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信 赫赫武功的五十天戰爭 (1) 文 / 大江健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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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父親=神官沒有把以前的女江湖藝人出身的我們的母親作為正室,可是他在一天半夜,為了研究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傳承而累得精疲力竭,說著醉言醉語,從峽谷最高處的三島神社的社務所,把她那龐大的身軀運到每次下大雨必然遭水泡的我們那個家,結果生下了我和你這對雙胞胎,我們倆和哥哥弟弟們一樣,也是由峽谷的婦女們共同照養的。生活能力很差的母親在峽谷的期間就是這樣。父親=神官把母親從峽谷流放出去之後,我們更成了峽谷婦女們養育的共同的孩子了。父親=神官既然蓄意讓我當一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讓你當破壞人的巫女,那麼,我們什麼都依靠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共同社會,大概完全合乎培育後代的意圖吧。不過,在父親=神官和母親的孩子們之中,我和你這對孿生子被峽谷的女人們當作共同的孩子看待,歷史上是有根據的。作為歷史的寫作者,把自己也編進歷史,這個辦法並不妥當,妹妹,但是我還不能不這麼辦。從此以後,我給把恢復到狗那麼大的破壞人放在膝上的你所寫的信,內容全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和大日本帝國之間全面戰爭的事,對於被外部世界的歷史抹殺了的這個戰爭,僅存的微乎其微的史料,就是戶籍上關於我們這對孿生兒的記載方式。
我們這對孿生兒的戶籍之奇妙不在其他,既然是孿生兒當然有男兒、女兒的區別,當然是同年月日出生的,妙就妙在我們乍一看也覺得名字幾乎一樣:露巳、露己。然而這卻不是出於偶然。村莊=國家=小宇宙同大日本帝國的全面戰爭,打了整整五十天,初戰告捷,終於慘敗,此後四十年,走的是每下愈況的衰微之路。之所以給我們起這樣的名字,純粹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老人們的主意,利用這次戰爭之後才出生的我們這樣的孩子而且又是孿生兒,表示對戰勝國的大日本帝國一定報復。
本來,這種報復在全面戰爭徹底失敗的情況下,我們當地的成員大多喪失了戰鬥意志,以實力進行報復的念頭打消之後,這不過是象徵的行為而已。我們這對雙胞胎為男女兩性,彷彿一個人,又差不多給起了一個名字,這件事如果考慮五十天戰爭的原因,那就可以說的確是個很好的計謀。村莊=國家=小宇宙趁明治初年「血稅暴動」這個機會,把所有成員的戶籍登記都打了埋伏,一概搞成二重制。具體地說就是兩個人在同一個戶籍上,也就是一個戶口人名實際上有兩個人。不錯,我們的土地和人全置於大日本帝國之下了,但是只有實際成員的一半,這是一個很好的發明。這種意圖雖然因為和大日本帝國的全面戰爭遭到失敗而中止過,但是戰後不久的一個階段,就以象徵的形式恢復了。
這種事實際上是不可能發生的,但是我們這對雙胞胎出生之後,峽谷和「在」的新生兒全是雙胞胎,仍然是一組一組地給起個幾乎相同的名字,這樣,戶籍上的實數暫且不管,象徵性的效果就是兩個共有一個戶籍,另一個就能確保不在證明,這就是龜井銘助死後遺志的實現與復活。本來,峽谷和「在」出生的雙胞胎,只有五十天戰爭之後才出生的我們倆,從那以後我們盆地上就沒有出現過生育高蜂,新生兒出生率下降,甚至在近二十年內出現了奇怪事態:不論峽谷也不論「在」,連一個新生兒也沒有。
起初,父親=神官對於雙胞胎一直沒有出生這件事,歸結為直到靈魂深處全都屈服於大日本帝國的盆地的年輕婦女實在不爭氣所致,因而十分生氣。說是因為害怕如果懷胎和出生了雙胞胎,老人們就用孩子對大日本帝國作咒術的抵抗。父親=神官常常提到這件事,所以,妹妹,那個時候還是個孩子的我,相當的時間裡我居然相信,懷不懷雙胞胎,是用意志能夠控制的。
在這種背景之下,峽谷和「在」極少的孿生兒對我來說就有重要意義了。妹妹,我以為因為我和你是雙胞胎,就決定了自己事業精神的一面,至於性格的一面,老實說,老人們在五十天戰爭失敗之後對於大日本帝國象徵性的報復,至少在我的人格形成上確實顯示出效果了。
妹妹,你每天淡淡地化妝一番便去社務所,一動不動地在前殿坐一個鐘頭,勵行作為破壞人的巫女必修的訓練,這以後和孩子們玩的時候仍然是一副淡妝模樣,所以你早就引起峽谷和「在」的人們注目了。同樣,我也接受父親=神官一個鐘點的斯巴達教育,這訓練,在我們已經意識到我們是
成對
的緣故之前早就實施了。我是作為將來專寫神話與歷史的人而培養的,我完全相信,像我這樣的人,將來不可能出入於輝煌的場面,也不會像舞台上主角那樣沐浴著腳光。哥哥弟弟們,還有你,無不充分發揮個性地生活著。只有我自己和一個娘胎的大家截然不同,有的婦女們也這麼說。但是,除了父親=神官只讓我每天接受為了將來寫本地神話與歷史的斯巴達式教育之外,我跟常見的孩子並沒有兩樣。我被頑強的牙痛折磨得死去活來,用石片劃開化膿的牙床,吐出連膿帶血的唾沫就疼得暈了過去,而且反覆多次,除此以外我有什麼和別人不同的?我從峽谷出來之後,我以為除了有人說雙胞胎之中走了一個之外,不可能成為當地人閒談的材料。
這樣,我從孩子時代起,就按照父親=神官的教導,不是在歷史的現實中作些什麼事,而是自覺地作一個寫作神話與歷史的人。我說這是父親=神官教導的結果,但是我堅決地加上一項:多虧了老人們在戶籍登記時的象徵行為,給我們這雙胞胎起了兩個幾乎一致的名字。
但是我們當地的老人們對於五十天戰爭慘遭敗北唯一的抵抗,妹妹,便是戶籍登記上耍的花招。老人們想方設法把五十天戰爭的事實從歷史上抹掉的奮鬥中,徹底地幫了大日本帝國的忙。不然,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以來,對於最勇敢、最悲慘事件的五十天戰爭,即使它的經歷者們也會把這期間的記憶忘個精光,成了峽谷和「在」任何人連提都不再提的事。
五十天戰爭同村莊=國家=小宇宙交戰的大日本帝國的國家權力,當然想千方百計地抹掉五十天戰爭的事實,湮沒其證據,為此而實施了嚴密的言論鎮壓。對於戰敗的村莊=國家=小宇宙是不須多說的了,即使對於發源於峽谷的河流全部流域以及海邊的地方城市,也照樣實行。特別是對於參加五十天戰爭的軍官、士兵們的處理更加徹底。他們參加了五十天戰爭之後,全都被派往滿洲、中國以及南洋。這些參加五十天戰爭的人,直到太平洋戰爭結束之後,連一個活著回國的兵也沒有。五十天戰爭時的鎮壓者軍官和士兵們,在國境之外彷徨了十多年,現在他們的處境雖然不在戰爭之中,然而那一場戰爭的記憶卻是難以忘懷,只是說不出口來而已。我想,戰敗之後加入當地的軍隊,或者留在孤島熱帶叢林裡的那些少數官兵,就有參加過五十天戰爭的人。參加過五十天戰爭的官兵之所以那樣懼怕他們的國家,甚至想從它的控制之下逃出去,是因為大日本帝國一向對這些人嚴加管束的結果。他們由於五十天戰爭之前對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情況不摸底,以及過於相信自己的戰鬥力,使大日本帝國軍隊初戰遭到很大犧牲。經過這場戰爭終於活下來的官兵們以為,參加這個作戰行動本身就是命運決定的,儘管活下來了,然而他們受難的時間也最長。即使由於太平洋戰爭敗北,大日本帝國對他們的束縛解除了,他們也復員了,但是對於五十天戰爭依然保持沉默。這可能是因為他們長期以來遭受壓制,把他們培養成了這樣的人,還有可能是五十天戰爭的後半期,對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居民大肆鎮壓,這樣,他們作為個人就必須承擔戰爭鎮壓責任,表明了他們的恥辱。五十天戰爭開始的時候,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軍隊,用堤堰攔住的河水製造洪水,實行洪水戰術,因此獲得突出的勝利,反映創建時期神話的這次作戰,不僅給予大日本帝國的軍隊以很大的損傷,而且使下游廣大地區遭受嚴重氾濫之災。但是,國家權力對於這次氾濫之災實行全面封鎖,嚴防這一情報傳播。妹妹,五十天戰爭那年,從梅雨期到夏季,不僅軍隊沿著河流朝我們這裡進發,而且由於大水氾濫,沿河流域的大片農田被毀,這些,根本沒有報道過。各市、鎮、村的警察對於受水災的人們說,水災的危害微乎其微,可以說根本沒有洪水。根本沒有洪水而造謠生事者,必須懲罰,為此竟開展了所謂的宣撫工作。但是,洪水在該流域的記錄裡根本沒當回事,只是遙遠的傳承裡讓人想起曾經有過很臭的黑洪水,黑洪水給流域造成過災害。據說這次氾濫是堤堰放出的大量的水。這只能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軍隊,在五十天戰爭開始時周到準備的作戰行動。然而五十天戰爭開始時,這次放水致使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一個連被沖走,重裝備的官兵全都淹死。此項作戰,確實是成敗各半的計劃。妹妹,準備階段的作戰根據,只是破壞人在老人們的夢中出現時說的話。這是以外地人的身份,以特殊的形式參加五十天戰爭的父親=神官這樣告訴我的。
這年五月初,天剛亮的時候,峽谷和「在」的老人們作了同一個夢。夢的開頭是長期不在的破壞人告訴老人們,他現在已經回到蠟庫來了。作了這個夢的老人們早晨起來頭一宗事情就是趕往蠟庫,封鎖了那裡,甚至孩子們也禁止出入,讓女人們給破壞人運送吃的東西。用如此這般的象徵性行為把夢境內外的事情就聯繫在一起了。
緊接著是當天晚上的夢,老人們都夢見了盡人皆知的破壞人成了巨人,小山一般地面對著大家,在昏暗的光線中慢慢揚起他那大頭,發出如下指令:「再過一個半月,縣知事認為處於非常時刻,需要兵力,或者為了警備需要軍備時,可能致函師長或旅長,要求出兵,他不論按哪一條款都能要求軍隊為治安工作而出動!為了予以迎頭痛擊,把峽谷的
瓶頸
處用石頭和土堵住,把峽谷的水全儲存在那裡!如果不用推土機把峽谷的
瓶頸
堵上,而且如果不在二十天之內完成工事,霪雨連綿時期就一籌莫展!」從第二天早晨開始,峽谷和「在」的人總動員的土木工程就開始了。作戰伊始的這項土木工程中,立了大功的是那台法國造的大型推土機。妹妹,我們為什麼買了這架機器,大概有必要跟你說一說原委吧。一個窮鄉僻壤小村的峽谷,為什麼要從法國進口當時世界最先進的大型推土機?在五十天戰爭中,為了和大日本帝國的正規軍能夠打下去,老人們把它當作隱身草,用它運進了武器彈藥以及其他器材,所以正規軍在開頭的洪水作戰中徹底失敗,這才派出聲稱維持治安的一個連的兵力,然而每個兵只能發六十發子彈,所以兩軍在瓶頸處對峙的槍戰中,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隊伍沒有打敗仗。
