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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雞冠花 文 / 渡邊淳一

    冬子房間的陽台上不久前還在盛開的牽牛花現在枯萎了。只剩下籐纏繞的竹干還孤零零地立在花盆上。

    十月的第一個星期五,冬子從店裡回來時,從站前的花店裡買了盆雞冠花回來。

    雞冠花有紅色、黃色、雜色等等,冬子從中挑了最紅的一種。

    花店的主人告訴冬子:「雞冠花又名雁來紅,雁來時,比現在更紅。」

    這段時間,冬子有點偏好收集紅色的花。

    以前她總覺得紅色太扎眼,因此比較喜歡杏色或藍顏色,而這段時間似乎這愛好變了。

    女人喜歡紅色,有兩種說法:一種說這是因為她的心在燃燒,另一種則說她的心太寂寞。

    究竟哪種說法對,冬子也不知道。不過,站在不同角度看,兩種說法都各有其道理。

    的確,獨身生活的寂寞隨年齡增長而逐漸加深。每當見到高中時的朋友給了婚,兒女繞膝的情景,冬子便會產生一種被拋棄一樣的寂寞。

    冬子之所以會有這種感受,也許是因為三十歲這個年齡已逼近眼前之故。

    別人也許不太留意。但眼角開始出現的小皺紋已令人不安地想到了年齡問題。

    它使人生出青春已逝之感。

    雖有這種種不安,冬子卻始終沒有打破一個人的獨身生活,這是因為在她的心中始終裝著貴志的緣故。

    無論怎麼想掙脫,七年時間的耳濡目染卻無法無視。腦袋雖有分手之意,身體和感覺卻沒有截然分開。

    不論身體是燃燒還是冷淡,說到底,也都只不過是貴志搖擺起伏。

    現在,當冬子的身體再度燃燒起來的。也許是她對貴志產生了二次戀情。而且貴志也重又開始接近冬子。

    雖說是韶華不再,但新的歡愉使冬子在這段時間再度美艷動人起來。

    事實上,貴志也曾半開玩笑地誇過她:「最近你又光彩照人起來了。」這一點冬子也有感覺。皮膚開始有了彈性,白粉也更容易親和皮膚。

    這個一度幾乎就要枯萎的女人,如今重又如花朵般地綻放出了美麗。

    冬子覺得自己雖身體纖瘦,但不知哪裡潛隱著一股頑強勁,宛如不死身一般,這甚至令她感到憂慮。在她的身體裡面,似乎潛藏著與她的柔弱外表相反的,女人的一種實實在在的韌勁。

