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春芽 文 / 渡邊淳一
雖只離開了三天,但回來一看,東京已是滿目春色。
已到掌燈時分。冬子有一種錯覺,似乎自己仍裹挾著南國的暖意。
原宿的鋪頭沒開門,看樣子一切如常。
「好不容易去了,為什麼不多呆上兩天呢?」
真紀她們嘴上這樣說著,卻也不忘試探一下:
「大家都在猜測,不知老闆娘您是和誰一起去的?」
「我不是說過嗎,那邊有我大學時的同學,當然是一個人去的啦!」
「真的?」
姑娘們詭秘地笑了。
「中山夫人也說,挺可疑的。」
「你們見到中山夫人了?」
「昨天她買了裙子,說是還想添一頂帽子。」
雖說是個好主顧,但中山夫人話太多。這次和貴志一起去度假,經她這麼一插嘴,又勾起了冬子的一絲不快。
不在期間堆下來的事情回頭再慢慢理,冬子想先回去把家裡收拾一下。這時,船津來了電話。
「回來了?」
「嗯,剛剛進門。」
「電話一直占線,我打了半天了。」
聽船津的口氣,似有不滿之意。」
「今天能見一面嗎?」
現在剛好八點。遊覽過福岡的街道和太宰府,傍晚才回到這裡,冬子覺得相當疲勞。
「上次講的事情,我想同你面談一下。方便的話,我現在就過你那邊去。」
船津若到公寓來,難保不發生上次那樣的事。
「你現在什麼位置?」
「我在四谷。事情已經辦完了,去哪裡都行。」
「那就在新宿一帶找個地方吧。」
「站前大樓上面有個叫作『普齋門』的茶館,八點半可以嗎?」
「好吧。」
冬子放下電話。
剛回到家鬆一口氣,真懶得再出去。但船津是在為自己的事奔忙,實在不好意思推卸他。
他會不會又提手術的事……
冬子不禁心情沉重起來。她在想,也許他有新的發現。
她來到約定的茶樓,船津已先到了,正在喝咖啡。
「九州之行如何?」
「挺暖和的。」
「去之前怎麼也不招呼我一聲?我不是說過嗎,要給你當嚮導的。」
「走的大突然了?」
「都去了哪裡?」
「宮崎和福岡。」
「感覺不錯吧?」
「我是有事去的。」
「還是為帽子的事。」
「是啊。」
冬子故意顯出一點不耐煩。
「那倒確實是有點遺憾,下次什麼時候去?」
「最近不打算去。」
船津點點頭,突然像想起來似地問道:
「我們所長去了福岡,你沒見到他?」
「沒有。我不知道他去。」
「好像是前天去的,可能在福岡還得呆兩、三天。」
船津看樣子不知道冬子是和貴志一起去的。
冬子鬆了口氣,喝了一口咖啡。
船津點上煙,抽了兩口,然後伸個懶腰。
「你現在很疲勞,我講的事你未必有興趣聽,還是那家醫院的事。」
「你有新發現?」
「我從醫學方面做了大量調查。」
「摘除二十來歲未婚者的子宮是要慎之又慎的,這一點毫無疑問。」
「不過,必要的話,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那倒也是。你第一次去那間醫院,是誰給你看的病?」
「誰……」
「院長是不是高高大大的,長得很結實?」
「是啊。但我第一次去的時候,院長先生不在。」
「是別的醫生看的?」
「那個醫車看上去好年輕,也就三十歲左右吧。」
冬子想起第一次去醫院看病的情景。
那個醫生態度雖很認真,但作為婦產科醫生,似乎太年輕,讓人覺得有點信不過。
「那個醫生是不是名叫前原?」
「前原?」
冬子不記得那醫生的名字。
「他就給我看了一次病。」
「他給你看病,是在什麼時候?」
「九月中旬吧。因為是初診,具體日期病歷中應該有記錄。」
「今天你回去馬上查查。」
「可以。不過,你為什麼對這件事……」
「那個醫院的院長是區議會議員,經常不去上班,常常由校醫院的年輕醫生頂班。」
「那麼,當時那位年輕醫生也是……」
「我想大概是吧。頂班的有三個醫生,有時是這個,有時是那個。」
「哪間大學的醫生?」
「東日大學婦產科的。」
船津拿出記事本。
「那個年輕醫生都說了些什麼?」
「這個嘛——」
「他有沒有說要摘除子宮?」
「他只說是子宮囊腫,做手術比較好。」
「但他並沒明確講要摘除子宮吧?」
「聽院長講,做手術時才發現必須摘除。」
「他完全是信口胡言。」
「我從那家醫院出來,有些擔心起來,就又去了月白的醫院。」
「那間醫院又是怎麼說的呢?」
「也說是子宮囊腫,要做手術。」
「有沒有提到子宮?」
「沒有。只說是子宮囊腫,需要摘除。」
「這倒與前面那位年輕醫生意見相合。」
具體怎麼講的不清楚,但說話的口吻是一樣的。
「你去了都立醫院,為什麼不在那裡接受治療呢?」
「都立醫院太大,裡面沒有空病房。我想,反正都一樣,去以前曾去看過病的附近的醫院,也未嘗不可。」
「以前?那間醫院以前你去看過病?」
「這個……,我以前去那裡探過朋友的。」
冬子慌忙搪塞。
「總而言之,一開始那個年輕醫生也好,都立醫院的醫生也好,他們在不必摘除子宮這一點上是一致的。」
「或者……」
冬子漸漸有些不安起來。
的確,現在回想起來,代代木醫院的年輕醫生和月白的婦產科醫生都沒有說要摘除子宮。
雖然他們也說過要做手術,但那明顯只是指摘除子宮囊腫。
這一點,與院長的看法是不同的。
「我再證實一下,一開始給你看病的是年輕醫生,而施行手術的是院長,對不對?」
「是的。」
手術過程當中的事冬子就不清楚了。打了麻藥後,她就人事不省了。手術前院長來看過,手術做完後,切掉子宮的事也是院長向她解釋的。
「這麼說,只要去問問那個年輕醫生,一切也便水落石出了。」
「你認識那個年輕醫生?」
「不直接認識。但是,我朋友的高年級同學以前在那家醫院上過班。」
「從大學去的?」
「對。因為院長忙,他就一周去頂兩次班,賺點零花錢。」
「你剛才提到有個叫前原的,是頂班的吧?」
「他是去頂班的醫生之一,另外還有兩、三個人。」
「那給我看病的是……」
「不知是前原還是其他人。這個嘛,只要弄清你看病的日期便不難查清。」
「那家醫院眼中只看見錢,對病人極不負責任。」
「不負責任……」
「是的,是真的。我朋友聽那個叫前原的講的,絕對沒錯。」
「可是,去看病的人很多,醫院也挺氣派的呀。」
「外表看上去氣派,事情不一定做得好。說不定看著氣派,卻幹著見不得人的勾當。」
「見不得人……」
「現在實行的是低額、健康保險制度。不管執業醫生是大是小,不採取亂檢查、亂收費的辦法,根本就難以維持。連公立醫院也都有這種情況,只是那間醫院更為嚴重罷了。」
「我朋友的那位同學對此深惡痛絕,他辭掉了醫院的那份工作。」
冬子喝口咖啡,接口說:
「連醫生都被同行的惡行震驚了。」
「是啊。他還年輕,現在大學醫院上班。他對一部分開業醫生不講醫德,金錢至上十分憤慨。」
「你說那間醫院金錢至上,不過,這與我的手術又有何相干呢?」
「哎呀,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可是大有關係。我上次曾給你舉過一個例子,與其做手腳接骨矯正手術,不如乾脆切除。同樣道理,摘除子宮囊腫,不如切除整個子宮,這樣更簡單省事。」
