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空蟬 文 / 渡邊淳一
俗話說「梅雨過後熱十天」。
梅雨季節剛過之後,天氣會霎時變得酷熱難耐,持續多天高溫不下。日曆上把七月下旬從桐始結花(梧桐開花)到土潤溽暑(土地濕潤天氣悶熱),這段時間叫做大暑季節。
東京從一大早就太陽高照,白天的氣溫超過了三十度,夜裡也不下二十五度。
剛剛人們還在歎息梅雨季節的陰鬱不堪,一下子適應不了突然造訪的陽光,被高溫曬得像打蔫的花一樣,抬不起頭來。
同樣是夏天,梅雨和大暑的轉換之大,就像兩個季節一樣,實在不可思議,因此,人們的心情隨之急劇變化也在情理之中。
梅雨時的陰雨連綿容易使人心情鬱悶,一到梅雨過後,陽光普照時,陰鬱的情緒便一掃而光,變得活躍了起來。
這樣明顯的變化只會出現在小孩兒和年輕人身上,成人們是不會因為盛夏的太陽高照,而有太大變化的。
電車裡擠滿趕往公司去上班的人,大都穿著短袖襯衫,外衣拿在手裡,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汗水。
上午溫度就突破了三十度,車站地下街的角落裡,垂掛的廣告上,女士裸露的肩頭都能看到暑熱的痕跡。
在這樣一個酷熱的下午,久木被清到公司董事的辦公室,常務查事小田給他看了一封信。
「你看,突然收到這麼一封信。」
久木從桌上拿起了那封信,信是用電腦打的,最上面一行粗黑的字體寫著:「久木祥一郎簡介」
簡介即是關於久木的情況介紹,這是怎麼回事呢?
久木莫名其妙地打開一看,首先看見了「近二年的罪狀」這個標題。
久木的心一沉,飛快地看了下去。
「貴杜原出版部長久木樣一郎,於前年年底,利用去東日文化中心講課的機會,強行接近當時在該中心任書法講師的松原凜子,明知對方是有夫之婦,卻三番兩次給她家裡打電話、用花言巧語勾引她。」
看著看著,久木的心劇烈跳動起來,手也出汗了。
到底是誰寫來的呢,這封信很明顯是為了某種目的的惡語中傷。
久木慌忙看了一眼小田董事,見他坐在椅子上,若無其事地抽著煙。
好奇心促使久木硬著頭皮往下看。
「去年正月以後,當事人一再叫她出去幽會,終於在同年四月,將她騙入都內的飯店,強迫發生關係,施以淫行。」
看到這兒久木不由攥緊了拳頭。
這種寡廉鮮恥的文章簡直讓人無法卒讀,久木真想把它撕碎、燒掉,可是在董事面前只好忍住氣,接著看下去。
「其後,當事人利用家庭婦女的單純,威脅說如果不和他見面,就告訴她丈夫,強迫對方滿足他的種種性要求。特別是今年四月,令其穿上紅內衣,進行變態的性行為,並拍攝了許多照片,甚至,將其軟禁起來不讓回家。」
這不僅是中傷,簡直就是恫嚇了。不論是誰寫的,總之是對自己懷有滿腔仇恨的人所寫的極其卑鄙無恥的挑戰書。
久木克制著滿腔憤怒和厭惡繼續往下看。
情裡還說,久木誆騙別人的妻子與他同居,現在租下都內某公寓的一間屋子,夫婦一樣住在那裡。現已導致女方家庭的崩潰,忠厚老實的丈夫身心受到了巨大傷害,云云。
最後以「這樣的無恥之徒,貴公司竟然委以要職,信任有加,不能不讓人對貴公司的經營態度產生疑問,務請查明當事人應負的責任。」結束了全文。
看完了信,久木剛抬起了頭,董事就馬上離開了座椅,坐到久木對面的沙發上。
久木等董事一落座,低下頭說了一句:「非常抱歉。」
這種內容的信,寄到公司的上司手裡,不管怎麼說,只能怪久木自己不謹慎。因為這種無聊的事打擾董事的工作,實在太不應該了。
「這是突然寄到我這兒來的。」
董事似乎在解釋為什麼先拆開了信,其實信封上本來就寫著「分管調查室領導親啟」。
「當然我並沒有聽信其一面之詞。」
董事又點了一支煙,
「你覺得是誰對你懷有這麼大的仇恨呢……」
不寄給久木本人,而是直接寄給公司的董事,很說明問題。
「能猜到是什麼人嗎?」
久木挨著個猜測起來。最清楚知道他和凜子關係的只有衣川,他不會幹出這種事的。其他同事多少知道一些,但不可能那麼詳細,再說對已經被降了職的人,落井下石也沒多大意思。
「大致能猜到一點兒……」
對他和凜子的關係知道得很詳細,有可能寫這種信的只有兩個人。
即自己的妻子或者凜子的丈夫……。
