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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文 / 法捷耶夫

    讀者,如果你有一顆充滿剛毅、大膽和渴望豐功偉績的鷹之心,但是你自己還是個赤著腳亂跑、腳上都是裂口的孩子,人們對你的心靈所嚮往的一切一切都還不瞭解,那你打算怎樣行動呢?

    謝遼薩-邱列寧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他就像草原裡的草那樣生長起來。他的父親是圖拉人,從小就到頓巴斯來謀生。在四十年的礦工生活中,他對自己這行職業養成了一種天真、自尊、專斷的自豪感;無論在於哪一種職業的人身上,這種特點都沒有像在水手和礦工身上那樣顯著。甚至在他根本不做工人以後,他,迦夫利拉-彼得羅維奇,仍舊以為自己是全家最重要的人。每天清早他把全家都叫醒,因為照礦工的老習慣,天不亮他就醒了,可是他一個人又感到寂寞。不過他即使不感到寂寞,也照樣會把大家吵醒,因為他一清早就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一醒就要咳上一個多鐘頭。他咳起來吁吁直喘,又是吐痰,又是清嗓子,胸口好像一隻壞了的風琴似的,發出可怕的、嘶啞的絲絲聲和噓噓聲。

    然後他就整天坐著,胳肢窩下面撐著叉頭上包皮的枴杖。他瘦得只剩皮包骨頭;隆起的長鼻子以前大而多肉,現在卻變得又尖又瘦,簡直可以用來裁紙;凹陷的面頰上長滿粗硬的灰白胡茬;兩撇筆直的鬍子威風凜凜,這兩撇鬍子在鼻孔下面還保持原有的濃密,越到梢上越稀,最後只剩一兩根柔韌的毛,像兩根長矛朝兩邊翹著;兩道濃眉下面是一雙顏色變淡的、目光銳利的眼睛。他就這樣撐著枴杖有時坐在自己的床上,有時坐在土房的門檻上,或是坐在棚子旁邊的木墩上,嚴厲地、短促地、威風凜凜地發號施令,教訓大家,有時候一陣咳嗽,咳得全「上海」都能聽到他的嘶啞的連咳帶喘的聲音。

    要是你不到老年就喪失了一大半勞動力,後來又完全成了殘廢,你倒來試試看把三個男孩八個姑娘(一共十一個)撫養成人,讓他們學會一技之長,讓他們出外工作!

    多虧他的妻子亞力山德拉-瓦西裡耶芙娜,要不然迦夫利拉-彼得羅維奇恐怕也未必能夠挑起這副重擔。這個奧廖爾省的農家婦女,身強力壯,在羅斯1被稱做「厲害婆娘」的那種婦女,是一個真正的城總管夫人瑪爾法2。直到現在她還是硬朗矍鑠,不知道什麼是疾病。她雖然不識字,不會寫,但是,如果需要的話,她能夠發威,又能夠耍滑;能夠沉默,又能夠說起來滔滔不絕;能夠凶狠;又能夠和顏悅色;能夠逢迎人意,隨機應變,又能夠諷刺挖苦;要是有人因為缺乏經驗而和她爭吵,那很快就可以領教她的厲害——

    1羅斯是俄羅斯的古名。

    2瑪爾法(十五世紀後半期),諾夫戈羅德城總管波列茨基之妻,丈夫死後,她領導了諾夫戈羅德的反動貴族集團,反對把俄羅斯的土地歸並莫斯科統一管轄。此處指亞力山德拉能幹,在家總管一切。

    現在十個大孩子都已經參加工作,最小的謝遼薩雖然還在唸書,可是像草原裡的草那樣成長起來:他從來沒有過自己的衣服和鞋子,都是穿哥哥們的舊衣服,在他上身之前,不知改過多少遍,補過多少次;他受慣了風吹雨打、烈日嚴寒,他腳底板的皮粗糙得像駱駝皮,不論生活給他帶來怎樣的創傷,到了他身上就像到了童話中的勇士身上那樣,轉眼就會痊癒。