輸入和走私軍用器材的龐大經費,村莊=國家=小宇宙是如何籌措的呢?原來,從幕府末年到明治初年,輸出木蠟賺的錢,使曾經有過三次暴動的我們當地很快恢復,而且積蓄了大量財富。因為出口木蠟,建立了同歐美的經濟管道。但是木蠟出口已成過去,現在木蠟的生產早已一蹶不振。那麼,既然如此,村莊=國家=小宇宙從哪裡籌措到應付上述非常時期輸入物資所需的資金呢?原來,盆地的老人們在大日本帝國黃金解禁和再次禁止黃金輸出時,把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公共資產全部投進去作美元買賣,賺了巨大財富。抓住再次禁止黃金輸出這個機會,在這次投機活動中大獲成功的駐在紐約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那位老人,按照夢中破壞人的指示,在黃金再次禁止輸出到期之前,根據正確預測完成了佈置。妹妹,當我聽到父親=神官講這個問題時,我立刻感到,自己對破壞人懷有的古代形象,和指揮作美元投機生意的現代人故事,怎麼也難以統一起來。這似乎是由於借助夢的心理因素,因而把古代和現代聯繫在一起的指示方法吧。著眼於這次從黃金解禁到再次禁止黃金輸出的轉換時期而大作美元投機生意,作了不滿五年,然而它卻發揮了支持五十天戰爭的經濟基礎的作用,這應該說確實是破壞人作為戰爭計劃之一環的構想,用夢的形式傳達給大家的。
盆地的出口處,現在稱作
瓶頸
,這裡就是當年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堆積的地方,大型推土機從兩側突出的山丘削土往這狹窄的空間堆積。然而,在整個工程完工之前是不能把水攔住不放的。因為,那樣一來,就等於告訴了下游的村莊和鄉鎮,上游發生了異變。但更重要的是,一放水卻又把建造中的障壁衝垮。因此,動員了峽谷和「在」的孩子和女人們,讓她們各按自己的能力,完成整個計劃中的一項重要作業,這就是,讓她們到竹林裡選伐孟宗竹1,打通竹節,做成三十米長的竹子導管。每十支導管捆在一起,由專門的桶匠做的鐵箍箍緊。打通竹節的工序也是在桶匠的指揮之下完成的。沒過多久就做成五百根導管,把它放在
瓶頸
的底部,也就是把它沉在破壞人經營漁業時建成的大閘那裡。然後用推土機往上面堆土石,這樣,在障壁完成之前水依舊往外流。妹妹,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聽說過,五十天戰爭時用的竹導管仍然埋在河底。傳說那導管裡住著幾百條鰻魚,而且孩子們個個都知道這件事。因此,峽谷的孩子們也不弄清楚是否屬實,便向大閘處搞了一次遠征。五十天戰爭的傳承,就是以這樣隱微的傳承傳達給孩子們的——
1一種很粗的竹子。相傳《二十四孝》中孟宗「哭竹生-」的就是這種竹子,故名——譯注。
即使孩子們和婦女們停下她們分擔的活計時,整個土木工程仍然以很快的速度進展。在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當初擋在盆地入口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地方,建起幾乎和原初的大石塊等等相仿的一座堤堰。妹妹,開往我們當地的公共汽車終點站的盆地入口,一向稱為
瓶頸
,據說現在這個路線已經停止運行了,此處的地形,和五十天戰爭前後相比根本不同了。我們已經看不出五十天戰爭之前,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當時保留下來的
瓶頸的地形。創建時破壞人爆破時造成的
瓶頸
地形,由於五十天戰爭開始時炸掉堤堰而變了形,五十天戰爭結束後,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指揮官認為,
此
地之所以能夠發生大規模的造反,是因為這個
瓶頸
鎖住了這片土地,從外邊看不見盆地裡邊的情況,所以下令把
瓶頸
周圍一律炸掉,把這地方大大地擴展了。
五十天戰爭之後的這次爆破、整地工程和戰爭相比,讓人覺得戰爭不過是一次微不足道的作戰行動而已,因為爆破和整地稱得起是移山填海的大工程。五十天戰爭使村莊=國家=小宇宙毀滅之後,為什麼還把這麼大規模的繁重勞動交給已經疲於戰爭的官兵呢?軍隊確實為戰爭而開到這山地小村,在這裡也確實滯留些日子,但迫在眉睫的是準備中國大陸的戰爭,為了在這地形相似的盆地舉行大演習,由於這次演習的結果,使這一帶的風貌發生如此規模的變化,足見演習的規模之大了。但真的是這樣麼?即使果真如此,為了這規模過大而且對現實沒什麼意義的工程,把五十天戰爭給弄得疲勞不堪的全體官兵投入這項工程的連長,是不是假借這項工程為名,而是另有意圖?這恐怕是另有咒術意義的。實際上,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是大日本帝國的國家權力之下的人難以理解的人,他們徹底地反國家意志很強,不分男女老幼都曾經抵抗過。為了防止再次發生如此奇怪現象,必須把盆地裡這種根深蒂固的力量徹底破壞,這些工程就是實際上為此目的而採取的行動。
然而我卻懷疑,這和已經踩死的蛇還要用石頭把蛇頭砸碎一樣沒意義,令人氣憤的、害怕過了頭的此項破壞作業,實際上充其量不過有微乎其微的咒術效果而已。從五十天戰爭敗北以來,直到今天,我們這片土地一直走向衰退。衰退到這二十年來,不論峽谷也不論「在」,沒有新生的孩子。
五十天戰爭後的破壞之前,兩個探出頭來的山丘上,多年的山杜鵑盛開,覆蓋山體,當初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還在原來的地方,像個楔子的堤堰,用竹子做的導管依然流水。推土機削平了的山腰做成了平地。甚至峽谷和「在」的老人和孩子們都參加了總動員勞動。這是我們這片土地上象徵歷史性轉換的勞動,是徹底的共同勞動,他們把土裝進草袋運走,壘起堤堰。盆地總動員的這項作業,不分晝夜加緊進行,就在往兩個山腰之間填塞土石過程中,梅雨到了。而且這雨不下則已,一下就是連下三個星期,從來沒有晴過一天。就在下個不停的連綿霪雨中,不知從哪裡來的惡臭在盆地開始漂蕩。從堤堰上掉下來的土已經把許多竹子導管堵住了,河水漸被攔住而不能暢其流,以致峽谷成了水庫。因此,相隨而來的措施是必須加固土壩,加厚、加長和加高堤堰的勞動,沒有一個人表示不滿,仍然是共同勞動完成的。五十天戰爭就在眼前的這段時間,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們團結之牢固,「自由時代」結束以後,除了再次發生的暴動之外再也不曾有過。
統一這些人們意志的力量,是出現於老人們夢中的破壞人的指令。必須看到,再加上五十天戰爭的準備行動本身,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的我們當地有關建設神話,使盆地的男女老少獲得了補充式的體驗。當然的事實是村莊=國家=小宇宙創建期的傳承,在人們的心裡已經只是純粹的神話而已。神話的號召力更強大,而且,人們通過每天的共同勞動,更加認識到,那是根據破壞人和創建者們的現實經驗而來的。可以這樣說,所有峽谷和「在」的人,無一不在這準備五十天戰爭期間,通過此項勞動,聯繫個人和集體的想像力,重演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神話。
能夠封閉入口的兩個山丘之間,曾經是那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堆在一起的,破壞人和創建者們溯行到此受阻,不能前進,神話是這麼說的。如果在這
瓶頸
壘起高而厚的土壩,那就和原初時期一樣,從下游根本看不見盆地。然而那個大障礙物終於在大雨中被炸掉了。從此,破壞人打開了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新天地。聯繫這些來思考,那麼,現在為五十天戰爭準備的人們共同勞動,並不是對於外部包圍上來的大日本帝國軍隊僅僅給以絕望的反抗。而是被神話式暗喻的想法所鼓舞,他們想到,這是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創建大可相提並論,也許稱得起本地的最大事業。和當初炸掉大石塊和黑硬土塊一樣。
還有那場大雨。破壞人爆破大石塊和黑硬土塊的時候,煙塵還沒有散盡大雨就沛然而至。這場大雨一連下了五十天,也就是把創建者困在這裡整整五十天,無法抬腳動手。這場大雨造成了洪水,把這裡惡臭根源的沼澤地沖洗乾淨,露出了肥沃土地。此刻共同勞動的人們通過不停地落在他們頭上的雨,充分體會到神話中那場大雨的真正意義。而且,神話中的雨既然給了創建者們開拓我們這片土地以巨大力量,於是他們確信,現在一直下個不停的這場雨也是對自己的援助,所以人們無不高高興興地,加固和保養堤堰。
最後的重要工程是把竹子導管放在土壩深處,這時,峽谷就淹沒在奔騰咆哮的濁流中了。妹妹,最早講過這股濁流的是當時尚未生我們這對雙胞胎的母親。父親=神官拒絕把她作為正室,於是她只好以溫順祥和的表情和舉止,概不拋頭露面,悄悄地住在峽谷最低處的我們那個家。土壩建成蓄水,結果是母親和我的哥哥們只好到峽谷最高處的三島神社的社務所去避難。於是,只在這五十天戰爭的準備期間,受氣的母親和父親=神官在同一屋頂同一帳篷裡生活了,而且母親終於懷上了我們這對雙胞胎。與其說這是母親和父親=神官之間發生了親和力,倒不如說因為準備五十天戰爭,峽谷和「在」的所有人通過共同勞動,產生了休戚與共的感情的具體表現。
像滾開的開水騰騰熱氣一般的大雨籠罩了整個峽谷。巨大的水庫即將竣工的時候,不知原因的臭氣突然愈來愈濃,當然,大家一致想起原初破壞人和創建者們遇到巨大惡臭的神話。然而他們想到土壩的各處已經埋好的炸藥一下子爆炸,攔住的水立刻奔騰而出的濁水立刻變成攻擊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武器,而且威力強大無比,所以對於這惡臭也就忍耐下來。盆地被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堵塞以致成了一片沼澤地的時候,那奇特的惡臭使這裡不曾有過任何有生命的東西,現在壘起堤堰,在峽谷蓄水,水越來越多,臭氣也越來越濃,這種情況使人們想起神話的暗喻,更加相信我們這塊土地上有眼睛看不見的暗中的力量對付五十天的戰爭。峽谷裡積存的水含有大量毒素,成了可以當作武器的水了。堤堰終於完成,那形狀和當年神話中的大石塊和黑硬土塊差不多,像個巨大的楔子一樣插在盆地入口,在堤堰壁上用瀝青寫著八個大字:「不順國神,不逞日入。」這樣的字,不可能是大日本帝國一方的人為了誣陷堤堰以內的人寫的吧。因為這堤堰一直由我們當地的軍隊嚴加守護。妹妹,我願意把它理解為村莊=國家=小宇宙向大日本帝國嚴正提出的宣戰佈告。村莊=國家=小宇宙即使「自由時代」結束以後,也始終堅持它對外部概不洩露它那秘而不宣的真正本質。最明顯的表現就是人們對於外部從來不說,這就是我們新天地的真正名稱。吾和地不過是個假名而已,我雖然是它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但是我只能按照阿波老爹、培利老爹這二人幫創造的村莊=國家=小宇宙這一稱呼記述我們當地的情況。
然而和大日本帝國開始全面戰爭的時候,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人,願意預先表態:我們和你們的根柢不同,我們彼此是異族。於是老人們上溯受天皇國家壓制以前的情況,而且利用關東大震災時以維持治安為名出動大日本帝國軍隊,把朝鮮人當作敵人,公然宣稱「不逞之徒的朝鮮人」這句話,大書特書「不順國神,不逞日人」。現在沿著河流開始溯流而行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即將把他們的戰友曾經雙手沾滿鮮血而名為維持治安的戰爭,強加給村莊=國家=小宇宙。
