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文 / 琳達·戴維斯
賈恩卡洛-卡塔尼亞的手心濕濕的。與菲埃瑞握手道別前,他趕緊在褲子的臀部位置把汗揩乾。可是他擔心這一小小的舉動已被察覺,況且在北極般寒冷的菲埃瑞辦公室裡,掌心發熱這一點是根本掩蓋不住的。
他感覺到自己在害怕,同時也感覺到因害怕而導致的喪失尊嚴。這種害怕至少使他感到憤怒,而如同往常一樣,他也正是在這種憤怒中才能求得解脫。
他的司機和保鏢正好成為他發洩的對象。他看見這兩個人懶散地倚靠在他那輛專用轎車旁,似乎有意在若無其事地吸煙。他大聲嚷嚷說,要是他遭到刺客暗殺,他們能管什麼用。他倆暗笑,心想確實也管不了多少用。
意大利銀行行長這一官職是配保鏢的。大多數意大利高級銀行家都有保鏢。對於他們多數人來說,這些保鏢不僅是提供保護工具,而且已成為地位的象徵。對於卡塔尼亞來說,對他們給他的這個靠不大住的地位,他已經感到無所謂了。至於說到保護,他很清楚,一旦到了需要保護的時候,就是人再多也不管用。因此他無意培養他的保鏢(共有4名,輪流值班)對他的忠誠。把他們作為他的發洩對象,作為他的出氣筒,反倒更好。
他大發了一通脾氣之後,便輕鬆地坐到蘭西亞牌轎車的後座上。車子緩緩駛離,開出了羅馬市郊的艾皮亞—安提卡路,駛上了波特—聖塞巴斯蒂奴路。卡塔尼亞看了看手錶。8點45分。如果保羅這個笨蛋能開快一些,他能趕在孩子們上床之前到家。他使勁拽開隔離板,咆哮著發出了一道命令。司機小心翼翼地偷眼從後視鏡中看見了老闆的臉色。他是真碰上讓他大為發火的事了。他看出老闆的憤怒中還有一絲恐懼。
保羅從內線超過一輛紅色菲亞特,在一陣憤憤不平的喇叭聲中加速駛去。他心裡不知多少次感到納悶了,像太太這樣的良家淑女怎麼會嫁給這頭豬。
卡塔尼亞在後座上弓著腰點燃了一支雪茄,回憶起剛才與安東尼奧-菲埃瑞見面的情況。菲埃瑞顯得神情緊張、滿腹狐疑、要求非常苛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惡劣。是啊,他遇上了麻煩。誰沒有麻煩呢?似乎政府部門中有一半人、金融工商界的大多數人都在接受調查,跟審訊沒什麼兩樣。卡塔尼亞的心頭湧起一陣厭惡感。說不定下一個該輪到他了。
人人自危,就連清白的人亦不例外。阿馬爾菲參議員上個星期自殺身亡,因為他主管的部門捲入了某個建築工程醜聞。所有認識他的人根本不相信他有罪,但名聲遭受詆毀使他走上絕路。他拿起獵槍自尋了短見。卡塔尼亞透過有色玻璃向窗外望去。他最最討厭的就是菲埃瑞不給他好日子過,使他更加緊張不安。
他原本指望進去出來只要一個小時,還能趕得上與妻子兒女共度一個懶洋洋的漫長夜晚,可是菲埃瑞把他拖在那裡超過了兩個小時,再三盤問有關財政部長們和央行行長們的情況及其下星期將在法蘭克福開會的情況。卡塔尼亞沒有多少可以奉告,只是反覆告訴他要等到會議開完後再說,屆時他會提交一份全面的報告。可是菲埃瑞硬是不肯罷休,因為他想知道突然召集此次會議的原由。原定的會議兩個星期以後就要在倫敦舉行了。他們為什麼還要召集這次法蘭克福會議?
