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落日 文 / 渡邊淳一
「好可怕……。」
久木聽了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動作,悄悄窺視著凜子的表情。
久木寬闊的後背覆蓋了凜子那纖巧而勻稱的身體。
透過床頭昏暗的燈光,只見凜子緊蹩著眉頭,眼瞼微微顫動,像是在哭泣。
凜子正臨近快樂的巔峰,她的心靈和肉體已經掙脫了一切束縛,一步步沉入了愉悅之中。
這種時候她怎麼會說出「可怕」來呢?
久木輕聲問道:「你說怕什麼?」
耳畔熱乎乎的氣息使凜子渾身倏地一抖,她沒有吭聲。
「你到底怕什麼呢?」
久木再次追問時,凜子才懶懶地低聲說道:「我只覺得身體裡的血在倒流,簡直要噴湧出來了……」
這種感覺久木是無法體味的。
凜子緊緊貼了上來,久木用力摟住她那灼熱的身軀,真切地感受到了凜子的新變化。
男人慢慢地把手伸到女人的後背,上下摩挲起來,此時的凜子好像忘卻了剛才的狂熱,靜如處子,小狗似的溫順地閉上雙眼,享受著愛撫,在滿足與安寧感中,慢慢閻上了眼睛。
兩人入睡時都是很舒服的,醒來後常常是凜子的頭枕在久木肩上,壓得他胳膊發麻。有時上身不挨著,只有下肢攪在一起。今天會是什麼樣還難說呢。
總之,不管男人還是女人,都喜歡在事後身體不即不離,恰到好處地依偎著,去感受那種飄忽於床第的,纏綿而繚亂的怠情。
久木沉浸在這感覺中,毫無睡意,他瞅了一眼被窗簾遮擋的窗戶。
差不多快六點了,太陽正緩緩地呈現出弧形,沉入了遙遠的海平線。
他們是昨天來到這個旅館的。
星期五,久木三點剛過就離開了九段的公司,到東京站與凜子會合,然後乘橫須賀線去鐮倉。
旅館座落在七里濱海岸。夏季熙熙攘攘的海岸大街,一入九月份,車流減少,乘出租車二十分鐘便到達了旅館。
久木選擇這個旅館與凜子幽會,是因為這兒離東京有大約一個小時的行程,有著離開喧囂都市的旅行情調,而且房間臨海,又是鐮倉古都,環境幽雅,再加上是新建的旅館,常客不多,不大容易遇見熟人。
再怎麼小心,也沒有不透風的牆。久木工作的出版社,對男女之事比較看得開,但是,和妻子以外的女人到旅館來的事被人發現的話,也要惹麻煩的。
久木迄今為止,在和女人的交往上一直是相當謹慎小心的,省得被人在背後指指戳戳。
可是自從認識了凜子之後,久木就沒有了刻意要避開別人眼目的心氣了。
一是因為能和凜子這麼可愛的女性約會,冒多大風險也不在話下。其次是由於一年前他被解除了部長職務,調到調查室這樣閒適的部門來了。
這次人事變動對久木的打擊很大。在此之前,久木也和其他人一樣,居於公司的中樞,有望得到逐級提升的機會。在他五十三歲那年,曾一度風傳他將成為下一屆幹部候選人,他自己也頗以為然。
沒想到一夜之間,不僅沒得到提升,還丟掉了出版部長一職,被調到眾人皆知的閒職部門。回過頭想想,兩年前更換了新社長,其親信及嫡系勢力日漸抬頭,久木對此估計不足,才導致了這一結局,現在,說什麼也於事無補了。
久木意識到,這次失去機會的話,兩年後就五十五歲了,與提升再也無緣了。即便有所陞遷,也只會調到更加乏味的崗位或分公司去。
這時的久木忽然有了新的發現。
從今往後不必太辛苦了,要更加自由自在地生活。再不願服輸,人也只有一輩子。看問題的角度稍稍這麼一變,以前認為重要的東西就變得無足輕重了,相反,以前覺得不重要的東西忽然覺得寶貴起來了。
被解職以後,久木名義上是「編委」,實際上幾乎沒有正經工作可幹。調查室的工作是收集各種資料,或從這些資料中組織特集,提供給有關雜誌。而且這些工作都沒有明確的期限要求。
自由空閒了下來,久木才發覺自己從來沒有發自內心地愛過一個女人。