破壞人通過夢告知老人們的戰爭開始日期終於到了。淹沒了整個峽谷,波濤洶湧,浪擊兩側山腰的濁水,已經把堤堰置於它的耐壓力的極限了。他們派出甘冒自己被漂走的監視哨,派人跑回報告說,大日本帝國的軍隊已經靠近。於是就像當年炸掉大石塊和黑硬土塊一樣,給堤堰的炸藥點了火。一聲巨響之後,帶著惡臭之霧的大量黑水奔騰而下,沿江邊道路而來的大日本帝國陸軍一個混成連全體官兵轉眼之間全被淹死。在箝口令之下,他們的屍體被收容在一起悉數火化,同時也開始了大日本帝國軍隊的第二次作戰行動。至於盆地方面,隨著峽谷的排放乾淨,惡臭的氣味也消失了,人們在士氣高昂之中確立了五十天戰爭的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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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天戰爭剛剛開始,帶有惡臭的黑色洪水吞沒了混成一連的全體官兵和軍馬。彷彿轉眼之間整個連就突然失蹤一般全被消滅。屬於舊藩鎮所在地某團的這個連,曾經對這一流域的許多村的暴動進行過鎮壓,雖然面對大雨,但他們仍舊像破壞人和創建者當年溯行而上那樣,沿著尚未氾濫的河旁道路行軍而來。水位比平時高出三米,河床也寬出來了,水快要漫上道路,這個連的指揮官對路徑為什麼這麼熟呢?這位連長帶著混成一連前來山裡鎮壓,他對於山間小村的人們叛逆意識並沒有多加考慮,也許這一點可以拿來為他全軍覆沒作辯護吧。不過,整個山區連日大雨簡直下成天地一色的程度,難道他對這股龐大的力量,絲毫沒有引起懷疑這可能引起什麼意外而感到不安麼?行軍中的士兵們,在森林的夾縫中走著的時候,大多數人對這彷彿覆蓋整個世界的雨力肯定懷著恐懼。然而他為什麼向他的長官報告的時候還說:這樣的雨,森林裡積蓄的力量,即使皇軍也是難以對抗的力量。緊接著他們就遭到巨響和幽暗的突然襲擊,這時他們立刻發覺自己處在已經包圍了森林的咆哮奔湧的濁水之中,突然而至的大水繼續向下方湧去,人好像被巨大的魔力吸進去一般就死了。那些官兵們的呼喊,軍馬的嘶鳴,大概沒有衝破淹沒森林的黑色狂流的濤聲送進人們的耳朵……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峽谷因爆破堤堰而一瀉千里的黑水,不僅把混成一連沖走,而且給下游帶來遠非單純洪水造成的災難。首先也是直接遭災的便是年幼的孩子們。黑水泡過的鎮和村,許多孩子得了病。醫生們根據症狀診斷為自體中毒,然而那症狀卻是醫生們沒有見過的,十分厲害。孩子兩三天連續發燒,以為是感冒,只排出少量的尿,送到縣立醫院,洗過幾次腎也無濟於事。得病的孩子幸而免於一死的,康復起來也很慢,就像肉體的意志抵抗自然的治療一般。而且一年之後這些地方就出生了各種畸形的孩子。五十天戰爭敗北之後,村莊=國家=小宇宙固然開始趨於衰微,但是屬於大日帝國方面的與此距離不遠的村鎮,五十天戰爭之後也是一蹶不振。既然由洪水開始的這場戰爭消息全被封鎖,自然誰都不能談論,但是人們卻知道得很清楚,那黑色洪水本身是最能說明問題的。黑水的災難緊緊纏著下游的土地和人,人們決不會忘記,黑水給他們帶來的土地長期歉收和人們多災多病。這種現象,從遠處的外地人來看,我們盆地和下游沿河村鎮諸多疲敝全是這場洪水造成的。
軍隊的第二次作戰行動首先是收殮被黑水淹死的混成一連官兵的屍體和軍馬的死骸,而且必須在極其秘密中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為此,立刻出動一個營的官兵,搜索死者屍體。這搜索遺體的事,已如前述,是五十天戰爭的第二階段。尋找遺體的效率很高,相繼發現,並當場焚化。據父親=神官說,屍體之所以很快就找到,多虧那又臭又黑的水幫了忙。而且他說,這不是他個人的想法,而是在人們之間廣為傳佈的看法。我兒童時代就常聽到「膨脹相」這個詞。比如,在水邊看到一隻死溝鼠,肚子鼓脹,皮毛黝黑,人們就說那是一副膨脹相。這個詞在我們當地用它來說明五十天戰爭初戰時死於黑水氾濫的官兵們屍體形狀,儘管我是個孩子,我也注意到它的意思了。
「膨脹相」的一般意義,在《九相詩畫卷》中可以看到。死者的肉體膨脹且黑,表明了這是腐敗的第一階段。然而盆地的人,屍體在白骨化之前沒有這個「膨脹相」階段。五十天戰爭因黑水氾濫而死的官兵們的屍體獨具此相。所以人們用膨脹相一詞特指那些人的屍體。因為洪水之後找到的那些官兵屍體全是黑而膨脹的,和一般溺死者根本不同。尋找這樣的屍體只要沒有被稀泥埋上就不是難事。那黑水的力量,致使官兵的屍體全黑而且膨脹,我們當地的人都背後悄悄說,像馬的死骸一樣,軍馬卻個個成了河馬。作為一項大規模的作戰行動,尋找這些屍體,並露天焚化,但是只要有軍籍記錄在冊,就不能說這混成一連的官兵已經死了。這些官兵們後來按部就班地進級,把他們說成業已轉戰於中國、東南亞戰場上。然而過了五年、十年直到太平洋戰爭結束以後仍然沒有回來。但是在如此漫長時間裡,團部一位副官卻一直和這混成一連的官兵們打交道。這位軍官有單獨的辦公室,他在他的辦公桌上研究作戰計劃,研究中國、東南亞、阿留申群島、沖繩戰場,終於找到通過各種海域的一條運輸船,讓這混成一連的官兵與這條船一起遭難,以他們的第二次之死,從而獲得公佈他們犧牲的機會。這樣,為全部死於黑色洪水的死者選擇了一個光榮犧牲的地點,而且給他們的親人寄發正規的陣亡公報,這些,就是這位軍官獻出他壯年時代所有一切的工作。
把這位軍官的工作,在軍隊的全部機構裡找一個恰當位置,我這沒有軍隊生活經驗的人是無能為力的。但是,妹妹,我以為這可能還是屬於作戰司令部的業務。因為這事必須立足於久遠的預見,必須以一己之力展開高度的作戰,並且預測出整個事件的歸趨的參謀的工作。即使讓已經死了的官兵再好好地、光榮地死一次不過是紙上談兵,桌面上的作戰計劃,然而這也決不是很簡單的、輕而易舉的事。比如,讓五名官兵死於萊特島的戰鬥。為此就必須把業已死亡只是軍籍上有名字的官兵預先轉屬於菲律賓派遣第十四軍。然後這個軍官在萊特島戰鬥中大日本帝國軍隊陣亡較多的情況下,而且死者之中有老兵雜於其中並沒有什麼奇怪才行。總之,如果不把這些情況事先想好,這項作業勢必難於進行。他作為一名作戰家,他可能要冒糾察軍隊內部敗北主義的風險。
還有,讓已經死了的官兵陸陸續續地參加戰鬥,以便讓他們再死一次,然後是填發陣亡公報,如此等等,就是這位軍官的日常工作。然而他的生涯中最大的惡夢就在於,他手頭的業已死亡的官兵全是再死一次之前,戰爭已經結束了。由於這位軍官的想像力豐富和頑強地努力,五十天戰爭的初戰就全部被消滅的混成一連的所有官兵們,雖然死後仍在戰場上彷徨很久,但最後畢竟是每個人都列名於陣亡公報。這樣,這位軍官只有辛苦再辛苦,給那些死者們辦理調離手續,還要新駐防地的單位,同他的家屬聯繫等等。如此,他還要讀家屬們滿以為他們仍在人世而寫給他們的信,從而詳細地掌握他們的家庭情況。這樣,這位團部副官就等於有一百個家庭的人。他本來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以死者名義給他的家屬寫信也只是萬不得已才寫,接到家屬報告家庭成員去世的信當然非寫回信不可,這時就像拍電報一樣,寫個簡短的明信片寄走之後就考慮趕快給那個已死的士兵以光榮之死的機會。
這位軍官長期過著同死人遠比和活人的關係更近的生活,他每天處理的就是滿懷悲涼而又難以抑制徒勞之感的工作,當他看到最終的結果是國家敗北和自己失職時,他可能想到如何度過自己的餘生吧。他可能已經早有思想準備,從必須嚴格保密的這項工作的性質來說,把最後一名死者士兵處理完之後,沒什麼說的,只能給自己也開一個陣亡公報。但是這位軍官把他工作處理完時,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命令系統已經崩潰,於是他自己便使自己消失了。如果有誰知道他在哪裡,說不定什麼時候混成一連官兵的家屬懷疑到他們的親人第二次之死純粹是徹頭徹尾的陰謀詭計,知道此刻再也不必擔心憲兵的干預,就會到他的所在問清事實真相。對於這種質問,在已經沒有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僚機構庇護之下,他該怎樣回答?而且消息從遺屬傳到遺屬,那黑水之災以致全部遭難的混成一連官兵家屬,說不定全都找上門來質問。
妹妹,這個軍官現在沉淪在哪裡呢?我想,你和已經恢復到狗那麼大的破壞人一起,能把村莊=國家=小宇宙從長期的衰微中拯救出來,這個專門從事讓已經死了的官兵每人再分配一個光榮之死而耗盡半生精力的軍官,事實上現在他已經成了老人,此刻是不是逃到我們這片土地來了呢?因為,唯獨我們這裡才是混成一連官兵家屬沒有前來追查他的一塊地方。如果這個垂垂老矣的從前的軍官出現於此,希望把現在無人居住的房屋提供給他一所,讓他盡可能過上新生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長期居住者的生活。
五十天戰爭中,村莊=國家=小宇宙方面頭一個陣亡者,便是一向號稱「不下樹的人」那位老人。猴子從樹上下來而住在地上,據說這是人類最大悲哀的源泉,然而這位老人卻是從這個樹上走到那棵樹上,住在用樹枝搭在樹杈上的小屋裡。「不下樹的人」靠峽谷和「在」的人們給的東西活著,施捨者給予一般受施者的東西的時候,都是俯視著對方的,然而給予「不下樹的人」東西的時候,卻是高高地捧給他。「不下樹的人」堅持任何時候也不從樹上下來,只在樹上生活,萬不得已必須下來到地上時,他也避免腳踩地面,倒立著一跳一跳地移動。令人痛惜的是,他死於非命的直接原因是在樹上生活和倒立著在地上移動等這些生活特性。
「不下樹的人」的故事,是我們那些遠離五十天戰爭的孩子們口頭傳承中最受歡迎的。傳承說,有一個既不住在峽谷也不住在「在」,而是生活在兩處邊緣的樹上,一位人們歷來稱之為「不下樹的人」的老人。外來人誤把他當成大猴子而把他擊落到地上,老人倒立著一跳一跳地在地上跳,把他當作從未見過的野獸追著打,終於把他打死。他雖然被打得體無完膚,但是他仍然強忍著痛苦保持著倒立的姿勢,當他兩腿叭噠一聲摔到地面上的時候,生命已經結束,孩子們如此這般地傳誦著這個傳承。但是把「不下樹的人」擊落地面之後仍然窮追不捨,終於把他活活打死的這個外來人究竟是什麼人,卻無法知道。原因是那裡就是五十天戰爭的戰場,對任何人都是秘而不宣的。
實際上我還在幼、少年時代,對於這位「不下樹的人」的傳承就一直感到非常奇怪。我想,他已經在樹上生活了很久,到有人家的地方來,要求給些東西,為了到住宅林那邊去,倒立著一跳一跳地走。最後是有人把這個最熟悉的老人從樹上打下來了。這也許是外來人到森林裡來打鼯鼠因而造成這樣的錯誤。但是,再往深裡想,對於倒立著逃跑的他仍然窮追不捨終於把他打死,這事難道是真的麼?如果有肆意踐踏這種禁忌的外來人,那一定是街頭的渾蛋或者瘋子的一個變種。對於靠人們施與而生活在樹上的人加以攻擊,那外來者肯定受到了嚴厲的懲罰。因為當地人喜歡這位老人。
所以,父親=神官給我講五十天戰爭史所說的「不下樹的人」死的情況,對於當時還是個孩子的我來說,理解得是很深刻的。黑水氾濫之後,臭泥淤積,根本沒有所謂的道路,十分難走。在這種情況下,大日本帝國軍隊又派出了一個連前來。如果說開頭混成一連的進軍和毀滅是作戰的第一階段,那麼,在廣大的流域裡尋找死屍就是第二階段,這次的進軍就是第三階段了。這個階段,大日本帝國軍隊已經受到很大的損害,新參加作戰的官兵也疲憊不堪,但是,村莊=國家=小宇宙這方面仍然保持著完整的戰鬥力。開戰之前的一個半月,按照夢中破壞人的指示,人們開工大修堤堰,這項勞動實際上等於團結一致為戰鬥活動而實施的集體訓練,產生了積極昂揚士氣的效果。戰鬥開始時,炸掉堤堰的人們,看那一聲巨響之後大水奔湧而去,就像看放煙火一樣,簡直就像過節一樣高興,他們當然沒有看到那些被臭黑水淹死而膨脹的黑屍體。所以這場初戰無不到處充滿興高采烈的氣氛,因為很明顯,初戰告捷!
