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41章 文 / 西奧多·德萊塞
到了六月五日,芬奇觀一家人果然全走了,正如桑德拉早就說過,而且還不止一次提醒克萊德做好一切準備,以便在第二個或第三個週末——具體日期,以後她會通知他的——去克蘭斯頓家。桑德拉一走,克萊德心裡亂了套。因為她不在這裡了,他便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而他跟羅伯達那種糾纏不清的關係,卻使他心裡感到非常難受。恰好就在這個時候,羅伯達的恐懼和要求越來越緊迫了,再也沒法安慰她,說什麼只要再等一下他便準備設法幫助她。不管他怎麼進行辯解,她心裡明白,她的症狀終於到了危急關頭,再也不能視同兒戲了。她的身子,正如她一個勁兒說(雖說這多半出於她自己的恐懼心理吧)已經完全變了樣,叫她再也掩蓋不住了,因此馬上就會被所有跟她在廠裡一塊幹活的人所發覺。她再也不能安心幹活,或者安心睡覺了——在這兒,她斷斷乎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已經感到了有點兒初期疼痛——這純屬她的恐懼所致。克萊德必須照他過去所說的,現在就跟她結婚,馬上跟她一塊走——到某一個地方去——說實話——近也好,遠也好——反正到哪兒都行——只要她能安渡過這次可怕的難關。而且她同意(現在她幾乎苦苦哀求)只要他們的孩子一出生,就讓他離開她——千真萬確——而且永遠再也不向他要求什麼——永遠、永遠不會。不過現在,就是眼前這個星期——至遲不能超過十五日——他必須照他過去答應過那樣,幫助她渡過難關。
這一切就是說,克萊德在他到第十二號湖去看桑德拉以前,就得跟她一塊出走,以後真的再也見不到她了。此外,他自己心裡也很清楚,她硬要進行新的冒險,少不了就要花錢,而那筆錢迄今他還沒有積攢好。羅伯達雖然對他說,她自己積蓄了一百多塊美元,只要他們一結婚,這筆錢他們就可以動用了,或是只要他一決定遷出萊柯格斯到外地去,這筆錢也可以拿來貼補貼補。儘管她明明說過,還是好像白說了一樣。他心裡意識別的,只有一個問題:這意味著他所有一切就都得犧牲了。而且,為了盡自己力量贍養她,他不得不跟她一塊到附近不太遠的地方去,只好有什麼活就幹什麼活了。可是,這一變,該有多慘!他所有的美夢全都破滅了。不過,哪怕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來,除了只好讓她暫時離開這兒回老家去。現在他居然這麼說——而且自以為說得鬼極了——依他看,應付即將臨到他們兩人頭上的這一變故,他好歹也得要有幾個星期準備啊。他還一再撒謊說,他儘管作出了種種努力,迄今還沒能像自己預期那樣積下一筆錢。他至少還得要有三四個星期才能把這個數目湊齊。據他估摸,要應付他們設想過的這次變故,這麼一個數目已是必不可少了。此刻他還記得,不是她自己也估計過,說至少得一百五十塊美元或是兩百塊美元嗎——在她眼裡,這是一筆相當大的數目了——然而,事實上,克萊德除了每月薪水以外,傾其所有,也只不過四十塊美元罷了——而他卻夢想拿了這一點錢和臨行前還可能尋摸到、也不管究竟能有多少的錢,作為擬議中第十二號湖上之行的花銷。