卡塔尼亞盡量掩飾內心的不耐煩情緒,反覆解釋說他不知箇中原由。德國人說他們到時候會在會上解釋清楚的。人人都在抱怨,但都表示可以接受,他們當然要到會。沒有人會怠慢強大的德意志聯邦銀行。
他還盡量把話說得隨意些,彷彿並不在意,可是菲埃瑞連珠炮似的盤問和臭脾氣把他給惹火了。說不定菲埃瑞對他已有懷疑。卡塔尼亞呼吸急促起來。不,他不可能懷疑。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可能會走漏風聲。這就好比是殺掉會下金蛋的鵝嘛。卡塔尼亞想到這個比喻不禁打了一個冷戰。他注視著窗外,試圖剎住他的思緒。
汽車駛上聖尤斯塔奇奧路,在他家的公寓大樓前戛然停住,猛地顛了他一下。公寓大樓位於富有巴羅克建築風格的羅馬城中心,緊挨著萬神廟。他一聲不吭地下了車,爬了四截樓梯,來到頂層公寓,按了按門鈴。女管家克拉拉替他開了門。他聽得見從起居室傳來多納特拉和孩子們玩耍時的嬉笑聲。這個讓他不得安寧的菲埃瑞真是該死。這是由於隨著年齡的變化,那個人的脾氣愈變愈壞的緣故。沒有別的原因。他實在弄不明白。在這些想法的安慰下,卡塔尼亞匆匆走入起居室,投入妻子的熱烈擁抱之中。
他們跟孩子們一道嬉戲了10分鐘,爾後多納特拉就帶孩子們上床睡覺去了。起居室裡暫時只剩下卡塔尼亞,憂慮重新襲上他的心頭。他走進自己的書房,坐在裡面,透過漸漸變暗的窗戶他什麼也看不見。像這樣無所事事地坐著他實在受不了。他一把抓起電話,很快地翻動那本官方通訊錄,給英格蘭銀行行長在銀行大樓的私人套間掛了電話。倫敦眼下正是8點鐘,也許能在晚餐前找到他。
巴林頓正待坐下來與妻子共進晚餐,享受一個難得沒有官方宴會的良宵,這時電話鈴響起來。他瞪了一眼電話機,將聽筒提起來。究竟是哪個愚蠢的傢伙竟會在8點鐘打來電話?說不定是那個白癡財政部,那幫人要麼工作到很晚,要麼湊在一起吃飯,他們還將其戲稱為6點鐘的下午茶。他聽到一個很重的意大利口音時,感到幾分驚訝。
聽卡塔尼亞那麼蹩腳的英語,他難以掩飾內心的不耐煩。可是卡塔尼亞講到正題後,巴林頓由惱火變成了屈尊俯就的姿態,他倒是更喜歡這種感覺。
「我親愛的行長,我知道在兩個星期裡舉行兩次會議是令人不快的。我能夠同情你。我們大家都非常忙,但是我本人也不清楚這次法蘭克福會議的內容,因此就不便去說是否把它與倫敦會議放到一起開要明智一些。」他笑了笑,彷彿在用特別高明的幽默外衣來遮蓋一個秘密,「我只能說,如果德國人要召集這次會議,那他們一定有充分的理由,這你盡可以相信。他們做任何事情目的都很明確。不管是什麼事情,他們都會認真考慮的,因此,如果他們知道去參加會議對我們本人會有好處,他們會感到欣慰的。」
卡塔尼亞似乎並不懂他剛才說的這句玩笑,不過巴林頓對此沒有感到意外。他一向認為這位意大利人相當抑鬱,而且缺乏幽默感。他常常想,不知卡塔尼亞是通過什麼手段爬上意大利銀行行長寶座的。也許靠的是他的堅韌不拔以及為人狡猾。他把那個討厭的意大利人從心頭揮去,回到餐廳。他的太太正在等待。
巴林頓落座就餐之際,卡塔尼亞正一動不動地呆坐在書房中。巴林頓的幽默——很顯然那個英國人自以為非常高明——像一把鈍劍不停地刺戳著他的恐懼。他聽到妻子在招呼他。他站立起來,暗暗咒罵著自己。他現在變得意志薄弱,很容易受到毫無根據的懷疑所左右。其實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他知道,如果真出了什麼事,他眼下就不會坐在這裡了。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薩拉就有些興奮感。暗中監視馬修-阿諾特將是一件快事。7點25分,她在他身邊就座,開始了對他的密切監視。她想到他在霍蘭公園的寓所以及松本所說的他可能有家族財富的事。薩拉認為那是不大可能的。擁有大筆私人進款的人是不大可能到投資銀行來玩命工作的。他們會躺在這些錢上吃喝玩樂上幾年。只有那些迫切希望掙大錢的人才會在這裡呆得比較長。薩拉估計阿諾特已年近30,也許已在匯市上跌打了近8年,不管怎麼說,他缺乏紈褲子弟的那種甩勁兒。他過於貪婪,為人處事不大牢靠。薩拉覺得可以肯定的是,他的錢都是靠自己掙的,很有可能是非法所得。