與此相反,眼下正在按作戰第三階段進行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們,負擔著陰慘的憤怒和疲勞,腦子裡令人噁心的屍體的記憶,而且懷著很難說什麼時候也遭洪水襲擊的疑懼,艱難地行軍。但是士兵們根本不明白即將進行的作戰,意義何在。即使連長,他也無法對全連官兵說明此次作戰的意義。這不是去國境之外痛擊敵人的進軍。實際上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由於有戶籍登記的弄虛作假的共同體,在國境之內,只有一半屬於大日本帝國,所以這個作戰行動就是為了讓屬於那部分的人回到正規的戶籍上去,然而這奇特的共同體確實存在於大日本帝國內部,所以,大元帥陛下軍隊怎麼能承認它?這個連不是為了平息地主與佃戶租佃關係的糾紛以及礦山罷工而出動的。他們進入深山,唯一目的便是佔領那裡的盆地,這就是他們確定的軍事行動目標。但是看起來和演習差不多的作戰行動,剛一開始,混成一連就全軍覆沒。第二次派出的一個連甚至連軍馬也無法用,在被洪水破壞的山谷間的窄道上,於泥濘之中艱難地前進。
在這種情況下,勢所必然的憤懣、不安、疲勞一齊襲來,以致動作遲緩,白天在光線極暗的原生林裡行軍中碰上「不下樹的人」。他渾身赤裸,只有大腿根處纏著少許破布。頭髮長而又長,瘦瘦的四肢全是筋肉沒有一點脂肪,筋肉之間的凹處全是積存的黑垢。在樹上發現了這位「不下樹的人」,士兵們把他誤認為猴子就是自然的了。於是開槍狙擊。他雖然受傷而掉下來,但是倒立著逃跑,簡直是個怪物。士兵的憤怒與不安受到刺激,追上來把他打死,決不是不可想像的吧?士兵們果然憤怒和急躁了,疲勞的腦子一定想:這不是人。他們只想到不是人,但卻沒有更多地想想,四國的森林怎麼可能有這麼大的野生動物?等把這個野獸打得躺在泥地上一動也不能動的時候才看得出,原來這是一個初老的男人,只見他渾身沒有絲毫脂肪,全是樹上生活絕對必須的筋肉。這對於士兵們來說,只能加深他們對自己的憎惡。
「不下樹的人」被慘殺,對盆地的人們來說是個很大的衝擊。這五十天戰爭爆發之前,「不下樹的人」不屬於峽谷和「在」的人。他總是在穿過「死人之路」的原生林深處利用光葉櫸樹大樹枝的寬闊空檔,搭建小屋,生活在那裡。他只是為了找吃食的時候,才出了他的生活圈而來到外緣。如果討不到,「不下樹的人」倒立著一跳一跳地橫穿道路,上了住宅林,進入人們生活圈子,長期以來因為厭人癖而離開峽谷終於成了樹上人的老人,現在和盆地的人正面交談了。孩子們跟他起哄逗樂,甚至朝他扔石子。
當生活於我們的土地外緣的人被大日本帝國軍隊擊落並被打死時,峽谷和「在」的人們,他們的共同體,也就是村莊=國家=小宇宙的全體人員,都感覺受到侮辱。只要看清戰爭的本質,那就自然明白,五十天戰爭開戰之前是大日本帝國軍隊和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領導層之間的戰爭。因為破壞人通過夢向老人們發出指令,人們不過是努力進入戰爭態勢而已。「不下樹的人」被慘殺的時候,五十天戰爭就成了峽谷和「在」所有憤怒人們的戰爭了。
那麼,「不下樹的人」這個所謂的路邊渾蛋或者瘋子,為什麼出現在溯行而來的大日本帝國軍隊面前的呢?因為他在參加五十天戰爭並且擔任偵察工作之前,就復歸於共同體了。原因是五十天戰爭開始時的堤堰作戰,住在盆地裡的人們的生活場地,中心和周邊恰好調換了位置,所以,在這之前一直住在共同體外緣的「不下樹的人」,就被置於共同體的中心位置了。
修築土堤把峽谷的黑水攔起來造成水庫的計劃剛一開始,人們就離開峽谷轉移到「在」。這首次移住的時候,值得注目的一件事是業已老朽的蠟庫給拆了,拆下來的東西運到峽谷學校「在」的分校校園裡。開戰迫在眉睫,建設堤堰的同時還搞這項大工程,即使只有象徵的意義,但是也足以表明了人們以為淹沒了破壞人的住處是心有不甘的。妹妹,那蠟庫在五十天戰爭之後又在原來的地方復原了。新選定的這個連隊,作為「第二次維持治安」而派出的軍隊開始溯行前來時,人們從「在」出發,越過「死人之路」,在原生林裡散開。也就是說,村莊=國家=小宇宙人們生活的場地轉移到過去一直看作邊緣地帶,即例來屬於「不下樹的人」生活場地上,因此,「不下樹的人」這時意識到,他處在共同體的中心部分了。
原生林裡的生活問題,「不下樹的人」是飽有經驗的老手,所以盆地老人們的作戰會議極盡禮貌地邀請他參加,就是理所當然的了。「不下樹的人」以此為契機恢復了對社會的積極性,參加了五十天戰爭。特別是他充分利用自己的獨特技能,給盆地的偵察人員當嚮導,沿著森林奔向河的下游而去。因此,當他注意觀察河的下游出現穿軍裝的人們行軍動靜時,不料被對方發現而遭到狙擊。他掉下來之後還倒立著一跳一跳地逃跑,但士兵們窮追不捨,終於把他抓住活活打死。大日本帝國的軍隊檢驗屍體之後,把他埋在行軍道路旁邊,同去的偵察員牢牢記住那個地點趕緊回來報告。村莊=國家=小宇宙派出一排人立刻把屍體挖出來。因為「不下樹的人」生性憎惡地面,所以必須讓他仍舊保持他這個自由。隨後是立刻把屍體洗得乾乾淨淨,立即火葬。他自從中年得了憂鬱症之後,多年來一直住在那棵巨大的光葉櫸樹上,所以就把他的骨灰放進那櫸樹的樹洞裡了。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紀念五十天戰爭第二個犧牲者的英靈。這個光葉櫸樹的樹洞從此也有了一份祝福膳食1,另一份就是破壞人在夢中再現以來,送往峽谷蠟庫的那一份——
1日本風俗,家人為了祝願長期在外的親人永保平安,每餐特為親人設固定之座,擺上份膳食,稱為祝福膳——譯注。
團部反省了開頭混成一連遭到殲滅,很想這次能取得模範效果,所以第二次派遣軍特別注意任命了受到士兵信任和佩服的連長。第二次派遣的軍隊儘管在泥濘中前進,體力上和心理上消耗巨大,但是偵察的人報告說,除了殲滅了「不下樹的人」之外沒有遇到任何抵抗,便兵不血刃地進駐了我們這塊土地。此刻我們這片土地到處都是黑淤泥,峽谷這裡只要用鞋後跟挖一挖就會湧出黑水,簡直成了沼澤地一般的廢墟。離開道路就是足以沒到膝蓋的泥,滋生了大量蚊蠅。伏兵藏在已經被污水弄髒的住宅暗處,窺伺著進駐的軍隊。等對這伏兵作出反應時,那黑色的伏兵眨眼之間就輪廓模糊,隨後是蒼蠅振翅之聲,轉瞬中不見蹤影。所看到的就是這種幻影之兵的成群蒼蠅,除此之外,進來的官兵連一條狗也沒有看到。
即使如此,還得百倍小心防備游擊隊的攻擊,早晨完成了-進駐盆地,從峽谷到「在」行軍的幾個班,沒有碰見敵人便回小學校的校園,向設在這裡的作戰司令部報告完情況時,已經是正午了,天氣極熱,加上濕度太大,渾身污泥的官兵,感到鬆弛下來。可以想像,他們決不相信,到此刻為止確實經歷了一番真正的戰鬥。他們也意識到,至此為止的經歷連演習的水平也不夠,不過是拙劣的戰爭遊戲,所以,此時的鬆弛也是有了新的認識之後頗不高興的鬆弛。他們冒著危險,順著泥濘的窄道溯行而來。總是擔心洪水突然襲擊,始終緊張,在越來越高的暑氣和濕氣中行軍,一到夜裡就在到處都是黑泥的山谷裡野營。終於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才理解,從山洪衝擊的痕跡看出無怪乎混成一連全軍覆沒,以及下游大片地區遭災。但是隊裡有人傳說,那次洪水是以此為根據地的造反隊伍的進攻,這又是怎麼回事?這盆地的居民全被洪水淹死,眼前這塊地方不是連一個孩子也看不到麼?既然如此,看起來士兵們只有在特別高的暑氣和濕氣中受著煎熬,踏著永遠也沒有乾爽指望的泥濘之路,徒勞地往回走。不然就是投入全連官兵之力,把業已沉入水底而陷於泥潭的這個山村挖出來,使它恢復到原來的面貌。不要說士兵,即使軍官們的疲勞和不滿也達到極限,他們已經無法計較臭泥之髒,不得不往髒地上坐。開始向森林深處前進的作戰行動,究竟等待他們的是什麼呢?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此刻他們只感到,最不希望的終點終於到了。
本連官兵無不敬畏的指揮官——五十天戰爭的傳承中稱為「無名大尉」——連長卻非常緊張,因為他此刻正在考慮即將開始的新的作戰行動。士兵們雖然把臨時充作連部的小學教職員室的污泥掏出去了,但是還無法從河裡提來黑水把它洗乾淨。他的部下官兵們都感到這次作戰將是零零星星打,將來可能是非常困難的,但是唯有他預感到,作為一個作戰家倒是滿有意思的。
這位大尉還在他兵不血刃就進了盆地之前就曾經懷疑,使第一次派遣部分慘遭滅頂的洪水,可能是自然發生的災害。因為,即使人力能夠作出安排,但那畢竟是大規模的氾濫。但是看了佔領之後的峽谷情況,作為一個作戰專家,和他部下的官兵恰好相反,整個推翻了他的預想。他在盆地轉了一遍,對於峽谷的地形學構造上的特異,以及利用它建造水庫的構想和據以實現的原址,有了極其清楚的理解。
認識這些事物的過程中,大尉最受衝擊的是,造成那麼大的洪水,必須在這峽谷裡修建足以蓄積大水的堤堰,然而在這峽谷裡,不要說人,就連一頭牛、一條狗的溺死屍體也沒有看到。現在的大尉的敵人們埋伏在深山的隘路上,等待他的好友指揮的混成一連官兵進來,然後用儲存在峽谷裡的大水襲擊他們。而且把堤堰炸開之後,就帶著家畜和狗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能夠完成如此大規模事業而且有統率力的人,就是大尉必須與之爭個高低的指揮敵對營壘的人。離開這個盆地的村民們不論去了鄰近什麼地方,都逃不出軍隊設置的情報網,然而迄今為止並沒有任何消息。但是大尉指揮的這個連,行軍途中遇上了像猴子一樣的敵方偵察員,他逐樹而行,被打落下來卻倒立著一跳一跳地逃跑。他的部下說,那漢子發了瘋之後進了山的,如果他是偵察人員專從樹上偵察我方情況,結果又會怎樣?派他前來偵察的隊伍,也就是扔掉這個盆地的房屋家宅而不知去向的部隊,極其明顯,他們懷有堅決抗戰的意志而躲起來的。如果這個推斷沒錯,那麼,他們肯定就在這盆地四周的森林裡。於是,大尉給全連下攻擊令之前,熟悉當地的地形,占好能夠容易地看清峽谷裡發生的一切行動的地方,這樣幹,大概是為了鎮壓敵軍的游擊行動。
「這次作戰,不可能不是一場長期戰!」大尉不能不作這樣的思想準備了。然而這個戰爭必須是在圍繞進駐軍隊的森林內側進行,而情報還必須避免從軍隊中樞部分傳到外邊。不論是對於他部下的官兵們,也不論對於作為敵人和他們開戰的這盆地上的住民們,一旦這場戰爭結束,就必須讓他們確信不疑:啊,這種事態決非現實,是來自中國大陸以及太平洋地區的挑撥者為了攪亂後方而造的謠言。像這樣難以完成的戰爭全部責任,交給一個大尉全部承擔的先例曾經有過嗎?這個大尉雖然經過緊張的深思熟慮,但是他並沒有懷疑下達的命令,或者因為任務棘手而發怯。使他興奮而鬥志昂揚,達於頂點的是面對盆地的敵方司令竟是這樣一位人物:他率領的是沒有經過訓練的男女老幼,居然初戰打得這麼漂亮。和這樣的人一決雌雄並戰而勝之的野心油然而生。大尉如此殷切希望與之較量的敵方司令官不是別人,就是那位起初在老人們的夢裡,隨後在所有人們的夢裡出現過的破壞人。
事實上,大尉除了和人們夢中出現發出指令的破壞人也好,對方的其他作戰家也好,和他們分個高低上下之外,沒有任何野心。因為大尉還在最初階段就已經考慮到,戰爭勢所必然地將是一場長期戰,這場長期戰之後,也就是以戰爭手段把大日本帝國內部之敵經過一場長期戰爭掃蕩之後,他自己將無法繼續活下去。因為初戰失策,混成一連眾多死者的名字被壓下來不公佈,然後讓這些匿名的死者轉戰於中國大陸、東南亞戰場,目的在於必須讓他們取得正式的死之權利。緊接著將是把他率領的這個連所有官兵立刻派到中國戰場上去,目的在於防止他們擴散國內進行的這場戰爭的消息,立刻把他們派到中國戰場上去,讓他們永無休止地轉戰下去,直到陣亡為止。但是,以前的混成一連指揮官既然戰死,那麼,要承擔包括首次作戰行動在內整個戰爭責任的大尉,就不能和被迫保持沉默地活下去的其他官兵處於同等地位。作戰結束之日也就是他生命告終之日,然而還不允許他戰爭結束之前就死。知道軍隊中樞人物命令全部內容的,唯有他一個人而已。
結果是連長一方面指揮作戰,另一方面作為一個軍人卻彷彿在大日本帝國軍隊裡並非實有其人似地力求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後消滅自己的軍籍。實際上大尉在戰爭結束時把一切處理完畢之後,立刻完成了奇妙的自我消滅,似乎他們這一方吃了敗仗,而他是這敗軍之長。他這一連的官兵也和他們之前全軍覆沒的混成一連的官兵一樣,只是名義上去了大陸和南方戰場,也就是說,同樣被派往國境之外。不要說五十天戰爭這樣的詞,即使他們敬畏的前任連長的名字也嚴禁提他。於是,對我進行斯巴達教育的父親=神官給我講傳承時,只能稱這個指揮官為「無名大尉」。
通過五十天戰爭,「無名大尉」對於以夢的通道向峽谷和「在」的人們發佈指令的破壞人,經過奮力指揮作戰,終於獲得勝利,讓盆地活著的人全走出原生林投降。他讓男女老幼在「死人之路」旁邊排好隊伍,根據我們當地司令部老人們搬運來的戶籍簿,進行苛酷的裁判。這就是說徹底揭穿村莊=國家=小宇宙的雙重制戶籍登記的詭計,堅決貫徹戶籍簿上一個戶籍只承認一個人的原則,也就是說「無名大尉」秘密接受的貫徹國家命令的裁判。「無名大尉」對於峽谷和「在」兩個人屬於一個戶籍的人其中的一個決不寬恕。不問男女老幼,原則上盆地的人有一半要處以死刑,裁判的結果就是這麼血腥氣十足,如果他在執行上有親切之心,只要另做新的戶籍,效果是和殺人一樣的,那麼他為什麼沒想到這一點?「無名大尉」居然作出如此強硬的軍事裁判和判處極刑,有人認為它的背景是這樣的:他自己和他的部下對於戰敗的人們無論怎樣威脅,這些人就是不告密指揮這五十天戰爭的人,這強硬裁判和極刑,就是對這守口如瓶的報復。隨著五十天戰爭的發展,疲勞已極的「無名大尉」常常作白日夢,夢中有過和盆地軍隊指揮官對話。這是「無名大尉」即將發瘋的前兆,五十天戰爭終結時的大屠殺就表明了這一點,現在就看得更清楚,把盆地瓶頸的地形徹底破壞之前以及此後的「無名大尉」,已經露出發瘋的跡象,終至死亡……
3
「無名大尉」殘酷的戶籍裁判的根據是戶籍簿,已如前述,峽谷和「在」的人全部疏散到「死人之路」對面的原生林的時候,它是老人們運出來的重要東西。如果老人們在五十天戰爭之後,打算向國家權力隱瞞戶籍登記雙重制的花招,根本沒有必要把戶籍簿毀掉或者燒掉,只要把它放在沉進污水水底的村政府裡就足夠一了百了的了。對於執著地想完成五十天戰爭終極任務的「無名大尉」來說,這樣辦也許使他一籌莫展。「無名大尉」把我們當地活下來的人全召在一起,然後讓部下一個一個地念戶籍簿上的人名,把雙重制戶籍的花招造成的兩個人一個戶籍的事實完全揭露無遺。結果是只承認一個戶籍一個人,允許他越過「死人之路」走下峽谷。裁判的時間很長,那戶籍簿終於合上了,「無名大尉」的兩臂像兩翼似地張開,然後把兩個手掌重疊著放在夾於兩腿之間的軍刀刀柄上,望著「死人之路」對面留下來的沉默無言的男女老少一群,彷彿是在看奇妙的幻影說:
「這些人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五十天戰爭剛一開始就把戶籍簿送進森林裡,抗戰期間,不僅在極壞的條件之下加意保管,而且剛剛投降就趕快把它交給大日本帝國軍隊。為什麼把表明村莊=國家=小宇宙的二重性規劃的戶籍簿,那麼毫不猶豫地交給了國家權力之手?是老人們對於大日本帝國=派遣軍馬上給予他們的鎮壓缺乏足夠的想像力麼?儘管「無名大尉」的部下官兵們還沒有告訴過他們,但是他們早就知道,大日本帝國軍隊攻上前來的目的,是糾正戶籍二重制的弄虛作假,把盆地隱瞞起來的二分之一人口歸於國家權力的隸屬之下。他們也早已預料到,只要他們投降,圍繞這個問題的根本所在必將立刻開始追究。既然如此,為什麼……
領導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老人們把戶籍簿放在峽谷的水底,躲開戰鬥地帶,全員越過「死人之路」,穿過原生林,到達外面,然後潛入大城市,失掉戶籍的人難道就找不到求生之路了嗎?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從建國以來經過漫長時期之後,難道就必須於此時此刻發表村莊=國家=小宇宙最後的解散宣言嗎?
