛特魯德-葛貝希的德國女監工,這個母狼把姑娘們折磨得要死。李麗亞講述,她們這些婦女商量好,不是自殺,便是幹掉葛特魯德-葛貝希。有一天夜裡,她們在樹林裡幹完活回來時騙過了衛兵,埋伏著,等葛特魯德-葛貝希一出來,就用軍大衣蒙住她,把她悶死了。然後,她們幾個婦女和姑娘就逃跑了。但是她們不能一同走過整個波蘭和烏克蘭,只好各奔前程。李麗亞吃盡千辛萬苦,隻身跋涉幾百幾千公里,先是波蘭人,後來是我們的烏克蘭人掩護她,給她吃的。

    這一切都出自李麗亞之口,——她以前跟她們大夥一樣,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克拉斯諾頓姑娘,一個白白胖胖的善良的小姑娘。很難想像,就是她,悶死了葛特魯德-葛貝希,後來又靠這雙青筋突露的小腳走過德國人佔領的波蘭和烏克蘭全境。這使每個姑娘都想到自己:「要是這一切臨到我的頭上,我能不能挺得住,我將怎樣行動呢?」

    她還是以前的李麗亞,但是她已經變了。不能說,她的經歷使她變成了硬心腸,她沒有在朋友們面前炫耀自己,也沒有自高自大。不,她已經備嘗生活的辛酸。在某種意義上她待人接物甚至更善良,好像她懂得了人的價值。雖然她肉體上和精神上似乎都有些枯萎,但是人類的這種偉大的善良的光輝卻照亮了她的消瘦的臉龐。

    姑娘們都又來親吻李麗亞,每人都想撫摸她或者至少也要觸碰她一下。只有年紀比較大的大學生舒拉1-杜勃羅維娜,態度比別人都矜持,她因為瑪雅跟李麗亞親熱,已經在妒忌了——

    1舒拉是亞歷山德拉的小名。

    「姑娘們,每個人都是淚汪汪的,這像什麼話呢!」莎霞叫起來。「我們來唱一個歌吧!」

    她本來要唱《黑黝黝的山崗睡不醒》,但是姑娘們馬上噓她:村裡住的人良莠不齊,而且也可能有「警察」偶然走過。她們想挑選一支古老的烏克蘭歌謠,東妮亞建議唱《土窯》這支歌。

    「這是我們喜歡的歌,好像又沒有什麼錯可挑。」東妮亞羞怯地說。

    但是大家覺得,心裡本來已經夠憋悶的,唱這支《土窯》更會使大家大哭起來。於是五一村的姑娘裡面的主要歌手莎霞就唱起了:

    晚霞中有一青年,

    他徘徊在我家門前,

    那青年呀閉口無言,

    單把目光向我閃一閃……

    大家都跟著唱起來。這支歌裡沒有什麼可以使「警察」聽了刺耳的東西。但是姑娘們常在收音機裡聽到心愛的皮雅特尼茨基合唱團演唱這支歌。正因為她們常常收聽到莫斯科廣播的這支歌,她們現在彷彿是隨著這支歌從五一村到莫斯科去了。

    姑娘們從小過慣的那種生活,對她們說來就像雲雀生活在田野裡那樣自然的生活,現在隨著這歌聲又進入這個房間。

    鄔麗亞在伊凡卓娃姊妹旁邊坐下,但是正唱得高興的姐姐奧麗雅只是親熱地使勁握住鄔麗亞的胳膊,她的眼睛裡彷彿燃著藍色的火焰,使她那容貌不端正的臉甚至變得美麗起來。妮娜帶著挑戰的神氣從兩道有力的、彎彎的眉毛下面四面打量著,突然向鄔麗亞低下頭來,熱情地湊著她的耳朵說:

    「卡蘇克問你好。」

    「哪一個卡蘇克?」鄔麗亞也低聲問道。

    「奧列格。對我們說來,」妮娜鄭重地說,「從現在起,他以後一直就叫卡蘇克。」

    鄔麗亞望著前面,感到困惑。

    姑娘們唱著歌,變得活躍起來,臉上也現出了紅暈。她們是多麼希望能夠忘掉——哪怕就在這一剎那——圍繞著她們的一切,忘掉德國人、「警察」,忘掉她們要到德國人的職業介紹所去登記,忘掉李麗亞經歷的苦難,忘掉她們的母親已經在家裡著急,女兒怎麼老不回來!她們是多麼希望一切都能像以前一樣!她們一支唱完,又唱一支。

    「姑娘們,姑娘們!」李麗亞忽然用她的低低的、動人的聲音說,「我關在俘虜營裡的時候,和後來我夜裡赤著腳、挨著餓走過波蘭的時候,我不知有多少次想起我們的五一村,想起我們的學校和你們大夥兒,想起我們怎樣聚在一塊,唱著歌走到草原上去……這到底是為了誰,又是為了什麼要把這一切都破壞、踩爛的呢?他們這批傢伙在世界上到底還嫌有什麼不滿足呢?……鄔麗亞!」她忽然說,「你念首好詩給我們聽吧,記得嗎,像從前……」

    「念什麼呢?」鄔麗亞問。

    姑娘們七嘴八古地說出鄔麗亞喜愛的詩,這些詩她們不止一次聽她朗誦過。

    「鄔麗亞,你就朗誦《惡魔》1吧。」李麗亞說——

    1俄國詩人萊蒙托夫(1814—1841)的長詩。

    「朗誦《惡魔》的哪一段呢?」

    「隨你便。」

    「讓她全部都朗誦吧!」

    鄔麗亞站起身來,從容地把手臂垂在兩旁,既不矜持,也不忸怩,帶著不會寫詩也不會在舞台上朗誦詩的人們所固有的大方自然的朗誦姿態,用沉著流暢的低沉的聲音開始了:

    悲慼的惡魔,謫放的精靈,

    飛翔在罪惡的大地上空,

    美好的日子的回憶,

    在他面前紛至沓來……

    在那些日子,他渴求智慧,

    透過永恆不散的雲霧,

    觀察散佈在太空的

    天體的運行;

    在那些日子,他這個造物的幸運的長子,

    還在信仰,還在熱愛!……

    真是怪事,就像姑娘們唱過的那些歌曲一樣,鄔麗亞朗誦的詩立時也獲得了活生生的、重大的意義。彷彿姑娘們現在注定要過的那種生活與世上創造出來的一切美好事物——不管這些事物的性質和它們是在什麼時候創造出來的——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而長詩中對惡魔又像同情、又像譴責的說法,既符合姑娘們的心情,又同樣感動她們。

    古往今來

    人類的一切沉痛的

    貧困、操勞和不幸,

    比起我的哪怕是片刻的無人承認的

    痛苦,又算得了什麼?

    鄔麗亞朗誦著。而姑娘們也感到,世界上的確是沒有人在像她們那樣受苦。

    這時天使已經展開他的金色的翅膀背起塔瑪拉1的罪惡的靈魂,而地獄的精靈卻從深淵裡向他們升起。

    消逝吧,懷疑的陰鬱的精靈!

    鄔麗亞朗誦著,雙手平靜地垂在身旁。

    ……考驗的日子已經過去;

    連同塵世易朽的衣服

    罪惡的枷鎖也從她身上落下。

    你要知道,我們等待她已經很久了!

    有些人的一生只是

    難以忍受的痛苦

    和難以達到的歡樂的一瞬,

    她的靈魂就是他們中間的一個……

    她用慘痛的代價

    贖出了自己的一切懷疑……

    她曾痛苦過,也曾熱愛過——

    於是天國為愛情打開了大門!——

    1塔瑪拉是《惡魔》中的女主人公。

    李麗亞把她的生著淺色頭髮的頭埋在手裡,像孩子般放聲大哭起來。姑娘們百感交集,都跑過來安慰她。她們生活在其中的那個可怕的世界又進到屋裡來了,彷彿又毒害了她們中間每一個人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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