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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春陰 文 / 渡邊淳一

    季節的轉換也帶來了人世間的衍變。尤其是從冬至春的這段時間推移,大自然積蘊萬物之精氣於大地,並影響到人們的肉體和心靈。

    從二月到三月間,久木周圍發生了一連串意想不到的事。

    其一是同期入公司的很有前途的水口因肺癌住了院。

    去年年底,水口突然被從總杜調到馬隆分杜去,已受到了打擊,現在又得了這個病,真是禍不單行,好在發現得早,馬上做了手術,病情穩定一些了。

    久木想去看他,他的家人希望過一陣再說,所以一直沒有去。

    水口的發病,是否由於被勃勃的春天吸去了元氣呢?

    他剛被劃到線外就病倒,說明了人事方面的影響也不小。當然不能說這就是得病的直接原因,不過,失去了原有的職位,工作沒有了干頭而一下子病倒的人並不少見。

    總之,同時參加工作的人病倒使久木也顧影自憐起來。

    久木的身體還過得去,只是和凜子兩人的處境越來越不妙了。

    男女之間的感情與其說是日益加深的,不如說是因某些變故而分階段進展的。他們一起去鐮倉,接著到箱根,然後又在凜子父親的守靈之夜,迫使她來飯店約會。每當這麼色膽包天地幽會一次,兩人的感情就增進一步,愈加難捨難分。二月中旬,兩人去中禪寺湖滯留不歸,使他們之間的紐帶聯結得更為緊密了。

    然而,不出席侄女的婚禮,外出兩天不回家,這樣的妻子是世理難容的。

    也許她回家後被丈夫狠狠地責罵了一頓,兩人吵得天翻地覆吧。

    久木擔心得徹夜未眠。沒想到,兩天之後在住所見面時,凜子的精神狀態格外的好。

    其實這不過是表面現像,問題已發展到了非常嚴重的地步。

    據凜子說,那天晚上十一點多到家裡時,丈夫還沒睡,凜子說了聲「我回來了」,也不見搭腔,還在埋頭看他的書。

    凜子發覺丈夫的態度非比尋常,就對他解釋說因下雪太大回不來,沒能出席婚禮很抱歉等等。見丈夫還是不發一言,剛要上樓去更衣,背後突然響起了丈夫的聲音:「等一下,你幹的事我都知道。」他的話像鋒利的刀子一樣,凜子吃驚地回過頭來。

    「我還知道你和誰睡覺,在什麼地方。」丈夫的語氣十分肯定。

    凜子的這番話,如同晴天霹靂,驚得久木呆若木雞。

    以前斷斷續續從凜子和衣川那兒聽說了凜子的丈夫的一些情況,所以,一直以為這類冷漠而清高的人對男女之事和人情世故是不大在行的。

    久木不能想像這樣的男人竟然會去調查妻子外遇的對像,凜子淡淡地說:「連你的名字叫久木祥一郎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怎麼會……」

    「他的嫉妒心特別強……」

    「是不是跟蹤過我們呀,還是雇了私人偵探了?」

    「不那麼做也能知道啊。我這兒有你給我寫的信,本子上也有你的名字和公司名稱啊。」

    「他看了你的本子了?」

    「我當然是收起來了,可是以前沒怎麼留心過,最近總感覺不對勁兒。」

    「可是還是你在家的時間多呀?」

    「晚上經常不在家的……」

    去年歲末,凜子的父親去世後,凜子常常回橫濱的娘家,可能是那段時間,她丈夫開始徹底調查妻子的。

    「而且,我告訴過他住的是哪個旅館,一晚上還沒什麼,兩天沒回去,他可能給旅館服務台打電話瞭解情況了。」

    那個風雪之夜客人不多,又是大雪封山的特殊情況,旅館很可能簡短地回答一些詢問電話的。

    「他真是那麼說的嗎?」

    「這種事情沒必要說謊吧。」

    滿以為他是個不通世事的書獃子,沒想到露出了本來面目向他們反撲過來,使他們措手不及。

    「他還說了些什麼?」

    「你盡可以隨心所欲地去玩樂,你是個骯髒的淫婦。」

    久木就像自己挨罵一樣默然無語。凜子歎了一口氣說:「他說我恨你,可是不會跟你離婚的。」

    久木不明白她在說什麼,其實是不明白她丈夫到底想怎麼樣。

    如果憎恨妻子的話,應該唾罵一頓後,盡快離婚,為什麼非要繼續做夫妻呢?

