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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感到被排擠在密謀之外了 文 / 大江健三郎

    1

    雖然未來的電影家對我「轉換」後的肉體和靈魂一下子就表示出真正的溫存,但是,那溫存也是民主的,所以對我也並不僅僅是一種流露。

    「如果那些孩子們已經遭到逮捕,我們就必須趕快組織救援活動!」她在責備自己。

    我真想對她說:「我也想得到援救呢,救救徹底『轉換』了的我吧!不要什麼組織,你單獨來!」

    「機動隊沒發現我們藏在這裡,不是意味著他們並不重視這個會場的騷亂麼?所以,沒逃出去的夥伴們也不致遭到太大的刁難。因為他們沒有反抗的跡象,說不定排上隊趕到外邊就釋放了呢?」

    「機動隊不來這裡搜查,難道不是因為隊員穿著金屬裝備,為了避免觸電的麼?」

    「……如果他們真盯上了這個集會,而且想要逮捕參加群毆的主要成員的話,冒著危險也會來搜查呀。」

    「讓敢死隊為了避免觸電而脫掉笨重的褲子和皮鞋?雖然我想同意你的新邏輯,但是,也可以這樣的推測啊,那就是那些被盯住的主要對像佔據會場時,已經全部被捕了。如果是那樣的話,可就必須立即組織援救活動,開始行動啦!」

    「可是,你認為當局盯的是哪些人啊?那些主要人物是主辦集會的、你們的那邊的人,還是在襲擊著那邊的人?」

    「如果是前來襲擊的反革命集團的幹部們和官方勾結的假逮捕,我們為什麼還要組織救援活動?」

    「……那,哪些主持今天集會的才是被當局盯住的重要人物啊?無非是麻生野集團的領袖,可是她現在平安無事地藏在這裡啊。」

    「我在黨內,並不是重要人物。不論是同事、還是敵對的反革命流氓,以及公安的情報部,都沒把我當做重要人物啊。」

    「這太意外啦。我一向以為不僅麻生野集團,就連「山女魚軍團」好像也在你的指揮之下呢。」

    「你有什麼必要挑逗我呀?你對運動的內幕一無所知,何必如此胡說八道?」

    「……可是,你畢竟掌握著那些必須為之組織救援活動的『孩子們』呀。從前我一直觀察著麻生野集團的市民運動,從來也沒把你當做傀儡領袖啊。就在你們的集團組織的集會上發生鬥毆的當兒,不是出現了『山女魚軍團』的字眼兒麼?那就意味著『山女魚軍團』是屬於你們集團的革命黨派的戰鬥團體呀。我從十年以前就聽說了『山女魚軍團』的大名……」

    「十年前聽說了又怎樣?即便『山女魚軍團』屬於我們的集團,我為什麼就是它的指揮官?我再說一遍,我現在就要開始救援那些孩子,你為什麼還喋喋不休地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你還想Fuck1一次而等待陰莖勃起麼?我已經夠啦。」——

    1英語,「性交」。

    其實,我心中已在哭訴了。唉,請你不要那樣說些什麼Fuck之類的話了,不要破壞那美好的做愛的回憶吧,即使你不想拯救眼前這個悲慘的年輕人!但是,我雖然遲疑了一下,仍然立即開始了還擊。這究竟是為什麼呀,是富於情感的年輕人不能自恃的特性麼?

    「我也不想幹啦。不過,你還拽著我的下襠,我不好意思說你啊。哈哈!」

    「好啦,走吧。現在不論有什麼事,我也笑不出來啦。」我希望電工在門外落鎖回家了才好,但是,我一扭鎖,門就開了。「唉,本想和麻生野一同在那裡呆到明天的啊!」十八歲的飽含情慾的聲音依舊那樣幼稚,不過是在肚子裡說呀。哈哈。

    「配電盤旁有備用燈吧?」

    果然,在發出紅光的架子上橫著棍棒式的手電筒,證實了她在電影家的進修過程中也掌握屯在這種情況下的知識,具備了職業性的和年齡上的權威。我弄亮手電筒,想照麻生野的腳邊,餘光照著我們走出來的那扇門,上面赫然出現了骷髏標記和「高壓電流、禁止入內」幾個大字!不論是機動隊還是電工,沒到這裡來是有道理的了。可是我們居然盲目闖入,並且赤裸著在幾萬伏的配線下做愛,因此,這次從未有過的最佳射精,也許是睪丸裡的有機線圈與高壓電流發生了感應呢。哈哈。

    電影家一見那門上的標誌,輕輕地驚叫一下,立刻軟綿綿地靠在我身上了。於是,我就保護著不再是可恨的、駁倒我的、素有電視辯論經驗的老手,而是令人憐愛的、最佳做愛夥伴的她走下了螺旋樓梯。哈哈。在她因為受到衝擊而萎靡不振時,我卻像深深扭進物體裡的螺絲釘那樣堅定。我一邊想任何人也得承認十八歲的我的果敢、一邊像第一次十八歲的人那樣邁出了有力的腳步。哈哈!