見久木沉思不語,董事說道:「我個人覺得這是無聊之舉,可是既然寄到公司來了,也不能完全不予理睬。」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久木抬起頭來,董事避開他的目光說:「當然這牽扯到你的私生活,不便過多干涉,可是對方非要公司表明態度的話……」
「怎麼樣?」
「我想先聽聽你對這封信怎麼看。」
「當然可以……」
這封信的內容十分卑鄙,滿篇胡言亂語,充滿了惡意。對這些中傷他可以和凜子一起堅決否認。
可是,要說究竟有沒有這回事,就不好解釋了。像信上說的那樣強迫對方發生關係純屬胡言,然而和有夫之婦的凜子關係親密卻是事實。
「我覺得完全是對我的人身攻擊,故意誇大其詞,惡意誣蔑。」
「這種做法一般都是為了要攻擊,陷害對方,所以你說得也有道理。」
「我絕對沒有逼迫或軟禁過對方。」
「這我知道,你也不像那麼膽大包天的人。」
董事半嘲笑他說道。
「可是和這個女人關係親密是確有其事吧。」
見久木不置可否,董事掐滅了剛抽了兩口的煙,
「收到這封信後,我暗中在公司裡瞭解了一下情況。」
「關於我嗎?」
「當然信的詳細內容是保密的,據說你的確離開家和她同居了……」
這一定是鈴木或其他同事跟董事說的了。
「沒錯吧?」
久木還是緘口不言。
對同一件事的看法會因人而異。
久木一直認為他和凜子的愛,是至死不渝的,連神靈也阻止不了的純情之愛。
然而換個角度看的話,就會被簡單判定為不正當的,越出常規的極不道德的行為,再加上勾引、淫亂、變態等等卑劣而誇大的詞語,更給人以下流污穢的印像。
他和凜子總是站在自己的立場上看問題,而忽略了一般人的看法。
久木反省自己的時候,董事苦笑道:「你還真有桃花運呢。」
「不,不是……」
「了不起,我什麼時候也能攤上這麼一封信哪。」
董事的笑聲裡含著嫉妒和揶揄。
「好了,這封信就交給你吧。」
董事說著把信封遞給了久木,等久木把它塞進了口袋後,口氣馬上嚴肅起來:「還有件事跟你商量,和這事沒什麼關係,公司想調你到共榮社去。」
久木沒聽明白,反問道:「共榮社?」
「從九月份起去那兒也行啊。」
共榮社是負責商品管理或流通部門的分社。
「讓我去那兒嗎?」
久木叮問道,董事緩緩點了點頭,
「對你來說可能有些突然,這是因為你負責的昭和史的發行預測不大樂觀。」
「是嗎?」
「這樣一來,你就空閒了。」
董事的話真是出乎久木的意料之外。
久木看了一眼窗外的浮雲,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又把臉轉向了董事。
「昭和史的計劃不順利是什麼原因呢?」
「當然,公司方面沒有意見,並對你的出版計劃進行了認真的研究。不過,你也知道目前的形勢,文文社為了銷路的問題,費了好大的力氣,現在多數意見認為應該暫停。」
在當前這個遠離鉛字的時代,出版二十多卷的全集確實要冒很大的風險,可是久木的計劃是以人物為中心來回顧昭和史,這一點與其它出版社同類書籍有所不同。
「已經定了嗎?」
「很遺憾,前幾天的董事會上決定的,我個人覺得應該盡量保留一下……」
董事的口氣似乎很遺憾,實際上他又為此做了多少努力呢,久木越聽越怒不可遏。
「這次調動是因為昭和史的計劃被取締的緣故嗎?」
「不光是因為這個,我覺得你也有必要瞭解一下流通方面的情況。」
「這我明白,可是我一直搞的是編輯工作,其它方面根本沒幹過。」
「今後還是都涉足一下比較好。」
董事煞有介事他說道,可是,久木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單單自己被調到毫不相干的部門去。
「說到底還是因為那封信吧?」
「不是,我們公司是不會受這種個人的事情左右的。」
董事否認道,但是不能讓人信服。
「讓我先考慮一下吧。」
久木說完離開了董事的屋子,回到了調查室。
房間裡靜靜的,室長鈴木以及全室的人似乎都在等著久木。
久木故意提高了嗓門,打破了冷場。
「我要和大家告別了。」
村松和橫山立刻回過頭來,鈴木低著頭,沒有反應。
久木朝鈴木走過去,點了一下頭說:「剛才董事跟我說,要我從九月份開始去共榮社。」
鈴木慢慢抬起頭,眼睛看著別處。
「理由是因為董事會上決定中止昭和史的計劃……」
久木感覺到大家的視線都投向了自己,平靜地問道:「想必你早已知道了吧?」