    「我搞不懂……」

    久木嘀咕著。凜子說:「我也弄不懂。我猜他是以此來報復我。」

    「報復你?」

    「是啊,他對我簡直恨之入骨,所以就不離婚,就我永遠禁閉在婚姻的牢籠裡。」

    居然有這種復仇的方式,久木很吃驚,但還是不明白。

    「一般的男人都是罵一通或打一通。」

    「他可不這樣。」

    「那麼你幹什麼他都裝看不見嗎?」

    「應該說冷眼旁觀更貼切,我常常出門的話,要被周圍的人說閒話,母親,哥哥,還有他家的親戚們……,只要沒離婚,終歸是妻子。」

    這麼一說,久木多少能理解一些了。

    「這種關係還怎麼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呢。你也不願意為他做家務,他也不願意回家吃飯的呀。」

    「這好辦,他父母家在中野,以前他也常回去吃他母親做的飯,而且大學裡有自己的房間,在家裡我們也早就分室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分著睡的?」

    「有一年多了吧。」

    久木和凜子的關係正是一年前開始迅速進展的,凜子夫妻不和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以後怎麼辦,就這麼下去嗎?」

    「你那邊怎麼樣?」

    被凜子一問,久木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久木一時答不上來,他和妻子之間已經到了劍拔彎張,一觸即發的地步了。

    久木緘默著,回想起回家後的那一幕。

    那天晚上,久木十一點多回到家,妻子還沒有睡。

    妻子沒有像往常那樣迎出來,久木回到自己的書房兼臥室,一邊換衣服,一邊思考著怎麼對妻子解釋。

    現在去客廳的話,氣氛會很緊張,免不了一場爭吵。不如借口太累了,睡覺為好。他現在是身心疲憊,沒精神跟妻子說話。

    可是,過得了今天過不了明天,早晚要和妻子碰面,拖延下去只會更麻煩。乾脆趁著今晚給她道個歉,就說是由於工作太忙回不來。

    久木想到這兒站起身,照了照鏡子,定了下神,就到客廳去了。

    妻子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了久木,說了句「你回來了?」久木點點頭,見妻子格外平靜,就放了心,坐在沙發旁邊的椅子上,伸了個懶腰說道:「好累啊。原來打算昨天回來的,事兒沒幹完就拖到今天了。」

    他曾跟妻子說要去京都的寺廟和博物館收集資料。

    他屢次打著這個旗號和凜子出去旅行,所以有點心虛。

    「昨天想給你打電話,結果喝醉了就睡著了……」

    久木說完又打了個呵欠,剛拿起桌上的煙,妻子關掉電視轉過身來。

    「不必難為自己了。」

    「難為自己?」

    妻子緩緩點了點頭,捧著茶杯說:「我們離婚吧,這樣比較好。」

    久木做夢也沒有料到妻子會說出這種話。

    「現在離婚的話,我輕鬆了,你也沒有壓力了。」

    久木以為妻子在開玩笑,妻子又說:「到了這個年齡,已經沒有必要互相忍耐了。」

    妻子從來不大聲吼叫,或發脾氣,即使不滿的時候,也只是三言兩語說兩句,不大往心裡去。

    久木一向認為妻子生性寬厚,今晚卻使他非常意外。

    她的態度比平日更加鎮靜和藹,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說出的話。

    「可是,為什麼呢……」

    久木連煙都忘了點,向她問道。

    「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為什麼你自己應該最清楚。」

    妻子盯視著他,久木避開了她的目光。

    難道說妻子已經知道了地和凜子的事了嗎。怎麼一點兒跡像也沒有啊。她總是淡淡他說「你是你,我是我,互不相干」,正合久木的意,誰知妻子早已對一切瞭如指掌了,這都怪自己太粗心了。

    「何必這麼急於……」

    「不是急於,而是太晚了。不現在分手讓你們在一起的話,她就太可憐啦。」

    「她是誰?」

    「你對她這麼上心,想必特別喜歡嘍。」

    妻子慢條斯理的說道。

    「我這方面你儘管放心,我好得很。」

    久木以前曾經考慮過和妻子離婚,在結婚七、八年後的婚姻倦怠期,以及後來和其他女性交往的時候,也沒想過和妻子分手。尤其是和凜子認識以後,更具體地思考過離婚甚至再婚的事。

    可是一旦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問題就接踵而來。首先是如何跟無辜的妻子開口,以及怎麼向女兒解釋。此外有沒有勇氣徹底毀掉經營到現在的家庭,再從零開始構築一個新的家,自己已經上了年紀,早已習慣於現在的生活了。最關鍵的是凜子能否順利離婚。

    一想到這些實際問題,就像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久木覺得還是繼續維持現有的家庭,和凜子想見面時見個面更為妥當,也不會傷害到其他的人。

    總而言之,這半年來,想離婚和凜子開闢新生活的衝動,與不要這麼輕率從事的冷靜交織在一起,理不出頭緒。

    開始久木完全忽略了妻子的想法。他認定妻子是永遠不會變的。

    從根兒上說,久木至今沒有提出離婚也好,覺得離婚太難也好,都是因為對「妻子愛我,不願意離婚」這一點深信不疑。

    可是剛才從妻子嘴裡說出了「咱們離婚吧」這句話,徹底推翻了久木的自信。

    他萬萬沒想到妻子會主動提出分手的要求。

    「你同意不同意啊?」

    妻子聲音爽朗,沒有絲毫猶豫和苦惱。

    妻子是經過充分考慮才提出的,可是對久木而言卻太出乎意料了,馬上答覆不上來。

    那天晚上就這麼過去了,第二天久木早早起來,窺視了一下妻子的表情,看不出什麼變化,平靜地在準備早餐。

    久木心想,也許昨晚她是為了規誡丈夫開的玩笑吧。吃完了飯,久木要去上班時,妻子說道:「昨天晚上說的事,可別忘了啊。」

    久木回過頭來,見妻子無事人一樣在收拾碗筷。

    「你真要這樣?」久木叮問了一句,妻子已打開水龍頭,嘩嘩地洗起餐具來了,久木沒再說什麼向門口走去。穿鞋時,回頭看了看,妻子沒有來送他的意思,只好打開門走了出去。外面天氣晴朗,空氣有些潮濕,剛發芽的樹梢上已萌生了春的氣息。