    父親對他雖然比對別的孩子發出更多的嘶啞的斥罵聲,可是在所有的孩子裡,也更疼愛他。

    「簡直是個不要命的,啊?」他撫摩著他的樣子嚇人的鬍子,得意地說,「是嗎,舒爾卡?」舒爾卡就是他那六十歲的老伴亞力山德拉-瓦西裡耶芙娜。「請瞧瞧他,是嗎?天不怕,地不怕!就跟我小時候一模一樣,啊?」說著他又咳起來,幾乎喘個半死。

    你有著一顆鷹之心,但是你年紀還小,你穿得很破舊,腳上都裂了口子。那麼,親愛的讀者,你打算怎樣行動呢?當然羅,你首先是要建立功勳。但是誰在童年不夢想建立功勳呢?可是建立功勳並不是總能成功的。

    如果你是個四年級的學生,你在上算術課的時候從課桌下面放出一群麻雀,這並不能給你帶來榮譽。校長請來了家長,那就是把六十歲的舒爾卡媽媽請來,這已經不知是第幾次了!爺爺——由於舒爾卡媽媽叫開了頭,所有的孩子都管父親叫爺爺——會氣呼呼地喘著,恨不得請你吃一頓耳刮子,但是他夠不著你,他氣得只能用枴杖捶著地,他壓根沒法把這根枴杖打到你身上,因為它還要支撐著他那乾癟的身體呢。舒爾卡媽媽從學校回來之後,可結結實實地給了你一頓耳光,讓你的腮幫子和耳朵要火辣辣地痛上幾天——隨著年紀的增加,舒爾卡媽媽的手反而越來越重。

    那麼同學們呢?同學們有什麼!難怪俗話說,榮譽只是過眼雲煙。到明天,你放麻雀的功勳就已經被忘得一乾二淨了。

    夏天放了暑假,你可以把你的皮膚曬得比別人都黑,潛水和游泳比別人都高明,雙手在沉木底下捉起梭魚來比別人都快。你要是老遠看見有一群姑娘在岸上行走,就拚命地追上去,到了她們跟前你縱身跳下斷崖,像一隻黑燕子掠過水面,鑽到水裡。姑娘們裝出毫不在乎的樣子,只是好奇地等待著,看你幾時鑽出水面,那時你在水底略微褪下褲衩,突然撅著你的白裡透紅的屁股(你身上唯一沒有曬黑的地方)浮了上來。

    你看到姑娘們閃動著粉紅的腳後跟,衣服迎風飄拂,好像被風刮走似的從岸上逃走,一邊用手捂著嘴吃吃笑個不停,你會體驗到霎時的滿意。跟你一起在沙灘上曬太陽的同年的孩子們感到欣喜若狂,你可以滿不在乎。你隨時都可以獲得小男孩的敬仰;他們會成群結隊地跟著你,模仿你的一舉一動,你每說一句話或者動一下指頭,他們都會服從。羅馬愷撒1的時代早已過去,但是小孩子們對你卻崇拜得五體投地——

    1愷撒(公元前100—前44年),羅馬統帥。

    當然,你對這些還不滿足。於是,在一個和你生活中其他的日子似乎毫無區別的日子裡,你突然從二樓教室的窗口如飛一般,跳到下面的院子裡,那時候是休息時間,全校的學生都在院子裡做著普通的、無害的遊戲。你在跳下來的時候體驗到剎那間的、徹骨的喜悅——由於跳躍本身,也由於從一年級到十年級的女生們的尖叫;這野性的尖叫裡充滿恐怖,同時也希望向全世界宣佈她們的存在。但是其餘的一切只是給你帶來失望和痛苦。

    跟校長的談話是非常嚴重的。問題顯然已經鬧到要把你從學校開除出去了。你自己知道犯了過錯,因而不得不對校長耍賴。於是校長第一次親自到「上海」的土房裡來進行家訪。

    「我想瞭解一下這個孩子的生活情況。最後,我想瞭解這一切的原因。」校長彬彬有禮地、意味深長地說。在他的聲調裡含有對家長的責備。

    家長——母親剛從爐灶裡取出鍋子,滿手黑煤煙,身上卻連揩手的圍裙都沒有戴,急得不知道把兩隻柔軟滾圓的手往哪裡放才好;父親狼狽到了極點,他啞口無言,試圖拄著枴杖在校長面前站起來。家長負疚地望著校長,彷彿真的一切都是他們的過錯。