她相信阿諾特懷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在她看來,他那副自信得意的笑臉以及初次見面便對她抱有的敵意,都是警告信號。她是新來的,是一個潛在的威脅,說不定會偶然發現些什麼。那為什麼又要僱用她呢?如果說他和斯卡皮瑞托是同夥,共同從事非法交易,為什麼還要冒險啟用新人呢?為什麼要僱用西蒙-威爾遜?當然,除非他也有什麼目的。
薩拉靠在椅子上,把視線轉移到她的同事身上。她點燃一支煙,看著煙圈裊裊升至天花板。說不定僱用外來的人是一種掩護。高級管理層總是在施加壓力,要求盈利部門增添人手。假如阿諾特和斯卡皮瑞托有所密謀,那麼拒不接納新人就會令人生疑。她暗自笑了笑。也許懷有不可告人目的的人還不只是她一個呢。
她心想,不知雅各布有沒有跟他朋友說過那件事。她看了板著臉坐在旁邊的阿諾特一眼。竊聽器一定能扭轉局面。他和斯卡皮瑞托身上的謎底將被揭開:究竟是裝模作樣還是遮蓋隱瞞,或二者兼而有之。
斯卡皮瑞托4點鐘就早早離開了,薩拉不久也開溜了。這一天沒有什麼行情。她只小做了一筆交易,獲利15,000英鎊,然後見好就收了。威爾遜和阿諾特淺嘗了幾筆買賣。兩人皆略有虧損。威爾遜倒挺樂觀:他似乎從來不生氣,而虧損也絲毫沒有影響阿諾特的情緒。薩拉一直想讓他開口說話,通過談話巧妙地探究他的底細,不過這事還得再等一等。
薩拉在國王路下了出租車。她順道走進報刊零售點買了一份《旗幟晚報》,以便翻閱一下金融版面和她的星象說明。她本可以在金融城內買一份報紙,帶進出租車在歸途中翻閱的,但是她覺得還不如看看車窗外的熱鬧街景,讓頭腦去假思懸想。她從手袋裡摸找出30便士,然後順利地躲過那些紅色雙層公交車以及瘋狂駕駛的郵遞員,匆匆穿過街道,沿人行便道,轉入卡萊爾廣場。
來往車輛的喧鬧聲小了許多,薩拉已能聽見孩子們在廣場的花園裡嬉鬧的聲音。他們的尖叫聲傳得很遠。她望著他們在樹木和矮樹叢中相互追逐嬉戲。薩拉喜愛這裡的花園,它們是一片綠茵茵的世外桃源,是夏季進行日光浴的理想場所。由於有人精心管理,這裡一年四季都是五彩繽紛的。她朝公園大門望去,看見她的鄰居賈丁太太身邊圍著一大群孩子。
薩拉揮了揮手,由於吵鬧聲很大,不得不大著嗓門跟她打招呼。賈了太太揮手回致問候,並朝她笑了笑,看樣子她已經耐著性子跟孩子們呆了很長時間。住在這一帶的母親們從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在沒有大人看管的情況下玩耍,而今天正好輪到賈丁太太值班。薩拉有時候也會代管一下,但是今天晚上沒有這個心情。工作氛圍令她的神經疲憊不堪,因此她需要跑跑步。她重新穿過人行道,在自己的寓所前停了下。寓所給她以快樂,而且總是能使她精神振奮。
這座寓所寬敞明亮、通風良好,4層樓高,沿街正面用淺褐色石塊砌成,十分典雅。算上底層,共有4間臥室。薩拉的臥室帶屋頂陽台,面積大約30平方英尺。亞歷克斯的房間面積最大,俯視著花園。它簡直就是個貯藏室,裡面放著登山繩索、登山鞋鞋底尖釘、收攏捲起的帳篷、以及正規登山運動所需的形形色色的裝備。第三間臥室已被薩拉改做書房,從地板到天花板放滿了書籍:她的書籍可謂五花八門,而亞歷克斯的書籍則無一不與登山和山嶽有關。第四間臥室在底層,用做客房。