    呼吸著早晨清新的空氣,久木邁著沉重的步子朝地鐵站方向走去,滿腦子都是迫在眉睫的離婚的問題。

    說實話,過去一直以為離婚與自己無緣,現在才發現自己成了當事人了,久木深感迷茫,心中暗暗思忖,

    「妻子到底是不是真心想離呢……」

    久木在電車上思來想去,越想越糊塗,下車後,在公用電話亭給女兒家掛了個電話。

    女兒知佳結婚兩年了,沒有出去工作,這個時間應該在家。

    久木穩定了下情緒,撥了電話號碼,女兒接了電話。

    「這麼早來電話,有什麼事嗎?」

    「有點兒事想找你說說。」

    久木含糊其詞地說道,突然,說了一句:「是這麼回事,你媽提出要和我離婚。」

    「媽媽到底還是提出來了。」

    原以為女兒會大吃一驚,沒料到她格外的平靜,看來女兒已經從妻子那兒聽說什麼了。

    久木忽然有種被疏遠的感覺,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是啊,媽媽跟我講了好多,您打算怎麼辦呢?」

    「怎麼辦……」

    「媽媽可是真心要離的。」

    女兒淡淡地說道,久木更慌了。

    「媽媽和爸爸離婚,你無所謂嗎?」

    「我當然希望你們能白頭偕老哇。可是爸爸不愛媽媽,另外有喜歡的人,想和那個人一起生活吧?」

    久木又吃了一驚,看來妻子什麼都跟她說了。

    「不喜歡媽媽還生活在一起可不太好。」

    知佳說的是不錯,可是現實中的夫妻並不都是相愛的,有的夫妻是互相厭倦,非常冷漠的,然而不見得就會輕易離婚,這就叫夫妻啊。

    「這麼說,你也贊成了?」

    「這樣對你們雙方都有好處啊。」

    「可是一起生活這麼多年了……」

    「說這些有什麼用呢,說到底是爸爸不對呀。」

    話說到這份兒上,久木已沒有反駁的餘地了。

    「媽媽已經很累了。」

    「她打算今後一個人過嗎?」

    「那當然,請您在房子和錢的方面多關照一下吧。」

    女兒總是站在母親一邊的,久木覺得自己十分孤立。

    「我還以為你會反對呢。」

    「這是爸爸和媽媽之間的事啊。」

    看來,嫁出去的女兒對父母的事不大願意過問了。

    「您不必擔心我的。」

    久木終於發現自己在外遊逛的這些日子,妻子和女兒都變得堅強勇敢起來了。

    凜子和久木聽完了各自家庭的變故後,相互對視著苦笑了一下。

    如今已不再有哀歎和悲傷,更沒有放聲大笑了,只剩下了一絲苦笑。

    現在兩人站在突然出現的十字路口上,各自的處境又完全相反,使他們啼笑皆非。

    原來以為凜子回家後會遭到丈夫的痛罵,以至於提出離婚。凜子也做好了精神準備。

    結果她丈夫既沒生氣也不說分手,甚至明確表示絕不離婚,想用婚姻的枷鎖來束縛她。

    別說久木就連凜子也萬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面,而久木的處境也同樣窘困。

    滿以為妻子會大吵大鬧,不依不饒,可是她不僅沒有吵鬧,反而心平氣和地提出離婚,倒使久木猝不及防。他還以為妻子在開玩笑,和女兒通話後才發現已無法挽回了。

    「真是滑稽……」

    久木不知該說什麼好。

    「咱們正相反。」

    以為丈夫會提出離婚的凜子卻被套上了枷鎖,以為離不了婚的久木,反而被逼著離婚。

    「莫名其妙……」

    久木說道。凜子靜靜地問:「你是不是後悔了?」

    「怎麼這麼說……」

    這種時候久木當然不能承認了。

    兩人之間的愛不斷在加深,誰都不示弱。

    然而,當後退一步面對自己的情感時,就有些消沉、怯懦了。

    一直那麼嚮往離婚,可是一旦成了自由之身時,又仿惶,困惑起來,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說來說去,一是由於自己突然被劃到了婚姻之外,二是因為不是自己提出的離婚,缺乏心理準備的關係吧。