「這個……」鈴木搖了搖頭,接著抱歉地說:「聽說有這個可能,沒想到這麼快。既然董事會決定了的事……」
久木從口袋裡拿出了那封信,放到鈴木面前,
「有這麼一封奇怪的信寄到公司裡來了。」
鈴木掃了一眼,便挪開了目光。
「不好意思,我的事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我不清楚這封信。」
鈴木也許沒有看到信的內容,但作為調查室的負責人,對上司的詢問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是毫無疑問的。
「很可能就是這封信導致了這次調動的。」
久木明知說也白說,可是心裡憋的慌,一吐為快。
久木一下班就直接回澀谷去。
一般突然被告知調動工作之後,都想和好朋友喝喝酒,發發牢騷,聊一聊今後怎麼辦。
可是現在的久木沒有一個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調查室的同事們最親近了,然而鈴木和董事關係接近,近來村松、橫山和他也疏遠了。這方面的心事最適於和同期入社的朋友聊,他們又都在營銷和總務部門,隔得太遠。要是水口還活著的話,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再說牽扯到女性問題,男人之間不太好說。所以真正可以交心的就只有凜子一個人了。
久木回到住處時,凜子正要做晚飯,見他這麼早回來很吃驚,就說「我馬上做飯。」久木攔住她,把信遞給了她。
「這是今天董事交給我的。」
凜子接過信看了一眼,驚訝地問:「這裡面寫的什麼?」
「你看看就知道了。」
凜子看著信,臉色越來越僵硬了。看完後,臉白得像紙一樣,氣憤地嚷道:「太不像話了。」
又轉向久木問道:「是誰寫的?」
「你覺得會是誰?」
「是對你懷恨在心的人。」
凜子怔怔地想了一會兒又說:「難道會是他……」
凜子和久木所想的是似乎是同一個人。
「是我……」
雖然沒說出「丈夫」這兩個子,久木也都明白。
「不過,應該還有一個人。」
「你那位?」
凜子也沒有說出「妻子」,她凝視著遠處,說道:「她不會的……」
確實,久木的妻子對他與其說是怨恨,不如說是失望,所以才主動要求離婚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把丈夫的外遇密告給公司呢?
而凜子的丈夫一直不想離婚,他對奪走妻子的久木懷有強烈的憤怒和憎恨。
「他非常清楚咱們相識的經過,也只有他才知道紅內衣的事。」
「他胡說什麼你拍了照片,其實都是他自己幹的呀。」
「從用語和內容來分析,都像是他寫的。」
凜子攥著信罵到:「太卑鄙,太惡毒了。」
「給我寄來就好了。」
「他就是為了讓你難堪,狡猾死了,我絕不原諒他。」
不知為什麼,凜子越是怒氣衝天,久木越是冷靜下來了。
到剛才為止一直是久木一個人在生氣,現在凜子和他一起生氣,久木得到了安慰,反倒想起凜子的丈夫來了。
「我得問問他怎麼回事。」
凜子說著就要去打電話,久木止住了她,「等一下……」
事到如今,凜子就是罵他丈夫也無法補救了。
久木讓激動的凜子坐在沙發上,對她說:「今天上司踉我談了,要我到分社去。」
「是嗎?」
「是公司下屬的負責商品管理和流通的共榮社。」
「為什麼調到那兒去,你手頭不是有工作嗎?」
「由於中止了我所從事的昭和史的計劃,所以沒有事可幹了。」
「真沒想到,去那兒以後會怎麼樣啊?」
「我對那方面很生疏,不知道會怎麼樣,可能不會太輕鬆。」
「那就沒必要去。」
凜子端詳著久木的臉,
「你也不願意去吧?」
「當然……」
「那就明確拒絕好了。」
凜子說得簡單,上面決定了的事,下屬是不可能拒絕的,
「不行嗎?」
凜子的目光又落到了那封信上。
「會不會和這封信有關係呢?」
「說是沒有關係……」
「到底有關係沒有呢?」
「不太清楚,似乎有點影響。」
「簡直太可恨了。」
凜子抓住久木的手搖晃著,
「這不正合了他的意嗎。他的目的達到了,你吃了大虧,你就甘心嗎……」
不甘心又有什麼辦法呢。久木苦苦思索的時候,凜子堅決他說:「堅決拒絕,不行的話就辭職算了。」
久木直勾勾地望著凜子反問道:「這樣好嗎……」