    你懷疑我的經驗麼?雖然我對語言問題是外行,但是,如果你懷疑的話,我希望把你的懷疑寫得能夠壓住我所堅持的主見。當然我並不是讓你把它寫成代筆作家的註腳:像「……不過,我深表懷疑」那樣。

    我希望你把我如此強調的語言默默地記述下來,並且使讀到這些記述的非特定多數的第三者能瞭解繼續固執己見的我和既懷疑我所堅持的內容卻又記述的你的兩者之間的能動的關係。為什麼呀?那是因為在第三者看來,我只能生存在我(=強調者)和你(=懷疑但又記述我的語言的人)的對峙的關係裡呀。如果我突然從這個世界上被連根拔掉,那麼,以後能使我在現實的時間裡復活並且給我重新成為實際存在的機會的,就只有你記述的語言了。我不願把「轉換」的故事傳達給第三者,而要以我和森「轉換」的命運形成立體熒屏繼續宣揚它所映出的人類、世界、和宇宙的命運。我要讓那樣的我在第三者的想像裡生存和活動。我採用了你的專業術語啦,哈哈。只有到了那時,我才作為現實的亡靈而復活呀。而且,為了這一目的,就有必要支持把我所堅持的論點和你的無聲的懷疑從緊張的對立的角度上記述下來呀。因為你如果一直懷疑下去,第三者在閱讀當中就會拒絕,他們會想,你在說什麼?而在那一瞬之間也會對你的懷疑產生對立而站在我一邊。你的懷疑應該被當做發條,在固執己見的我和閱讀的第三者之間造成生動的關係啊。

    這是我的專業領域裡的力學的初步應用啊。哈哈。你們這些作家也在創造,使第三者產生想像力的語言結構吧!難道那結構不是以力學原理為基礎的麼?如果像我經歷過的那樣,在現場的研究人員兼技術人員的語言是因為需要才形成的話,它就是無用的廢物了。譬如,我寫出關於原子反應堆產生應力侵蝕裂縫的語言,但是負責該項技術的人員想出了將那危險化為零的措施時,那就完啦,我的語言就沒用啦。

    然而,對於你們作家來說,恐怕永遠都要依靠發動想像力的-結-構來連接,你們所要寫的語言啊。大概沒有在現場想出了對策而又把你的語言當做用舊了的廢物的實際的技術人員吧。因此,要想把原研究人員兼技術人員的一貫堅持的語言變為第三者的想像力的起爆劑時,我所提議的-結-構不就是有效的了麼?我再一次坦率地說,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的話,請你最起碼也不要假裝相信。

    2

    我出了便門兒,小心翼翼地走在踩實了的又髒又凍的像

    狗脊樑似的覆雪的田埂上,從死胡同的裡邊繞到大樓的正面門廳。這時,雖然沒有什麼根據,可是我確信壯年的森縱然帶著那位女學生,也會在深夜的馬路上等我。雖說機動隊控制了這一帶,就很難在會場大樓前邊等待,但是,無疑他會找到像在回聲號月台上那樣的地方,一邊為剛才沒理睬我而後悔,一邊等待著。

    我對森的等待堅信不疑,所以,當那位接近了高壓電流而驚慌失措的未來電影家為了安慰她的不安的耳朵而小聲地絮叨時,我只是像保護人似的姑妄聽之。

    「……顯然,我們已被集團的那些孩子們的運動和以集團為基點的、一向共同奮鬥的市民團體、以及革命黨派的集體疏遠了。不是麼?如果今天沒有反革命流氓的襲擊,(他媽的,那些法西斯壞蛋!)集會的組織和動員就成功了,因為準備工作已在我們集團裡以我為中心完成了啊。那是客觀事實啊。可是,我覺得,現在的青年活躍分子們,不但不能和七八年前的年青人相提並論,就是和四五年前的青年對比,也是難以捉摸的呀。雖然也有熱心地、踏踏實實地散發傳單、當我感冒時徹夜不眠地守在夢魘的我的身旁,不事休息就打工的孩子;但是,我卻在擔心他們在默默地製造炸彈。說不定他們就正在和不曾到我這裡來的另外的孩子製造定時炸彈,甚至製造原子彈。在某處挖地下室……」

    「挖地下室,那能行麼?如果真想造原子彈的話,那地下室起碼要有網球場那樣大呀。沒有專家恐怕挖不成吧。而且,天花板也要很高呢。」

    「……溫順、誠實的孩子們,如果把這些美德視為平凡,他們就是平凡的孩子。但是,他們作為活躍分子和熱愛生活的人生活得很扎實,不過,當他們自己人集聚在一起時,說不定就不聲不響地造原子彈了。這些孩子們當然就把我排擠出去,當作局外人了。因此,我就不能對他們說星期天做原子彈麼?讓我也加入吧!之類的話了。」

    我們走到會館的正門,但在我的視野裡並沒發現森!這使我感到就像炮彈從我身體的正當中水平貫穿!」你以為那是一天以前在東京車站丟失了「轉換」前的森時的衝動的再現麼?那可不是!我雖然覺得身上穿了一個窟窿,可是在那窟窿的正當中卻埋藏著滾燙的嫉妒!對那個把森帶到無人知曉的地方去的女學生的嫉妒、對拋棄了我而和別人建立關係的森的嫉妒!