    凜子察覺到久木的憂慮,低聲說道:「你後悔的話,就回去吧。」

    「回哪兒?」

    「你自己家呀。」

    「現在?」

    「你不是覺得對不住夫人嗎?」

    「我對家已經沒有感情了。」

    「真的嗎?」

    被凜子一叮問,久木急忙點頭。

    「我不會回去了。」

    「我也不回去。」

    久木忽然想到凜子還被囚禁在婚姻之中。

    「可是,你……」

    「我就要這麼做,回去還有什麼意義呢。」

    「能不能想辦法離婚呢?」

    「那有什麼關係,即便不能離婚,我的身體也是自由的。」

    「周圍的人會怎麼看?」

    「我不管,愛怎麼看就怎麼看。」

    凜子的無畏精神感染了久木,他也這樣來給自己鼓勁兒。

    從二月到三月初,久木過得很不踏實。

    妻子提出離婚後,久木偶爾回趟家,雙方沒有正面衝突,表面上還是那樣淡淡地過日子,有時竟忘記了離婚這檔子事。

    久木偶爾猜想,妻子會不會又後悔了。

    離婚協議書是妻子從區政府領來的,她在協議書右下角,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久木文枝」,並蓋了章。久木只要在旁邊簽上自己的名字,蓋上章,就算離了婚。

    原來離婚如此之簡單,久木感慨不已。

    如果簽個字就算分手的話,那麼二十幾年來苦心構築的又是什麼呢?

    和久木的優柔寡斷相反,妻子則是乾脆利落他說辦就辦。

    「我把它放在桌上了,回頭你簽上字就行了。」

    第二天早上,妻子對他重複了一遍,久木受到了新的刺激。

    難道妻子對過去就沒有一點兒留戀和懷念嗎,簡直是個無情無意的冷冰冰的女人哪。

    他忍不住給女兒打了電話,女兒說「在下決心以前,媽媽苦惱了很長時間呢。」女兒很同情母親。

    這麼說在妻子苦惱時,久木外出逍遙,等到發覺時已錯過了時機,想彌補已經來不及了。

    久木還是不想在上面簽字,協議書就放在抽屜裡,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這件事凜子也知道。一天拖一天的心情,就如同被判刑的罪犯,刑期被一天天拖延下去一樣。這樣的狀態使他心煩意亂,工作也受到了影響,還不如趁早簽了字,也落個輕鬆。

    大男人在離婚之際,拖泥帶水最讓人瞧不起,久木不斷地對自己這麼說,可是每當拿起那張紙時,就是簽不了這個字,總想拖到明天再說。

    離婚雖然拖延不決,久木的實際生活上卻發生了根本的變化。以前總是想方設法找借口外宿不歸,覺得自己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的罪孽,現在全無這些顧慮了,反正是要離婚的人了,幹什麼都名正言順了。

    隨著外宿的增多,久木的內衣、鞋襪、襯衫、領帶等等隨身用品一點點從家裡轉移到澀谷來了。

    凜子的衣服也在不斷增多,為此他們添置了衣櫃,以及洗衣機和烤箱等家電。

    下班時久木總是不由自主地往澀谷方向去,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打開門進了房間了。

    有時凜子還沒來,久木一個人坐在被傢俱充塞得更加狹小的房間裡,心情非常寧靜,同時也感到有種難以排遣的焦慮,他自言自語著:「今後怎麼辦呢?」

    久木懷著對未來模模糊糊的不安,得過且過,將錯就錯地一天天過了下去。

    三月中旬以後,久木的心情仍然處在仿惶不安之中。

    這種心緒既來自離婚問題上優柔寡斷的矛盾心態,也與春天特有的憂鬱天氣有關,此外還受到躺在病床上的水口的影響。

    久木去看望水口是三月中旬的「桃始笑」那一天。

    「桃花開始笑了」即桃花盛開的季節,醫院門口擺放著一簇簇鮮艷的紅梅和白梅。

    下午三點,在水口妻子指定的時間來到醫院,她已在等候久木了,先把他領到了接待室。

    前些日子,久木就想來看水口,她沒同意,請他過一段時間再來。

    「總算做了手術,精神好多了。」

    水口的妻子表情黯淡他說。

    久木有種不祥的預感,就問了一下病情,據醫生說,雖然切除了肺部的癌細胞,可是癌已經轉移,所以,最多只能活半年左右。

    「他本人知道嗎?」

    「沒告訴他,只說是做了手術,沒事了。」

    水口的妻子請久木到接待室,就是為了先說明一下這方面的情況。

    「請多關照。」

    久木點點頭,走進了病房,水口馬上招呼道:「好久沒見了,歡迎歡迎。」

    水口微笑著,精神還不錯,只是臉色略顯蒼白。

    「聽說你要做手術,一直沒敢來。」

    「唉,真是倒霉呀,不過,已經好多了,放心吧。」

    水口讓久木坐到他的身邊。

    「你的氣色不錯嘛。」

    「光是手術倒沒什麼,一吃抗癌藥就沒有食慾了。我估計下個月就可以出院了。」

    久木突然想起了水口妻子的話,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早點出院吧,你不在的話,馬隆那邊沒人管哪。」

    「不要緊的,少我一個人不會有什麼影響的。」

    水口的頭腦很清楚。

    「身體真是不可思議,心情沮喪的時候準得病。」

    「是去年年底得的吧?」

    「我和你曾經說過,那時我特別消沉,對自己一下子失去了自信,心情鬱悶,覺得身上不舒服,到醫院一查,結果得了癌症。」

    水口是去年十二月從總社突然被調到分社去的。

    新年後,剛剛正式當上了分社的社長就得了病。

    「也許是這次調動引起的病變。」

    「不至於吧。」

    難道說對工作的熱情和緊張感能夠抑制癌細胞嗎?