今天,當董事提出要他去分社時,他就隱隱約約有了辭職的念頭。
應該說從被降格到調查室時起,他就考慮過辭職,和凜子陷得越深,這種想法就越強烈。
「真的辭職嗎……」
凜子的一句話,點燃了一直紊繞在久木心頭的思緒。
「我可真的辭職嘍,行嗎?」
久木向凜子叮問道。
「我贊成。」
久木點點頭,內心卻彷彿在期待凜子說出「別辭職」的話來,這樣久木可能就會說出「就辭職」,打消餘下的百分之十的猶豫了。
「反正以後也不會有什麼發展了。」
「為自己辯解也沒有用嗎?」
「怎麼辯解?」
「我去見見董事,跟他說明情況……」
「不行,沒用的。」
這不等於公開了自己和凜子的關係不一般了嗎。
「公司這種地方,只要有這麼一次,就再別想翻身了。」
「真對不起……」
凜子突然向久木深深地低下了頭。
「都是因為我才會這樣的。」
「不是的……」
現在說怪誰已經沒有意義了,要說怪罪的話,就只能怪他們太相愛了。
決定了辭職以後,久木的心情還在搖擺不定。
這次的事件使久木對公司完全失望了,不想再去上班了,然而辭去於了近三十年的工作,也有不少的感慨。按時退休還好說,在五十多歲,還能幹幾年的時候退職,多少感到有些惋惜和惆悵。
整個七月份,久木就是這樣渡過的。
進入八月以後,隨著去分社期限的臨近,久木打聽了一下有關的具體條件,結果使他的心境更加惡劣了。
久木原以為自己是以總杜人員的身份派去的,沒想到人事關係完全調過去,工資也只有現在的70%了。
受到如此的冷遇,還非要賴在公司不走嗎。
在情感上他已經倒向了辭職一邊,唯一使他下不了決心的,還是對於今後生活的擔心。
到目前為止,久木的月薪近一百萬,其中一半交給妻子。一辭職就沒有收入了,雖然有筆退休金,只是一次性的,維持不了多久。
這種情況下,自己和凜子往後的生活怎麼辦呢。
左思右想,久木越來越沒有辭職的勇氣了,凜子看出了他的苦惱,問道:「你在擔心錢的問題?」
被一語道破了心事,久木欲言又止,凜子爽快他說道:「這不用擔心,我還有些積蓄。」
久木猜想,也許是凜子的父親故去時她分得了一些遺產。
「辭就辭了,總會有辦法的。」
凜子辦事一向比久木要大膽,果斷得多。
應該說凜子的態度對他是個極大的支持。
八月初,在大家開始考慮夏季休假之前,久木終於走進了董事的辦公室,提出了辭職的要求。
「你為什麼要辭職?」
看到董事那副驚詫不已的表情,久木感到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再給公司添麻煩的話,我就實在太過意不去了。」
久木故意鄭重其事他說道,董事一聽忙說:「哪有的事,你這樣能幹的人到那邊去的話,能給他們的工作以指導性的幫助。」
「多謝您的信任。可是,除了編輯以外我別無所能,去了那邊也只能添亂而已。」
「你不應該這麼小看自己啊。」
「哪裡,我才是被小看了呢。」
董事聽了膛目結舌,久木也不理會,說道:「非常感謝您多年來對我的關照。」
「你不要這麼快決定,再慎重考慮一下怎麼樣?」
「我已經再三考慮過了,請務必准許我辭職。」
久木知道自己的情緒很激動,事已至此,再也沒有什麼退路了。
久木站起身來,施了一禮,丟下呆若木雞的董事,走了出去。
來到走廊後,久木深深吸了一口氣。
在久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董事耍威風。
此時的久木既感到無比的暢快,也不無某種失落。
「無所謂……」
久木安慰著自己,又回頭看了一眼董事辦公室,然後朝電梯走去。
久木向公司提交辭呈的時候,凜子的周圍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首先凜子就那封信的事質問了自己的丈夫,結果是一無所獲。凜子打電話的語氣很嚴厲,她的丈夫從頭至尾都是一句「不知道」。
「明擺著是他幹的,硬是裝糊塗。」凜子怒氣難平。
仔細想一想,的確沒有證據證明是他寫的。雖然從動機和內容來看,可以肯定是他寫的,但是字是用打字機打出來的,無法鑒別。當然也可以從信紙和信封上來追查,可是久木覺得又不是刑事案件,沒有那個必要。
久木不想追究的另一個主要原因就是,既便查出來,也無法改變他辭職的既成事實了。
「我看算了吧。」