當然,他對妻子以及一些女人產生過感情,也偷偷地逢場作戲過,但都是不冷不熱的,根本沒有燃燒般熱烈的激情。
照這樣活下去,將會給人生留下一大遺憾。
松原凜子就是在這時出現在久木面前的。
戀情的發生往往很偶然,久木和凜子的邂逅也是如此。
到調查室三個月後,即去年年底,在報社所屬的文化中心工作的衣川,邀請他去中心的「文章寫作方法」講座上,給三十名學員做一次有關寫作的講演。
久木推托說自己一直搞的是編輯工作,很少寫作,實在講不了。衣川勸道,不必多慮,講講這些年來看了各式各樣的文章,以及編輯成書的經驗就行。衣川還補了一句「反正你現在挺閒的」,這才把久木說動了心。
其實衣川並不單純是為了請他講課,也想給閒散無聊的久木鼓鼓勁兒打打氣。
這位衣川是久木大學時代的同窗,一起從文學部畢業後,衣川就職於報社,久木進了出版社,兩人經常不斷地一起喝喝酒。六年前,久木出任出版部長,衣川緊隨其後,當了文化部長。可是三年前衣川突然被調到都內的文化中心去了。不知他本人對這次調動怎麼想,從他說的「快輪到我出線了」這句話來看,對總社多少有些戀戀不捨。
總之,從「出線」的意義上說,衣川先走了一步,因此擔憂久木才特意來邀請的。
久木也意識到了這一層,接受了邀請,於當晚來到文化中心,講了一個半鐘頭的課,然後和衣川一起吃了飯。吃飯時還有一位女士在座,衣川介紹說是在中心擔任書法的講師,她就是凜子。
如果那時不接受衣川的邀請,或他沒帶凜子來吃飯的話,就不會有兩人的相逢,以及現在非同尋常的關係了。愛情真是令人百思莫解的宿命,每當回想起和凜子的偶遇,久木總是感慨系之。
在衣川的介紹下與凜子相見的那一瞬間,久木不由產生了某種莫名的激動。
說實話,久木以前也和妻子以外的女性發生過關係,年輕時不用說,到了中年之後,也不乏交往的女性。有的說看上了他的深沉,還有的說迷上了他那與年齡不相稱的少年氣。久木對這些奇妙的讚美很不以為然。
然而,對於凜子就不僅止這些了,而是不由自主地投入了真實的情感。
比方說,僅在衣川介紹時見過一面,一周後,自己竟然憑著名片主動給對方打了電話。以前對女性也上心,但這麼積極出擊還從沒有過,久木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卻收不回離弦之箭了。
後來,他們發展到每天打電話的會,今年開春的時候兩顆心終於結合了。
正如所預感到的一樣,凜子是個很有魁力的女性,久木重新審視起究竟她什麼地方吸引了他。
從相貌來看她算不上是出眾的美人,臉龐嬌小玲攏,惹人喜愛,身材纖巧而勻稱,穿著筒裙套裝,顯得穩重大方。年齡三十七歲,看起來很年輕,最吸引久木的還是凜子對書法的愛好,其中楷書尤為得意,還曾經專門來中心教過一段時間楷書。
初次見面時,凜子像楷書那樣的規範與格調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凜子對久木越來越溫柔和藹,直到以身相許,進而發展到後來的徹底崩潰,不能自恃。
這一崩潰的過程,以久木的男性眼光來看是那麼可愛而嬌美。
一番親熱之後兩人緊緊地依偎著,雙方都能察覺到對方的一點兒動靜。
久木剛把頭轉向窗戶,凜子的左手就怯怯地伸到了他的胸前。久木輕輕按住她的手,看了一限床頭櫃上的時鐘,六點過十分。
「太陽快下山了吧。」
從寬大的落地窗向外望去,七里濱海和江之島盡收眼底,夕陽即將在那邊落下。昨天,兩人來到這裡的時候,太陽正要落山,眼看著火球般熾熱的太陽漸漸西沉在橫跨江之島的大橋橋畔。
「你也過來看看吶。」
久木衝著凜子說著,從床上起來,揀起掉在地上的睡衣穿上,打開了窗簾。
霎時間,晃眼的陽光射了進來,照亮了地面和床頭。