「如果不需要整個切除,不可能會……」
「我也這樣想。但誰敢擔保一定沒有這樣野蠻的醫生呢?」
冬子雖覺得這不可能,但她沒有可以反駁船律的證據。
「而且,你想,子宮切除手術比子宮囊腫摘除手術要貴很多。」
「為圖錢?」
「是的。又省事又好賺。舉例說吧,好比電視機的顯像管壞了,是換掉顯像管,還是新買一台呢?事情雖不同,但道理是一樣的。金錢至上的店舖會以難修理為藉口,勸客人另買一台。」
「你懷疑我的手術就是這樣,對吧?」
「我不敢斷言,但願不是如此。若真是這樣,那實在是不可原諒的。」
這不可能。冬子雖竭力這麼想,但船津的話卻逐漸變成陰影在她腦中擴散開來。
「這樣做是否真的必要,拜託那個叫前原的醫生幫忙查查你的病歷便一清二楚了。」
冬子腦海中出現了院長的面影,跟著又回憶起來了年輕醫生的長相。當時雖說話不多,但冬子覺得,還是院長待人親切一些,話也好聽一些。
而年輕醫生則表情冷漠,顯得愛理不理的。加上他又年輕,冬子私底下頗有些不信任她。
難道說那個態度冷漠的年輕醫生是對的,而那個和藹可親的院長反倒有問題——
醫學方面的事情搞不懂,但至少從表面上看不應該是這樣。
「總之,不論屬於哪種情況,我都無所謂。」
「你這樣不當回事,我就無能為力了。畢竟接受手術的是你啊!」
「事情已到了現在這步田地,即使你查清楚搞錯了,又能怎麼樣呢?」
「可是,它使你蒙受了最大傷害。」
「還是算了吧。」
冬子雖表面很平靜,其實她內心卻是波濤澎湃。如果真的是那位院長錯了,那這個錯誤就是不可饒恕的。若是為了手術簡單,好賺錢而摘除子宮,那就更加令人髮指了。
「現在就只差一步了。只要找到你的病歷記錄,調查清楚手術時的詳細情況,一切便一目瞭然了。」
「真的不要再查了。」
「可是……」
「不要再說下去了。」
冬子用兩隻手摀住耳朵。
不錯,冬子極想知道手術真相,想知道所做的手術是否真的必要。
但她不想讓自己覺得難為情的手術再次赤裸裸地曝光。貴志尚可,但暴露給年輕的船津卻是她難以忍受的。
「對不起。」
半晌,船津終於無奈地開了口。
「是不是我多管閒事?」
「我是不是太過火了?」
船津正襟危坐,將手掌放於雙膝上。
「不過。有一點希望你明白,我很喜歡你。因為喜歡你,所以不忍看你受苦。對那個害你受苦的人我更是切齒痛恨。」
「所以,我想盡我所能……」
「你的心情我理解。但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實在是太殘酷了。」
冬子拿過桌角上的點菜單,欠欠身子。
「我告辭了。」
「是不是我惹你不高興了?」
「今天剛從外地回來,有點累。」
「可是……」
「我真心地謝謝你。」
「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今天我想自己一個人回去。」
「不矛盾,我們是去同一個方向。」
「請原諒,今天讓我一個人走……」
冬子說著起身前去結賬,船津也離席跟去。
出了店門,乘電梯下樓時,兩人都不言不語。下到一樓,從東口出來,門前即有的士在等客。
「你一個人回去?」
船律又再問道。
「對不起,我今天情緒不好。下次再一起吃飯吧。」
「我當然是求之不得。」
「那好,再見。」
冬子低頭輕施一禮,上了的士。
車子駛過西口,拐上甲州街道。
回到房間時已是十點。
剛才原打算收拾房子的,拿出的掃地機還放在那裡。
此時,冬子感到渾身像散了架似的,沒有一絲力氣。
她再懶得動彈,便就勢在沙發上躺了下來。
船津再這樣調查下去,冬子可真要吃不消了。不過,話說回來,不可否認的是,冬子也並非不想弄清一切。
如果真的是他們的錯誤,她在想,我該向他們索賠多少呢?
但馬上,她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空虛,拿到錢又怎麼樣呢,失去的已經永遠回不來了。
「聽天由命吧。」
冬子起身點了一支煙。
抽完煙後,她忽然想給貴志打個電話。
今天他應該還住在福岡的那間酒店。
撥通電話,報上房間號,可是貴志不在。
「好像說要外出,十二點鐘左右才能回來。」
前台值班的告訴她。
可能又去東中洲一帶喝酒去了。對看不見的對方,冬子微微有些妒意。
她心有不甘地從酒櫃中取出白蘭地,一邊看電視,一邊喝。
到了十二點,冬子又打了一次電話,貴志還是沒有回來。
他是不是在福岡和女人幽會……
冬子吃下上次剩下的安眠藥,上了床。
翌日,冬子又打醒精神,投身於工作當中。
手術的事再去想也已經於事無補。目前最緊要的問題是應付時裝表演。
時裝表演中出場使用的帽子已經做好了。真紀和友美評價不錯。而其他人會做何評判呢,冬子隱隱有些不安。
有前簷的這種屬常見類型,而釣鍾形的這一種則屬時髦款式。若模特選得好,應該會有很好的效應。冬子對後一種款式寄予了相當的希望。
三月初的第一個星期六,冬子為觀察模特試戴效果,來到位於銀座的S百貨店。
時裝表演安排一周後在百貨店的小廳裡舉行。
此次表演由制帽協會和百貨店共同牽頭,負責採購的木田和設計師伏木都來了。
冬子決定將出展的有前簷的帽子讓年輕活潑、富於現代氣息的上村真子戴,而釣鍾形的帽子則讓臉形端莊的相川特蕾沙戴。
帽子做得好只是一個方面,戴的人的服裝,臉形才是真正起決定作用的因素。
這一點,相川特蕾沙和上村真子都是一流的模特,不會有問題。
「好久不見了,一起喝杯茶怎麼樣?」
模特試戴結束後,設計師伏木邀請冬子。
冬子接受了邀請,兩個人來到百貨店後面的地下茶館。
「你的臉跟以前比變化大了。」
面對面落座後,伏木說道。
「真的?」
「好像瘦了。」
「體重倒沒什麼變化。」
「似乎顯得更加成熟了。」
伏木笑著戲言,冬子卻覺得好像是在說她老了。
「年齡不饒人哪!」
說實話,這段時間照鏡子,冬子覺得眼角的皺紋格外刺眼。去年夏天,冬子就注意到了,但這兩、三個月感覺似乎更明顯了。昨天照鏡子時,她還有意揪了揪兩邊太陽穴的肉皮。一邊揪皺紋,冬子一面在想,可能是手術所致吧。不過,誰知道呢,也許不做這個手術,到了這個年齡,也該有皺紋了。
「我看你乾脆做模特上台表演算了。」
伏木恭維似地說道。
「我?那怎麼行?」
「你肩膀不夠渾實,有點美中不足,但我想你會非常出色。」
「你大可不必這樣費力安慰我。」
「沒有,我說的是實話。」
伏木頓了頓,喝了口咖啡。
「你知道嗎?那個叫特蕾沙的女孩子裡面的大牙沒有了。」
冬子只知道相川特蕾沙是個混血兒,她是個頗受歡迎的模特,除此之外,便一概不知了。
「為什麼呢?」
「拔掉了。」
「蟲牙?」
「不是這個原因。是為了讓臉頰看上去更瘦削。」
「瘦削?」
「沒有裡面的大牙,從臉頰到下巴,便刀斧削般地呈銳角,現在當紅的模特,幾乎人人都撥了。」
冬子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透過皮膚可觸摸到牙齒。為了美容,將好端端的牙齒拔掉,這是何苦呢?