    「我真羨慕你,總是那麼有活力。」

    水口躺在床上,目不轉睛地望著久木。

    「我真應該像你那樣痛痛快快地玩兒就好了。」

    「出院以後也可以的。」

    「晚了,人總要衰老、死亡,應該趁著能做的時候做。」

    久木看見水口那佈滿細小皺紋的眼角上有些濕潤了。

    三十分鐘的探視之後,久木走出病房,內心被緊迫感和激動所佔據著。

    和自己同齡的人得了癌,正瀕臨死亡,怎麼能使自己不產生緊迫感呢?儘管也經歷過同齡人或比自己年輕的人的去世,然而多年來一直很親密,一同並肩走過來的朋友的病倒,不能不使久木感觸頗深。

    久木一想到自己也上了年紀,不再年輕了,就有一種緊迫的感覺。

    而水口那句「人應該趁著能做的時候做」,則打動了久木的心,使他激動。

    水口在死神面前後悔沒能充分享受生活,在別人眼裡,他總是那麼勁頭十足,活得那麼充實的樣子,可誰又知道他心裡埋藏著多少無奈啊。

    或許是工作方面,或許是感情方面,總之對於現在的水口而言是追悔莫及的。

    人的一生無論看上去多麼波瀾壯闊,在到達終點回首往事時,卻顯得如此平平庸庸。當然,哪種活法都會有遺憾,不過,至少不應該在臨死的時候,才想到「糟糕」,「應該早點做」等等而悔不當初的。

    久木又想起了水口訴說後悔時那浮現在眼角的淚水。

    久木不願意就這麼遺恨終生地死去,忽然間,凜子的身影又出現在久木的腦海裡。

    現在和凜子的戀愛對久木而言正是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動力。人常說,要像女人那樣傾注全部熱情。無論工作還是愛情,對於人的一生來說都是重要的,值得傾其所有精力的。現在自己正傾盡全力為要獨享一個女性的戀情。想到這兒,久木心裡湧起了一股熱潮,他的心飛向了凜子等待著他的地方。

    這是個天氣陰鬱的下午,日曆上叫做春陰。

    含苞待放的櫻花已壓滿了枝條。

    久木乘著電車趕往他和凜子的住所。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跟同事說是下午去醫院看水口,所以不必再回辦公室去了。今天早上,跟凜子打了個招呼,凜子說她要回趟娘家,五點以前來澀谷。