只見夕陽剛巧落在江之島對面的丘陵上,天際的下半部被染得一片通紅,正在一點點黯淡下去。
「正好趕上,快來看哪。」
「在這兒也看得見。」
赤裸的凜子怕見這驟然明亮的光線,用被單裹著全身,朝窗戶這邊看。
「今天比昨天的還紅還大。」
把窗簾全打開後,久木回到了凜子的旁邊躺下。
夏季剛過,熱氣騰騰的霧靄瀰漫在空中,落日愈顯得碩大無比,當太陽的底邊一落到丘陵上,便迅速萎縮變形,變成了凝固的絳紅色的血團。
「這麼美的夕陽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凜子燃燒的身體也像空中消逝的落日一樣,漸漸平息下來了吧。
久木這樣想像著,從凜子身後湊了上來,一隻手去撫摸她的腹部。
當夕陽隱沒在地平線下之後,殘留的火紅的光芒迫不及待地變成了紫色,緊接著黑暗籠罩了四周。一旦沒有了陽光,黑夜便立即降臨,剛才還金光輝映的大海立刻一片黢黑,只有遠處江之島的輪廓與海岸線的反光一起清晰地顯現了出來。
昨天晚上,久木才聽說江之島上有一座燈塔,從那裡放射出的微弱的光照,與晚霞的餘暉交相輝映。
「天黑了。」
從話音裡久木隱約察覺凜子在想家,不由屏住了呼吸。
據衣川說,凜子的丈夫是東京一所大學醫學部的教授,年紀比凜子大了近十歲,有四十六、八歲吧。
「只有老實這一點還算是可取之處。」凜子有一次這麼半開玩笑的說過,而久木通過朋友瞭解到,他還是位身材頎長的美男子。
有這麼像樣的丈夫,凜子怎麼會和我這樣的男人親近起來呢。
這的確令人費解,從凜子嘴裡恐怕是得不到滿意的答案的,況且,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
對久木來說,此刻的約會才是最重要的。
此時此刻,互相要忘掉各自的家庭,全身心地投入到兩人世界中去。
可是,凜子望著黯淡下去的天空,她的側臉上,明顯的有著一層鬱悒的神色。
昨晚和凜子來的這裡,今天再住一夜的話,就是連著兩天在外過夜了。
凜子既然出來想必是有這個思想準備的,那麼,會不會是觸景生情,忽然想起家來了呢。
久木猜想著,那一瞬間到底凜子閃過了什麼念頭呢。
久木很想親口問問她,說出的話卻走了樣。
「咱們該起床了吧?」
落日早已沉入海裡,兩人依然躺在床上。
「你把窗簾拉上吧。」
久木遵照吩咐拉上了窗簾,凜子用被單遮掩著前胸,找著散落在床四周的內衣。
「我都弄不清白天還是黑夜了。」
下午他們乘車從七里濱到江之島遊覽了一圈兒,回到旅館時是三點,然後直到太陽西斜都沒有下床,久木對這樣的自己感到驚訝。他到另一間屋子的冰箱中拿了瓶啤酒喝起來。
當他出神地眺望著黯黑下去的大海時,凜子沖完澡出來,她換上了白色的連衣裙,用白色的髮帶把頭髮攏在後邊。
「出去吃晚飯好不好?」
昨天晚上他們倆是在旅館二樓的臨海餐廳吃的晚飯。
「可是已預約了餐廳呀。」
昨晚,經理過來對他們說,如果明天還在這兒住的話,可以為他們準備好新打撈的鮑魚。
「那就還去那兒吧。」
凜子有些疲倦,懶得到旅館外面去。
久木打電話預約了座位之後,就和凜子一起到二層的餐廳去了。
星期六晚上來就餐的多是一家一戶的。他們倆被引到經理事先為他們準備好的靠窗的桌位。兩人挨坐在四方桌的兩邊,正對著玻璃窗。
「黑得什麼都看不見了。」
白天,從這裡能觀賞到一望無際的海景,可是夜幕已降臨的現在,只有窗旁那棵巨大的松樹隱約可見。
「倒是把咱們給照出來了。」
夜晚的窗戶變成一面昏暗的鏡子,映照出坐在桌旁的他們倆,以及他客人和枝狀吊燈,好像窗戶那邊還有一個餐廳似的。
久木瞧著玻璃上映出的餐廳,用眼睛搜索著有沒有認識的人。
從一進門他們一直由侍者引導著來到這個座位,無暇顧及周圍有些什麼人。久木略微低著頭穿過其它餐桌,連走路的姿勢也多少表現出了這類伴侶的心虛之態。