「沒有裡面的大牙,豈不要影響咀嚼的功能?」
「她們哪,本來就只吃一點點東西。這樣才可以不致肥胖,保持身形。說起來不雅,甚至有的女孩子剛覺得貪嘴多吃了一點,就馬上吃瀉藥。」
「真是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哇。」
「專業人士也不易呀。」
冬子點點頭。的確,在這個世界上,各人都有一本難念的經。
「不過,伏木先生您倒是消息挺靈通的。」
「這個嘛,因工作關係,我與她們頗多交往。」
「模特當中,一定有您的相好吧?」
「有什麼辦法呢,木之內小姐您又不垂青我。噢,跟您開個玩笑。」
伏木說完,突然話鋒一轉。
「您最近有沒有見過木田經理?他可是移情別戀了。」
「移情別戀?」
「您不知道?他現在和您店裡的一個年輕女孩正打得火熱。」
「我店裡的女孩子?」
「那個二十二、三歲的、風風火火的女孩子。」
「是不是真紀呀?」
「對了,是叫真紀。我前幾天看到他們倆在澀谷一起走,很親密的樣子。」
「可能只是路上偶然遇到的吧?」
「不不,當時已經很晚了,而且兩個人手挽著手,又是在酒店林立的道玄阪一帶。您不覺得可疑嗎?」
「作為老闆,您監督不力呀!」
話雖是這樣說,冬子確是首次耳聞。水田也好;真紀也好,都沒有露出一點蛛絲馬跡給她。
「木田君曾經非常鍾情於您。可能是覺得沒指望,才轉而對您的部屬下了手。」
水田確曾追求過冬子。
有一陣子,幾乎每天來電話,兩人曾一起吃過幾次飯。有一次,還接了吻。
但最近這幾個月,木田不大到店裡來了。
當然因為工作關係,彼此也有交談,但大都是在電話裡。碰面的時候,兩人也都是長話短說,匆匆分手。冬子一直沒怎麼留意,但經這麼一說,她始覺他最近是在有意識地疏遠自己了。
「木田先生真的在和真紀拍拖?」
「我將此事告訴您,您不會罵她吧?」
「罵她?為什麼?」
「倒也是。您其實一直在逃避他。」
真紀和木田相戀,冬子其實無權過問。
「不過,對此事我倒有些懷疑。真紀這姑娘,應該還有其他男朋友。
「現在的年輕女孩子,有四、五個男朋友並不稀奇。正好木田君也是風流成性,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呀。」
曾有一次,真紀就戀愛方面的事徵詢了冬子的意見。
說是一位在出版社上班的大學同學,迫她與其同居,很是苦惱云云。
冬子勸她,若無結婚打算,就還是了斷的好。這不是半年以前的事。
其後,她沒有再提過那個男的。看來,她是移情木田了。不過,也有其他男人經常打電話給她。
光冬子就知道兩、三個不同聲音的男人。真紀和他們—一欣然相約:「幾點?哪裡?」
她與其中的哪一個最親近,冬子就不得而知了。但真紀與木田的事,還是引起了冬子的注意。
水田是百貨店的採購負責人。一直以來,冬子都極受木田關照。如此一個小店,能發展到今天,木田可說是功不可沒。
現在這個男人與自己店裡的女孩子成了好事,冬子沒辦法不聞不問,置身事外。
與伏木分手後回到店裡,是下午五時。
傍晚這段時間,正是人來人往最為繁忙的時候,可店裡只有友美一個人上班。
「真紀呢?」
「剛才她有朋友來了……」
友美面有難色地說。
上班期間盡量不要離開,冬子雖一再叮囑,可她們還是經常趁冬子不留神外出。正是年輕貪玩的年齡,冬子也不好太說她們。
約摸過了有三十分鐘,真紀回來了。
看到冬子在,她一臉窘態,趕忙表示歉意:「對不起!」
從五點到七點,原宿街上熙來攘往。小小的「釣鍾小帽角」經常擠滿了人,但真正買了帽子去的客人卻並不多。
七點半關了店門後,冬子帶著真紀和友美出來新宿,這已是很久沒有的事了。
以前每月總會有一次,冬子帶店裡的女孩子出去吃吃飯什麼的,但最近三個月就沒有了。
「想吃什麼?」
「若是您請客,吃什麼都行。」
女孩子們回答得很乾脆。
最後,大家挑了歌舞伎町的中國餐館,圍著桌子坐了下來。
「上次還是那個建築設計師請我們來的呢。」
「是啊……」
「他現在怎麼樣?」
那以後,貴志曾打過兩次電話來。兩次都沒有什麼要緊事,閒聊而已。
「噢,應該不錯吧。」
冬子假裝不瞭解情況。
上菜以後,女孩子們又是吃菜,又是喝啤酒。
「老闆娘,我有點事想請教您。」
快吃完時,真紀斜傾過身體說道:
「現在有個男的正在追我。」
「這是件好事嘛!」
「但我不喜歡這樣。」
「你討厭他?」
「那倒不是。這個人很熱情,也很溫柔。但近段時間,他一個勁地想要我的身子。」
「他多大年紀?」
「三十多歲。怎麼男人都這麼無聊,只想著要性交。」
「發展到一定程度,關係親密了,有這種要求也是自然的事。」
「可我想,兩個人既然相愛,有沒有那種事又有什麼所謂。」
「你真的這樣想?」
「不是嗎?幹那種事有什麼好。老闆娘您覺得呢?」
冬子被問得一愣,她望著真紀不知道怎麼回答她。
對冬子來說,這確是一個難以答對的問題。性事一向都是個人私底下的感覺,不是可以隨便拿來比較的東西。
「我也不是特別瞭解。不過,被自己心儀的男性溫柔地擁在懷裡,不正是所有的女性所渴望的事嗎」
「當然,我也喜歡被擁抱的感覺。但我只希望被一動不動地摟著。手不要不老實亂動,否則我就討厭了。」
「那你碰到這種情況時,都怎麼處理呢?」
一直在旁邊默默聽著的友美,這時插嘴進來。
「馬上轉移話題,或是起身去沖泡咖啡。」
「你這樣做,男人會不高興吧?」
「是的,他們說我沒有情調,煞風景等等。」
冬子不由得苦笑了。
「我也毫不示弱,回敬他們:我是不喜歡做這種事,若想做的話,有很多女人可以用錢買。」
「話不能這樣說。人嘛,真的相愛了,產生想與對方合為一體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嘛。」
「你意思是說,還是我有問題了?」
真紀有些玩世不恭地叼上一支煙。
「你真的覺得那種事毫無樂趣。」
「是的。所以。幹那種事的時候,我總是大睜只眼,靜待結束。」
「男人求歡時你這樣?」
「我真是想不通,男人為什麼會對這種事如此醉心。」
冬子不由得歎了口氣。
真紀臉蛋俊俏,身材不錯,胸部也夠豐滿,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你一開始就這樣?」
「我第一次的時候,因為喝醉了,所以全無知覺。」
「你喝酒了?」
「在六本木喝完酒,大家一起去了在御苑前的朋友的公寓在那裡……」
「那其他人也都在場?」
「等我醒來時,周圍已空無一人……」
「就剩下你一個人?」
真紀輕輕點點頭,眼望著地下說:
「我其實是被人強姦的。」
「你說什麼?!」
「我不願意,但他強行……」
「可是,你們是朋友呀。」
「我最討厭他。」
真紀像是努力在克制回憶帶來的不愉快,她緊咬住嘴唇。
「所以,對男人我已經……」
「可你當時醉了。」
冬子找不到更多的話來安慰她。
「這種事你要盡早徹底忘卻。」
真紀連連點頭。
外表看上去活潑開朗的真紀,不曾想竟有這種作為女人最為慘痛的經歷。
冬子突然產生了想要擁抱真紀的衝動。
「肯定會有你鍾情的好人出現的。」
「我覺得可能我做不到。」
「為什麼?」
「因為我已不相信男人。」
「別這樣想。」
「你想男人個個都很粗暴,只顧自己,不為別人著想……」沒等真紀說完,友善打斷了她:「你錯了,也有男人很溫柔的。」