    久木下了電車朝公寓走去,連跑帶顛地穿過走廊來到房門口,打開門一看,凜子還沒來。

    五點了,凜子看來要晚會兒到了。

    久木打開窗簾,開開空調,躺在沙發上。

    這時候,公司裡的人們還在伏案工作。

    只有自己逃出了那裡的緊張氣氛,來到一個不為人知的房間裡等著他的女人。

    久木滿足於這種神秘的感覺,打開電視,正在重播一個電視劇,在上班時間看談情說愛的電視劇,在久木還是頭一次。

    久木漫不經心地看著電視,時間一點點過去,已經五點四十五分了。

    凜子今天怎麼這麼晚呢。會不會在路上耽擱呢。

    要是遲到三十分鐘或一個小時的話,得好好懲罰她一下。

    正一個人胡思亂想的時候,門鈴響了。

    凜子終於出現了,遲到了近一個小時。

    一見到凜子,久木想好的種種懲罰就只停留在嘴上了。

    「怎麼這麼晚呢?」

    「對不起,娘家事太多。」

    今天凜子穿一身淡黃色套裝,領口圍著雅致的圍巾,手上拿著大衣和一個大紙袋。

    「晚飯在哪兒吃?」

    凜子一邊打開口袋一邊說:「我在車站的商店買了一點東西,就在這兒吃吧。」

    久木當然沒意見。在這兒自由自在,還可以和凜子逗笑。

    「你晚了一個小時。」

    久木正要從後面摟抱在廚房裡忙著的凜子,被她攔住了。

    「剛才我把貓送去了。」

    「你母親那兒?」

    凜子點點頭。

    「被媽媽罵了一頓。」

    「為了貓的事?」

    近來凜子經常不在家,把貓扔在家裡太可憐了,她又不想請丈夫幫忙,所以想放在娘家。

    「媽媽喜歡貓,放在她那兒沒問題,只是媽媽問我為什麼這麼做……」

    「是不是以為你家地方窄或不讓養寵物?」

    「不是,問我為什麼老不在家,連貓都沒工夫養。」

    自己有家,卻把貓送出去是有些不自然。

    「媽媽知道我經常出門,她說,那天晚上給我打電話我不在家,那麼晚上哪兒去了……」

    事態越來越嚴重了,開始波及到娘家了。

    「我幾歡想跟媽媽說,可是怎麼也不敢……」

    父親剛去世不久凜子實在不忍心再提起夫妻不和的事。

    「不過,媽媽好像知道了。」

    「知道我們的事?」

    「從去年秋天開始她就有點懷疑,正月和你見過面後,她也很注意我。」

    「她說什麼了?」

    「她說,你該不會是喜歡上別人了吧。」

    「你說什麼?」

    「當然說沒有啦。可是媽媽是個很敏感的人。」

    久木沒見過凜子的母親,但從凜子的話裡,感覺是一位典型的出身於橫濱傳統商人家庭的氣質不俗的女性。

    「上次我沒參加侄女的婚禮,就被媽媽數落了一通。後來還說過我幾次,三天前夜裡給我家打電話,我也不在,所以……」

    「她說是晴彥來接的。」

    「誰是晴彥?」

    「是他的名字啊。」

    久木還是第一次知道凜子丈夫的名字。

    「他在電話裡對媽媽說,我今晚大概晚回來。」

    「晚回來?」

    「他沒說我不回來,可是從他的話音裡媽媽也猜得出來。」

    「媽媽特別喜歡他,她說要是我在外面做什麼不正經的事,對不起父親……」

    「可是……」

    久木不知該說什麼,又坐下了。

    「不能總是這麼瞞下去啊,說出來,或許會得到理解的。」

    「我說了。」

    「都說了?」

    凜子使勁兒點了點頭。

    「父親剛去世時,怕媽媽擔憂,今天算說清楚了。」

    「後來呢?」

    「媽媽開始的時候還靜靜地聽,越聽越生氣,最後哭了起來。」

    從凜子斷斷續續的訴說中,久木彷彿看到了凜子母親那傷心的樣子。

    「媽媽原來只是猜測,我承認了以後,她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她說,我怎麼會養出你這麼個不知羞恥的女兒……」

    久木什麼也沒說,只顧聽凜子往下講。

    「她說這件事太見不得人了,對誰也不能說,包括你哥哥和親戚們。你父親肯定會在墳墓裡傷心的。媽媽說著哭了起來,然後問我,你為什麼不喜歡他……」

    凜子頓了頓說:「我覺得說什麼媽媽也不會明白的,就沒說話,她又問,那個人是哪兒的。」

    「你怎麼說?」

    「我也說了你的名字,瞞是瞞不了了。」

    凜子眼裡閃著淚花。

    「現在我失去了一切了。」

    聽到這句話,久木不由得抱緊了她。

    凜子已失去了家庭和丈夫,現在又失去了最後的壁壘——娘家的母親,可以依賴的只有自己了。久木心中頓時湧起了一個熱切的念頭,死也要保護這個女人。

    凜子現在唯一可以信賴的只有這個男人了,她撲到了久木身上,緊緊抱住了他。

    由緊密連帶感而擁抱在一起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依偎著往臥室走,就像從空中墜落一般,雙雙倒在床上。

    彈簧床輕輕顫動著,男人親吻著女人被眼淚潤濕的眼睛,她顫動的睫毛慢慢平靜了下來,男人品味著帶點鹹味的淚水。

    久木想要吸乾女人滿眼的淚珠,來安撫她的悲傷。

    儘管這樣並不能改變目前的困境,卻可以平復心靈深處的哀傷和痛苦。

    幾分鐘後,直到眼淚被男人吸得痕跡不留,凜子終於從失去丈夫和母親的悲傷中恢復了過來,藏匿在體內的熱烈情感漸漸復甦了。

    「我要你……」

    即使這是逃避一時的手段,女人也要把自己完整地交給男人。

    凜子面相柔和,五官小巧玲戲,搭配得很和諧。此時此刻,這個引起男人好奇心的甜甜的臉龐,忽而似在哭泣,忽而露出微笑,忽而又彷彿痛苦不堪,真是變化多端,魅力無窮。

    正是為了欣賞這一嬌柔嫵媚,勾人魂魄的表情,男人才傾其全部精力,盡力控制著節奏,奮力而搏的。

    凡事終有完結時,瘋狂的男女之愛終於接近了尾聲。

    只是這個終結不是由於女人,而是由於男人有限的性。如果任憑女人所欲的話,男人就會沉溺於其無限的性之中,被驅趕到死的深淵中去。

    現在的靜寂,是男人精疲力竭的結果,並不是女人從愉悅的階梯上自動下來的。

    一切都終結後男人折盡箭戟的癱在那裡,女人得到充分滿足後,更添迷人的風韻,豐腴肉感的肢體飄浮在慾海之上。

    久木已多次親身體驗過這一結局,早已不再驚歎了。然而,這次卻完全將自己置於對方的操縱之下了,久木不由恐懼起來。

    照這樣下去,早晚會完全顧從女人的意志,迷失在快樂的世界裡,最終被拽入死亡的陷阱。

    心滿意足的凜子對心神不安的久木說道:「簡直棒極了。」又說,「真想讓你就此把我殺了……」

    只有成熟的女性才會在快樂的頂點想到死,男人難以體會這種快樂。即便有個別人能體會到,也只限於某種變態的行為,正常的男人幾乎不可能達到那種程度的性滿足的。

    久木過去一直這樣看的,現在仍然沒有變。他有時覺得性和死與自己完全無緣,有時又覺得近在比鄰。

    不論和女人也好,自慰也好,在那一瞬間的快樂之後,總是留下無法形容的倦怠,彷彿所有的精氣都被吸乾了似的,渾身虛脫,也許這就是與死亡相聯結的序幕吧。

    從年輕時就百思不解的是,那麼猛烈而瘋狂的男人,為什麼會一下子就可憐地萎縮、安靜下來了呢?