起居室佔據了整個2樓。光線透過四扇俯瞰廣場的高大框格窗以及兩扇開向房子背面私家花園的小窗戶射入室內。這些窗子下都有一個裝飾性的小陽台,擺滿了一盆盆天竺葵和美國石竹,它們透過玻璃窗向室內的綠色景物不斷搖曳著。牆壁上是一層色調典雅的玻珀色塗料,地面鋪的是深色地板,上面墊著幾塊陳舊的波斯地毯。天花板很高。薩拉始終覺得只有在這個房間裡才能呼吸。
四壁掛滿了具有兼收並蓄風格的繪畫收藏品:阿富汗鬥士的面部特寫,緊挨著的是一幅蘇格蘭山地風景畫;一位尼泊爾夏爾巴族人1的畫像,旁邊是乞力馬扎羅山下的一處非洲叢林的局部特寫;還有那些從山的兩側薩拉都能辨認和報出名稱的山脈。這些構成了亞歷克斯周遊列國的一幅形象化的地圖。
註:1該部落常為珠峰探險隊擔任嚮導以及搬運物資。
廚房和衛生間裡依然在播放著唱片。這裡的牆壁上掛滿了令人難以置信的中國山巒的放大照片,那些山峰似尖刀般直刺蒼穹。薩拉泡在浴缸裡時,會望著這些山巒景色出神,幻想著自己到那兒的情景。
今天屋子裡十分整齊。清潔女工巴巴拉難得上門打掃了一次衛生。薩拉看著這一派井然有序的情景,心裡非常高興。她在門廳裡甩掉高跟鞋,將套裝和襯衣扔到床上。她在一個老式的橡木五斗櫥裡翻了翻,找出一件寬鬆式勞動布短褲和一條白色T恤衫。她找到了正放在屋頂陽台上晾曬的,帶有結實波紋鞋底的跑步穿的運動鞋。
她先做了5分鐘的伸展腿腳的預備活動,腿筋因幾天坐得太久而緊繃繃的。她右手握著房門鑰匙,慢跑著穿過繁忙的國王路,沿老教堂路向前跑,又朝左拐上泰晤士河河堤。下班高峰時刻已經開始,空氣中瀰漫著濃濃的汽油味。薩拉沒有看那些幾乎首尾相銜的汽車,一邊慢跑,一邊看著河面上。她看見有一條內河船靈巧地靠上卡多根碼頭,將幾十名遊客放上岸,又在一陣轟鳴聲中向西朝半英里之外的切爾西碼頭駛去。她有時下班後就在金融城的天鵝巷搭乘這班輪船回家。這種走法對她來說並不順路,但是能夠領略一下河上風光,尤其是能觀賞到議會大廈,而且能改變那一成不變的路線,因此是值得的。
她跑過粉紅與白色相間的艾爾伯特大橋,轉入巴特西公園,這時身上已微微出汗。曬太陽的人們正準備打道回府,準備讓位於很快將從四面八方而來的慢跑者們。薩拉加快了步伐,超過了一些速度較慢的跑步者,不過一直沒有越出草地之外。她的醫生不大贊同慢跑運動,因為她治療過太多摔傷膝蓋的病人。可是薩拉執意要慢跑。她喜歡跑步,跑步使她頭腦保持清醒,保持體型優美則是一種令人愉快的副作用。
她圍繞公園跑著,用衝刺速度跑完最後幾百碼,然後氣喘吁吁地步行走過大橋。沿泰晤士河河堤向西走去,赫然聳立的洛茨路發電廠躍入眼簾,恰似某些主題公園創建者們所夢寐以求的境界,只不過它是真真實實的而已。團團白煙悠閒地高懸在它的上空,證實著其間生命的存在。薩拉想像著電廠裡那些的蔚為壯觀的齒輪以及閃閃發亮的銅線,雖說有一次她仔細地看過一眼,看到的只是一排排貌似巨大散熱器一類的東西。
發電廠的外觀肯定要勝過它的內部,高聳在巴特西公園旁邊的姊妹發電廠也很壯觀,可是它已停止使用,顯得可憐兮兮的。它差點兒被改造成一座主題公園。薩拉感到大為寬慰的是,那個開發商80年代末期破了產,因此發電廠重又恢復到一種體面的被人遺忘的狀態。
薩拉感到身上涼爽下來,於是轉身離開河堤,沿著老教堂路折回國王路。走到此處時,她遇上一批身上冒汗的銀行從業人員,只見他們穿著漿過的襯衣,吃力地拎著公文包,魚貫而行。金融城半數從業人員似乎都居住在這一地區。她看到了她認識的一對夫婦,趕緊低下頭拐入卡萊爾廣場。每逢外出時,少不了會遇上幾個相識的人。在這裡過著隱名埋姓的生活是不可能的,這真叫她受不了。
她外出期間有人來過電話。打來電話的是她在芬利斯銀行時的同事皮爾盧吉-裡瓦納。他打來電話為的是他們一周以前就安排過的晚餐。他說將在9點鐘開車來接她。太棒了,尚有不少時間可以先懶散地休息一下。儘管非常思戀亞歷克斯和埃迪,有時她對獨居的、安寧和平靜的生活確實感到津津有味。