到了這個地步被人撞上也無所謂了,不過,鐮倉這個地點不得不讓人憂慮。
若是在東京的飯店裡碰見熟人,可以借口談工作啦,或者會朋友啦來敷衍,可是遠在鐮倉的飯店,又是夜晚與女性單獨吃飯,就不能不讓人起疑心了。再加上這湘南一帶,有不少老朋友和親戚,很難說捨不會碰上他們。
久木從來沒有這麼擔憂過,堅強與軟弱在心裡搏鬥著,最後,他對自己說道:就說是來這兒辦點兒事,順便和認識的女性吃吃飯。
想到這兒他收回了視線,看見凜子姿態優雅地端坐在那裡,凝望著窗外的夜色。她的側臉上,顯現出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為所動的自信與沉著。
侍者來詢問要什麼飲料,久木要了清淡的白葡萄酒,正在吃拼盤時,服務生端來了一大盤在近海打撈的鮑魚。
「就做成清蒸和油燜的吧。」
按說生吃味道鮮美,應該做成生魚片,不過想想還是隨廚師去做好了。
夜色襯托的玻璃窗使餐廳的內景一覽無餘,連近處客人的相貌都清晰可見。
「有什麼認識的人嗎?」久木呷了一口葡萄酒向凜子問道,「這兒離橫濱很近……」
凜子的娘家是橫濱老字號的傢俱進口商,凜子又是在橫濱上的大學,所以,這一帶熟人很多,可是凜子看都不看,乾脆地答道:「好像沒有什麼認識的人。」
從一進旅館直到現在,凜子始終沒有一絲怯懦之態。
「剛才太陽下山時,你好像有點沉默,是不是想家了?」
「你是說我嗎?」
「你有兩天沒回家了……」
凜子端著酒杯,蕪爾一笑,「我擔心的是那隻貓呀。」
「你擔心的是貓?」
「我出門的時候它無精打采的,不知是怎麼了。」
久木知道凜子養著一隻貓,可是聽她這麼一說,又不免有些失望。
一瞬間,在久木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男人正給貓餵食的情景。
現在凜子的丈夫只得和貓作伴了吧。
說實在的,他對凜子的丈夫和她的家庭雖然有興趣,但要張口打聽就有些猶豫了。內心迫切地想知道,同時,又害怕知道得太多。
「那隻貓吃什麼呢?」
「我給它放了些貓罐頭,餓不著的。」
那麼她的丈夫吃什麼呢,這是他最掛念的,可又怕問過了頭,至少這會兒不宜談論這個話題。
侍者過來給他們添滿了葡萄酒,這時,服務生端來了做好的鮑魚。牛排烤得外焦裡嫩。
久木一向喜歡法國料理獨特的清淡口味,凜子也一樣。
「我不客氣啦。」
凜子感覺肚子餓了,說完就吃了起來,她使用刀叉的姿勢十分地道而優美。
「真好吃啊。」
凜子專注於美味的料理,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久木看著她,又回味起了剛才床上的情景。
那種場面實在無法言傳,要說「真好吃」,那正是凜子自身,那種柔軟而有彈性的玄妙感觸,才是美味之中的美味。
凜子完全不知男人在想什麼,香甜地吃著,久木也跟著夾起一塊蒸鮑魚放進了嘴裡。
吃完飯已過九點,總共喝了一紅、一白兩瓶葡萄酒。
凜子不勝酒力,從臉頰到胸脯都微微泛紅,醉眼迷濛的。久木也比平時醉得快了些,但是,還不想馬上就去休息。
從餐廳出來,去酒吧看了看,人太多,只好回了房間。
「去外面走走吧。」凜子提議道。
涼台外面是個庭院,十米左右的地方有植物環繞,再往前就是夜色茫茫的大海了。
「空氣真清新啊。」
凜子任憑海風吹撫著秀髮,深深吸了一口氣。久木也隨著做起了深呼吸,恍然覺得和大海愈加貼近了。
「江之島好明亮啊……」
正像凜子所說的那樣,由路燈和車燈照亮的海岸大道婉蜒伸向小動岬,從那裡凸向海中的江之島在海濱亮光的倒映下猶如一艘軍艦。正中央山頂上的燈塔,在黑夜中放射著光芒,照亮了日頭隱去的山丘和黑沉沉的大海。
「好舒服……」