但是我們當地的老人們選擇的卻是與此相悖的道路。按照選擇的這個方面思考,妹妹,它使人感到,他們這種選擇是按照出現於他們夢中的破壞人的指令行事的。峽谷和「在」的所有人們用一直持續下來的戶籍二重制的策略對待大日本帝國,並用它的軍隊證明它的存在,所以才打了五十天,即五十天戰爭。儘管在國家權力劃定的國境線之內,卻一再聲稱和大日本帝國無關係,如不殺掉它二分之一的人就不能足以使它毀滅的這個反國家的存在,就是這個村莊=國家=小宇宙。它為了向大日本帝國顯示它的存在,他們在夢中存在的破壞人的指揮之下進行了頑強的戰鬥。他們之所以投降,並不是因為沒有抵抗力,而是對於已經絕望的「無名大尉」那完全應該看作戰爭犯罪的戰術的運用者,站在原生林的一方對他表示抗議。作為投降儀式而舉行的戶籍簿的交接,倒成了表明村莊=國家=小宇宙真正存在的形式,充滿威嚴的一次示威。
由此而引起是戶籍裁判。如果站在「無名大尉」的立場來說,應該說,他是按照他自己的道理,進行了符合該人始終一貫的作戰指揮。五十天戰爭爆發當時,他完全陷於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謀略之中,他作為業已喪失混成一連的團部第二次派遣隊的指揮者,和敵方指揮官縱橫周旋反覆奮戰,終於使強敵屈服,他本人甘願承擔初戰不利的責任,於是這位「無名大尉」沒有給別人留下記憶而實現了自我消滅,不然,團部也無法向大元帥陛下負責。所謂五十天戰爭,是通過夢來指揮而實際並不存在的破壞人,和戰爭期間一直力求使自己化為烏有而實際上也確實如此行事的「無名大尉」之間的戰爭,也是只有象徵性與實在性非常明顯的兩個指揮官之間的戰爭。妹妹,我認為五十天戰爭中,夢的指揮官和先化為烏有的指揮官手下,全是各有活著的肉體的人們從事戰鬥的,而他們的存在和兩個指揮官的意義比較起來反倒並不重要。
%作為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寫作者,我以為只要從這個戰爭的內在結構來看這個問題,倒覺得它是自然而然的事,只存在於人們夢中的破壞人的應有狀態和峽谷的「無名大尉」的應有狀態,這兩者之間,隨著這五十天戰爭的進展,可以看出明顯的類似關係。這種類似關係就像事物的表與裡,也就是兩者已經加上正與負的記號相對應的類似一般。也就是說,破壞人在人們的夢中出現傳達作戰指示,而「無名大尉」也是經常只是在夢中考慮自己作戰結果如何。這個沉默寡言剛毅的職業軍人,從來不談他似睡非睡中一直作夢的事,他也不允許他的部下過問這種事,所以他作了什麼夢不過是他自己說出來的片斷而已。在這期間,「無名大尉」睜著眼睛的時候也大作其白日夢了,對他敬佩的部下官兵甚至懷著不安的心情把他叫醒。那還是五十天戰爭已經到了最終階段的時候,軍醫說:「啊,從進駐盆地那天起,連長就作白日夢了,當時我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進駐盆地的第一天,滿是經過長期水泡過痕跡的峽谷裡,一大早兵不血刃進駐峽谷的官兵們,等待設於小學教職員室的連部作戰會議的結果,雖是早晨,但天氣很熱,大家只好站在操場上休息。峽谷到處都被黑泥弄得很髒,臭黑泥雖然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之下,但是看不出什麼時候才幹得了,連能夠坐下來歇一歇的地方也找不到。這樣,待命的士官和士兵們無不被厭煩和著急弄成鬆懈狀態,然而在這種情況之下,有一個可作補償而大可回味的條件。那就是再也不用擔心溯行而來的期間最使他們緊張的第二次洪水的危機,以及從森林茂密的樹叢中打來的黑槍,現在這種恐懼已經解消了。他們感到已經再也沒有繼續下去的作戰行動了。儘管士兵和士官們沒有忘記五天之前他們為戰友收屍,那膨脹的屍體發出的奇臭,殘留在自己滿是污泥的身上,混成一連全軍覆滅的念頭仍然未消,但是他們希望軍官們馬上出現在臨時連部的門前,宣佈說,這是一次大規模的演習,下午就回團部。雖然這樣,帶著這一身臭泥回營,也想像不出有什麼值得愉快的。
但是,十二點整,面帶緊張神色的軍官們走出連部,指示說,從今天算起,要在這峽谷駐紮十天,為了達到整頓治安的目的,要徵用房屋,以應工作需要。然而不能分散到「在」沒有遭洪水浸泡的房屋,必須集中住在峽谷的民房才行。這樣,也就等於把徵用的民房徹底打掃一遍,從被災狀況中恢復舊貌的純粹義務服務的行為。因為全連官兵一律住在狹窄的峽谷裡,所以凡是能夠修復的房屋都沾了士官和士兵們勞動的光。太平洋戰爭的時候,我仍然從我們當地的大人們身上看到對於軍隊小心應對的態度,我以為,大人們這種態度的根源就在於,五十天戰爭弄得臭泥污染的自己的家宅,是被前來攻擊他們因作戰而死的官兵們的戰友給修復的,其中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含義。
因為泥仍然是軟的,士官和士兵們像收拾連部一樣盡心竭力。清除淤泥倒沒費什麼大力氣,但是到了清洗房屋階段就難辦了,固然家家都有井,但無一例外地干了,而且還比干了更糟糕。因為不論哪口井,井壁上都牢牢地掛著一層臭黑泥。峽谷底部就有河,還有發源於森林而流經此處的澗河。但是不論哪條河的水都是又髒又黑的,就像從垃圾堆的污水池打上來的水一個樣。儘管這樣,士兵們還是遠從河裡把水運來清洗房屋的泥,但是泥洗下去之後露出的牆面和席鋪木板仍有奇臭,所以還得往下刮下幾層才行。
在這種勞動過程中,連部立刻發覺保證足夠的飲用水決不是件簡單的事。沿著溯行而來的道路往下遊走,從幸未被黑水污染的村莊把飲用水運上來,為此而派出了運水隊。禁止官兵們飲用水箱之外的水,實際上這個命令用不著,因為直到此刻為止,峽谷的水全都又臭又黑。唯獨他一個人堅信戰爭長期化的「無名大尉」,下令運水隊之外組建了兩個小隊,從當地尋找可供飲用的水源,每個小隊各派出一個小組,調查圍繞峽谷的兩座山的山腰靠峽谷這邊一側,登上原始林的最高處,調查從那裡流出的幾條山澗,是不是它的高處之水就是渾濁不清的。同時還要探索這水之所以渾濁的原因,如果經過一定的時間是否恢復到能夠飲用的程度,對此要作充分研究等等。兩個小隊出發之前,「無名大尉」把兩個小隊長叫到跟前,當面訓示說,全面戰爭即將開始,這個峽谷任何地方滲出來的水無不又黑又臭這一事態,和以前的大洪水一樣,以人力操作既然規模過大,而且它的反自然現象中,也許和峽谷的水庫化一樣,背後有敵人搞什麼活動。兩個小隊從和臭泥打交道的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連長的訓示使他們十分高興地出發了。從連結兩個山腰的瓶頸稍低一些的地方,每遇到山溪與河的匯合點之處,就沿著陰涼的樹蔭朝山腰走去。沿著山溪溯行而上不是易事,兩個小隊卓有生氣奮勇向前,傍晚回峽谷的時候,一個小隊在通向原生林的地方發現了清澈的山溪。它是從湧水的泉眼流出來的細流,流過一陣之後,突然之間流出了又黑又渾的水。由此可見,如果利用盆地豐富的孟宗竹做成竹管,通上竹管專接清澈部分的水作為飲用水,是滿可以辦到的。那湧水之泉,妹妹,它就是流經原生林的山溪鑽到地下,從「死人之路」的下邊穿過,以泉水的形式湧出,盡人皆知,這就是在森林裡吃飯和破壞人喝水的地方那個泉。我們也曾經用自己的小手掌捧那泉水喝過呢……
已經是薄暮時分,五個士兵提石油桶登上山道,先到泉水處提五桶回來。發現可充飲料的泉水,使「無名大尉」的警戒心略有緩和,入夜之後的行動會招來危險的念頭擺脫掉了,或者說精神上對新鮮泉水的渴求,使他居然把對於部下在安全上的顧慮放到一邊去了。過了兩個鐘頭,每個士兵各提著兩桶清水回來了,但是除了刺刀之外的所有武裝全被奪走,而且回來的是四個人。據他們報告說,他們被五十多名民間武裝集團包圍,在泉旁邊的一棵巨大的春榆上把一名士兵吊死了,其餘四人只解除武裝之後放回。在一棵樹皮斑斑剝落多年的巨樹春榆上把一名士兵吊死,這一事實本身最明顯不過地說明了這不過是敵軍的通知,「無名大尉」認為,這樣處死士兵,是對他們行軍途中從樹上擊落一個猴子一般的人的報復。而且不僅「無名大尉」,其他所有官兵也意識到,這就最清楚不過地表明五十天戰爭成了實實在在的戰爭了。
妹妹,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中,我聽他講峽谷的五十天戰爭最初的攻防戰時,我把吊死在春榆那棵大樹上的士兵,當作開槍打死「不下樹的人」那個士兵了,所以對這個人毫不同情。本來,我們這些孩子們登上「死人之路」,喝那冰涼的泉水時,感到那水有些麻舌尖,喉嚨和胃部體會到那種令人有些發怵的味道,同時悄悄地瞥了一下春榆樹皮粗糙的樹幹。據說讓被處死的士兵把鞋脫掉,他的腳尖幾乎夠得著地面的高處被吊死的,掛在一根橫生的樹枝上,我看到一個毛色蒼老的松鼠從那樹枝上橫穿了過去,所以我不能不抬頭看看它。那裡彷彿有「不下樹的人」的精靈,從透過少許陽光的綠色濃蔭中往下瞧著……
對於這次戰鬥,我深為擔心的是那四個士兵的命運,他們的生命未被奪去,但是包括手榴彈和六十發子彈在內的所有武器全被奪走,只讓他們各提兩桶水回來的四個士兵。我從父親=神官的斯巴達教育以及其他教育中,還有上小學時的軍國主義教育中知道,武器被奪走的這四個可憐的士兵是要被槍決的。
父親=神官教給我的傳承中,這四個士兵的命運究意如何根本沒提。據說,我們當地的巡邏隊從五個人之中選出級別最高的作為對慘殺「不下樹的人」的報復,給其餘四人以警告。他們說:「這是峽谷能夠汲取的唯一的『活命水』,這個湧水之泉,在盆地駐軍的勢力之下,假如我們願意,我們能夠往泉水裡面放毒,因為我們很清楚什麼草能製造毒液。然而我們卻不這麼辦,之所以把一個『活命水』之泉完好如初地保留下來,是因為我們憎恨大日本帝國軍隊,但是並不認為歸它所屬的每一個士兵都是不可饒恕的。不過要提醒你們,這次戰爭中,你們的軍隊如有違反國際倫理的犯罪行為,我們將毫不留情。」