「很溫柔,無非是想要得到你的身體。而是在剛開始階段,一旦發生了關係,他就會變得虛偽。」
「這種可能也是有的,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是這樣。」
「絕對是的。與男人一睡就萬事皆休了。所以,我雖然交了很多男朋友,卻沒有一個是深交的。」
迄今為止,冬子一直以為真紀是個開放隨意的女孩,沒想到她的內心世界竟是如此。
「說實話,我恨男人。」
「你喜歡男性,但不願在性的意義上與其交往,是不是這個意思。」
「是的。一起散步、喝酒、說話,不提出其他非份要求的男人我就喜歡。」
「有這樣的人嗎?」
友美歪歪腦袋。
「有倒是有,都是老人和小孩。」
「我不喜歡年輕人,年齡比我大多少都沒關係。」
「若不是年輕人,我就不喜歡。」
「上點年紀的人又溫柔,又有錢,對那種事他們也不太計較。」
「我看不見得,中年男人臉皮更厚。」
「總之,我對與男人上床極不感冒,而且我認為做那種事也實在毫無樂趣可言。」
真紀的冷淡可能源於她最初那異常的體驗。
「老闆娘,我想向你請教的是,我現在的男朋友口口聲聲說想擁有我,有沒有辦法可以讓我既拒絕他,又不失去他?」
「我若答應他,他可能會離我而去。若不答應他,他還是要移情別戀,找別的女人。」
「你喜歡那個人,對吧?」
「當然喜歡。」
「那就答應他好了。」
「我害怕,因我不想讓他失望。」
「可是……」
真紀所謂的毫無樂趣,只是個錯覺而已。當初那痛苦的體驗導致她精神上的抗拒,實際上應該什麼事都沒有。
想到此,冬子忽然驚覺,原來真紀的狀況竟與自己非常相似。
現在,冬子和真紀在接受男人的愛方面都有障礙。一方是因為失去了子宮,另一方則是最初在性方面受了挫折。
原因雖各不相同,但兩人都害怕接近男人則是共通的。
無論如何,女人的心理都是極其微妙的。因為一點小事,那種不可替代、無以比擬的性之歡悅無處可覓了。
「不過,我想,與自己喜歡的人浪漫纏綿,情況就會好起來。本來嘛,女人的身體就是這樣一種構造。」
友美的戀人是畫報編輯人員。三人當中,她是最正常的了。
「性愛是一大樂事。人類迄今為止,在傳宗接代的同時,也極大地享受了這一樂趣。」
友美講得入情入理。但無可否認的一個事實是,很多人感覺不到這種快樂。要在以前的話,冬子可能會贊同友美的觀點,但她現在更能理解真紀那種寂寞的心境。
「喜歡他卻又不願意委身於他,我覺得這不合情理。」
「正因為喜歡,才不願意委身於他,這有什麼不好理解的?」
「這是女人搪塞推辭的借口。」
「不。沒有肉體關係,男女照樣可以相愛。」
「這怎麼可能。」
「好了好了,別再爭了。」
兩人各持己見,互不相讓,越說越激動,眼看要吵起來,冬子趕忙制止了她們。
「每個人的情況不同,不可以妄下斷語。」
「如果老闆娘您有了自己喜歡的男人,您會馬上獻身給他嗎?」
「倒不會說馬上……」
冬子想起了船津。船津求歡時,她拒絕了他。雖說對他不乏好感,但還沒有接受他的心理準備。除了跟貴志有那層關係外,更為重要的是,冬子怕將自己沒有自信的身體給她,會令他失望。
「你剛才講的那個男人,他是做什麼的?」
「老闆娘您跟他很熟。」
「我跟他很熟?」
「我說出來,您不會生氣吧?」
「怎麼會呢……」
真紀像下了決心似地點點頭。
「是S百貨店的木田先生。」
「噢……」
冬子像第一次聽說似地點點頭。
「其實,他喜歡老闆娘您,後來覺得無望便放棄了。然後才找的我。」
「哪能呢!你比我年輕,漂亮,他自然是喜歡你了。」
「您不反對我跟他交往?」
「當然不反對。」
「這個人雖風流一些,但很坦誠,所以我接受了他。」
真紀總說木田的壞話,也許這從另一面反映出她對他的在意。
「您有沒有覺得難以置信?」
「沒有哇。這不是很好嗎?」
「我決定告訴您,看來是對的。」
「不過,我想勸你一句。既然與他交往,就別當兒戲,嘗試認真地去愛一個人,好嗎?」
「但我好沒自信啊。」
真紀不安地咕噥道。霎那間,冬子感到了一種同病相憐的親切感。
三月份的第二個星期六,表演在銀座S百貨店的小廳裡舉行。
表演分晝、夜兩場。晚上這一場出席的有中山夫人和「含羞草館」的老闆娘,貴志後來也來了。
晚上這一場來客特別多,能容納三百人的廳裡擠得水洩不通。
各帽子店、學校、策劃室等共拿來了六十來款展品。
開演前,代表主辦方的協會理事長和百貨店的老闆致了開幕詞,然後才開始正式表演。
模特們戴著各種帽子、穿著各式各樣的服裝隨著音樂節拍走上舞台,擺出各式各樣的造型和姿勢。
電視上經常可看到的著名女節目主持人對展示的各式出品進行解說。
冬子的前簷帽和釣鍾帽在表演的後半部分出了場。
當前簷帽出場時,合著歡快的音樂節拍,上村真子肩膀左右聳動,強調了年輕和歡快,向大家做了富有青春氣息的展示。
接下來,場上氣氛一轉,音樂變得舒緩輕徐,戴著釣鍾帽的相川特蕾沙出了場,會場內響起嘖嘖聲。
主持人不失時機地介紹道:「這款釣鍾帽,在流行的款式中強調了非常女性化的一面,適合從小姐到太太各個年齡層次的人配戴。」
長著瓜子形臉的相川特蕾沙戴這種寬大的帽子極其合適。
製作人是原宿『釣鍾帽店』的木子之內冬子小姐。
自己製作的東西現在成了眾人注目的焦點,冬子感到週身發熱,興奮莫名。
相川特蕾沙穿著與帽子非常合襯的很時髦的深色連衣裙,在舞台前面做了個造形。然後自右至左打了個轉,緩步退場。
模樣俊俏,身材出眾是做模特的絕對條件。但如臉上表情太豐富,則會適得其反。
與演員不同,模特如臉上表情太過豐富,客人的視線會被吸引到臉上,反倒不再留意穿戴的東西。
所以一流的模特往往面無表情,道理正在於此。相川特蕾沙就是如此。雖然做著各種姿勢,但特蕾沙始終臉如假面,看不到任何表情變化。
僅僅是在最後,在舞台前面亮了個相,轉身退場的一剎那,她才偶然露了一下微笑。
此後,立木洋子、安川安娜、多摩米多莉等一流模特陸續登場,共七個人,每人展出將近十款左右。
最後,參加出演的全部七個模特一起出台亮了相。
表演六點鐘開始,八點鐘結束。、
「一塊去喝茶吧,貴志說他也去。」
冬子正在與到會的其他人攀談,中山夫人走過來招呼她。
「不好意思,我得拾綴一下,可能得晚一點。」
「那我們先過去,並木街的『紅磚屋』在二樓。」
夫人說完,回頭又去找貴志。
三十分鐘後,冬子來到「紅磚屋」,貴志和中山夫人坐在可俯瞰大街的靠裡面的坐席上。兩個人沒要主食,正在喝著白蘭地。
「我也喝點。」
表演結束了,冬子今晚也想輕鬆一下。
「咱們三個,已經好久沒這樣坐在一起了。」
夫人說著,端起酒杯碰了碰。
「今天的表演真精彩。尤其是你的展品,實在是沒得說。」
這也許是客套話,但被誇獎總是令人高興的。冬子連忙道謝。
「這款大方典雅的釣鍾帽肯定會流行起來的。你說是不是,貴志?」
貴志馬止隨聲附和道:
「是的。想不到你竟會有這麼好的感覺。」
「這樣講話也太不禮貌了。是吧,冬子?」
「可我就是這麼想的。」
三人不由得一起笑起來。
冬子當初開店時,貴志曾打趣說,結局只有一個,遲早關門。他認為這是冬子興之所至,玩玩而已,所以並沒當回事。
可是幾年過去,冬子非但沒關門,還站穩了腳跟。這期間,冬子也確實經受了鍛煉,明白了謀生的艱辛。
「那款帽子我想買一頂。一定很貴吧?」
「夫人您買的話,我一定出個您滿意的價。」
「只可惜,我不是相川特蕾沙那樣的大美人呀!」