久木靠近迎風仁立的凜子,一隻手拿著杯子無法擁抱,只好把臉湊過來跟她接吻。
此時,唯有燈塔才看得到他們在大海濃濃的氣息包圍中的接吻。
「我去拿杯酒,要加水嗎?」
「給我拿杯白蘭地吧。」
在海風吹拂的庭院一角,擺著一套白色的桌椅,似乎在等待他們來小坐,經海風一吹,他們的酒興又上來了。
「這叫海景私人酒吧。」凜子說得一點兒不錯,除了夜空中閃爍的繁星和海上的燈塔之外.再沒有什麼可以攪擾他們的了。
在這秘密酒吧裡品味美酒時,他們恍然覺得這一小塊兒天地與現實的一切隔絕開來,浮游在夢幻的世界中了。
「我都不想離開這兒了。」
凜子的意思是就這樣在風中對飲下去呢,還是不想回東京了呢,久木不解地問道:「你想在這兒住下去?」
「有你陪著的話……」
兩人默默地仰望著夜空,凜子喃喃自語道:「這是不可能的,對吧?」
久木還是不解其意,也不想再問下去了,同時,不由想起自己的家來。
久木是瞞著其他人來這個旅館的。昨天,臨下班時他對調查室的女職員說,「今天我得早點回家」,對妻子只說了句「有個外調的事,要去京都兩天」。妻子沒再問什麼,反正,家裡有什麼事的話,給公司掛個電話就能找到他。
獨生女出嫁後,剩下了夫婦二人,沒多久,有人給妻子介紹了一個陶器製造廠業務指導的工作,妻子幹得很起勁兒,常常比久木回來得還晚。夫妻之間只有公式性的談話,連一起出去吃飯,或外出旅遊都沒有過。
即便這樣,久木從沒想過要和妻子分開。雖說這種毫無激情的狀態令人厭倦,他卻總是一再他說服自己,到了這種年齡夫妻間也不過如此了。
至少在認識凜子前久木一直是不以為然的。
一陣海風吹來,又把凜子的家吹進了他的思緒之中。
「剛才你說擔心那隻貓,那你丈夫呢?」
在眾目睽睽的餐廳裡不好問這些,現在仗著茫茫的夜色久木壯了壯膽。
「兩天不管家,沒關係嗎?」
「又不是第一次出門。」
凜子望著星空答道,像在跟星星說話。
「以前時常跟著書法老師到外地去,或參加展覽會什麼的。」
「那麼這回也是這個理由?」
「不是,我告訴他今天晚上去朋友家玩兒。」
「呆兩天?」
「逗子那兒有我的好朋友,再說又是週末呀。」
這樣說難道能瞞過做丈夫的嗎,再說,萬一有急事時,從家裡打電話來怎麼辦呢?
「你朋友知道你在哪兒嗎?」
「大致說了一下,沒關係的。」
久木不明白凜子說的沒關係是什麼意思,這時,凜子以不容質疑的口吻說道:「我那位是不會找我的,他就知道工作。」
凜子的丈夫是醫學部的教授,總是一頭紮在研究室裡,可是也太沒有戒備心了。
「他沒懷疑過你嗎?」
「你擔心我嗎?」
「我想要是你丈夫知道了,比較麻煩……」
「你怕他知道?」
女人好像是在追問男人到底是不是怕我丈夫知道,其實,女人的潛台詞是在表明即使被丈夫知道了也無所謂的決心。
「你丈夫知道我們的事嗎?」
「不好說……」
「沒對你說過什麼?」
「沒有……」
久木稍稍放了心,忽然凜子淡淡他說道:「說不定他已經知道了。」
「可是他並沒有盤問你呀。」
「也許只是不想知道而已……」
驟然間,一陣強風從海面刮過來,把最後那個字遠遠拽走了,久木的思緒也隨風飄去。
不想知道也就意味著害怕知道吧。即使意識到妻子和別人偷情,也不願意正視這一現實的丈夫,可能是覺得與其貿然知道不如不知為好的吧。
久木的腦海裡浮現出一位高高的個頭,穿一件白大褂的醫生形象,無論從地位還是從外表上看,都是無可挑剔的,甚至可以說是個令人羨慕的男人,卻默默的忍受著對妻子不軌的懷疑。
真是這樣的話,他是因為愛妻子而不盤問呢,還是故意裝不知道,冷眼旁觀妻子的不忠呢。久木的醉意一下子消失了,這對兒奇怪的夫妻引起久木的沉思。
「你覺得我們很怪吧……」
久木剛要表示贊同,轉念一想,如果說已不再相愛的夫妻很怪的話,那麼,這樣的夫妻不是數不勝數嗎?