經過這次警告而放回的四名士兵打好了水,小心翼翼地提著,因為天黑下來了山路很暗,便一點點地蹭著走下山路。但是半路上他們卻停下來,把水桶放在平坦的地方,兩個人一組,找來木棍互毆,各把對方打出傷來,然後和和睦睦地走下山去。他們這麼幹,是為了向上級報告,說他們受到當地武裝集團的突然襲擊,並非毫無抵抗的被捕,而是奮力抵抗堅決戰鬥了,結果是士官被殺,他們四個人的武器被搶走。況且這四個士兵又把事態大大誇張了一番。特別強調襲擊他們的暴徒足有五十多人,全是軍隊士兵從未見過的超現代化武器,還說,那似乎是森林裡邊的兵工廠生產的。實際上關於這兵工廠的情報,是巡邏隊有一次抓住了一個士兵然而立刻就把他放了,巡邏隊長出於心理戰的目的故意授給他的,結果是巡邏隊長的意圖並沒有落空,它給了「無名大尉」和他的作戰本部的五名少尉以很大的衝擊。對他們來說,重要的首先不是處罰這個士兵,而是致力於加強戰力和重新研究警戒體制。
森林裡邊有兵工廠,那裡生產出士兵們從未見過的超現代化武器,這種情報純屬子虛烏有之事。妹妹,你該是最清楚不過的了。破壞人夢中指令確實完成了很多事,其成果之一便是實際存在的兵工廠。原本它的規模並不大,而且只是把現成的機械分解之後再加以編排,再作新的組合,於是構成了和原本的機械大不相同的機械,用它製作出武器,也就是所謂的改裝工廠。然而它確實是極具獨特性的工廠。那作為大日本帝國軍人陷於最不光彩境遇的四個士兵,他們報告提到的從來沒見過的武器,至少從外表來說是一語中的了。那些東西本來不是武器,或者說僅僅是玩具武器,是經過森林工廠改造過的,既然如此,它也的確是世界上任何國家的軍需工業從來沒有先例的新型武器。用一些機械、玩具之類的部件重新組裝而成的武器,它原本是機械玩具類,是軍國主義壯大化的形勢下,國際上對大日本帝國提高警惕之中,以民間貿易的形式輸入這一事實本身可作旁證的機器。除了德國製造的玩具武器之外,就是從國外、國內搜羅來的舊的金屬工具。
所以,這些東西堆積如山的兵工廠,簡直就像國際性廢品回收業的工作現場。但是這個工廠的核心還是用黃金解禁之後作美元投機生意獲得的利潤進口的大型工作母機。妹妹,這種工作母機在太平洋戰爭期間給我以強烈印象的就是把車床往一起組合的事。五十天戰爭的兵工廠有一位匹馬單槍奮鬥不已的傳說中的技師,以及我們孩子們中間風傳有個宇宙人就叫「車床」,而且這兩個人實際上是同一個人。我在接受父親=神官斯巴達教育中,也就是五十天戰爭走下坡路的時候,他大聲地問我:「你看見這個機械了嗎?那個『車床』就放在堂屋裡嗎?」他那鷹鼻子湊到我的跟前,眼窩挺深的眼睛瞪著我。然後這位父親=神官似笑非笑神情沮喪地說:「教給你這樣的孩子究意還有什麼用呢?!」
五十天戰爭中的兵工廠核心力量的工作母機,敗戰之後不可能還在峽谷裡發揮它的作用。注定要被大日本帝國軍隊徹底破壞。從那以後過了十年,外來人「車床」被峽谷的老住戶招贅為婿的時候,他帶來的那台和以前兵工廠那台簡直沒法比,可以說不過是個小車床而已。儘管如此,他那「車床」綽號的來由足見車床本身的重要性,等到把峽谷裡最有來頭的大房屋地基壓得下沉的時候,老人們之所以默認他的存在,也是因為對於五十天戰爭期間曾發揮過威力的工作母機十分懷念的緣故。父親=神官雖然沮喪但依然笑在臉上,大概也是因為同一理由吧?
森林中的兵工廠在能力很強的技師統率之下,從孩子到中年婦女,無不懷著很大的興趣興致勃勃地參加並開始運作了。首先是改造德國制玩具步槍和手槍,按改造項目選出小組。然後由各小組提出意見,說明改造玩具的哪一部分就能成為可供使用的真正武器,把這意見同坐在工作母機旁邊圓木凳上技師商量。技師以專家的知識經驗進行研究,提出具體意見。至於具體操作,那就要求該小組的全體成員對於成品多多懷疑和耐心,細緻工作,不憚繁瑣。在這之前,好像用德國造的玩具搞遊戲一樣,坐在廢品店清理場似的器材堆旁,挑選可供改造玩具用的部件。這個階段,孩子們往往比大人幹得還出色。不過,如果部件選得不好,使用時會給士兵造成生命危險。這樣運作方式,使孩子和婦女都能參加的兵工廠,天天出成果,使我們的武器庫日漸充實。巡邏隊抓住前來取水的五名大日本帝國士兵,處死一名士官,解除四名士兵的武裝之後,他們回到峽谷向連部報告時說的沒錯,該巡邏隊的裝備,確實是那些士兵們沒有看見過的武器。威力如何姑且不論,從外觀上看,說它是超現代武器,並不是過分的誇張。
說起武器的威力,森林兵工廠加工改造的捕野獸的夾子卻是另一種類型的武器,這種夾子,對於創造五十天戰爭中兩軍武力的平衡,確實發揮了重大作用。雖然名稱叫夾子,但它和一般常見的捕野獸的夾子卻大不一樣。它精巧強而有力,是從歐洲大量進口的狩獵用的,經過技師精心改造,用工作母機加工,製造成對付人的武器。妹妹,改造過的這種東西是殘酷的,然而改造得很合理。獵捕野獸,必須保存它的下肢,然而攻擊人的卻不必考慮這些,那夾子的刃磨得異常鋒利,人若踩上它,雙腳立刻被切斷。這種可怕的也非常危險的傢伙,對於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偵察隊悄悄進入森林,急於想發現潛伏者的初期戰鬥,收效最大。峽谷和「在」的人們知道,外來者們越過「死人之路」將選擇哪條通路,下夾子毫不麻煩。再者,從「死人之路」到峽谷那一面斜坡上的夾子都發揮了巨大的威懾力。得到被解除武裝的四名士兵報告的那天晚上,軍隊方面為了奪回武器和被吊死的士官的屍體,曾派出三十名官兵去了泉水處。這次行動,他們被夾子弄得慘透了,從此以後,「無名大尉」放棄了夜間作戰行動的打算。因此,五十天戰爭期間,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軍隊,一到夜間不僅控制森林,也能控制峽谷。所謂控制峽谷,就是到了夜間,村莊=國家=小宇宙雖然沒有派游擊隊攻擊他們的連部,但是卻把他們的官兵們逼在那髒而又髒的民宅裡不敢出門。只是由於我們當地軍隊自我控制,概不夜間襲擊,決不把大日本帝國軍隊逼到絕路上去,由於這種事態已經表示得明明白白,所以「無名大尉」那敏感的靈魂已經牢牢銘記,這場戰爭確確實實地在盆地人的優勢之下進行著。
包括允許大日本帝國軍隊使用不放毒的飲用水在內,總而言之,村莊=國家=小宇宙軍隊的戰鬥風格,就倫理品位來說是很高的。不過有時也和這種方向稍有矛盾。游擊隊有時為了逗樂而耍個花招騙他們一下。最典型的就是傳承上所說的「狼作戰」。用狼作戰的構想是由此而來的:峽谷的一位好奇的人從京城買來一條朝鮮狼,飼養好久了。這頭朝鮮狼在五十天戰爭期間已經衰老,骨瘦如柴,它本來是關在木頭籠子裡的,這麼辦是為了防止狗欺負它。儘管如此,我們當地軍隊的巡邏隊還把它帶到森林的帳篷裡,沒有餵它就把它留在士兵宿舍的農家廚房後邊了。第二天早晨出去找剩飯,軍隊的士兵們把它當作峽谷裡第一次看見的狗,窮追不捨,終於把它累死。軍醫檢驗死屍證明,說它是狼。因此,「無名大尉」發出新的訓令,說一直認為狼和野狗類在日本已經絕滅的說法不正確,現在既然在四國山脈的森林裡發現一頭野生的狼,則過去的說法必須推翻,等等。因此,絕對禁止夜間作戰。
但是孩子們之間通行的傳承中,這個「野狗戰術」還有另一種版本。內容是:我們稱為野狗的傢伙,是野生化了的成群的狗。這個傳承說,從朝鮮買到而飼養起來的狼,是破壞人對付五十天戰爭的作戰計劃的一環,但是這頭朝鮮狼是作種用的,一直和峽谷的狗交配。由此而生的雜交種在「洞穴」周圍野生化了。而這些野狗群對於侵入盆地人生活圈與它們自己的生活圈交界之處的外敵——大日本帝國的軍隊,它們一直朝森林外緣邊退卻邊注視著他們的行動。它們的攻擊意識的代表者,現在已經衰老,全體野狗之父的朝鮮狼曾經襲擊了軍隊的士兵宿舍。野狗之父死了,但是由此也就開始了野狗群同大日本帝國軍隊之間的戰爭……這樣,孩子們傳承的野狗作戰中還談到下捕獵夾子的事。說那些野狗能聞得出夾子上有它們討厭的人的氣味。下這種夾子一點也不費事。還說那夾子不是歷來的咬得嚴絲合縫的刀刃,而是鍘刀似的半月形一下子就能切斷腳脖的。朝鮮狼後代已經野生化了的這些野狗,加上在樹上或樹幹後面藏身,專等著打冷槍的「不順國神,不逞日人」的游擊隊員們,全是躲在暗處,即使「無名大尉」不下達禁止夜間作戰的命令,他的士兵敢來麼……
「無名大尉」的連佔領峽谷的第一天後半夜,修理沿河道路的電線與電話的電纜而溯行的工兵小隊,到達連部。他們一到,就意味著峽谷通了電,電話也恢復了。小學校的連部裡燈火通明,給被捕獸夾子弄傷的傷兵治傷也就方便多了。在黑暗中曾感十分緊張的士兵們看到電燈的光亮,一片歡聲,引起峽谷原生林殷殷的迴響。電和電話的開通,也可以說對此地「橫行」已久的原住民們的控制已是確定無疑的了。軍官們對於違反軍規的這件事也就不再追究下去。
「無名大尉」給團部掛了電話,但是他從緊貼耳朵的聽筒聽到的第一句是勸告他們的話:「你們發動了無益的戰爭!不要管我們的事,明天早晨離開峽谷!」那是一位老謀深算剛毅果斷的老人語聲。「無名大尉」把這看作毫無教養而且發了瘋的老人幹的事,然而他卻忘不了那是一個卓越的指揮官留給他的印象。就這樣,電話被對方掛斷了。「無名大尉」問工兵排的士官:「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在他責問他們的工夫電燈又滅了。隨後是一聲大爆炸,電纜等等設施等等全被炸斷,對於進駐峽谷的所有大日本帝國軍人發出了普遍的通知。