    他曾經為此焦躁、自責,現在覺得身體的萎縮與精神上的墜落感是那樣的接近於死的感覺。

    難道這就是大自然對男人的昭示嗎。女人是在充足的快樂中夢見死,男人則是在墜落下去的虛脫感中被死所縛,真是天壤之別。

    這就是無限的性和有限的性的差距吧。或者說,是肩負著養育新的生命的女人和只要播下種子便完成使命的男人之間的差別吧。

    久木沉思著,凜子將灼熱的身軀從身後貼了過來。

    「我真害怕。」

    「你以前也說過。」

    凜子點點頭。

    「這回又是一種害怕。就好像會死過去似的……」

    「死過去?」

    「是的,覺得死一點也不可怕了,我真為自己害怕……」

    凜子的話似乎有點矛盾,不過,在性的頂點會感覺到死的誘惑,卻是千真萬確的。

    「我可不希望你死。」

    「可是,我覺得夠了。活到現在知足了。」

    凜子的聲音越來越清亮。

    「現在是我的頂峰,是我人生的頂峰。」

    久木不解,凜子又說:「難道不是嗎,我愛你愛得刻骨銘心,就是死也瞑目了。」

    「你才三十八歲呀。」

    「差不多了,足夠了。」

    凜子一直很在意自己的年齡,還說過,自己已經老了,死也無所謂了等等。

    然而,在已有五十歲的久木眼裡,她還很年輕,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想到這兒,久木說道:「上年紀也有上年紀的樂趣啊。」

    凜子搖著頭,

    「也有人這麼對我說,可是我覺得到此為止就差不多了,再話下去就走下坡了。」

    「不能光注意外表啊。」

    「話是那麼說,可是,對女人來說上年紀是很苦惱的。不管費多大勁兒,也越來越遮掩不住衰老的,現在已經到了臨界點了。」

    「幹麼說得那麼嚴重呢?」

    「我也不願意這麼想,可是每天都得照鏡子吧,每次都發覺眼角又多了一條皺紋,皮膚鬆弛,越來越不上妝了。自己知道得最清楚,嘴上不願意說出來,尤其不願意對喜歡的人說。」

    「那你怎麼還跟我說?」

    「我不想說,可又想讓你知道現在是我的顛峰時期。」

    久木扭過頭來,凜子微微露出了自己的胸部,

    「自己說有點可笑,可是現在的我是最美的,多虧了你,我的頭髮和皮膚很有光澤,胸部也還豐滿……」

    這個時期,正如凜子所說,她的皮膚更白了,潤滑而柔軟,渾身充溢著二十多歲女性所沒有的甜美和妖艷。

    「在你的滋潤下,我變了。」

    久木情不自禁地去撫摸那豐滿的胸部,凜子小聲說:「我是要你牢牢記住現在的我。」

    凜子的話好像在暗示什麼,前後自相矛盾。

    她一面說自己現在最美,是人生的頂點,一面又說死也不在乎;一面說皺紋增多,皮膚鬆弛,一面又說現在是最好的時候,要記住現在的我。

    如果現在最美好的話,應該想法繼續維持下去才對呀。

    「你為什麼這麼拘泥於現在呢?」

    久木一問,凜子用疲憊的語調說道:「我崇尚剎那間的感覺。」

    久木腦子裡立刻浮現出了「剎那間的」這幾個字。

    「我也覺得你有那麼點兒……」

    「對我來說,現在最重要。不抓住現在的一瞬間,以後過得再好也沒有意義。這就是人生啊。」

    「也許你說得不錯。我沒想到你會有這種想法。」

    「這都是由於你的緣故。」

    「是嗎?」

    「認識了你以後,我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你是說只需要把握現在?」

    「對,性本身就是為了瞬間的快感而燃盡所有的能量,所以說現在最重要,現在就是一切。」

    看起來凜子的剎那主義是性感覺深化所引起的結果。凜子又說道:「現在不做,明天再說,或者明年再說,這樣下去什麼也做不成,我不願意為此而後悔。」

    聽了凜子的話,久木又想起了水口。

    站在凜子那一套剎那主義的立場上,會怎麼看待一門心思工作的水口的生活方式呢?