現在輪到久木來安慰凜子了,凜子的火氣一時半會兒還消不下去。
「我真沒想到他那麼卑鄙。」
凜子越是貶低丈夫,久木越能體會她丈夫的心情。
寫這種信確實不光彩,可是作丈夫的對這個佔有了妻子,甚至同居在一起的男人恨之入骨,想方設法要把他從公司裡趕出去也是情有可原。
「這回我絕不猶豫了。」
凜子果斷地說。
「我要和他離婚。」
「他不會同意吧。」
「不同意也沒關係,我把我那份交到區政府去。」
「那還是解決不了問題。」
「區裡不批准也無所謂,反正我表明我的態度了。」
凜子從來都是怎麼想怎麼做,一點兒也不含糊。
既然凜子提出了離婚,久木也得作出決斷了。
妻子早就提出要離婚,久木一直猶豫不決,現在該徹底解決一下了。
「我也離婚。」久木堅決他說道。凜子吃驚地瞧著他說:「你就不必了吧。」
「不,離了就輕鬆了。」
「你真的離?」
凜子臉上露出了笑容。
「這樣我們兩個都成了單身了。」
「別人不會再說我們偷情或不正經了。」
「我明天就去領一份離婚協議書,在上面簽字蓋章就行了吧?」
一旦決定下來,凜子的行動非常神速。
第二天她去了區政府領來兩份離婚協議書。
他們在上面簽了自己的名字,蓋上章,然後分別寄到各自的家裡去了。
久木還附上了一封短信。
他告訴妻子八月底就要辭職了,還對自己拖延了離婚表示了道歉,最後寫了一句:「雖然給你帶來了很多煩惱,但我沒有惡意。請多保重。」
寫到這兒,久木回想起和妻子共同渡過的漫長歲月,不覺心頭一熱。
「一切都結束了。」
久木把離婚協議書投入郵筒的一剎那,就像卸下了一個大包袱,感到無比的輕鬆。
不管怎麼說,他從此擺脫了家庭的桎梏,從丈夫的角色變回到一個獨身男人。
以前久木也沒有覺得家庭的負擔有多重,作丈夫有多辛苦,只是多多少少感到有點累贅罷了。
可是當離婚成了現實,家庭、妻子,一切都無需他再去考慮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輕飄飄起來,像長了翅膀一樣。
這種解放感很大程度上還來自於辭去多年從事的工作的關係。
從明天起他就不用再急急忙忙往公司趕了,自然也就看不到討厭的上司,或敷衍那些無聊的談話了。今後和凜子挽著胳膊,到任何地方去都不必再顧慮別人了。
久木忽然覺得自己彷彿飄浮在了雲端,他為自由來得如此容易而嗟歎,而困惑。
這麼簡單的事,為什麼一直沒有想到呢?
直到今天久木才意識到自己的愚蠢,與此同時,一個無限孤獨的世界也展現在他的眼前。
以後自己可以想什麼時候起床就什麼時候起,想穿什麼就穿什麼,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
獲得了無限的自由,可以隨心所欲的代價就是失去了同事和友誼,離開了妻子和子女。
「剩我一個人了……」
久木不禁對自己說道。他第一次得到了自由,也第一次感到自己不斷地被社會所疏遠所拋棄。
凜子和久木一樣正陷入了孤獨的境遇。
凜子毅然決然地給丈夫寄去了離婚協議書,並通知了母親,可是其負面影響也很快出現了。
今年八月是凜子父親的週年,凜子原定要回娘家,去給父親掃墓的。
凜子想知道大家去掃墓的時間,就給娘家打了個電話,誰知母親說「你還打算來嗎?」
母親的語氣裡分明流露出「不許來」的意思,凜子很受刺激。
「媽媽對我提出離婚非常惱火。可是這和給父親掃墓有什麼關係呢?」
就因為凜子跟丈夫提出了離婚,就不准她去掃墓,也未免太殘酷了。
「大家都在排斥我。」
據凜子說,自從她離開了丈夫和久木一起生活以後,母親、兄嫂以及親戚們都像躲避瘟疫似的躲著她。
「我到底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呀?」
久木不知怎樣才能安慰難過的凜子。
拋棄丈夫投身其他男人的懷抱,作為妻子是不能容許的,然而在凜子看來,捨棄虛偽的婚姻,投入真實的愛情中去,才是忠實於自己感情的行為。
站在純愛的角度上看,凜子是正確的,但是從社會道德、倫理方面講,她就是個與人私通的,寡廉鮮恥的女人。
「從此以後我和娘家就沒有關係了,成了孤零零一個人了。」
凜子歎道,久木握緊她的手,安慰說:「你不是一個人……」
兩顆孤獨的心只有互相尋求安慰了。