    校長走了,第一次誰也不來罵你,似乎大家都不願意理睬你。「爺爺」坐在那裡,也不瞅你,只是喉嚨裡偶爾發出哼哼的聲音,他的鬍子一點也不威風,而顯得沒精打采,這是一個飽受生活折磨的人的鬍子。母親一直滿屋亂轉,腳底板在泥地上拖曳著,一會兒在這裡,一會兒在那裡弄得乒乒乓乓地響。突然你看見她朝俄羅斯式爐灶的爐門彎下腰來,偷偷地用她那抹了煤煙的、老年人的滾圓好看的手擦去眼淚。父親和母親的整個樣子似乎都在對你說:「你仔細地看看我們,仔細看看我們,看看我們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於是你第一次發覺,你年老的爹娘已經很久沒有節日穿的衣服了。幾乎在他們的整整一生中,他們都沒有跟孩子們同桌吃過飯,他們總是單獨吃,免得孩子們看見他們除了吃黑麵包、土豆和蕎麥粥之外,什麼都沒有。他們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把孩子們一個個撫養成人,而現在無非是為了讓你這個家裡最小的孩子,能夠受教育,長大成人。

    母親的眼淚刺痛了你的心。你初次覺得父親的臉含有深意,面色憂傷。他的咳嗽和喘息也毫不可笑,而是可悲的。

    姐姐們在織毛線,不是這個姐姐,就是那個姐姐,突然抬起眼來瞟你一下,她們的鼻翼就由於生氣和蔑視而顫抖起來。於是你就用粗暴的態度對待父母和姐姐們,可是到了夜裡你卻不能入睡,受辱的感覺和意識到自己犯罪的感覺同時折磨著你,兩行吝嗇的淚水滾到你的小小的硬顴骨上,你只好用那沒有洗過的手掌悄悄地把它擦去。

    經過這一夜,你顯得成熟了一些。

    這幾天日子很不好過,你受到大家無言的譴責,可是在你那入迷的眼睛前面,卻展露出整個充滿不可思議的、神話般的豐功偉績的世界。

    人們在海底游了兩萬里1,發現了新的陸地;他們漂流到荒島上,用自己的雙手重新創造一切;他們攀登世界最高峰;人們甚至登上月球;他們在海洋裡跟狂風暴雨搏鬥,沿著桅盤和桅頂橫衍攀上被海風吹得搖晃的桅桿;他們把一桶桶的魚油倒進驚濤駭浪之中2,然後駕著海船滑過尖礁;人們乘著木筏渡海,口渴難忍,嘴裡用焦乾的腫脹的舌頭轉動著子彈3;他們忍受著沙漠裡乾燥的熱風,他們跟蟒蛇、豹子、鱷魚、猛獅、巨象搏鬥,並且戰勝它們。人們建立這樣的功勳是為了謀利,或是為了過更好的生活,或是出於熱愛冒險,或是由於同志關係和忠實的友情,或是為了營救陷入不幸的心愛的姑娘,否則就是完全出於大公無私——為了人類的利益,為了祖國的光榮,為了使科學的光輝能夠永遠照耀大地:利文斯敦4、阿蒙森5、謝多夫6、涅韋爾斯科伊7,就是這樣的人——

    1指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1828—1905)的科學幻想小說《海底兩萬里》,這一段所講的大都是這部小說裡的情節。

