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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節 文 / 渡邊淳一

    那種無比的幸福感持續著。在片瀨夫婦的周圍依舊看得到半田和副島的影子。雛子也不改作風,常與半田見面,並到他那裡過夜。半田和我們也常到六本木的卡布其諾吃飯。

    那一陣子,我們在外面玩到蠻晚的。到新開的店喝雞尾酒、在瀰漫著煙霧的迪斯可跳舞、去看深夜電影等等。還有過在冬天的夜晚,信太郎開車一路飆到湘南,在開著暖氣的車裡面四個人望海望到天亮,然後再原車回東京。

    可以說是每一天盡可能地享樂。其實際上,除了信太郎到學校教課和翻譯《玫瑰沙龍》以外的時間,我幾乎都是和片瀨夫婦一起度過。

    那個季節,我們消耗了驚人的酒量。雛子拿手菜紅燒肉源源不絕下肚。在目黑像跳蚤市場一樣雜亂無章的起居間內聽著音樂、談笑風生,相互交換著飽含著慾望的視線。有時喝多了不舒服,到洗手間吐起來。

    但是通常喝到醉的是我。「小布,臉色不好看。」雛子說。我會笑著說「沒事」,但馬上真的不舒服起來。我想幾乎每個人都有這種經驗,也不便大聲嚷嚷。我到洗手間在馬桶前吐著的時候,可以聽到起居間放著音樂,夫婦的笑聲混合著音樂聲。

    雖然身體很不舒服,但是精神卻很和諧、很穩定清澈,我感到不可思議的幸福感。這時,有人敲廁所的門,聽到信太郎叫著「小布。」

    「還好嗎?沒有昏倒吧。」

    「老師。」我以一種可悲之姿、可憐的笑容,眼角流著淚,對著馬桶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怎麼說都說不夠,都不夠。我開始啜泣起來。

    但是信太郎聽不到。「喂!雛子。小布沒有回答。沒出事吧?」

    聽到有腳步聲走過來。聽到雛子的聲音。有上鎖嗎?小信,打開看看。搞不好暈倒了。門的把手被轉動。沒事,我用醉了的口氣說。我很快樂。我,沒事,一點都沒事。

    只有一次,沒有任何前兆,夜裡信太郎到我在中野的公寓來。是一九七一年二月剛過完年的時候。我因為期末考迫在眉睫,向熟識的同學借來一堆筆記,正在拚命地抄寫。天氣很玲。我的房間沒有暖爐,相當地冰冷。為了想增添一點溫度,我在瓦斯爐上燒著白開水。

    信太郎一進到屋裡,什麼都沒說就抱住我。他穿著淺咖啡色的長大衣,可以聞到冬夜的味道。我覺得他有點不對勁。我一面緊抱著他一面問:「怎麼了?」

    「雛子住院了。」他親吻著我的頸子說。

    現在回想起來真有點滑稽。我驚嚇地幾乎停止呼吸,甚至發起抖來。為什麼住院了呢?是受傷了嗎?還是生病了?病情如何……這些都還沒確認我就開始緊張,一定把信太郎弄得很慌亂。

    信太郎抽身說「小布」,向著我笑,回復到以往的他。「沒事,我只是嚇嚇你。一點都不用擔心。手術很順利。」

    我一聽到手術就陷入驚嚇。想雛子或許會有生命危險。在上一個週末我和雛子見面,雛子一如往常,我們三人在忙完翻譯的工作後吃著老媽做的烏龍面,在沙發上並排坐著看電視。雛子胃口很好,也喝了不少酒,看不出病態。

    「病得很嚴重嗎?」我問。

    「我沒有呢。」

    「老師,告訴我真相。」

    他以不能再誠實的臉瞇起眼說:「真的。小布,不用擔心。嗯。雛子只不過是得了盲腸炎。」

    綜合信太郎的話,是那天晚上雛子的父親二階堂忠志,邀信太郎和雛子一起吃晚飯。出發到約定好的新宿某餐廳,一向好吃的雛子,那天很少見地居然沒有食慾,到了傍晚還開始發燒。

    本來以為是感冒了,在與父親共餐到一半時說很不舒服,想回家。但是連到停車場都沒辦法定到,她就痛苦得在路上動也不動。只好慌忙地叫救護車。到了新宿某家醫院檢查的結果是急性盲腸炎,馬上動了手術。

    我說:「你得走了,馬上到雛子那裡去。」

    「不用。沒有必要,剛剛護士叫我回家沒關係,才到小布這兒來的。」

    「我不管。」我很堅持地說。即使是很普通的急性盲腸炎,我必須親眼確定雛子還活得好好的,否則恐怕一夜都無法安睡。雛子不會死。我自己也覺得很傻,想像雛子會不會在我們不在的時候突然病情惡化,醫生開始嘗試讓她起死回生。

    「好吧。」信太郎點頭。我們走出房間,坐他的車到醫院。

    我完全不記得雛子住在哪裡醫院。只記得不是很漂亮,而且覺得有點陰暗,是一家大型私人醫院。在等待室有一片巨大的鏡子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我一與信太郎進去,電燈正好熄滅。在變灰暗的鏡子中,我記得我們兩人的身影,就映出像兩個並排的青白幽靈一樣。

    雛子的病房在二樓。是單獨的病房。看到安靜地睡著的雛子時,我再也忍不住流出淚來,或許是意識到有人來,雛子張開眼。我跪在床邊輕泣著。她用手摸我的頭說:「笨蛋。小布,哭什麼?我還活著呢。只不過是盲腸炎,一個禮拜就可以出院了。」