從盂蘭盆節到八月末,久木是在咀嚼自由和孤獨中渡過的。
退職的事已經定了,就干到八月底,不過,盂蘭盆節加上積攢的休假,久木幾乎沒怎麼去上班。
久木難得在酷熱當頭的時候過得這麼悠閒自在,但這種心境中也伴隨著和公司、家庭完全訣別的孤獨。
從早到晚和凜子兩人呆在屋裡,久木這才發現長期的緊張工作,已使自己身心疲憊到了極點。
不分白天黑夜,久木想什麼時候睡就什麼時候睡,有時甚至忘了吃飯。早上醒來,他總是下意識地要去上班,過一會兒才想起已經不用去了。
每當這時,久木都深切體味到了自由的喜悅,轉瞬間又產生了自己一個人被社會所拋棄的感覺。每天早晨,看著窗外那些趕往地鐵站去上班的人流,他的心便翻騰起來。
再怎麼說,只要加入了那個洪流,就能保證一家的衣食無憂。
這時,久木才知道了自己失去的東西的份量。
在既安寧又不安的矛盾心理的交錯、纏繞中,日子一天天過去了。
幾乎把自己封閉起來的這段時間裡,久木只出了一次門,就是去見衣川。
以前都是衣川給他來電話,這次久木破天荒地約他出來見面。
久木想把有關辭職的事,和給妻子寄離婚協議書的事跟衣川說一下,儘管自己沒有這份心情。
不可思議的是,一旦辭了職,久木就不好意思到以前常常光顧的餐廳和酒吧去了,按說花錢吃飯,沒什麼可顧慮的,可是心裡總覺得人家會不歡迎,所以他很少再到那些地方露面了。
這次久木也是猶豫了半天,最後訣定還是到他們倆常去的銀座的小店,並排坐在櫃檯前。
八月下旬,炎熱的夏天已接近尾聲,店裡客人很多,兩人先乾了杯啤酒,聊了會兒天之後,久木突然開口說:「我辭去了公司的工作。」
衣川聞聽,一下子放下了正要喝的酒杯,久木告訴了他大致的經過。
「你真願意這樣?」
「願意什麼?」
「不後悔?」
要說不後悔是假話,可是事到如今又有什麼辦法,久木微笑著點點頭,衣川忽然壓低聲音說:「你打算到別處去幹?」
「沒這個打算。」
「那以後你怎麼生活?」
「總會有辦法的。」
「正式離婚的話,還需要一筆賠償金吧?」
「我有世田谷的房子。」
「全部給夫人嗎?」
久木點著頭,發覺自己這一個月來,對金錢和物質的執著,已大大的淡漠了。
「你這麼大歲數,怎麼還這麼糊塗。」
「也許吧。」
「到了咱們這樣的年紀,多少得有些分寸。誰都想談戀愛,見了不錯的女人也喜歡,可是為了一個女人,捨棄公司的地位和工作就太不上算了。這和那些發情的貓狗有什麼兩樣?」
衣川說話也太不講情面了,照他的意思來說,有妻室的男人愛戀一個女人,陷入情網是非常愚蠢的,就和發情的貓狗一樣。
「喜歡一個人也沒關係,差不多就行了,別走極端。」
衣川又要了盅冷酒,說道:「我真設想到你這麼純情。」
「純情?」
「是啊。你迷上一個女人,連地位、收入和家庭都不要了。」
這並不是純情,是從心靈深處相愛的結果。久木想對他這麼說,又找不到適當的詞來表達,衣川嘟噥了一句:「也可能我在嫉妒你。」
「為什麼嫉妒我?」
「她的確是個不錯的女人,你不進攻的話,我可能也會上的,我覺得很後悔……」
衣川是第一次把自己的情感這麼坦白出來。
「可是被你搶先了一步,我就死心了。」
沉默了一會兒,衣川忽然說道:「前幾天,她到我這兒來了。」
「到中心去了?」
「大概四、五天前吧,她說想擔任書法方面的工作。所以你來電話的時候,我還以為是這件事呢。」
久木不知道凜子一個人去找衣川的事。
「她也真了不起,因為你辭職了,所以她想出來工作的。」
衣川停頓了一下,又告訴久木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當時,她還問我你夫人在哪兒工作,我只告訴她在銀座的美裝堂,沒關係吧。」
「不,沒什麼……」
久木正在琢磨凜子為什麼會問這個,衣川湊近他說:「我這樣說也許不大合適,她比以前更漂亮了。」
久木不好表示什麼,凝視著櫃檯。
「反正她變樣了,不,是你改變了她。原來她給人的感覺很不容易親近,可是現在非常沉靜安樣,很有女人味兒……」
衣川喝起冷酒來,有些醉意,眼睛凝視著遠處。
「我說什麼你別見怪,你每天都見她不覺得什麼,在我眼裡她的胸脯白得讓人難以自侍。」
不知道凜子穿著什麼服裝去的,她受穿素色的連衣裙,大夏天的,也許衣服穿得比較露。
「接待室的姑娘也說,她給人感覺不僅是漂亮,而是妖艷,連女人見了也會心動的。」