「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夫妻啊。」
「真是這樣嗎?」
「其他人也多少會有些不協調,只是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而已。」
「要是裝不出來該怎麼辦呢?」
房間裡射出的光線照在凜子仰望夜空的側臉上,久木注視著她這半面光澤,發現自己正面臨一個新的課題。
凜子問的正是自己和丈夫不能再裝模作樣下去的話該怎麼辦的問題。究竟是說他們現在已到了無法彌合的程度呢,還是說早晚會面對這種事態的的意思呢?總之她是在期待久木的回答。
「那他還跟你……」
不知什麼緣故,現在稱呼凜子的丈夫為「你丈夫」覺得彆扭得很,他只想以單純的第三人稱相稱,不涉及那種關係。
「他還跟你同房嗎?」
話一出口,久木意識到這才是自己最想知道的。
凜子沉默了片刻,朝著夜空說了句,「不了……」
「什麼都不做?」
「是我老拒絕他。」
「他也能忍受?」
「不知道他能不能忍受,反正這種事是無法勉強的。」
好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似的,凜子的側臉上呈現出絲毫不願妥協的,女人特有的潔癖和倔強的稟性。
戀情早晚要到達一個頂點。
從最初的相識到相互愛慕,再發展到難以克制而肉體結合,這一過程是那麼一帆風順,戀人們自己往往無所察覺,烈火般燃燒的戀情使他們忘卻了這世間的種種不如意。然而就在情愛逐步升級達到頂峰的一瞬間,他們突然發現前方出現了一條峽谷而裹足不前了。當兩人沉浸在快樂之中,以為這就是性愛的伊甸園時,才意識到前面是雜草叢生的荒野,他們需要冷靜加以面對了。
現在的久木和凜子經過了順風滿帆的時期,走到了一個頂點,能否越過這個關卡,就要取決於他們的愛情了。
他們一般每月約會幾次,有時,商定好時間出去旅遊幾天。要是滿足於這種程度的話,就沒有必要越過峽谷了,可是他們對現狀感到不滿足,雙方都想更頻繁的見面,更真切地感受到對方的存在。為此就要準備冒風險,鼓起勇氣,再向前跨出一步,越過深谷。
不言而喻,所謂勇氣即是採取不顧自己家庭的膽大妄為行動的決心。只要具有這樣堅定的意志,兩人就可以更為自由而熱情奔放地充分享有屬於他們自己的時間了。
當然,為此將要付出巨大的犧牲。凜子和久木將會引起各自配偶的懷疑,發生爭吵,很可能最終導致家庭的崩潰。因此,既能滿足兩人的願望,又兼顧家庭是眼下最大的問題。
如果現在凜子的家庭如她所說的那樣的話,就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了。妻子不接納丈夫,沒有性的關聯的話,結婚、作夫妻的意義又何在呢?當然在這一點上久木和妻子也是一樣,從這個角度來看,可以說久木的家庭也已經崩潰了。
不過,凜子比久木更難辦,作為妻子要拒絕丈夫的要求,而久木只要不主動就沒事了,可見男女是有所不同了。
迎著海風的吹拂,久木漸漸認真起來了。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不能再顧慮重重了,乘此機會,要問明凜子的態度,商量商量以後怎麼辦。
「他知不知道你為什麼拒絕他呢?」
「大概知道吧。」
久木的腦海裡又一次浮現出凜子那位學究氣的丈夫。儘管一次也沒見過面,總覺得他一定是個戴著眼鏡,不苟言笑的人。
不知為什麼,久木對這個情敵怎麼也恨不起來。自己愛上了有夫之婦的凜子,對方成了被偷走妻子的「烏龜」。也許是對方的可悲處境引起了他的同情,或者由於對方被妻子拒絕也默默忍耐的沉靜使他喪失了抗爭的意識。
不管怎麼說,現在久木比那個男人佔有優勢是顯而易見的。
然而,越是處於優勢地位,也就越負有責任了。
「看到你這麼難,我心裡很難過。」
久木心裡很欽佩凜子。
「你好辦,男人不會有什麼的。」
「也不見得,男人有時也一樣。」
又一陣疾風從海上刮來,只聽凜子小聲說:「我大概不行了。」
「什麼不行?」
凜子臉朝著空中,緩緩點了點頭。
「我已經作好準備了。」
「你胡說什麼哪……」
「女人有時也不怎麼靈活。」