    雞冠花的紅,有猛烈燃燒的熱烈,又有沉寂靜穆的淒清。

    這種紅,脆弱與頑強並存。

    這正如冬子的表裡兩面。

    傍晚,落日之下,冬子品味著雞冠花之紅,正放窗簾時,貴志打來了電話。

    「你在幹什麼?」

    「沒幹什麼,一個人在愣神。」

    「啊——」

    貴志點點頭說:「明天咱們見一面吧。」

    冬子爽快地答應了貴志的約會。

    「明天八點呢,還是九點。」

    「就八點吧。」

    「在赤阪吃晚飯。上次去的法國餐館怎麼樣?」

    「好吧。」

    談好約會的事之後,貴志說:「我現在正在搞新大樓的設計。」

    已經完成的還行,正在設計的東西,冬子沒多大興趣。

    貴志說這些話,內容並不重要,他就想告訴冬子一個意思:他正在忙。

    貴志很體貼人,也許他覺得星期六晚上,冬子一個人呆在房間裡怪可憐的。

    如果做得到,我會馬上去。可是我現在去不了。原因不是因為我在家裡,而是因為工作忙。這就是貴志的潛台詞。

    冬子對貴志的良苦用心可說是瞭如指掌。有時候甚至會因過於瞭解而覺得沒有趣味。

    多少年了,都一直這麼反覆下來了。雖然有時候也覺得厭倦,但冬子卻始終未離開貴志,也許正是為貴志的體貼所惑吧。

    貴志不是那種對一個女人用情專一的人。冬子雖明知道這一點,卻一直跟他到現在,其中一個重在原因是因為她有一種安全感,相信跟著他,不會有大錯。

    即使冬子什麼也不講,也有貴志為她考慮到。總之,貴志不是那種薄情寡義的人。表面上雖然他很冷峻,我行我素,但實際上他是很有人情味的。有時候從他的臉上可看出他的這個弱點。

    這種愛和被愛的方式,仔細想想也許是惡性的。如果是被經濟因素或社會地位所誘,則親近也簡單,離開也容易。

    即使是分手了,也不會造成什麼心理影響。

    冬子現在已經太遲了。在外人看來,這可能會被看成是惰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貴志說要在明年結婚,究竟辦得到辦不到呢?他那麼善良,也許無法讓妻子同意離婚。

    不過,冬子現在對這些東西已無所謂,自從身體出現冷淡反應以來,冬子已不大在意形式,而更注重實際。比為人妻子更重要的,首先是做一個女人。

    以前冬子想快點到三十歲。她以為一到三十,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的心神不定,就可以守著貴志一個人過下去。而且心情也可以平靜下來。

    但現在看來,這種擔心已沒有必要了。

    性快感恢復,冬子以同一個人開始了第二次戀愛。

    翌日八點,到了法國餐館,貴志還沒有到。

    等了約十分鐘,貴志才左衝右突,從桌子上縫隙間穿行而來。

    「我來晚了,你點了什麼東西沒有?」

    「還沒有。」

    冬子只要了杯飲料。

    「那我們點菜吧。葡萄酒煮牛肉似乎挺不錯的,要一個怎麼樣?」

    「你點就行了。」

    貴志又叫了紅酒和湯,一本正經地轉向冬子:「好漂亮的項鏈。」

    冬子馬上伸手到胸口說道:「船津送的。」

    今天冬子出門時,很自然地就戴上了。本想穿淺藍色連衣裙配玉石項鏈的,但最終還是選擇了船津送的項鏈。

    「一個自稱是他在美國的朋友的人帶來的。」

    「是嘛。」

    貴志瞅了瞅,從口袋裡掏出香煙。

    「他還喜歡著你吧?」

    「沒有的事,聽說他在那邊跟一個美國女人同居了。」

    「喲呵……」

    「一個那麼正經的人,想不到居然也會這樣。」

    「不是這麼說。」

    貴志喝了一口葡萄酒品品味,用餐巾擦擦嘴角說:

    「沒有個女人會很寂寞的嘛。」

    「他朋友也是這麼說的。」

    「因為是在國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管是在國外還是在日本,如果不是自己喜歡的人,女人不會隨便找個男人。說什麼會寂寞,男人真是自私。」

    「也許你是對的。」

    「女人一個人呆著……」

    「男人肯定沒有女人堅強。」

    「不對。」

    「男人很脆弱。精神是如此,性快感亦是如此。」

    「哪有這回事,你瞎編。」

    「男人會陽痿,但不會性冷淡,男人會有某種程度的快感,但一直起伏不大。男人身體裡面永遠是刮著同樣的風,平淡無奇。所以,還是做女人的好。」

    「真的?」

    「女人總能痛痛快快地熱烈燃燒起來。」

    「便也有熄火的時候。」

    「即使是熄了,火仍舊是火。一遇合適時機,便會重新燃燒起來。」.