第一次聽到衣川這麼讚美凜子,久木倒不好意思起來。
「不過她好像比以前瘦了,脖子細長細長的,顯得更迷人了。」
天氣太熱,凜子近來食慾不大好。
「這就叫紅顏薄命。」
「薄命?」
「她輕輕點了下頭,轉身往回走的時候,我看著她那淒然的背影,真有點為她擔心……」
衣川一氣喝乾了冷酒,粗聲粗氣他說道:「你可得盡量對她好一些啊。」
在小店吃完飯,兩人又去了一個酒吧,衣川滔滔不絕地說著自己的工作,不知不覺久木成了聽客。男人一沒有了工作,連話茬都接不上了。久木懷著這種寂寞的心情,走出了店門,分別的時候,衣川囑咐了一句:「多保重……」
衣川的聲音低沉,完全不像他平時說話的語氣,久木慢慢點了點頭,握住了衣川伸給他的手,忽然發現還是第一次和衣川握手,心裡覺得很異樣。
這握手意味著什麼呢。衣川的語氣是那麼柔和,使久木內心為之一動。
坐在電車上,久木還在思考著這件事,到澀谷時已經十一點了。
凜子已為他準備好的洗澡水,從浴室出來換上睡衣,久木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低聲對在廚房幹活的凜子說道:「剛才我和衣川在一塊兒。」
凜子猛地一回頭,馬上又若無其事地沏起茶來。
「他說你變得特別漂亮。」
「他就喜歡這麼說。」
「你去那兒是為了找工作?」
「上次托過他,沒有回音,就去問了問看……」
凜子把自己的咖啡杯也端過來,坐在久木旁邊。
「我跟他一說辭職的事,被他罵了一通。」
「他也太凶了。」
「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久木眼睛望著電視說:「你打聽那個銀座的商店了?」
久木終於問道,凜子早有思想準備,馬上答道:「我去見了一下你的夫人。」
「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早就想要見見她……」
出於什麼心理去見自己所愛的男人的妻子呢,感興趣可以理解,不過也夠大膽的。久木對凜子的丈夫雖然也有興趣,卻不敢自己去見他。
「我只是站在遠處看了一眼。」
妻子現在在銀座的陶瓷店工作,知道名字就能找到她。
「是個相當不錯的女人。」
凜子這麼一說,久木不知怎麼說好了。
「難怪你會喜歡她,身材不錯,很有活力……」
妻子五十多歲了,因為有事於才顯得年輕。她比凜子要大一輪,怎麼說也上年紀了。
「和這麼好的人都離婚了。」
凜子自言自語道。
「當然都是由於我才會這樣的,可是我越看她越覺得害怕……」
「害怕?」
「歲月太可怕了。十年或二十年之後,人是會變的吧。你結婚的時候也愛妻子,想要建立一個美滿的家庭,可是現在變了。」
久木不明白凜子為什麼說出這種話來,她望著窗簾說:「我也會被你厭倦的。」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
「會的。既使你不厭倦我,我也可能會厭倦你……」
霎時,久木就像被人在脖子上紮了一刀。
男人會變心,女人也可能心猿意馬。既便是情投意合,海誓山盟的愛情,也可能在歲月的侵蝕下土崩瓦解的。
「你們當初感情也很不錯的吧。」
「一般……」
雖說比不了對凜子的感情,卻也是在神前立下了愛的盟誓的。
「我也是,那時怎麼也想不到會像現在這樣。」
凜子想起了結婚時的情景。
久木抱著胳膊沉默不語。凜子摸著久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說道:「你早晚會厭倦我的吧?」
「不會的,這麼喜歡你怎麼可能厭倦呢?」
「我也要上歲數的。一天天變成個老太婆了。」
凜子雖然誇讚久木的妻子,還是從她身上看到了衰老的影子。
「我問你,真的有永遠不變嗎?有沒有絕對不變呢?」
凜子一下子撲到了久木懷裡。
「抱著我,緊緊地抱著我。」
凜子前額頂在他的胸前,夢吃般地嚷道:「我害怕,我害怕。」
久木緊緊抱著凜子,聽見她在懷裡說:「我們現在是最高點,今後就只能走下坡了。」
「不會的……」
久木嘴上否認,心裡也覺得現在或許是兩人的最高點了。
「只有現在最可信。」
凜子見過久木的妻子,明白了愛情的游移不定,預感到他們兩人的愛也早晚會從頂峰衰落下去的,這種種不安所煽動起來的慾望,或者是他們原有的慾望受到了新的刺激,突然猛烈地燃燒了起來,不知什麼時候,兩人已經赤裸地擁抱在床上了。