夫人自謙地說。其實,她人雖已中年,卻並未發福,應該說是身段保持得很好的美人了。
「戴上那頂帽子,我家那口子准要罵我像個跑街的戲子。」
「不會的。太太您這麼大年紀戴,再合適沒有了。」
「買倒是可以買。只是戴上它,我又實在無處可去。喏,貴志,你給我介紹一個男朋友吧。」
喝了白蘭地,夫人似乎有些醉了。她的眼睛裡放射出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媚光。
「我冒冒失失地給你介紹一位,豈不是要挨教授的臭罵?」
「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呀,有什麼資格教訓我?」
在猛說了一頓教授的壞話之後,夫人拿過手提袋。
「我好像醉了。我的臉是不是很紅?」
「沒事。」
「我覺得臉好熱。」
可能是要拿化妝盒什麼的,夫人拉開提袋,探手進去。
不知一件什麼東西從夫人手裡掉落下來。
瞬間,夫人漲紅了臉,手忙腳亂地將掉在桌子上的藍色小盒子放回袋中。
「對不起。」
夫人聲音不大,卻弄得貴志很詫異。
「失陪一下……」
夫人很難堪,有些呆不下去,她提起手提袋進了裡面的化妝間。
「她怎麼了?」
一直目送夫人離開的貴志嘟噥著。
「突然間她就慌亂起來……」
冬子因這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而耳熱心跳。
因為事出突然,所以大家都懵懵懂懂的。夫人包裹掉出的物件好像是月經時用的東西。
可能是夫人拿化妝盒,誤將它拿了出來。她臉色漲紅,跑去衛生間肯定是為這個。
奇怪的是,夫人為什麼要將這東西放在包裹呢?她應該早就不需要這東西了。
「以後,別拉上她,我們兩人單獨相會吧?」
貴志似乎沒注意到夫人掉出來的東西。
「我們何必要同她一起呢?」
「可是,夫人她想跟你一塊呀。」
「我對她並無興趣。」
貴志話音未落,夫人已倒了回來,剛才的狼狽之相已無影無蹤,嘴唇倒是更紅了。
「今天晚上,貴志你不著急走吧?」
「不行啊。」
「偶爾同我們一起喝喝酒,有什麼關係嘛。是不是嫌我礙事呀?」
「那倒不是。等一下我還得去其他地方。」
「已經九點了,還去哪裡呀?」
「事情倒也不是特別重要。」
「肯定有鬼。這樣吧,等一下,我們兩個跟著他去。」
「行了行了。結賬了。」
「那你是要帶我們同去的了?」
「今天晚上實在是有事,下次我們再慢慢喝吧。」
「你就會要嘴皮子。總是說忙,要逮到你談何容易!」
貴志拿起點菜單,離席而去。
夫人先出去了。冬子正下樓梯,貴志從後面趕上來悄聲說「我在六本木的『BellPocket』等你。」
星期六的晚上,銀座大街上雖很熱鬧,酒吧街卻很冷清。市道不好,到了星期六這樣的休息日,很多店都不開門。
「對不起,我失陪了。」
出了店門,貴志向夫人道別。
「你有事,我就不阻你了。下次你可一定要來。」
「沒問題。」
貴志點點頭,大步流星地朝舊電通大街走去。
「又給他溜掉了,他可真是個大忙人哪!」
夫人轉向冬子。
「哎,咱們兩個人去喝吧,六本木有一間店我很熟。」
「算了吧,我今天很累。」
「怎麼,你也不行?」
夫人頗為不滿。她話鋒一轉,像突然想起來似地問道:
「你剛才看到了吧?」
「什麼?」
「那個藍色盒子。」
夫人順著並木街朝有樂町方向走。
「我拿化妝盒,拿錯了。貴志他沒注意到?」
「好像沒有……」
「那就好。你會不會笑話我?」
「笑話你?」
「對呀。不需要那東西,還裝模作樣地帶著。」
霓虹燈下,夫人的側臉似乎很紅。
「不過,女人的心理確實怪。你想,有月經的時候,真的是不勝其煩。現在沒有了,反倒想帶上那東西。」
「你說是不是很麻煩?」
走到五丁目的街口,兩人駐足讓過兩部車,然後橫穿馬路。
「你有沒有這樣的念頭?」
「沒有……」
「是嗎?看來就我異常。」
「別這樣說。」
「不過,說起來也真怪,包裹裝了那東西,心裡就踏實了。」
冬子有點明白夫人的心情,她點點頭。
不一會,兩人來到晴海大道。也許是星期六的緣故,有樂町車站附近,成雙結對的年輕人很惹人注目。剛過九點,都市的夜生活現在開始拉開序幕。
「你還要回去?」
霓虹燈下,夫人表情孤寂。
「請原諒。」
「攔部車先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
冬子搖手拒絕,可夫人不由分說招手停了一部的士。
夫人家所在的代官山和參宮橋大致一個方向。「你近,先送你。」夫人這麼說,冬子也不好堅持。
沒辦法,不上車是不行的了。
「我總覺得就這樣回家未免太可惜了。」
夫人對著光怪陸離的街道,尚自意猶未盡。
「今晚教授不回家。」
「我懶得管他。」
冬子試探著問起教授,夫人似乎不願多談。
車子過了霞關,駛向六本木。夫人向冬子靠靠。
「自上次以後,你再沒來過我家,我一直等著你呢。」
「對不起。」
冬子想起與夫人親熱的情景,不由漲紅了臉。
「表演已經過去,你也該有些空了吧?」
「也許吧……」
「我想跟你再好好親熱親熱。」
聽著夫人的耳語,冬子不由得僵直了身體。
「與自私的男人相比,還是女人跟女人好吧?」
跟男人在一起,麻煩自然是要麻煩一些。但女人之間的性事,總似乎有點空洞的感覺。
「我看你還是就這樣直接到我家算了。」
「可是——」
「累了的話,就住一晚再走嘛。我丈夫你不必介意。現在我們倆不但分居,而且分床了。」
「兩個人不住一個房間?」
「那個寡情薄義的傢伙,是我要與他分居的。」
看來,夫人和教授之間關係相當緊張。
「嗯,去我家啦。」
「我今晚是真的累了。」
「你不是等一下去和貴志相會吧?」
「怎麼可能呢……」
天機被道破,冬子嚥了口唾沫。夫人望著前方說:
「嗨,也難怪。你們並沒有真正分手吧?」
「當然啦,有男人還要女人幹嘛。」
冬子沒有接腔。車子沿著青山街駛向漢谷方向。
「我現在回去,真的是無所事事。」
夫人接下來自言自語似的說:
「我看我還是先在青山下吧,喝點酒再回去。」
「這麼晚了,不要緊吧?」
「我這麼一個老太婆,有哪個男人會看上我呢?」
夫人說完,招呼司機停車,下了車。
與夫人分手後,冬子徑直奔「BellPocket」,貴志正和老闆娘對酌。
「對不起,我來晚了。」
「中山夫人乖乖地回去了?」
「她說要再玩玩才回去,在青山下了車。」
「她還和以前一樣,精力旺盛得很哪。」
貴志苦笑著說。冬子要了一杯加水威士忌。
「剛才辛苦你了。」
冬子叫的加水威士忌來了,貴志舉了舉杯子,表示乾杯之意。
「她這個樣子,中山教授不願搭理她也就不足為奇了。」
「可是,是因為教授太風流,夫人才這樣子的啊。」
「其實也不盡然。」
貴志知不知道夫人也失去了子宮呢?冬子突然想證實一下。
「中山夫人做了手術的吧?」
「你咋知道的?」
「聽夫人講的。她說,自那以後,教授就風流起來了。」
「不對。放縱自己的是夫人。」
「是真的?」
「她說,反正不會懷孕了,還顧慮什麼呢?」
「倒也是。不過,聽她講,是教授冷淡她,她才這樣縱慾的。」
「我是聽教授說的,可能只是一面之辭。實際情況也許並非如此。」
「也有可能是在那之後,她才變得放縱起來的。」
「一種滿不在乎,徹底看穿的心態使然吧。」
「一般來講,大多數人都和你一樣,顧慮重重,從而變得禁慾起來。也有極少部分像夫人那樣縱情去玩。」
「不過,假如她丈夫對她溫柔一點的話……」