    2傳說把魚油倒進海裡可以使波濤暫時平息。

    3傳說在沙漠或酷暑中旅行,常用子彈或水晶卵石含在口中吮吸,藉以解渴。

    4利文斯敦(1813—1873),英國旅行家、傳教士,曾在中非和南非長期旅行考察。

    5阿蒙森(1872—1928),挪威極地旅行家和考察家,一九一一年首抵南極,一九二六年曾赴北極探險。

    6謝多夫(1877—1914),俄國北極探險家。

    7涅韋爾斯科伊(1813—1876),俄國海軍上將,遠東考察家。

    還有人在戰爭中建立了多麼輝煌的戰功啊!人們打了幾千年的仗,有成千上萬的人在戰爭中使自己的名字永垂青史。你生長在這種沒有戰爭的時代是你的幸運。在你居住的地區,為了使你生活得幸福而拋卻頭顱的陣亡將士公墓上,已經草莽叢生,可是那些偉大年代的統帥的威名直到今天還響震四方。在夜深人靜,你忘記了時間、神遊於他們的傳記的時候,在你的靈魂裡鳴響著像軍歌般雄壯的鼓舞人心的聲音。你一次又一次地去閱讀他們的傳記,你要把這些人物的面貌銘刻在心裡,於是就描畫他們的肖像——不,這又何必騙人,你是隔著玻璃把這些肖像在紙上勾描下來,然後按照你的理解用黑色軟鉛筆給它們描上暗影,為了把肖像畫得更生動有力,你拚命地吮舔鉛筆,等畫好之後,你的舌頭全成了黑的,甚至用浮石擦都擦不乾淨。這些畫像至今還掛在你的床頭。

    這些人的事業和功勳保證了你這一代的生活,並且使人們永誌不忘。其實,這些人也是像你一樣的普通人。米哈伊爾-伏龍芝、克裡姆-伏羅希洛夫、謝爾戈-奧爾忠尼啟則1、謝爾蓋-基洛夫2、謝爾蓋-邱列寧……是啊,如果他來得及表現自己,他這個普通共青團員的名字也是可以和這些名字並列的。這些人的生活的確是太吸引人,太不平凡了!他們飽嘗沙皇統治下地下工作的滋味。他們被追蹤,被關進監獄,被流放到北方和西伯利亞,但是他們一再逃脫,重新加入戰鬥。奧爾忠尼啟則從流放中逃出來。伏龍芝兩次從流放中逃出來。斯大林幾次從流放中逃出來。追隨他們的起初只有幾個人,後來是幾百人,再後來有幾十萬,再後來就有幾百萬了——

    1奧爾忠尼啟則(1886—1937),一九○三年參加共產黨,為推翻沙皇專制政府進行了英勇鬥爭;十月革命後擔任蘇聯黨、政重要領導工作。

    2基洛夫(1886—1934),一九○四年參加共產黨,為推翻沙皇專制政府進行了英勇鬥爭;十月革命後擔任蘇聯黨、政重要領導工作。

    謝遼薩出生的時候,已經無須去做地下工作。他不必從什麼地方逃走,也沒有地方可逃。他從學校二樓的窗口跳了下來,他現在完全明白,這件事簡直是愚蠢的。而且生活中追隨他的只有一個維佳-魯基揚慶柯。

    但是不應該失去希望。封鎖著遼闊的北冰洋的有力的冰塊壓碎了「契留斯金號」1船身。船身破裂的聲音在那漫漫的長夜是可怕的,它使舉國震動。但是船上的人們沒有遇難,他們下了船,移住冰上。全世界都注視著他們能否得救。他們得救了。世界上有的是具有充滿毅力的鷹之心的人。這也是一些像你一樣的普通人。他們駕著飛機,穿過風雪冒著嚴寒趕到遇險的人那裡,把那些人綁在機翼上救出來。他們成了第一批的「蘇聯英雄」。

    契卡洛夫!他也是像你一樣的普通人,但他的名字卻像號召似的震動了全世界。飛越北極直抵美洲,這是人類的夢想!契卡洛夫。葛羅莫夫。還有冰原上的巴巴寧2探險隊呢?生活就這樣進行著,充滿了幻想和日常的勞動——

    1蘇聯輪船,一九三三至三四年間完成了由摩爾曼斯克到白令海峽的直接航行。一九三四年二月,船被冰擠毀。蘇聯政府教出了全體船員。

    2契卡洛夫,葛羅莫夫是三十年代蘇聯著名飛行家;巴巴寧是三十年代蘇聯北極探險家。

    在全蘇聯以及在克拉斯諾頓本城,都有著不少像你一樣平凡的、但是因為建立功勳而享有榮譽的人,——這樣的事,在以前的書裡是不會記載的。在頓巴斯,而且不僅在頓巴斯,尼基達-伊佐托夫和斯達哈諾夫的名字家喻戶曉。每個少先隊員都說得出,巴莎-安蓋林娜是怎樣的人,克裡沃諾斯和馬卡爾-馬扎依1是怎樣的人。人人都尊重他們。父親總要請別人把報上有關這些人的記載讀給他聽,過後他就會使人莫名其妙地好半天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顯然是因為自己老了,被煤車撞成了殘廢,內心感到痛苦。是的,他迦夫利拉-邱列寧,這一輩子在自己的雙肩上承擔的工作真不少。謝遼薩懂得,「爺爺」的心情是多麼沉重,因為他現在已經不能站在這些人的行列裡了——