「我要你說永遠愛我,絕不變心……」
凜子為了消除對永恆的不安和恐怖,而尋求性愛,陶醉於震撼全身的性快樂比起那些甜言蜜語來,更能幫助她擺脫盤桓心中的恐懼。
沒有比肉體更誠實更忘我的了,凜子的熱情也感染了久木,一再壓抑的慾望,就像火山一樣噴發出來,兩人一同墜入了放浪形骸的,歡悅無比的慾海中去了。
盛夏之夜,兩個人的肉體都汗津津,油光光的,凜子頭髮散亂,一次又一次從頂峰跌落到低谷,又從低谷上升到巔峰,終於叫喊起來:「殺了我吧,現在就殺了我吧。」
久木屏住了呼吸。
凜子以前也這樣喊過,她在愉悅的極限時想到死,希求在這無比的快樂中死去。沉醉在性快感中時,她全身的血都在倒流,沸騰,這喊聲不是從嘴裡,而是從這肉體裡發出來的。
「快點,快點殺了我……」
凜子不停地叫喊著,久木拚命抱緊她,終於感受到了凜子波浪般湧來的震顫。
這一對男女像死屍一樣重合在一起,感受著對方的餘韻,不久,彷彿從冥界飄然而歸似的,凜子囁嚅道:「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久木剛要抬起身子,凜子雙手抓住他說:「不要離開我……」
久木不敢再動一動,凜子慢慢睜開眼睛。
「這樣還是死不了嗎?」
凜子的眼裡閃著淚光。
「我要和你全身貼在一起這麼死,這樣就一點兒也不害怕了,對吧?」
久木點著頭,意識到自己的一部分還在凜子的身體裡。
「咱們就這個姿勢去死吧。」
聽凜子說要兩人一起去死,久木竟然沒有驚慌失措,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平靜。
或許是做愛後的倦懶導致的情緒消沉,或許是自己現在身體還和凜子緊貼在一起而無法思考,總之久木沒有氣力加以拒絕。
「你當真能和我一起死?」
「嗯……」
對久木曖昧的回答,凜子追問道:「真的。」
「當然是真的。」
久木答道,不由自主地想起被阿部定殺死的吉藏來。
當時,吉藏也一定是被阿定問道「勒脖子行嗎?」的時候,回答「行啊」的。
「太好了。」
突然凜子抱緊了他,隨著身體的搖動,久木身體的一部分從凜子體內滑落了出來。
久木平躺下來,凜子像小貓似的依偎著他。
「你說,你是真心和我一起死嗎?」
「真心吶。」
久木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溫柔、順從。
「我們死也要在一起。」
凜子好比是誘惑男人的惡魔鳥,久木寧願被她的翅膀帶往死亡的世界去。
「那就在這兒留下記號吧。」
凜子讓久木在她的乳房上留下了一個滲血的牙印。
然後,她又在久木胸前留下了同樣的痕跡,久木忍著輕微的疼痛,對自己說,再也別想從凜子身邊逃脫了。
「永遠也不許把它去掉。」
這就是愛的印證,久木閉著眼睛感受著隱隱的疼痛,萬般無奈地想著,這時凜子說道:「現在是我們最好的時候了。」
現在久木經濟上還有餘力,身體也有一定的精力,自信還能獲得像凜子這樣獨一無二的女人的強烈愛情。
今後的生命中,絕不會再有超過現在的幸福和輝煌了。無論將來自己以什麼方式去死,都不可能比和凜子一起死更加華麗耀眼了。
「我早就夢想著能在人生最幸福的時候死去。」
聽著凜子悅耳的聲音,久木想起了把有島五郎引向死亡的波多野秋子。雖然和他們情況有所不同,但是在人生最高點時,被女性拽向死亡這一點卻是共同的。
「我們一起死的話會是什麼樣?」
「什麼樣……」
「人們會說什麼,大家會有多吃驚……」
久木不由想起了妻子和女兒。
「光是想像一下就興奮極了。」
凜子的自殺願望中,更多的成分是對自殺行為本身的嚮往。
「我們要緊緊地抱在一起,絕對不分開。」
「可是,怎麼才能那樣呢?」
「咱們琢磨琢磨呀。」
凜子的口氣,就像要去探寶一樣神秘。
「大家肯定要大吃一驚。」
凜子非常興奮,久木也想像著人們吃驚的樣子,隱隱的快感油然而生。
「現在大家還都不知道我們的計劃呢。」
久木點點頭,覺得自己是那麼可愛,那麼不可思議,竟然沉浸在飄溢著死的氣氛中而樂不知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