通過電話表達了村莊=國家=小宇宙軍隊的意志,隨後是給以炸毀,炸毀工程是森林裡的兵工廠的技師在對方的工兵排過去之後,立刻用非法的通話裝置和爆破裝置進行的。因此,雖然實際上對「無名大尉」的通告是老人們之中的一位說的,但是我們這些孩子們寧願相信,在人們夢中出現的五十天戰爭的指揮者破壞人唯一的一次借助於電話直接發了話。父親=神官說,這個電話也許是「無名大尉」睜著眼睛作的夢。既然如此,破壞人很早就進入敵軍司令官的夢境了。妹妹,村莊=國家=小宇宙投降之後,「無名大尉」親自主持戶籍裁判,逐個試聽老人們的語聲,最後他斷定,這些老朽之中沒有電話中跟他說話的那個人。他氣得發抖,絕望中他猜測,五十天戰爭的領導人已經穿過原生林,逃往遠方城市,只是投降的人們不說出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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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駐峽谷的第二天早晨,「無名大尉」不顧快到天亮時往往多事這個時刻,早早地就起來了,他帶領五名軍官和士官,在士兵們警衛之下,登上伸出峽谷山巔頂端的峭壁上。這個行為象徵的意義在於和傳承中破壞人同樣行為作對比,因為他巨人化之後每天早晨在這裡俯瞰盆地,察看是否有外敵入侵。「無名大尉」認為,這個峭壁在地形學上具有把掌握盆地最高權力的人吸引到這裡來的效用。
「無名大尉」站在這大白楊樹前面足有十鋪席大小的峭壁平台的青苔上,他首先俯視著這深深的峽谷,特別注意了瓶頸處的地形。他在五十天戰爭結束之後決定,把這個使盆地成了口袋的瓶頸破壞掉的計劃,大概就是這天早晨視察這裡而想出來的。緊接著他仰起下巴頦似乎吸一吸高處的空氣似地望了望圍著峽谷的原生林,望了一圈就把它的全景收在腦子裡了。他那小步轉動身子,就像生氣的小孩子頓足一樣。但是,妹妹,「無名大尉」只原地踏腳卻沉默不語,可能是對於湧上心頭的感懷出於一個名副其實的職業軍人自我控制吧?夏季的晨曦,使原生林的常綠樹富有旺盛的精氣,落葉喬木那巨大的樹幹和它的小小的葉子似乎有些不相稱,但是每片葉子卻綠得閃閃發光,站在峭壁上好像還得仰著看的那些森林,一眼望去,眼前的一層後面還有許多層,重疊起伏,迤邐綿延不絕地伸向遠方,極目無垠。他此刻浮想聯翩,覺得在這原生林的大海中央開墾出一片盆地,在此建起人們聚居的村落,實在令人覺得不可思議。妹妹,從我們這些人來說,正是有了這樣一塊土地,所以破壞人率領的創建者們才能在這裡建起新天地,進一步說,正是因為有了破壞人才有可能建設起村莊=國家=小宇宙。
在這縱目遠眺無際無涯的原生林裡,峽谷和「在」的人們還飼養家畜,甚至養了狗。居然敢於興風作浪,建起巨大堤堰,不惜把峽谷沉進水底,出人意料地大搞自我破壞性的放水作戰,使軍方的一個連慘遭滅頂,幹出如此叛逆勾當。原生林一望無際,據說這裡面有生產超現代武器的兵工廠,但是眼前卻是一片寧靜,根本感覺不到什麼地方有人。半夜裡工兵們來峽谷報告,說是發現大山深處有個地方起火。妹妹,那火實際上是為「不下樹的人」舉行火葬,藏在森林裡的反叛者的人影在晨光熹微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是「無名大尉」他們的任務是必須把男女老少從這廣大而深邃的森林裡一個不剩地弄出來,以便重新調查戶籍,而且這任務非完成不可。
就「無名大尉」個人來說,他很想對森林大聲地向他們喊:喂!出來!藏起來的人們!趕快出來!幹嘛幹這種沒任何好處的事?!但是,看來這位「無名大尉」並沒有瞭解從老人到孩子,男男女女,從家畜到狗一概躲進森林而堅決抵抗的意圖。總之,帶領一個連進駐峽谷的「無名大尉」,看起來似乎一鼓作氣攻進來的,但實際上始終是打被動的仗。陸軍士官學校同學、而且畢業以來一直是好朋友的同學所指揮的混成一連,戰端甫啟就全軍覆沒。後來他的部下一名士官被殺,四個士兵被繳了械。派出去討伐游擊隊的士兵們,沒等碰上敵人就被對方下的捕獸夾子弄得心驚膽顫,多人負傷,其中被夾斷腳而成殘廢兵員的重傷者達五人之多。只有一方受損失的他這個連還不能不繼續打下去。「無名大尉」率領的這個連雖然對手是老百姓,然而卻是不折不扣的戰爭,而且對於他們來說卻是永遠挨打的戰爭。
同樣的情況總是重複,原因是「無名大尉」對於他的對手造反者們究竟為什麼抵抗這個至關重要問題仍然處於五里霧中。峽谷和「在」的人企圖只負擔納稅和服兵役各二分之一的義務,所以從改正地稅1以來,在戶籍登記上採用了雙重制的欺騙手段。兩個人共有一個戶籍,這種幼稚的辦法,盆地的人們多年來就按這規矩行事,直到現在才被發覺。為了發揚大日本帝國國威,普降皇恩,特別是在這非常時刻,這種叛逆行為必須糾正。於是軍隊就帶著這種使命以維持治安的名義而來,但是他們沒有料到一開始就受到全面戰爭一般的抵抗。首先是派一連進村,對頑民威懾,讓他們牢牢記住,對戶籍登記消極怠工式的態度是反國家的行為。隨後是縣政府派主管官員前來檢查戶籍登記並指導重新登記事宜。而且連此地的警察也要當主要責任者予以追究。大致的程序就是這樣。但是在實際進行的過程中,峽谷的分駐所警察是不用說的,即使學校教員、僧侶、神官等人,也要求他們發揮居間調停的作用。然而最早前來的混成一連,被盆地人製造的洪水消滅乾淨。緊接著開來的第二個連一進入峽谷,村民們立即鑽進原生林,毫不掩飾地表明了抗戰意識。以前希望發揮調停作用的人們現在處於什麼狀態呢?如果不可能希望他們起居間調停作用,那麼,皇軍也許就得和藏在原生林裡,又用捕獸夾子、野狗,又用超現代武器武裝的游擊隊長期戰鬥,然後把他們消滅。但是開頭將採用什麼戰術?「無名大尉」這樣考慮下去,結果仍然是無計可施,所以,他在那十鋪席寬的峭壁頂上頓足,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1對水田、旱田、宅地、山林征的稅。明治6年(1873)改正。1950年廢止,併入「固定資產稅」中——譯注。
妹妹,在大日本帝國軍隊和自稱「不順國神,不逞日人」的盆地全體叛亂軍之間理當居間調停的人們,在這個時間正在幹什麼哪?他們之所以被軍隊定為調停人,原因是儘管他們居住在峽谷和「在」,但他們不是真正的當地人,所謂外地人而已。峽谷寺廟的住持,早在龜開銘助起義時代就是頗有名氣的人物,很久以前就住在盆地,戶籍登記雙重制的弄虛作假,他也參與其事,當然屬於村莊=國家=小宇宙一邊的人,他站在宗教人員的立場上,在五十天戰爭期間,採取中間立場態度,安慰死者亡靈,又當醫生和牙醫,積極從事紅十字醫療活動。分駐所的警察,從破壞人最初向老人們預告五十天戰爭那時候起,就一個人躲了起來,再沒有露過面。他也從破壞人那裡得到過夢中指示,然而他潛逃了,據說他已被老人們處死。所以,軍隊方面希望當調停人,而且和盆地方面視為「敵性村民」相對應的人物,漸漸趨於明確的就是擔負特殊責任的人們,也就是以包括父親=神官在內的教師們之中非本地出身的人們為主了。被看作「敵性村民」們,在五十天戰爭期間,全都關進在森林裡可以移動的強制收容所裡。然而並不是把他們集中在一個強制收容所而和我們當地的人們隔離。非敵性村民們用的是德國造的供青少年徒步旅行用的帳篷,各戶至少買了一個,把這種帳篷搭在原生林的巨樹之下,在這些帳篷之間讓「敵性村民」搭上帳篷住在裡面。
我們當地人的野營生活是這樣安排的,除了一個地方,即因為工作母機的關係不得不有一個固定建築物的兵工廠之外,按照監視峽谷裡的軍隊動靜的巡邏隊指示,野營的帳篷群常常在原生林裡移動。一家人發給一頂或者兩頂帳篷,戰局連續安定的時候,孩子們各回各家的帳篷,享受戰時下一家團圓的樂趣。平常日子孩子們全都集中到學校的野營點。現在正在打仗,所以野營地離峽谷和「在」較遠,在原生林外緣的邊緣附近。學校野營還要把負傷者和病人,其中特別是原生林的野戰醫院棘手的病人,轉移到鄰縣醫院去,還要把糧食、醫藥運進來,一句話,運出與運進的基地管理此事。後來,該「無名大尉」對於這種事態以漠然的態度對待,儘管接到偵察人員的有關報告,但並沒有要求團部派兵從鄰縣那一邊進來對此採取軍事行動。原因是原定限制在深山盆地的戰爭如果把戰線擴大,那就不能不擔心這戰爭將廣為世人所知。其次,「無名大尉」堅持軍事上的克己主義,決不讓孩子也捲進現實戰鬥中去。有人說,這是「無名大尉」的極好選擇,因為他借助於倫理性的發揮,以免夜間的另一場戰爭,也就是夢中同破壞人的戰鬥處於下風。
為了強化戰線後方,壯年夫婦一律把孩子送到學校營地,這就是,每一帳篷只有一對壯年夫婦。這樣就組成了構成游擊隊的青年帳篷,專搞給養的姑娘們的帳篷,以及老年們的作戰部的帳篷,從而組成森林帳篷的整體。戰爭開始時,「無名大尉」很少往原生林裡派兵,所以我們這方面也就沒有必要常常移動營地。但是營地卻具備了按對方的舉動很快改變地點的機動性。
「敵性村民」們之中,小學教師們都和孩子們過集體生活。他們要受當地出身的同事們的監視之中,生活在位於能夠很好地照顧好學生們營地位置的教師帳篷裡,從事同平時毫無區別的教育活動。假如「敵性村民」的教師們有團結起來從教師營地逃跑的意圖,在人數上極少的我們當地出身的教師們確實沒有足以制止的實力。不錯,只要他們沒有武器,雖然是外地人,在孩子們目力所及之處把自己的同事槍殺,這肯定是辦不到的。外地人教師們在原生林的深處怎麼往外逃?且不說地理知識的問題,主要的是他們沒有徒步走出森林的經驗。話雖如此,但是以這個作為「敵性村民」的教師們沒有集體圖謀逃跑的理由,卻是沒有說服力的。他們如果想跑,與其往森林深處跑,莫如跑下山坡奔峽谷跑,那樣,他們將受到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保護。從給孩子們設置的營地到「死人之路」,這中間地帶平常有我們當地軍隊的巡邏隊放哨,而且森林外緣還有捕獸夾子和野狗的威脅。
我按照這個思路想下去,妹妹,我推測,外來人教師們沒有從學校營地逃跑,就有了積極理由了。我們當地的老人們沒有要求他們為村莊=國家=小宇宙而戰。他們也沒有主動地提出這種要求,不過,對於把一個山村的全部村民都看作敵人,派一個連的官兵圍剿他們,對於這樣的國家,難道就引不起他們的懷疑嗎?有了這種懷疑,但並不用言語、行動表示反大日本帝國的想法,在原生林中的學校營地仍舊干自己的工作的同時,難道就沒有下決心表示抗議嗎?至於峽谷和「在」出身的同事們,他們根本不考慮自己將來的命運加何,首要的是不要讓外來教師被當作背叛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對敵協力者而受到追究,所以採取了表面上監視他們,強制他們從事教育工作的形式吧?