「那倒是。總之,做完手術後,她變化可大啦。」
不單是夫人,誰做了那種手術,都難免會發生變化。
冬子喝下一口加水威士忌。
腦海中忽然閃現出夫人在街上躅躅獨行的情景。
貴志說,手術後夫人就放縱了,難道果真如此?換句話說,即使是真的放縱了,應該說也是手術之故吧。
現在冬子無意一味指責夫人。
「籐井太太也做了手術。」
「什麼時候?」
「大約一周以前,據說手術順利。」
「也是全部摘除?」
「聽說是。」
冬子眼前浮現出在福岡見過的籐井的娃娃臉。
「聽他講,做手術時,他太太害怕,要他陪著,所以他一直在場。醫生也講,既是要摘除,哪裡有毛病,看看清楚也好。」
「他都看到了?」
「第一次看做手術,他真的大吃一驚。」
妻子做手術時,丈夫在場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呢?想到此,冬子不禁打了個寒噤。
「看過之後,他也就心淨了。」
貴志換上烈性白蘭地。冬子端起第二杯加水威士忌喝了一口。
「對了,今天船津那小子沒來看表演。」
「為什麼船津他……」
「你給我的兩張票,我給了他一張。」
冬子給貴志兩張票,原意是讓貴志和太太或其他女人一道來。
「船津對帽子並無興趣呀。」
「可他迷戀著你呢……」
「別開玩笑!」
「你急什麼?女人被男人喜歡有何不好?」
「什麼呀……」
冬子像喝藥一樣喝下加水威士忌。貴志喝著白蘭地。稍頃,他轉向冬子道:
「你是不是還放下不那件事?」
「什麼事?」
「手術,還有其他的一些事兒。」
「你要想開,不要老記掛著這事。」
冬子想,船律講的那些話告訴貴志聽也好,自己一直憋悶著也不是辦法。
「那個……」
冬子呷了一口剛添過的加水威士忌。
「代代木那家醫院,名聲好像不大好。」
「為什麼呢?」
「聽說他們濫做手術,是一家只重金錢的醫院。我那手術也是,聽說根本不必摘除子宮……」
「你聽誰說的?」
「有個熟人幫我調查過。」
「他說你的手術有些蹊蹺,是吧?」
「現在還不能做結論。那家醫院裡有個認識的醫生,他說幫忙查清。」
「你有沒有托他幫忙?」
「這個……」
「我看還是算了吧。」
「你真想弄清楚,那也沒有辦法。不過,你有沒有信心,無論結果如何,你都泰然處之?」
經此一問,冬子還真覺得沒有自信。
「如果確係錯誤摘除,當然不能善罷甘休。
但這會成為你長期的心理負擔。而且,即使是你查明了,又能有多大意義呢?」
貴志的話確有其道理。那個時候,就不再是醫療過失這麼簡單的問題了。病倒在其次,關鍵是在心靈深處留下陰影,並進而影響到男女交往問題。
「你應該力求盡快忘記此事。」
的確,對冬子來說,現在重要的不是搞清手術真相,而是要忘記手術這件事。
「告訴自己,手術之後,我還是我。」
貴志端起酒杯,以開導的口吻說道。
冬子點著一支煙。抽完時,時鐘指向了十點。
「今晚什麼打算?」
「直接回家。」
「嗯。」
今晚即使貴志想留她,冬子也無意前往。在身心都沒有康復以前,她不想與之太過親密。
但當他看到貴志並不是堅持時,又覺得心裡不是滋味。雖說拒絕之心已決,但對方真的不堅持,便又有了一種失落感。
「咱們走吧。」
貴志起身離去,冬子相跟著出了店門。外面正下著小雨。
進入三月份以後,晴雨天氣兩三天一個輪換。
「還挺冷的。」
貴志說著,豎起大衣領子。沿霞町方向走出不遠,有的士駛來。
「我送你回去。」
冬子也不推辭,先上了車。
「剛才你說正調查醫院,除了那個人,沒旁人知道吧?」
「嗯……」
「如果真的有差錯,我必須向你道歉。」
「你?」
「當初是我介紹你去那家醫院的。」
「可現在醫院已經易主了……」
「我認識的那個醫生去年突然死了,醫院也易幟改姓了。」
「對,院長也換了。」
「要是以前那個醫生,我倒是可以向他查查。沒想到醫生換了,會幹這種缺德事。」
「是啊。」
「總而言之,忘掉這件事。」
「我曉得了。」
「下次還一起去旅遊吧。北海道,怎麼樣?」
「我倒真想去看看。」
「再暖和點,我們就去。」
冬子知道貴志的良苦用心。其實,冬子的障礙與貴志沒有關係,這是冬子或醫生的責任。
但貴志現在竭力想撫平這個創傷。是他將冬子從一個無知少女變成了女人,卻未能與之結為夫妻。貴志很歉疚,他想藉此機會予以補償。
進入三月下旬,便開始收到花信了。
據說今年染井吉野櫻花要比往年開得早一些,但到了四月初,天氣驟然轉冷,含苞欲放的花蕾又都蔫了。不過,五號星期六那天開始,東京城內的櫻花「忽」的一下子全開放了。
從參宮橋到原宿道路的兩旁的櫻花,也在六號星期天這天競相開放了。
冬子每見到櫻花,在驚歎其美麗的同時總有一種不堪忍受的感覺。
為什麼櫻花要這樣拼了命似地開呢?自自然然,悠閒舒適的去開又有何不可呢?
但是,櫻花似乎不似人類這麼國通。開的時候,驚艷一時;然後便驟然消失,芳蹤無覓。
男人們激賞這種爽快,將之定為日本的國花。這體現出日本男性推崇的執著精神,但觀者卻頗不輕鬆。
冬子更喜歡閒適一點的花。諸如含羞草啦,小毛球啦,這類花徐徐開放,花期很長。
一般而言,女性沒有男性那麼喜歡櫻花。
雖說女性也覺得櫻花美麗,爽潔,但這有別於男性對櫻花的觀感。
對待花的這種不同態度,也許與男性和女性的生存方式不同有關。
女人從思春期開始便進入了花季。其時艷壓群芳,但時間短暫。
與此相對,男性卻似乎沒有花開爛漫的時期,似敗不敗,花期很長。
女人看到櫻花,觸景生情,頓生美麗不足恃之感。花與人似,自然生出逃避的念頭。
相反的,男性之所以憧憬櫻花,恐怕正由於男性與這種爽潔無緣之故。
男人如同含羞草和小毛球一樣,花期很長,故此可以若無其事地大讚櫻花。
冬子對櫻花在生理感覺上難以接受,也許正是這個道理。看著爭奇鬥妍,壓枝鬧春的櫻花,冬子總感覺有說不出的悲涼。滿腦子充斥的只有頃刻即要凋零的虛無感覺。
冬子對今年的櫻花尤覺感傷。身體從外到內,都產生了青春將逝的感覺。這種感覺與櫻花互為映照,便更趨強烈了。
冬子為櫻花之美所感動了。觸景生情,她不敢在櫻花樹下久留,每次都是匆匆而過。
還是醜陋點的世界好些。渾渾噩噩,怨念紛陳的世界反倒會令人平靜。
不知為什麼,這段時間,冬子有些破罐破摔,走哪算哪的感覺。
神宮林子中的櫻花滿開那天午後,中山夫人來了電話。
「上次那帽子,情況怎麼樣?」
夫人問的可能是上次出展的帽子。
「托您的福,帶簷帽已經出嫁,那頂釣鍾帽還待字閨中。」
「還在店裡吧?」
「是啊。」
帶簷帽是面向大眾的,但釣鍾帽平常外出時卻有些戴不出去。野外派對或是遊園會時倒挺合適,但一般人極少出席這種聚會。
參加表演的模特和一個女演員曾來看過,但沒明說要買。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買了吧。掛在那裡當擺設,豈不是太浪費了。」
的確,如果賣不掉,費工費力所做的這件商品也就白費了。
不過,冬子並不是太急出手。花了偌大精力創作的東西,她倒希望一直留住。
「方便的話,你幫我過來,好不好?」
「送到你家裡?」
「帽子那麼大,有點費事。不過,坐車也就一眨眼功夫就到了。」
夫人的做法很巧妙。其實,她的意圖很明顯,就是以買帽子為由,邀冬子上她家裡來。
「今晚或者明天都可以,你看呢?」
她這樣講,冬子也不好拒絕。
「好吧,就明天吧。」
「七點鐘左右,行嗎」
「行!」