不過,克萊德為了使自己勸說她暫時先回家這一閃爍其詞的建議更加富有說服力,便找補著說,也許她不是多少也得做點準備嗎?她這次回娘家,內容涉及到自己出嫁,甚至連各方面的社會關係都會有所改變,總不能不添置一點衣服就走了吧。為什麼不先拿她這一百塊美元(或者哪怕只是裡頭的一部分)來派個用場呢?克萊德實在是急得沒辦法了,只好連這麼個餿主意都給拋出來了。羅伯達因為對自己的前途迄今還是一點兒也說不準,所以不管是自己妝奩也好,還是新生嬰兒用品也好,既不敢買,也沒有縫製。可現在她想,不管他這個主意有沒有險惡的用心,反正跟他所有的主意一樣,總是跟一再延宕有關,其實,她自己心裡早就有了譜,她未嘗不可花上兩三個星期時間,找一個有時給她妹妹幫忙的裁縫,花錢不多,手工還算過得去,至少要做一兩件合適的衣服——有一件是灰底帶花塔夫綢連衣裙,準備午後穿的,就照她在電影裡見過的那種款式做——要是克萊德過去說的話算數,舉行婚禮時,她還可以穿上這一件呢。這是一件惹人喜歡的漂亮時裝,為了陪襯出它的美來,她打算再做一隻飄逸瀟灑的小小的灰色緞子帽——要有撐邊的女帽的那一種款式,並有淡紅色或深紅色櫻桃緊偎著作為帽飾,另加一身素雅的藍嘩嘰旅行裝,倘若一配上棕色鞋、棕色帽,她那動人的丰采決不會遜於任何一位新娘了。儘管這些準備意味著又得稽延時日,還要耗費不少錢,儘管克萊德壓根兒不可能跟她結婚;而且這種擬議中的結婚在他們倆看來早已是褪了色、黯淡無光了,事實上確實也是如此——但是,不管怎麼說,始終改變不了她的想法:結婚是一個人的終身大事,甚至是莊嚴有如聖禮,在她心目中還富有特殊的魅力與羅曼蒂克情調,哪怕是在目前這種很不如意的情況之下,也這麼想。說來也真怪,儘管他們之間產生了那麼令人煩惱的僵局,羅伯達還是用最初見到他時那種眼光來看待克萊德。他是格裡菲思家族的一個成員,一個地地道道的上流社會裡的年輕人,雖然他不是很有錢。她那個圈子裡所有的姑娘,以及許許多多出身比她高得多的姑娘也都樂於用這種方式與他聯繫在一起——也就是說嫁給他。也許他並不願意跟她結婚,但不管怎麼說,他還是一個重要人物。唯有跟他在一起,她才可以說得到了無上幸福,哪怕他只有一點兒喜歡她。反正過去他確實是愛她的。據說,凡是男人,至少說有些男人是這樣(她聽見母親和一些熟人說過的),只要一添了新生嬰兒,他們態度有時就大變,甚至連孩子的媽也都喜歡起來了。不管怎麼說,只要她同意過的那些條件他能夠嚴格遵守,那她就可以有那麼短短的一段時間——很短的一段時間——有他守在自己身邊,幫助她渡過這個難關——把他的名字傳給她的孩子——支持她一直到她又能完全自立為止。
既然除此以外她沒有其他的設想,所以,她就只好暫時聊以自慰,雖然她心裡還是非常疑懼,並且深感悔恨,因為她看得出,克萊德顯然對她漠不關心。於是,就在這種心境下,過了五天,羅伯達動身回家去了。(事前給她父母寫了信,說她要回家來了,因為她覺得自己身體不太舒服。)那天她動身回比爾茨,克萊德給她送行,跟她一塊搭車直到方達才分手。不過,就他來說,因為他實在沒有什麼明確的想法,或是行得通的辦法,因此,他覺得唯有緘默才最重要。此刻他覺得只有緘默才是絕頂重要的事,以便即使在災難的利刃懸在他頭頂上時他還能想得更多些,更多些,更多些,不被她逼著去做自己不樂意做的事,也暫時不會被這麼一種擔憂所折磨,那就是,深怕羅伯達在驚慌、憂鬱,或是瘋狂的心態下可能會說的或做的將使他擬就的跟桑德拉有關的某個好計劃無法實現——倘若他想得出這麼一個好計劃的話。
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桑德拉從第十二號湖畔寫給了他一些充滿歡樂氣氛的信,談到不久以後他一到那兒將有一些什麼事情等待著他。碧水——白帆——網球——高爾夫球——遛馬——開汽車兜風,這一切,正如她前次所說的那樣,她已經跟伯蒂娜全都商量好了。此外還有親吻、親吻、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