    「也並不像你說的那樣輕巧。」

    「她也是,因為要像燎原的烈火那樣……」

    「別說了……」

    「我沒有別的意思。」

    冬子忽然有點可憐起貴志來。

    被各種各樣的女人包圍著,他只是要把對方的火燒起來。也許,船津啦、中山教授啦,那個叫竹田的男人啦,統統都是一樣的。」

    「總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什麼」

    「時而燃燒,時而熄火的。」

    「無緣無故?」

    「不知道。」

    「總而言之,因人而異。」

    冬了點點頭,想起真紀來。

    真紀的火因遭到強暴而熄減了。冬子的火則因同樣的原因而燃燒起來了。同一件事,結果卻不同。一個女人燃燒起來,另一個女人則冷漠下去。

    反而是一些不著邊際,不大確定的因素將女人之火引燃起來。

    「還去上次那家旅館吧?」

    貴志徵詢似地問冬子,冬子用眼神做了回答。

    大約三十分鐘後,兩人出了法國餐館,外面正下著小雨。

    聽說四國那邊颱風登陸了,這雨可能是其餘波吧。

    車子到了酒店,冬子隨貴志來到位於地下的俱樂部。

    昏暗的燈光下面,擺著幾張桌子,中間是樂隊,客人以成熟穩重,稍上年紀的人居多。

    冬子在這裡又喝了白蘭地,並應貴志之邀跳起了舞。

    音樂舒緩抒情,一點也不吵鬧。

    跳到第三支曲子時,貴志輕聲道:

    「你已經忘了那事了吧?」

    「什麼?」

    「手術的事。」

    「別……」

    「我又想摸摸那傷口了。」

    聽著耳邊貴志的絮絮低語,冬子的身體,再次燃燒起來。

    從地下俱樂部出來,已是晚上十一點鐘。

    雨依然在浙浙瀝瀝地下著。

    正當貴志欲去房間開房時,冬子攔住了他。

    「不開房怎麼辦呢?」

    「回我房間吧。」

    貴志點點頭,兩人上了停在那裡的的士。

    三年前與貴志分手時,冬子曾決意不讓任何人進房間。她要不受干擾的,過一個女人真正的生活。

    可現在冬子卻主動邀請貴志去,她像已忘記了三年前自己所下的決心,重新又接受了他。

    冬子注意到現在自己身上所起的這一巨大變化。她一度放棄的女人的生命,重又跳動起來了。

    冬子覺得自己現在的身體很可愛。她已不再理會教條和世俗的眼光,只想用心珍重目前所擁有的歡樂。

    表面上看來,現在只是在重複著以往。但所不同的是,冬子現在很熱愛自己。不只是對作為對方的男人,對恢復了快感的自己的身體也同樣產生了愛戀。自己本以為自己已經消失,卻不曾想到身體當中依然留存著這女人之火,冬子很快意地認同了它。