    久木簡短地說了一下水口的病情,

    「我去醫院看望他時,他為沒能充分地享受人生而後悔不已。」

    「他的心情我能理解。」

    凜子悄悄地倚在久木胸前,

    「你後悔嗎?」

    「不,不後悔。」

    「太好了。」

    凜子的前額緊抵著久木的前胸。

    「我們都不後悔,對吧?」

    「當然了。」

    「還是現在最美好啊。」

    久木點點頭,想到了自己的年齡。久木已過五十歲,比凜子大得多,對男人來說。現在是最後的輝煌。

    以後不會有太大的陞遷和提薪了,再沒有可以引以為榮的事了。

    作為一個男人,應該從雄性的本能出發追求情愛,為了能夠品嚐到為愛而活的真實感受,現在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

    「我也變了。」

    「什麼變了?」

    「很多很多。」

    凜子確實變了。她原來在性的方面並不是這麼貪婪的女人,對性缺乏興趣,冷漠、純潔得令人難以置信。是久木使這樣的女人像花朵一樣盛開,引她進入了性的樂園。凜子半帶羞澀,半帶懊侮地責怪過他,對此久木是完全樂於承受的。

    反觀自己的內心,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受到了凜子的巨大影響。在性的方面,久木引導凜子覺醒,同時自己也深深地沉溺其中了。教授對方的途中,被其魅力所吸引,現在已到了無法回頭的境地了。

    不僅是性的世界,從工作到家庭,和妻子的感情的破裂,不能不說是凜子的作用。凜子越是把自己的全部賭注押在愛情上,久木越是不能無視這一切,以至自己也陷入同樣的困境中去了。

    在人生態度上,久木漸漸開始傾向於要全力以赴地把握現在的剎那主義,這也是凜子的影響。

    本來以為自己比凜子年長,一切都在自己的支配之下,現在才發覺他們的位置已經互換了,被支配的是男人自己了。

    「原來如此啊……」久木歎了口氣,凜子詰問道:「你怎麼啦?」

    久木想的是,二人日漸被周圍所疏遠,所驅趕著,在這一體驗中,本想操縱對方,卻反而被對方所牽引,他在驚訝之餘不覺發出了歎息,卻不是在唉聲歎氣。

    事到如今也只能聽其自然了,久木為如此自暴自棄,自甘墮落的自己而驚訝,而歎息。

    「我現在的心情好得很。」

    夜正闌珊,從黃昏到現在兩人一直沒有下床,他們感覺這樣全身心都得到了放鬆。

    突然,電話鈴響了。

    凜子一下子抱緊了久木。

    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個電話,他們是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可是電話為什麼響個不停呢。難道有誰知道他們在屋裡而打來的嗎?

    鈴聲響到第六聲時,久木欠起身,凜子抓住他胳膊說:「別去接……」

    響了十聲後,卡的一聲不響了。

    「會是誰打的呢?」

    「不知道。」

    久木心裡嘀咕起來,妻子決不會知道這個房間的。家裡會不會出什麼事呢?

    久木每次外宿不歸時都記掛著家裡。

    他總擔心自己不在家的時候會發生不吉利的事,或是家人得了病,或出了交通事故等等,以前自己的去向都不瞞著妻子,可是,自從和凜子一起出去以後,就常常隱瞞去的地方,或隨便編個飯店的名字。

    萬一發生了事故,聯繫不上就麻煩了。

    這種情況下,打手機最方便,可是和凜子約會時,久木一般都把它關掉,不想讓公司和妻子打擾他們。

    所以只要久木不打電話,就不知道家裡的情況,因此這個電話使他有些擔心。

    凜子也同樣的不安。

    且不說關係冰冷的丈夫那邊,萬一娘家的母親有什麼事,凜子也無從知曉。

    這種別人無法和自己聯繫,只能自己跟別人聯繫的單行道,是外宿的男女最擔憂的了。

    既然拋棄了家庭又何必在意這些呢,這只能說明他還沒有把家徹底拋開。

    久木問凜子:「你告訴過別人嗎?」

    「誰也沒告訴呀。」

    那麼肯定是有人打錯電話了。

    久木這麼跟自己解釋著,可是他們的好興致已經被電話鈴給破壞了。

    「咱們起來吧。」

    久木說道,凜子撒嬌他說:「我還想出去玩玩兒。」

    他們二月中旬去日光之後,一直是在澀谷約會。雖說這個房間很適於幽會,可是像剛才那樣來個電話,就會覺得心神不定,彷彿被人監視著似的。

    「好的,過幾天櫻花就開了,咱們去賞花,住可以賞花的旅館。」

    「太好了,我真高興。」

    凜子高興得啪卿啪卿地拍打起久木的胸脯來。然後,倏地把手伸到他的脖子上,

    「不守信用我就掐死你。」

    「被你掐死死而無憾。」

    「好吧,那就掐死你吧。」

    凜子雙手扼住了久木的脖頸,馬上又放開了他。

    「噢,對了,那個阿部定的書,還沒給我看呢。」

    那本記錄審問阿部定內容的書,大家都愛看,現在不知在誰那兒呢。

    「去賞花時,我把它給帶去。」

    久木又道:「我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久木伏在凜子耳邊悄聲說道:「我要你把那件大紅的內衣帶來。」

    「要我穿嗎?」

    「對。」久木對猶豫著的凜子命令道。「不然,不帶你去了。」

    「知道了……」

    凜子的聲音懶懶的,她的嘴唇微啟,猶如春陰時節散落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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