冬子有點怕去中山夫人家。她怕說著說著話,又像上次那樣,稀里糊塗地陷入異常的關係中去。
不過,內心裡她也有接受夫人愛撫的期待。
翌日,冬子將釣鍾帽裝入圓形帽盒,出了店門。
來到大街上,很快便攔到了一部的士。到達夫人家時,七點剛過。
「請進。」
夫人身著斜紋格子長裙,上穿一件同樣質料的襯衣。她笑吟吟地迎了出來。
「正等你呢。」
冬子馬上被請進靠大門的客廳裡面。
「教授呢?」
「別管他,今晚他很晚回來。對了,你還沒吃飯吧。」
「我傍晚吃過了。」
「那就喝點葡萄酒吧。」
夫人手腳麻利,三兩下已在桌子上擺好了酒杯。
冬子把釣鍾帽從帽盒裡拿出來。
「先試戴一下帽子吧。」
夫人從冬子手裡接過帽子,撲到鏡子跟前。
「怎麼樣?」
「不錯,很合襯您。」
「再看看。」
夫人全身照著鏡子,正面照完照側面。
「是不是稍稍向右斜一點好?」
「因為帽邊是向上翻起的,稍微壓低點可能會好些。」
冬子站在一側為其正了正帽子。
「有道理,是這樣好看些。」
「配上深色晚裝會更見效果。」
「是啊。」
夫人又左邊照了照,右邊照了照。
「我很滿意。不過,肯定很貴吧?」
「您買我很樂意,打個折扣給您吧。」
「我先生知道了,肯定又要罵我了。」
夫人做出為難的表情,但顯然她並不真的在意。
她丈夫中山教授是地道的東京人,從父母那裡繼承了不少土地和房產。做教授的工資只是供他零花而已。
「得多少錢?」
「其實我也不大清楚。」
「若是普通帽子,根據材料費馬上可以算出,但這頂帽子用了厚氈,而且是手工縫製。」
尤其是出展的東西,設計和做工都很考究,很難講多少價錢才算合適。
「五萬日元,怎麼樣?」
「好,就五萬日元吧。」
如果是普通帽子的話,這個價錢是挺貴的。但這頂帽子花了差不多整整一周的時間才做好,細算一下,應該算是很便宜了。
「這帽子歸我了?」
「當然歸您啦!」
「不這樣花花他的錢,讓他一個人胡天胡地,豈不是太不公平了?」
夫人買下這頂帽子,似乎是在跟教授賭氣。
「我給您送個新的盒子來。」
「不用了,這個就行。」
「這盒子是我臨進拿來裝的。」
「那就麻煩你了。」
夫人給林子裡斟上酒。
「這個事就這樣定了。咱們喝酒吧。」
「謝謝您。」
「今天不急回去,啊?」
「您不方便吧?」
「別介意我丈夫,他很晚回來。今天我不會放你走的。」
被夫人盯住著,冬子身體中剎那間產生了一種過電一樣的震顫感覺。
「今天我非灌醉你不可。」
「那可不行,求你千萬別這樣。」
「你是個乖孩子,從來不露真相。」
「這……」
「你不必掩飾,沒事的。你的情況,我都瞭解。」
可能是有過肌膚相親的經歷,夫人很自信。她意味深長地笑著。
「你不想我?」
「你肯定想我了。」
說不想是假的。酒醉回家或是一個人夜半醒來,冬子常常會胡思亂想一通。甚至曾經有過中山夫人雪白的手扶弄她的乳房的錯覺。
「自上次以後,你都怎麼過的?」
夫人從對面的座位上坐過來冬子身邊。
「有沒有和男人上過床?」
「沒有……」
「一般的摟摟抱抱總是有的吧?」
夫人含笑的眼睛湊到了冬子鼻子尖上。
「男人好還是女人好?」
此時,夫人的手已在撫弄冬子的頭髮。
「與男人比起來,還是我好吧?」
冬子心裡雖在抗拒,但身體卻像被捆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女人又溫柔,又體貼,也不猛烈……」
說到此,突然,夫人的唇湊到了冬子的耳根。
「你慢慢閉上眼睛感覺一下。」
冬子依言閉上眼睛。
「我會極盡溫柔,把你侍候服貼為止。」
隨著輕柔的氣息,夫人的聲音像咒語一般流入冬子的耳朵。
「別緊張,放鬆。」
「別動……走,咱們過那邊吧。」
夫人站起身,拉過冬子的手。
冬子就這樣像被奉上祭壇的犧牲品,被帶入裡面的臥室。
再往後,冬子就失去了時間概念。
冬子被夫人的手指和舌頭抓捏著,翻弄著,時不時地快意地呻喚著。她柔軟纖細的身體像弦一樣地繃緊,像弓一樣地彎曲。
她雖然嘴裡在喊著:「別這樣,快別這樣。」身體卻在迎合和鼓勵這種行為。
女人之間的愛是沒有止境的。
只有當其中一人疲累不堪,支撐不住倒下來時,做愛才會結束。
大汗淋漓,氣喘噓噓,小聲的呻吟此起彼伏。終於,兩個雪白的胴體陷入了深海的靜寂之中。
巔狂過後好一陣子,冬子還趴伏在床上一動不動。
這次,先起身離開床的還是夫人。
「你再歇會吧。」
夫人用浴巾裹住身子去了洗澡間。冬子幾分鐘後也起了身。
夫人這樣做,並不單單因為她是這裡的主人。
在整個行為過程中,主導權始終掌握在夫人手中。雖說都是女人,但引導者是夫人,冬子只是被動接受。有時,夫人也會要求冬子愛撫她,但時間都不長。
總之,夫人是男角,冬子則是純粹的女角,夫人顛鸞倒鳳,冬子夫唱婦隨。
回復正常意識——從性事中清醒過來的快慢之差,正是這種角色的反映。
另外也還有一個原因,冬子害怕清醒。抬起頭,下了床,馬上便被拉回現實世界。清醒的一瞬間,剛才自己做過的事便如暴露在陽光之下一般。
一種做了醜事的羞愧之意油然而生。冬子極力想迴避這一點。
怕歸怕,老趴在床上也不是辦法。
門響了一下,夫人走了進來。
「起來了?」
新浴的夫人身上散發出一股怡人的香波味道。
「喏,你去沖沖吧。」
夫人柔聲招呼。這已遠非帽子店的主顧與店主之間的那種關係,只有擁有共同的愛的秘密的兩個女性之間才有這種親暱。
冬子順從地起身用浴巾圍住身體。
「感覺不錯吧?」
「今天比上次過癮。」
夫人將冬子柔軟的頭髮分往兩邊。
「開不開心?」
「嗯……」
「你真是一個惹人憐愛的可人呀!」
「嬌小,質樸,卻非常敏感。」
「快別講了……」
「我在誇你呢,小貓。」
夫人說著,撩起冬子的頭髮,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
冬子沐浴完,夫人已在桌子上擺好啤酒、桔子等她。
「過來喝酒吧。」
「我該……」
「早著呢!」
夫人只管倒上啤酒。也許是愛慾過後新浴的緣故,第一杯入口沁人心脾。
「很好喝吧?」
夫人狡獪地笑笑。
「你和女人還是第一次做這事吧?」
「嗯……」
「這個跟與男人的那種不同,不過也非常痛快。你有沒有覺得不過癮?」
「沒有……」
冬子微微搖搖頭。
的確,這與跟男人做愛時有些不同。愉悅倒是愉悅,但總覺得沒有完全滿足,似乎缺點什麼似的。但這樣也好,有一種餘韻無窮的感覺。
「老實講,女人跟女人呢,心情很放鬆。」
冬子輕輕頷首。
與男人做愛,確有很多顧慮。有時甚至會比較緊張,但跟夫人在一起就沒有這種感覺。
兩人都明白對方的心思,所以不必相互猜測,也沒什麼顧慮。只要不在乎因為女人這種非正常關係,反倒是更自在。
「你很敏感。和貴志在一起時,是不是也這樣?」
「沒有……」
「真讓人嫉妒。所以,貴志捨不得離開你。」
「不是。」
以前是以前,現在冬子的身體,半點激情也沒有。
「你做過手術之後,是不是更易衝動了?」
「沒有。」
「要講實話喲。我以前感覺一般,可做了手術後,感覺真是奇妙。」
「真的?」
「可能是沒了顧慮,心中踏實的原因吧。因為性感覺太好了,我丈夫反倒懷疑是我裝出來的。」
「放跑我們這樣的好女人,男人們可真蠢。」
同一種病,接受同樣的手術,結果卻因人而異。夫人說她性感覺更豐富了,可冬子卻變成了性冷淡。若兩個人做的是不同的手術也就罷了,可聽醫生講二者沒有不同。
可為什麼雙方在性方面的表現卻如此大相逕庭呢?