    「還是回房間裡自在。」

    貴志走進冬子的房間,點上煙,又從報箱裡拿出晚報看起來。

    這個姿式,幾年不變,冬子感到無比親切。

    「沖杯咖啡吧?」

    「好吧,來一杯吧。」

    貴志點點頭,脫下西裝,取下領帶,冬子習慣性地接過來掛上衣架。

    「好安靜啊。」

    「嗯……」

    兩個人相對而坐,邊喝咖啡邊相互點頭。

    這種景以前也曾經有過。冬子正想著,貴志站起身來到她的身邊。

    「好久沒這樣子了。」

    「什麼樣?」

    「就這樣。」

    冬子假裝沒聽見,端起咖啡欲喝。貴志的手已放上了她的肩頭。

    她被這樣的扳轉身子接吻。

    「我想你。」

    「來……」

    「等等……」

    冬子響應著,全然忘記胸口正在晃動的船津送的項鏈。

    翌日一早,冬子一覺醒來,時間已過了早上八點。

    窗簾邊上流瀉進來的陽光亮堂堂的,遠處傳來汽車來來往往的聲音。

    貴志是昨晚,不,應該說是今早四點回去的。

    他說要住下,是冬子硬把他趕回去的。

    因是中途又睡的,所以就起得晚了。要是在平日就得趕時間了。今天不必著急,因為店裡休息。

    雖然中間中斷了一下,但加起來也睡有七個小時。在充足的睡眠之後,除了感覺神清氣爽之外,還有一種慵懶的感覺。

    昨晚冬子再次進入巔狂狀態。中間細節雖不完全記得,但她清楚地知道今次更勝以往,可說是高潮不斷。

    過了一夜之後,這種感覺仍如陣陣波濤擊打著她的身體。

    正如一場秋雨一層涼一樣,冬子的快感也在逐步加強。這與冬子和貴志初識時機極為相似。

    甚至比那時更強烈,更有感覺。

    正如身體冷淡時,冬子的意志不能控制一樣,現在身體慾火洶湧,也不是冬子的意志所能駕駛的。

    而且這燎原大火越燒越旺,越來越兇猛。

    在接連不斷地出現這些情況之後,冬子雖一面擔心將來會如何,一面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徹底復原了。

    以後再不會失去這種歡樂了。這是她刻骨銘心的感覺。這種自信越強,越覺得不可理解那個長長的、陰冷隊道是怎麼回事。

    這段反常表現為什麼會出現,又為什麼消失得這樣無影無痕呢?

    是不是這段時間冬子被什麼東西附體,現在又離開了呢?

    到底是什麼原因,醫生、貴志包括冬子本人都大惑不解。

    就這樣,誰也解釋不清,為什麼冬子的身體會由陽到陰,又由陰到陽的。

    冬子切切實實地感到了自己身體的不可思議。

    毫無疑問,雖是自己的身體,這其中卻有不屬於自己身體的部份。

    自己明顯是朝一個方向努力的,但卻事與願違。這個部份獨立於冬子,有自己的意志。

    「想不通。」

    冬子望著窗簾滲入的柔和的晨光,悄然自語。

    「這是為什麼?」

    她歪頭自問。

    問也白問。明知道問不到,冬子還是從發問本身獲得了一種滿足。

    「還是起床吧。」

    冬子在床上伸了個懶腰。

    床上流蕩著睡了一個好覺之後的慵懶氣息。

    冬子一抬起眼睛,發現枕頭邊床頭櫃上放著船津送的項鏈。不知道為什麼,晨光下不再那麼光彩奪目,看上去很平凡。

    冬子拿著梳子,打開陽台上的窗簾。

    瞬間,像等不及似的,早晨的陽光一下子湧了進來。

    颱風過後,陽光眩人眼目。

    冬子做了個深呼吸,到陽台上梳頭。

    也許是由於假日的原因,公寓下面的空地上,孩子們在騎車嬉戲。對面道路上跑過一個拿球拍的少年。

    道路,人家、還有前面神宮的林木都淋浴著秋日的陽光。

    冬子一邊哼著歌,一邊慢慢地梳頭。得到滿足了,頭髮也變得潤澤柔順。

    梳子上沾著五、六根落髮。冬子用紙去拈時,忽然看到了腳下的雞冠花。

    冬子是兩天前買回來的,現在較之那時紅意更濃了,秋空下像在燃燒似的。

    「雁來紅。」

    略加思考,冬子記起了它的名字。

    花店的主人講,雞冠花在雁來時會更紅。

    「更紅……」

    冬子喃喃自語,她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就好像自己的身體也被染紅了一樣。

    不知究竟是何物,自己體內確有一倏紅色的芯。

    現在,這個「紅」正在燃燒。

    也許它並沒有止熄,一直都在燃燒。

    只是其色調時不時會出現一些明暗變化罷了。

    雖同樣是紅,但它卻分明有如火燃燒和消沉寧靜之時。

    在何時,又為何變成鮮艷的「紅」?而又在何時,又為何褪色冬子不明就裡,一直是如墜霧中。

    現在唯一可以確認的是在冬子的身體裡面確實留存著「紅」的芯——

    飛飛掃瞄,帆帆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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