凜子閉著眼睛聽憑夜風吹拂。看著這副殉道者般的容顏,男人內心充滿了對女人的愛憐,忍不住抱住了她。
久木一邊接吻,撫摸著她那被海風吹濕的頭髮,一邊摟著她走回房間、眨眼間兩人已躺在了床上,也說不上是誰先主動了。
談到各自的家庭時,隨著話題的深入漸漸不能自制,兩人苦惱於沒有解決的良策,能夠逃避的地方就只有床上了。
現在的凜子也正渴望著被緊緊擁抱。
兩人情緒激動,迫不及待緊緊擁抱在一起,他們的身體之間,無論是凜子的丈夫,還是燈塔的光線和夜風,就連屋裡的空氣都沒有插足之地。他們的接吻、擁抱緊密得要嵌入對方的身體中去了……
這時久木想起了「身體語言」這個詞語。
剛才他們兩人正是以身體互相交談的。
當遇到難以用語言表述清楚的,越談論越混亂的難題時,只有依靠身體來交談了。在充滿激情地相互擁抱而得到滿足後,任何難題都自行解決了。
現在兩人就已忘卻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平靜而慵懶地躺著。現實的問題就算一個也解決不了,身體與身體一交談,就能夠互相理解與寬容對方了。
男人察覺到了女人的滿足,稍稍鬆弛了一些,也更加自信了。
「感覺還好?」
這個問題純粹是多餘的,剛才凜子的反應已經再明白不過了,可他還想問問看。凜子好像故意要讓他失望似的一聲不吭,把頭輕輕地抵在男人的胸前。回答當然是肯定的,不過是恥於說出口罷了,也許是逆反心理在作怪吧。
女人越是迴避,男人就越想要聽聽這句話。
「喜歡我嗎?」
這個問題也是多餘的。背著丈夫到這裡來,怎麼會不喜歡他。男人是在明知故問。
「到底喜歡不喜歡?」
久木又追問道。這回凜子飛快地答到:「不喜歡呀。」
久木注意地盯著她的臉,凜子的語氣很爽快。
「我覺得挺難受的。」
「怎麼了……」
「被你擁抱呀。」
久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凜子又道:「我討厭像現在這樣自己不能把握自己,迷失在情慾中。」
失去理性不就意味著完全的滿足嗎。久木小心地問了句:「比以前有感覺了?」
「我好像落入你的圈套了。」
「哪裡,我才是落人圈套了呢。」
「反正就是你這個壞傢伙把我變成這樣的。」
「可是,責任在你呀。」
「在我?」
「因為你太好吃了。」
「可我是第一次啊。」
「什麼第一次?」
「變成現在這樣啊……」
久木看了一眼枕邊的手錶,剛過十一點。凜子和自己都已相當疲倦了,又捨不得馬上就睡,於是就這樣耳鬢廝磨著享受難得的兩人天地,久木乘興又一次問道:「總之是喜歡啦?」
「我不是說了討厭嗎。」
女人的口氣仍然沒有絲豪妥協。
「那你現在怎麼會……」
「我怎麼會這麼容易上當?」
對凜子這種自虐式的口吻,久木有點發怵,小心翼翼他說道:「我沒想到能得到這麼好的女人。」
「你也不錯嘛。」
「你別哄我啦,我這人最缺少自信。」
「我就喜歡你這一點。」
和凜子初識時,正是久木剛剛被公司劃到線外,調任閒職的時候。
「像你這樣年紀的男人,都挺傲慢的。忙著遞名片,自我介紹是董事或某某部長等等,一個勁兒吹噓自己在公司裡怎麼有本事,有權力,你卻什麼也沒說過。」
「也想說,只是沒有什麼好說的。」
「其實女人並不大注意這些東西,而是喜歡溫和又有情調的……」
「情調?」
「對,你給人一種疲憊而憂鬱的感覺。」
久木當時的精神狀態的確正處於低谷。
「我記得跟你說過,以後清閒了,想研究一下昭和史上的風雲女性們。這是很有意思的,而且……」
「相當不錯。」
凜子直視前方,淡然地說出了這樣大膽的話。
以前和女性交往時,一般來說,自我感覺都使對方得到了滿足,但是還沒有人誇過他「不錯」。
男人自己說不算數,要取決於女人的感覺,而且是經歷過不止一個男人的女人。
能被女人稱讚「不錯」使久木感到高興,加上是從最固執的凜子嘴裡說出來的,這就更增強了他的自信,不過,還不能盲目輕信。
「是真心話還是開玩笑?」
「當然是真的,這種事還用編假話。」
久木得到了讚揚,繼續逗她說:「就是說還算合格唆。」
「嗯,合格。」
凜子當即應道。
「這麼說你很有經驗嘍。」
「沒有哇……」
「怕什麼,不用隱瞞,這樣我心裡也平衡了。」
兩人在一起呆了兩天,凜子已充分鬆弛了下來。
「你說這種感覺是第一次,以前呢?」