    1伊佐托夫、安蓋林娜、克裡沃諾斯、馬扎依是三十年代蘇聯煤礦、農業、運輸、煉鋼部門的技術革新者。

    這些人的榮譽,是真正的榮譽。但是謝遼薩年紀還小,他應當唸書。將來,等他成人之後,這一切有一天會降臨到他身上。但是,要建立像契卡洛夫或者葛羅莫夫那樣的功勳,他已經完全成熟了——他心裡感覺到,他已經完全成熟,足以建立這樣的功勳。糟糕的是,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明白這一點,除了他就沒有第二個人。在全人類裡面,只有他一個人有著這樣的感覺。

    戰爭爆發時他就是這樣。他三番五次地打算報名進軍事專門學校,——是的,他應該成為一個飛行員。可是人家不收他。

    所有的學生都到地裡去幹活,他因為傷心到極點,卻到礦井去工作。過了兩星期,他已經能夠到工作面上幹活,采起煤來並不比大人遜色。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別人的心目中已經得到怎樣的好評。他從吊籠裡出來的時候渾身烏黑,漆黑的臉上只有一雙淺色的眼睛和潔白的小牙在閃閃發亮。他跟大人們一起,他是那麼神氣十足地、搖搖擺擺地走去洗淋浴,他像父親一樣打著響鼻,發出咯咯的聲音,然後不慌不忙地赤腳走回家去,因為他的鞋是公家的。

    他回家很晚,大家都已經吃過飯,給他單另留了飯菜。他已經是成年人、男子漢和工人了。

    舒爾卡媽媽的圓滾滾的雙手墊著抹布,從爐灶裡取出盛菜湯的鐵鍋,直接從鍋子裡給他倒了滿滿一碗。菜湯直冒熱氣,家裡烤的小麥麵包從來還沒有這樣好吃過。父親從濃眉下面望著兒子,顏色變淡的銳利的眼睛閃著光,鬍子抖動著。他沒有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也不咳嗽,他平靜地跟兒子談話,就像跟一個工人談話一樣。父親對什麼都感興趣:礦井裡的工作怎麼樣?誰開採了多少?工具啦,工作服啦,父親樣樣都要問。他講到水平、平巷、采煤工作面、工作面和小暗井,就像講自己家裡的房間、角落和貯藏室一樣。老頭的確在區裡差不多所有的礦井裡都幹過;他不能幹活之後,就通過同伴瞭解各種情況。他知道是在哪個方向進行開採和開採的進度,他能夠用瘦長的手指一面在空中描畫,一面向任何人解釋開採的位置以及在地下進行的一切。

    冬天,謝遼薩一放學,一點東西也不吃,就直接跑去找他的朋友——炮兵、工兵、或是地雷工兵,或是飛行員。到晚上十一點多鐘,眼皮快粘到一塊才回來溫課,可是早上五點鐘已經到了靶場上,在那裡,他的朋友,值班的中士,就教他和戰士們一起用步槍或是輕機槍射擊。的確,他無論是用步槍、那干式手槍、毛瑟槍、特特式手槍、傑克佳遼夫式手槍、馬克西姆槍、或是什帕金式衝鋒鎗射擊,都不比任何戰士遜色。他會扔手榴彈和燃燒瓶,會挖壕溝,自己會裝地雷、埋地雷和清除地雷。他知道世界各國飛機的構造,他能取出空投炸彈裡的炸藥。和他一起做這一切的還有維佳-魯基揚慶柯。他無論到哪裡都拖著維佳;維佳崇拜他,大致就像謝遼薩本人崇拜謝爾戈-奧爾忠尼啟則或是謝爾蓋-基洛夫一樣。