如果兩人接受的是同樣的手術,那麼出現這種差異就只能在精神方面找原因了。難道說心理不同,對性的感覺便會如此迥然相異嗎?
的確,女人的身體和男人相比,就真的是大異其趣。
舉個例子說吧,即使是同一種行為,比如同自己喜歡的人做愛和同討厭的人做愛相比,快感可說是天差地遠。
就行為本身而言,並無多大差別。但結果卻是前者享受到了巨大的幸福感,而後者卻只有生不如死的厭惡感。
但是男人在這種事情上卻甚少差別。
雖然也存在喜不喜歡的問題,但卻不像女人那樣執著。
認識貴志後,冬子瞭解男人為什麼可以與自己討厭的女人性交。這一點,不像女人那樣有潔癖。
不單只是好惡的問題。女人在有心事時,或是擔心懷孕,或是存在怕讓對方失望的顧慮時,可能會提不起興趣。再具體舉例的話,比如顧慮周圍有人,甚至有照明燈具不合心意,便有可能興味索然。
當然,男人有心事時,或是工作方面有什麼事放不下時,也會好事難成。這一點,兩性也許是一樣的。
總而言之,性的愉悅不單單取決於肉體因素,精神安定也十分重要。
而冬子和夫人的差異,其根源可能也正在於此。
不過,冬子有一事不明。那就是為什麼跟夫人在一起能興奮起來,和貴志在一起時卻得不到滿足。
和女性一起,可以達到某種程度的興奮,和男人在一起卻喚不起熱情,這顯然不是好惡使然。
若問冬子夫人和貴志更喜歡哪個,她肯定選擇貴志。如果貴志現在能滿足她,她說不定會馬上離開夫人。畢竟還是和男人在一起身心正常。
但實際情況是現在和夫人一起可以感到性興奮。
為什麼會這樣呢……
貴志和夫人的區別之處在於愛的方式。過程當中倒無大差別,只是最終貴志會佔有冬子。但是和夫人一起,就只是愛撫,沒有後來的佔有行為。
因為只有愛撫,所以冬子就可以放心地一切隨夫喜歡。
但是和貴志一起時就不能這樣了。接受貴志以後,腦袋中總擔心貴志失望,一直會忐忑不安。
「說實話,你很可愛。」
夫人又打量了一下冬子。
「這種事貴志若知道了,肯定會不高興的吧?」
這確實跟貴志說不得。
「與男人相比,這也許不夠刺激。不過,請你別忘了我。」
「多找些機會,兩個人聚聚。」
夫人現在希望這樣。但她可是見風轉舵的人。若有了中意的男人,她可能馬上會轉就新歡。要知道,夫人跟男人在一起也一樣亢奮不已。
「女人真是奇怪,生了孩子,或是僅僅因為做了一個毫不相干的手術,對性的感覺便會不同。」
「什麼不同?」
「當然是變好起來了。也有些女的流產後反倒好起來了。」
「真的?」
「真的。我的朋友當中,就有幾個人是這樣的情況。不過,我可不喜歡。」
夫人淡然一笑。
「女人就這樣,不停地在流動。」
「流動?」
「對,不停留在一個地方。心情和身體每天都不同。一種動態的感覺。」
夫人所言,倒不難理解。
冬子的身體和心情也是每天不同。雖說身體是自己的,但自己卻不能預測明天將如何。今天舒心愜意,並不能代表明天便不會心煩意躁,氣急敗壞。
「男人你怎麼看?」
「男人就好比是從不收拾的床鋪,一成不變,又髒又粗鄙。」
「你怎麼這麼說男人呢……」
「不過,這也正是他們可愛的地方。」
夫人接下去說。
「一日三變讓人受不了,可一成不變又會使人感到無聊。」
「此話怎講?」
「你想吧,男人從年輕到年老,做那種事時的快樂幾乎是一樣的。這一點和女人不同,沒有一點深髓的感覺。」
突然,門口的門鈴響了。
「可能是他回來了。」
夫人看著門的方向,這樣猜道。
「是教授回來了吧?我告辭了。」
「別管他,不妨事的。」
夫人用手止住冬子,走過去開門。
冬子看了看手錶,已經十一點了。與夫人顛狂過後,又這樣晤談,不經意間已過去了四個小時。
冬子剛整理好頭髮,夫人和中山教授便一起進來了。教授著一身碳灰色西裝,顯得非常合體。
「啊,請坐請坐。」
可能是在哪裡喝了酒,教授臉色很紅,情緒好像也不錯。
「要知道冬子小姐您來了,我會早點回來的。」
「我也該告辭了。」
「你慢坐,不要緊的。我換換衣服。」
教授說著進了裡面的會客房。
冬子這是第三次見到教授。第一次是和貴志、夫人一起吃飯時,第二次他和夫人一起來到店裡。
雖說是大學教授,可能因為其專業是建築的關係,他一點不迂腐,看上去非常幹練。
教授換了和服,很快就出來了。
「好久不見了。」
冬子施禮問好。教授點點頭。
「一點沒變。你什麼時候都讓人覺得美。」
「您開玩笑了。」
「不,我講真的。貴志不願離開你一點也不奇怪。」
教授說著,點著手中的煙。
「冬子小姐把帽子給我送來了,就是上次展出的那頂。」
夫人從盒子裡把帽子盒出來給教授看。
「你看,很漂亮吧?」
「很時髦。不會是你戴吧?」
「你講什麼呀,不是我戴誰戴?」
夫人把帽子戴到頭上。
「怎麼樣……」
「我看你還是別戴了。」
「當然了,和你一起時我肯定不會戴。」
「我正希望如此。」
「和更年輕的人一起時,戴上效果一定不錯。」
「不要做那些讓我丟臉的事。」
「丟臉的事,你不正在做嗎?」
不知是玩笑還是當真,兩人很快就吵上了。
教授轉向冬子道:
「你與這樣不通情理的人打交道,肯定很煩吧?」
「哪能呢。她一直很關照我。」
作為冬子來說,也只能這樣說。
約十分鐘後,冬子出了中山夫人家。
「晚安。」
夫人道別的聲音沒入黑暗的夜空,身後的門關上了。
冬子走到大街上,透過茂密的林木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座豪宅。
這一帶是澀谷的高尚住宅區,每座房子都佔地很大。對普通百姓來講,是可望不可及的。
從外面看,裡面住的人好像都很幸福,其實並不盡然。起碼,中山夫婦二人之間就存在難以彌合的裂縫。
教授年屆五十,夫人也已過了四十。
他們都已到了人生的成熟期,關係卻越搞越僵,這是何道理呢?
理由可能有很多。但直接原因應該是夫人的手術。聽說自子宮摘除以後,夫人性慾亢進,而教授則退避三舍。
究竟這個手術對兩人意味著什麼呢?
冬子越想越不明白。
醫療和手術是為了治病而存在的。賴因有此,惡疾始有剋星,患者才得健康。
但這只是一個方面。現在,夫婦兩人關係變冷,並逐漸反目,能說這種醫療是健全的嗎?況且單單是身體健康了便一了百了了嗎?
醫療應該不僅僅是治療肉體上的疾患,更應該醫療心理創傷。不僅治病,而且治人。
不過,現在的醫生哪管這麼多。他們對病可能有興趣,對病人卻少有關心。
他們不瞭解病人個個心理不同,心靈都受了傷害。或者也許知道,卻無視這種情況。可能他們認為這與醫生無關。
他們如果真的這樣想,是不是不負責任呢?
當然,要求醫生對患者手術後的性生活負責也許是過份了點。
不過,希望醫生能設身處地地為患者考慮,採取簡單的應付支差的辦法顯然不妥。
想是這樣想,具體應該怎麼辦,冬子也不甚了了。
至少,她希望醫生能多關心關心患者的心理問題。尤其是與性有關的病,更應體貼患者。
中山夫妻的不和,應該講與將其推出門外,不加理睬的醫生也有一定關係。
冬子打著中山夫人的旗號,考慮的卻是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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