她花了很長時間痛痛快快地沖了淋浴,洗了頭髮,然後躺在床上。窗戶敞開著,習習微風透過平紋細布窗簾吹了進來,給她送來了陣陣涼意。她斷斷續續地讀著一本平裝小說,不時打上個盹,直到9點時才趕緊把衣服穿好。她穿的是一件藍白相間、從上到下都有鈕扣的棉織上衣以及藏青色高跟露跟皮鞋。她把糾結的頭髮梳理順直,又搽了點香水。9點15分皮爾盧吉才到,可想而知是遲到了。
「喂,薩拉,你好麼?」
薩拉吻了吻他的兩頰,「喂,皮爾盧吉。我很好,謝謝。你怎麼樣?」
「噢,我很好。忙得很。」他盯住她看了一眼,「而且很好奇。」
薩拉笑了笑。「別這樣。」
他們一起去了沃爾頓街上的斯卡利尼餐館。餐館裡顧客盈門,一片噪聲。在交易廳工作一天下來,薩拉最不願意來這種喧鬧的地方吃飯,但是意大利人卻喜歡熱鬧。她已經受了人家的恩惠,再提議換個寬敞安靜的地方就不好意思了。皮爾盧吉領著她來到預定的餐桌。已有8個人在座,還空著兩個位於。在座的只有一位薩拉不認識。在一段彷彿十分漫長的時間裡,她忙於親吻和寒暄,最後才轉向坐在她右手的陌生人。此人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看著這出表演,滿臉樂呵呵的。皮爾盧吉做了介紹。
「薩拉-詹森,馬科-斯卡皮瑞托。」
他們相互握手,薩拉在緊挨他的那個空位上落座。
皮爾盧吉坐在她的對面,注視著她。薩拉沒去理會他,而是把注意力轉向馬科。他比他哥哥個頭要矮。那張對她微笑著的面孔顯得很豐滿,沒有皺紋,說話的聲音和姿態顯得放鬆。他一身便服,牛仔褲上套了一件T恤衫,無法遮住那微微發福的肚子。沒有人會把他們看成兄弟倆。
「你是怎麼認識皮爾盧吉的呢?」
「那是在芬利斯銀行,我們曾一道共過事。」
「不再共事了嗎?」
「是啊,我幾天前剛剛離職了。」
「哦,上哪裡去了?」
「洲際銀行。」薩拉隨口說出。馬科一時似乎毫無反應,臉上也沒有表情。奇怪的是,他的臉上隨即顯出一絲惱怒,接著再度恢復到彬彬有禮的毫無表情的狀態。
「我哥哥在那裡工作,他叫丹特。」
「他就是我的老闆。」薩拉說著咯咯笑了起來。世界太小了云云。
「你真倒霉。」
「為什麼這麼說?」
「哦,他是一個邪門的天才,你知道吧。」
薩拉表現出挺感興趣的樣於,「不,我還不知道。」
馬科那副毫無表情的臉突然變了,真正有點惱火了,「得了吧。我哥哥才華出眾,這個人人都知道。但是他們並不裝出喜歡他的樣子。」
薩拉開始感到不大自在,「他對我似乎挺不錯。也許可以說是深不可測,但並非不討人喜歡。肯定談不上什麼邪門。」
馬科側向一邊坐著,笑容可掬地看著她,但他的眼睛裡卻沒有絲毫笑意,「你對他還不瞭解。」
這句想帶點幽默的話反倒使薩拉更不舒服。這麼說,是兄弟倆合不來,顯然是不喜歡對方。他們可能會彼此稱罵對方是混蛋,這種兄弟不和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馬科顯然覺得有必要掩飾自己內在的情感。他沒能掩飾得住,這只能加深薩拉的印象,覺得馬科的情感是特別根深蒂固的。她深感納悶,丹特對他的弟弟都做了些什麼。
薩拉聳了聳肩,「我說,我一天之中金融城的話題已經聽夠了。我們談點別的吧。」她注意到他的肩膀微微鬆弛下來,「我想你不在金融城工作吧?」
他笑了起來,「沒錯,謝天謝地。我在那裡曾工作了3年,出於厭煩而離開了。我現在是一位藝術專修生。」
「這變化可不小呀。你怎麼會選擇藝術的呢?家裡有人是畫家?」
「事實上並沒有。」他生硬地回答,「這完全是我自己的事,家父是一位銀行家。看到兩個兒子都繼承父業時,他非常開心。」他聳了聳肩,「丹特是大獲成功了,我可是一敗塗地。實際上二者必居其一,非勝即敗,你說對嗎?」