    今年春天他又作了一次非常大膽的嘗試:他已經不是要進專為青年辦的,而是要進正式的、成人的航空學校。他又碰了壁。人家對他說,他太年輕,明年再來吧。

    是的,這是一次可怕的失敗——本來要進航空學校,結果卻到伏羅希洛夫格勒前面構築防禦工事。但是他已經拿定主意,決不回家。

    為了編入部隊,他不知用了多少心機,耍了多少手腕啊!他用過的計策和受到的屈辱,他連百分之一都沒有告訴娜佳。

    現在他才知道了什麼是戰鬥,什麼是死亡,什麼是恐懼。

    謝遼薩睡得非常熟,父親清早起來咳嗽,也沒有把他吵醒。他醒的時候,太陽已經高懸;上房的百葉窗關著,但是根據窗縫裡射進來的一道道金光照在泥地上和傢俱上面的情形,他就可以知道是什麼時候。他一醒,馬上就知道德國人還沒有來。

    他到院子裡去洗臉,看見坐在台階上的「爺爺」和離「爺爺」不遠的維佳-魯基揚慶柯。母親已經到了菜園呈,姐姐們早已上班去了。

    「啊哈!你好,戰士!安尼卡1!喀—喀—喀……」「爺爺」向他表示歡迎,又咳嗽起來。「你還活著嗎?如今這種世道,這是重要的。嘿一嘿!你的好朋友天一亮就來了,等你起床。」「爺爺」非常親切地朝維佳那邊動了動鬍子,維佳正一動不動,順從而嚴肅地抬起溫柔的深色眼睛望著他的膽大包天的朋友,朋友的顴骨很小的臉上雖然猶有睡意,但是已經充滿了要活動的渴望。「你的好朋友真不賴,」「爺爺」接下去說。「每天早上,天濛濛亮他就來了:『謝遼薩來了嗎?謝遼薩回來了嗎?』他心裡……喀—喀……只有個謝遼薩!」「爺爺」滿意地說——

    1安尼卡是俄國古代民謠中的好吹牛的大力士。

    朋友的忠實就這樣從「爺爺」嘴裡得到了證實。

    他們倆曾經在伏羅希洛夫格勒附近挖過工事,對朋友絕對服從的維佳,本來想跟他一起留下參軍。但是謝遼薩硬逼他回家,這並不是因為他憐惜維佳,更不是因為他憐惜維佳的父母,而是因為他深信他們不僅不可能一同參軍,而且有維佳在場,反而會成為他謝遼薩參軍的障礙。維佳受了他的專橫的同伴的欺侮,十分傷心,只好離開。他不僅被迫離開,而且被迫起誓,叫他無論對自己的父母或是對謝遼薩的父母,總之,對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許洩露謝遼薩的計劃:謝遼薩的自尊心要求他這樣做,以防萬一失敗。

    聽了「爺爺」的話,足見維佳對朋友是守信用的。

    謝遼薩和維佳坐在土房背後一條污濁的、滿生蘆葦的小溪邊上,小溪那邊是一片牧場,牧場後面有一幢孤零零的大房子,這是建成不久、還沒有啟用的礦工浴室。他們坐在峽谷邊上,抽著煙,交換著新聞。

    他們倆都在伏羅希洛夫學校唸書;他們的同學裡面,有托裡亞-奧爾洛夫、沃洛佳-奧西摩興和劉勃卡-謝夫卓娃還留在城裡。據維佳說,劉勃卡-謝夫卓娃現在的生活方式跟平時完全不同:她什麼地方都不去,什麼地方都看不到她。劉勃卡-謝夫卓娃也是伏羅希洛夫學校的學生,但是她只念完了七年級,早在戰前就離開學校,因為她決定要當演員,常在區裡的戲院和俱樂部裡表演歌唱和舞蹈。劉勃卡留在城裡的消息,使謝遼薩聽了特別高興,因為劉勃卡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跟他完全一樣。劉勃卡-謝夫卓娃就是穿了裙子的謝遼薩-邱列寧。

    維佳還湊著謝遼薩的耳朵,把謝遼薩已經知道的消息告訴他:福明家裡藏著一個陌生人,所有住在「上海」的人都在大傷腦筋,猜測這是個什麼人,同時又怕這個人。還有,在「乾草場」區過去做彈藥庫的地方,在完全敞著的地窖裡,留下了幾十個燃燒瓶,大概是由於走得匆忙扔下的。

    維佳膽怯地暗示,要是把這些瓶子藏起來倒不錯,但是謝遼薩忽然想起了什麼事,臉色變得嚴峻起來,說他們應該趕緊去陸軍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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