    「雛子,痛不痛?」

    「還好。」

    「現在呢?」

    「已經沒事了。」

    「想要什麼嗎?」

    「想喝水。但他們不准,想好好喝一大杯。」

    乾燥的嘴唇上帶著笑意。雛子沒多久又開始起來,因汗而黏濕的毛髮,在頸部劃出漂亮的形狀。完全卸妝的雛子睡容蒼白虛弱,讓人驚訝她臉是這麼地小,看起來那麼纖細。我和信太郎有好一會兒守著雛子。有人敲房間的門,是老媽。她是來送雛子的隨身用品。

    「讓我來吧。」我媽很快地說,「今晚我在沙發上睡陪小姐。先生明天要起早,請回家休息吧。」

    「我也要在這裡。」我一說出口信太郎就說:「小笨蛋,雛子到明天就會活蹦亂跳了,你不是要考試嗎?快回家吧。真的沒什麼大不了的,是我不好,還去通知你,讓你擔心。」

    我沒有執意留下來的原因,是因為突然想起來在瓦斯爐上還燒著水呢。想一想真是滑稽,我幾乎是哭著告訴信太郎摘不好家裡會失火。

    信太郎看著手錶。我和他從家裡跑出來已經過了一個半鐘頭了,壺裡的水在信太郎來家裡時候已經剩下不多了,經過一個多鐘頭一定是燒乾了。

    他把發抖的我拖出病房,往停車的地方拚命跑起來。在車裡,我們沒有交談。信太郎開得很快,當然是超速,且幾乎是闖紅燈衝過十字路口。一到達中野的公寓,我從車裡飛奔而出,跑上樓,打開門奔進房裡。

    大概是出門時太匆忙了吧,我連瓦斯的開關都沒關。但是蠻奇怪的,房裡的電燈居然關掉了。在房間中我所看到的是瓦斯繼續燃燒、在黑暗中飄浮的青煙,還有捲起來的被子裡面有暗紅的紫外線。

    沒有引發火災就這麼了事。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真夠幸運的。水壺被燒得焦黑,底部像是隨時都會燒起來的整個發紅。

    信太郎隨後上樓來,把瓦斯關掉,然後打開窗。他提起放在瓦斯台上的水壺,把裡面的水倒掉。倒水的時候水壺發出很恐懼的聲響,並且飄出白煙。

    「今晚也真是夠了。」信太郎站在屋於的中央,呆呆地笑著。從敞開著的窗戶吹進了二月的涼風,從水壺飄出的煙就在室內旋轉起來然後消失於窗外。

    他把我包在自己的大衣裡面,輕輕搖著像在哄我一樣。

    「還好,千鉤一發。」

    「對不起,讓你擔心。」

    「真的。除了擔心沒別的。」

    「什麼?」

    「沒遇到你以前,只要擔心雛子就好了。現在可不一樣了,還得多擔心一個人。」

    「我也一樣。」我的臉緊貼著他的胸前聲音微弱地說。

    「你也一樣?」

    「對呀!我在沒遇到老師和雛子前,只要管我自己的事就夠了。但是現在……」

    「這麼說來,你比較倒楣。」

    「對呀!」

    「一個人要擔心兩個人的份,真是太慘了。」

    我指起頭。我很害怕,說不出是為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害怕。但是。我常常感覺,身體好像就這樣會飛到哪裡去一樣。

    在電燈下信太郎的臉離我好近,看得出些許疲憊。他的臉在疲倦時看起來有透明感,肌膚變得很光滑的顏色。在失去緊張感後薄薄開著的嘴唇旁,有不適合他年齡的深刻皺紋。但是他是個美男子,在這世上還有比他更美更性感的臉龐嗎?

    「再抱緊一點。」我小聲說。

    他依著做了。「再緊一點。」我說。他又照著做了。我身體整個蜷縮在他的大衣裡。自己都覺得變成像是一隻淺咖啡色的兔子。

    信太郎抱著我。兩個人就這麼長黏在一起。把窗關了,拉上窗簾,關掉電燈。在他的大衣裡,我被激情地愛撫著。

    從捲起來的電毯裡冒出紫外線,把榻榻米照成紅色。信太郎把我橫擺在那紅光中,身上穿著大衣就從上面把我整個包起來。

    每當我回想起來,那是我第二次和信太郎交歡就覺得不可置信。我在那時是個大學生,想天真地和信太郎反覆地交歡。想要學雛子和異性接觸時只有純粹的肉體慾望。不只是對信太郎,我的理想是像雛子那樣和異性往來。但現實上卻行不通。

    雖然我是那樣地對信太郎抱有性幻想,但是卻不是那麼真的想和他做愛。並不是我身體在性愛方面尚未成熟,恐怕即使我現在才遇到信太郎,我也會是一樣的感受。

    越是肉體上和他的牽扯越深,我越是感到精神上和他相系。而在深感精神上的緊密相連以後,肉體上的必要就越來越稀薄。

    事實上,我是想置身於外地觀看著信太郎和雛子貪婪地相互需要彼此的肉體。我一個人的時候常以想像那種光景為樂。我感到信太郎和雛子的行為,就象徵著我自身的性以及快樂。或許一開始我就是異常,所以才會忘我地犯下那樣可怕、那樣可恥的罪。

    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那的確是任誰都會陷進去的愛情,但卻不是健康的愛。透過片瀨夫婦,我才得以一窺性的深淵,同時也打開了潛藏於自己內心深處的禁忌。以才二十歲的年紀,看了不該看的事,打開了不需要開的那一扇門,之後一腳踏進了無法回頭的宿命中。開始勇往直前地走向那著魔的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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