「在金融城就是這樣,這裡的趨勢是兩極分化。」
馬科再次側過身子,似乎是第一次正眼看她,「你在那裡幹些什麼?」
薩拉笑了,「你可以這樣提問。可我說不大准。僅僅是在此期間找點事情做做吧,對嗎?」
馬科笑了笑,彷彿對她有了好感,「那就是說你不太投入,對嗎?」
「啐,令人討厭的字眼。『你對我們這一行、對我們這家公司十分投入嗎?你知道這種投入對於我們是非常重要的。』」薩拉模仿起這幾句流行誇張的話,在金融城裡這種話一天被重複不下一百遍。馬科突然大笑起來。
「最好不要告訴你哥哥。」
笑聲戛然而止,「我幹嗎要告訴他呢?」這個問題聽起來怒氣沖沖。薩拉再度感覺到馬科的神經緊張。她聳聳肩。
「那就不要緊啦。」她笑了笑,轉身與另一位鄰座客人交談起來。
到了12點30分,薩拉眼看就要在飯桌上打瞌睡的時候,帳單總算付清了,大家起身離席。他們互致晚安後,薩拉和皮爾盧吉朝他的汽車走去。
「怎麼樣,還滿意吧?你希望會一會馬科-斯卡皮瑞托。已經瞭解到你想瞭解的東西了吧?」
薩拉對皮爾盧吉的刻薄口氣感到吃驚。她抬頭瞪了他一眼,有點不太高興。一個晚上碰上一個高度敏感的男人已經夠受的了。
「我並不想瞭解什麼,皮爾盧吉。我只是有點好奇,僅此而已。」
「好奇?好吧,我也感到好奇。」他怒形於色,一聲不吭地開著車。他拐進卡萊爾廣場,在薩拉的寓所外面已經停著一排車的外側把車停下。他送她跨上台階來到正門前,與她吻別並致晚安,然後顯得猶豫不定,那股怒氣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窘迫。
「聽著,薩拉,我只是想知道發生了什麼。當初是你打電話給我,問我是否認識丹特-斯卡皮瑞托。我說只知道他名氣不小。不過我倒認識他弟弟馬科-斯卡皮瑞托。你說帶他一起來吃飯。」他板著臉望著她,以其善於誇張的意大利人的口吻說:「我不知道你想搞什麼名堂,但是不管怎樣,你千萬不要跟丹特-斯卡皮瑞托一起外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薩拉驚異地大笑起來,「你到底為什麼要這樣說呢?我為什麼想要同丹特-斯卡皮瑞托一起外出呢?我已經有一個很好的男朋友,我愛他,而且即使不愛他,我也犯不著跟斯卡皮瑞托一起外出。」
皮爾盧吉顯得無動於衷,「你跟他屬於同一種類型。」他的話語如擊鼓一般震耳。她雙手叉在腰上。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我在這種事上難道就沒有發言權?」
皮爾盧吉看到她那種反抗性的形象笑起來,「好吧,你也許不會有問題的。」不過他轉身離開時,又輕聲補充道:「她們統統屈服了,早遲而已。」他回首看了看站在房前台階上的她,「一個星期之後給我來電話。」
薩拉走進家門,反覆思索著皮爾盧吉的那番話。她一直忙著替自己辯解,以至於連那個明擺著的問題都沒有提出來。丹特-斯卡皮瑞托的身上有什麼東西那麼可怕呢?為什麼皮爾盧吉覺得有必要發出這樣一個不祥的警告呢?也許是忌妒在作祟?不會的,儘管話已經說得很厲害了,實際可能比這個更厲害。她脫下衣服鑽進被窩時,感到心神不寧。斯卡皮瑞托的形象,那副身穿黑色制服,默默坐在昏暗的辦公室裡的形象,充斥了她的腦海。她與馬科、與皮爾盧吉的交談絲毫無助於加深她對那個男人的信任。相反,他們讓她陷入了極度焦慮之中。她一向以為所謂「白領犯罪」幾乎是乾淨的、無痛苦的犯罪。可是丹特-斯卡皮瑞托身上卻有一種致人痛苦的氣氛,一種恐怖的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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