「什麼呀?」
凜子故意問道。
「和他的性生活。」
「有點兒感覺,沒這麼強烈。」
「就是說從來沒有過這麼……」
「我不是說了嗎,你是讓我知道了這種感覺的壞傢伙。」
「那是因為你具備這種素質。」
「這也算素質?」
看著凜子認真的樣子,久木越發覺得她十分純真可愛,從身後把手伸到了凜子的前胸。
對於男人來說,沒有比眼看著最心愛的女人逐漸體味到了性的愉悅,更快樂、自豪的了。原來像堅硬的蓓蕾一樣未開發的身體,漸漸鬆弛、柔軟起來,最終開出了大朵的鮮花,綻放飄香了。男人能在女人開花成熟的過程中起到催化的作用,證明了自己的身影已深深植入了女人的心,就會感受到某種生命意義上的滿足。
現在凜子就直言這都是你的功勞,正是你久木這個男人開發出了自己沉眠未醒的快感。她的訴說明明白白地表明了,迄今為止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快樂,換句話說,和丈夫之間從沒有過這樣快樂的感受。
「覺得特別舒服吧……」
久木又湊近凜子的耳邊悄悄耳語道。
「這樣一來就忘不了我了。」
現在久木已把楔子嵌入了凜子的身體,這楔子粗大而堅實,從女人的頭頂直穿到腰間,無論凜子怎麼掙扎也掙脫不了。
「你逃不掉的。」
「別說大話,我要是真的逃不掉了你怎麼辦?」
久木沒有反應過來,凜子毫不放鬆,又叮問了一句。
「你不害怕嗎?」
這使久木想起了日落前,凜子在床上說出過「好可怕」的話,那時是在擔憂他們的不正當關係,而現在則是對現實的憂慮了。
「我們會下地獄的。」
「下地獄?」
「不知道你會不會,反正我是毫無疑問的。」
說著凜子緊緊地抱住了他,「救救我,千萬別鬆手……」
凜子的身心都在激烈動盪著。
「沒事的,別害怕。」
久木安慰著凜子,又一次感受到男女性感的差異。
和女性相比,男性本質上性的快感薄弱,所以,比起自己沉浸在快感中,更滿足於親眼看到對方漸漸走向快感高潮的全過程。尤其到了久木這個年齡,早已不像年輕人那麼急不可耐了,而是反被動為主動,從使對方感到愉悅、滿足當中,來發現男人的價值。
拿凜子來說,起初是個很拘謹的,楷書一樣刻板的女人,當她被從種種束縛中解放出來後,懂得了什麼是快感而沉迷其中,進而蛻變為一個成熟的女人縱情享受,最終深深耽溺於淫慾的世界不能自拔。這就是女人肉體逐漸崩潰的過程,同時也意味著女性潛在的本真性感的甦醒,對男人而言,沒有比能夠親眼看到這一擅變的經過更刺激,更感動的事了。
這個變化說明了,通過身體的接觸,是能夠感知女人和女性肉體的本來面目,及其演變過程的。
不過,作為觀察者和旁觀者所獲得的快樂是有限的。既然性是以身體的結合為前提,就不可能總是一方主動,另一方被動。儘管是男人先發起進攻,但是女人很快燃起了熱情,逐漸升溫時,男人又受其挑動,緊追上來,等到明白過來時,男女雙方都已深深陷入了地獄般的性愛的深淵之中了。
雖說達到快樂頂峰的途徑有所不同,但是既然雙方都覺得彼此不能分離的話,那就不應該僅僅一方墜入地獄了。
再繼續沉迷其中的話,兩人極有可能陷入無可挽回的境地。凜子稱之為地獄,害怕墜落下去。
說實話,久木並不認為現在的快樂是一種罪惡。他覺得有婦之夫和有夫之婦相愛確實是不合道德,有餑倫理的,但是反過來說,相愛的兩個人相互渴求又有什麼不對呢。
無論常識和倫理如何隨著時代發展變化,相愛的人的結合是萬古不移的大義。遵守這一寶貴的法則有什麼可心虛的呢,久木在心裡這麼說服著自己。
久木再怎麼勇敢,凜子若不贊同,兩人的愛也持久不了。無論男人怎樣平靜,女人膽小的話,就難以使他們的愛進一步昇華。
「絕不會墜入地獄的,我們什麼壞事也沒做啊。」
「不,做了。」
凜子畢業於教會辦的大學,加上自己又是有夫之婦,所以她的罪惡感特別的強烈。
「可是,我們是非常相愛的呀。」
「怎麼說也是不正當的。」
到了這個份兒上,道理是講不通了,男人只有默默的服從固執己見的女人了。
「那咱們就一塊兒下地獄吧。」
這麼眈於快樂下去,遲早會進地獄的,可是,禁慾也不能保證就一定進天堂。還不如乾脆徹底地享受這一切,墜落到地獄中去呢。久木已不再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