我這樣推測的根據是,他們雖然是外來人,但是在這五十天戰爭期間,始終站在村莊=國家=小宇宙的軍隊一邊,簡直是非常狂熱的男子漢式的人們。他們之中的一位教高等科的學生,學生雖然不多,然而只有他一個人教,可是他卻沒有個正規的教員資格,他已經四十開外,仍然是孤身一人。他教高等科全體學生的農業和簿記,其他課程就不管了。然而他教的農業課和當地現行的農業實際情況有相當大的距離。他說,現在自己幹的農事,跟自己的爹媽學最好。他和學生的父兄們組織為改良品種或改善灌溉設施的研究會。實驗用的小塊農田里培育各種各樣的新品種,供學生的父兄們參考,但是這裡的一切卻不許學生們參與。他除了講授歐洲的牧牛技術、果樹栽培技術之外,傳授了與本地有關的唯一的一項技術便是:從幕府末年到明治維新,使我們這塊土地富裕繁榮的關於木蠟的獨特製法,以及它在產業化過程中全體居民的協作體制。本來,這個時期的木蠟產業已經處於衰微狀態。這時,他給學生們講授乳酪製法和蘋果栽培法的同時,還講授了歷來被視為與農民生涯無緣的一門學問:把蠟滴在水裡漂白的技術、大批生產的方式方法、確立輸出體系的過程等等學問。
學生們對於他講的這些課覺得有些滑稽,也覺得老師可能是閒得無聊,覺得這位代用教員特別呆板,然而就是這位老師,五十天戰爭一開始,對於在峽谷築堤,以洪水制敵的戰術表現出狂熱的興趣。從建設堤堰階段開始就激情滿懷,到了向原生林裡疏散和青壯年游擊隊化階段,他簡直成了盲目的戰爭支持者。據說,他曾經大為感歎地說過:「真沒想到能夠幹得這麼出色!」他上課時有一個不大受歡迎的毛病就是口吃,因為聽他的課非常吃力,即使如此,他仍然東跑西顛地對老人們遊說,說他為了打勝這場戰爭,只要力所能及的,不論什麼小小的活計他都願意承擔下來。但是考慮到這位年逾不惑的代用教員五十天戰爭結束之後的命運,我們當地的人們不僅不讓他參加戰鬥行動,連戰鬥行動的準備工作也不讓他參加。這時,這位代用教員說:「真沒想到能夠幹得這麼出色!」此後他便思考他沾沾自喜的計劃,並且付諸實施。這位代用教員給高等科學生準備的將來課程講授的教科書是《萬國商業通信文提要》。並且以此作為參考,他按中國語、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的商業通信文的文體,給住在應用該國語言的地區的被壓迫民族,發了敘說五十天戰爭的意義,希望今後大家團結起來共同鬥爭的通信文。
峽谷和「在」的老人們,也就是現在原生林裡的村莊=國家=小宇宙軍隊的將軍們,如以上屢屢提到,曾經關心他們戰後的命運,不僅不讓他參加五十天戰爭,而且極力避免和他們直接說話。於是「敵性村民」中傾吐苦情一類的東西,就由父親=神官作為聯繫人把它集中在一起,然後再把將軍們的答覆帶給他們。對於五十天戰爭積極提案的、代用教員的通信文計劃,也是由父親=神官傳達給老人們的,父親=神官再把正式回答用自己的語言翻譯過來而說服代用教員的。這件事是父親=神官在講授斯巴達式神話與歷史課程時直接對我說的。父親=神官首先對代用教員的構想給以高度評價。說它不是美國獨立宣言那樣的文體,態度是友好的然而不夾雜著個人感情,談實際問題時沒有遺漏之處,總之,以商業通信文教科書文章的形式寫了這樣的信。以這種形式呼籲世界上被壓迫民族團結起來而寄發出去,這想法的確高超,值得稱讚。特別是致中國的信,真想面交不久必須同大日本帝國軍隊開始全面戰爭的共產黨軍隊。致美國的信,想交給印第安大酋長們。據說,他們之中有人多年來就抱有這種想法:和亞洲的黃色人種聯合起來,推翻白人統治。合乎他們構想的黃色人種,只要與這個國家有關,那就決不是大日本帝國臣民,而且是躲進我們這塊土地上的原生林裡「不順國神、不逞日人」的我們。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大日本帝國臣民並不把印第安看作陛下的赤子。——父親=神官就是這麼談了在森林和峽谷之間開始的戰爭意義,他對代用教員說:希望團結起來的信寄到外國去,本質上是正確的。但是這裡有另外一個必須思考的問題,那就是戰後的課題。使人們經歷了巨大而殘酷的戰爭,最後將是我們這一方敗北吧?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在確確實實打敗之前,他們依舊是精神百倍地幹到底的氣概。一旦打敗,這裡的共同體肯定趨向衰微,但是土地和人決不會喪失。失敗,不過是此地獨特歷史一環的一件事而已。所以,現在這盆地上的人,不論是我還是你這樣的外來人,對於凡是這片土地養育的人們來說,這裡的歷史原則,也就是說,關於這裡的獨立共同體一直對外嚴守秘密的原則,在現在這個階段徹底放棄,把這公開信寄到全世界去,這算怎麼回事呢?這事從長遠的眼光來看,這不是把本地的歷史原則弄得亂七八糟的舉措嗎?
本來,父親=神官也在以木蠟產量最盛時期為中心內容進行研究,所以代用教員對他尊以為師,在交換研究成果過程中,多多少少地也瞭解到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獨特性。所以他聽了父親=神官就他以商業通信文的形式而內容卻是談戰爭的這封信的構想所作的評價,立刻表示接受。這就是說,父親=神官在五十天戰爭期間還作了這類工作。
我想,父親=神官在不出頭露面的地方,對老人們完成作戰方面一定給予了巨大幫助。從父親=神官的角度看來,在他為之獻出一生的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研究上,現在正處於顯露出尖銳問題的現代史局面,所以怎麼能夠不為此奮然而起呢?然而父親=神官也和老人們一樣,已經預見到五十天戰爭的敗局,為了戰敗之後也不被逐出峽谷的神社,他必然想到,目前至少在表面上保持中立而甘居「敵性村民」這個地位。
屬於偏僻地帶的我們當地小學校,不論什麼時代總有那麼一群乖僻的老師,五十天戰爭時期也有一位怪物式的體育教師。妹妹,這人就是我們大哥的同學,就是他們的畢業紀念照片上那個高顴骨,紅紅的一張小臉的漢子,他似乎總為他師範學校長跑選手參加過全運會而沾沾自喜不已。青年團的馬拉松大會時,一出場就出了笑話,他以身穿師範學校運動服的姿態出現,大概是表現他那標準跑法吧,把腿抬得很高很高地跑在前面,但是還沒有跑出峽谷就因為肚子疼棄權了。他一肚子委曲似地說:「四六不懂的傢伙簡直是瞎跑!」可是說話之間就被頭上紮著擰起來的布手巾、光著兩隻腳板的小伙子們遠遠地拋在後面了。
即使這樣依舊我行我素的這位體育教師在青年團裡組織了特別行動隊,甚至用半新不舊的校服改做制服。據說他把幹農活干到太陽落山的隊員召集到夜間的學校操場上去,練習列隊行進。當然,特別行動隊員們並不心甘情願地接受這種訓練。按照破壞人夢中指示而開始的盆地總動員修建堤堰的時候,這位體育教師像局外人一樣概不參加,似乎還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情,到了全體人員必須退到原生林裡的階段,他還像個孩子一樣叨叨咕咕地抗議:「簡直是胡來,到底想幹什麼呀?!」被他們特別行動隊的人給帶走。希望這位體育教師和其他教師一起,在森林的學校營地上課。但是,當他知道必須躲著進駐於峽谷的大日本帝國軍隊是為了疏散的時候,這位體育教師根本不想為了理解新的情況而發揮一下想像力,火冒三丈地反覆說:「簡直是胡來!到底想幹什麼!根本沒有把孩子們的教育放在心上。」人們擔心體育教師很可能逃出營地投奔大日本帝國軍隊去,所以還得派兩個年輕人經常監視著他,給作戰時期帶來人力的浪費。
五十天戰爭的開始階段,體育教師的事態還不嚴重。傳遞戰爭進行情況的消息已被隔斷的體育教師,對於現在對他所採取的措施,他都理解為軍隊根據什麼理由進行強制搜查,峽谷和「在」的人全體逃避。但是有一天體育教師看到換班監視他的青年拿著一支帶菊花皇室徽章的步槍,他再三打聽這支槍的來處,被追問的青年不得不談一番他的戰功,最後他說:「被打敗的敵人的武器,戰勝者有選擇他的武器的權利,這是老人們這麼決定的!」這位體育教師一聽氣得發抖,那小小的面孔憋得通紅,喊了一聲:「簡直是胡來!」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了。當天晚上企圖逃走的體育教師竟然把看守他的兩個青年打傷。作戰本部的老人們再也不能對這個「敵性村民」不加以處理了。把體育教師拘押起來之後,老人們開會商量。向體育教師傳達軍事裁判判決的,妹妹,也是父親=神官。到營倉帳篷來見體育教師的父親=神官對他說,釋放他的道路有兩條。一是他決心當一名中立的教師,在學校營地好好工作;二是去佔領峽谷的大日本帝國軍隊那裡投降。體育教師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一兩天之後,在越過「死人之路」的地點釋放了他。但是,此刻戰爭已經開始,體育教師怎麼能夠證明他直到現在一直未曾參加反對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敵對勢力那一邊?父親=神官給他出的主意是讓他向大日本帝國軍隊報告說,他把被搶走的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步槍弄到手之後跑出來的。那步槍,老人們作為給體育教師的餞別禮品送給了他。
釋放體育教師的那天快天亮的時候,盆地的游擊隊襲擊過保衛用竹管接水的給水裝置的大日本帝國軍隊。體育教師和搞特別訓練時身穿半新制服的青年們來到這裡。體育教師也穿著同樣的制服,但佩戴著指揮官的肩章,舉著原本屬於大日本帝國軍隊的步槍,從原生林邊緣但從峽谷卻看得很清楚的斜坡奮不顧身地跑下去,守候在那裡的士兵朝他一齊開火,中彈而亡。
「無名大尉」最初的積極作戰行動是越過「死人之路」,覆蓋峽谷全區域的搜山式進攻。這時,森林裡作戰本部的老人們是這樣迎擊的:當天一大早,監視峽谷的巡邏隊看到從營裡走出來的大日本帝國官兵們那些動作和氣氛,就預想到可能是大的作戰即將開始。作戰本部的老人們通過組織得很好的聯繫網向原生林裡帳篷群落發出指示:作好轉移的準備。搜山式的進攻開始的時候,也就是拉開一定距離的一列橫隊登上斜坡的時候,避開他們前進方向,扛著帳篷以及家財用具的女人和孩子們,以及大多數戰鬥成員已經開始轉移了。
隨後是三人一組的游擊隊,在大日本帝國軍隊前進的方向的正面等待他們。游擊隊是由我們當地富有搜山經驗的消防隊員組成的。比如:暴力犯從下游的村莊潛入這邊的山裡時,在分駐所警察指揮之下,只好出動,再者,盆地的孩子失蹤了,他們無不聞風而動,認真搜山。說到孩子們失蹤,我們當地是受破壞人神話般的影響所致。妹妹,你小時候獨自一人登上「死人之路」去玩耍,婦女們就說你那是破壞人影響之下的失蹤。至於我自己鑽進深山瞎折騰,那就更不在話下了。
由一向在原生林裡搜山而飽有經驗的老手組成的游擊隊,三個人為一班,他們自稱右翼少士、中堅少士、左翼少士,以彼此兩米半的距成橫向一列。他們搜山時最感辛苦也最難處理的是各班都得打伏擊。軍隊搜山的攻擊戰列是每隔五米一個人往上走。那一列橫隊的間隔不停地出現變形,一個兵有時就被他兩側的兵看不見,從而出現盲點。倒木、岩石、大塊窪地造成的這些難以處理的地點,就是伏擊的必須特別注意之處。搜出的橫隊走過這些難點,這個單個兵就成了孤立的人。從正面狙擊的中堅少士一槍把他打倒。使用的武器只要單發或雙發獵槍就足夠了。中堅少士立刻退下去,藏在原生林的深處。大日本帝國軍隊的一列橫隊看到一個兵被擊中,左右兩側的兵便跑上前來,於是右翼少士打右邊的那個,左翼少士打左邊的那個,砰砰兩槍,全部消滅。結果是搜山的隊列出現二十米寬的凹陷之處。雖有來自兩側的呼叫,但是無法聯繫得上。乘此混亂機會,右翼少士和左翼少士也退到後面去。妹妹,游擊隊的這種戰術,除了一班之外,其餘各班各殲敵三人。
搜山式的進攻隊列就這樣被分割寸斷,但是「無名大尉」仍然沒有下令恢復戰陣方策。大日本帝國軍隊的官兵遵守的是春秋雨季大演習總結的經驗,也就是像打兔子一般的一列橫隊上山。如果游擊隊不是適可而止,仍然繼續活動下去,原生林裡可能陷於更大的驚恐狀態,官兵將遭到更大的慘敗,以至於蒼惶逃散。如果出現這種情況,給予「無名大尉」心理上的打擊將是更大的。而且連長作為指揮官還要出席軍法會議,官兵們對於搜山式作戰方法帶來的混亂必須作出裁決。但是,一旦出現這種情況,對於制定作戰方案與實行如此方案的領導層,就不能不追究他們的責任了。
我們本地游擊隊的第一班出了事故性的差錯,一個隊員身負重傷而成了俘虜。如果不出事故,「無名大尉」這次作戰行動,評價為全面慘敗是絕對不會錯的。好不容易開始活動起來的戰局,因為這搜山式的作戰行動而再呈膠著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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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名重傷員被俘,好歹算給這位「無名大尉」搜山式的作戰全面失敗爭回一點面子而告結束。本來是不失一卒每班各斃敵三名的我方游擊隊,一班卻出了事故。這事故是絕對不該發生的,只是一個很簡單的漏洞,甚至可以說,由於同一個班的中堅少士、左翼少士行動錯誤造成右翼少士的周章狼狽。辛虧他們堅持下來,他們急得出冷汗,然而也非常生氣,可是來不及把右翼少士救出來。這個游擊班,在迎擊的第一階段確實很有成果。他們班埋伏在坦克一般大小的一塊岩石的背蔭處,這塊岩石被長得不高樹幹卻粗大的一棵樹上的山葡萄葉子蓋得嚴嚴實實。因為有這塊巨石,所以才能從大樹的夾縫中能夠直接望得到天空,正因為從這裡能直接射進日光,所以這山葡萄長得特別旺盛。妹妹,你一定知道那可是在我們這些孩子們中間極負盛名的山葡萄啊,你對它很感興趣的時候,我每年必給你採來的山葡萄就是這棵秧上長的。當年我就是冒著在森林迷失方向的危險,來到這個連鳥也飛不過去的森林,為的就是采這山葡萄。我總愛回憶這五十天戰爭的插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