    「怎麼啦?看你那副樣子,身子不舒服麼?」

    未來電影家藉著街燈的光亮重新審視轉換了的我,發現了我茫然若失的神情。她這樣公平地安慰我,雖然她尚未從剛才受到的衝擊中恢復過來。

    「我以為森等在這裡的,可是他不在呀!雖然他已不是昨天迷路的森,而是轉換了的森,他和我顛倒了,他已經是二十八歲的森了……我在會場裡最後看見他時,他保護著一位女學生往門口走……」

    「……我雖然不大瞭解,可是……如果像你說的二十八歲的森,還帶著一位女學生,難道不是被機動隊帶走了?我們一旦開始援救一同來開會的那些孩子的活動,就會收到有關森的消息啊。」

    「不,我不跟你去!因為對你來說,森只不過是那些孩子

    當中相對的一個,而對於我,森卻是絕對的一個呀。所以,我要單獨去找!」

    「對我來說,那些孩子們中的每一個人都不是相對的一個呀。」麻生野悲傷地說,她已經恢復了政治活動家的舉止上的敏捷。「你先坐那輛出租車去吧,找一找森可能去的地方。如果救援活動的現場收到森的消息,不論多晚我都給你家打電話。」

    不料,我在激情這一點上幾乎「轉換」為幼兒了。儘管我無意義地反駁了麻生野,說要單獨去尋打森,可是,當司機板著面孔回過頭來時,我卻叫他開往我的住址了。

    「喂。你身上沒沾著瓦斯吧,催淚瓦斯!因為那些四處逃奔,躲避拘捕的暴力學生們身上沾著催淚瓦斯,如果刺痛下一位乘客的眼睛,人家會抱怨的。」

    雖然他說的話如此刺耳,我還是忍住了默不做聲。的確,我已經「轉換」到打群架的高中生的年齡了,而且由於集會上的群毆早已弄得狼狽不堪,要想反擊那司機又浸在上衣裡藏著鐵棍,所以,只好低姿態了。

    「客人,生病了麼?請你不要旁若無人地唉聲歎氣,現在夜深人靜了,怪嚇人的。」司機繼續向我挑釁,不過,他也許是出於幽默啊。

    然而,到了這時,我和麻生野一樣再也沒有心思笑了。不僅如此,而且還產生了可悲的情緒。我並不希望「轉換」呀,同樣「轉換」了的森拒絕了「轉換」為十八歲的我,和那個不知來歷的女學生逃走了。我要恢復到「轉換」以前的我啊!我希望不要再「轉換」了,「轉換」只是一場夢!我希望從夢中醒來,恢復為被老婆討厭而且終於被那老婆拋棄了的帶孩子的中年男人啊!

    ……好歹到了自己家,下了車,在我走到門廳前面從衣袋裡取出鑰匙之前,我一直在這樣憂慮著,當我要插鑰匙時,發現門鎖的位置上全是帶毛刺的窟窿,連拳頭都能杵進去!?

    「哎喲,糟啦!」我呻吟了一下,立刻陷入了恐懼。

    某革命黨的人用鐵棍和切割機摧毀了敵黨地下指揮部,這類襲擊報道不是連篇累牘地出現在報紙上麼?但是,現在,我即使想逃避迫在眉睫的危難,在這夤夜的大城市裡,又向哪裡逃。根本沒指望啊!何況我立下了尋找失蹤的森的大志,卻一籌莫展地回到家來,未免太難堪了。

    正當我呆立在磚地上猶豫不決時,從破壞了的門鎖周圍的窟窿裡漏出了燈光,門從裡邊開開了!在十八歲的心臟被恐懼提到了舌根的我的面前,而且是在門裡,「轉換」以後從面額到下巴的胡茬子長長了一點兒的森站在那裡!如同我越來越像十八歲的崽子一樣,森不論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徹底「轉換」了。

    我對貌似豁達的森不打招呼就走進屋裡,可是,我不免為他關門以後如何上鎖而感到為難。因為門鎖周圍的膠合板已被連鎖一起挖掉了。不料,從正在從容不迫的觀察不知所措的我的森的身旁走出來那位女學生,她立刻敏捷地去固定那個門。她赤著腳,在寒冷中翹著腳蹲著,像一條狗,哈哈。她把纏在冰鎬柄上的鋼纜從鎖洞穿出去,將一頭綁在門鈕上,按一下,再按一下,至此就把門子嚴嚴實實地固定住了。我像平生頭一次十八歲那樣被比我年幼兩三歲的不足掛齒的女

    孩子征服了,那女孩的手運用笨重的工具那樣熟練,我簡直為之叫絕了。不過,冰鎬和鋼纜,我家不會有那種東西呀。肯定是顯露出熟練手法的姑娘從家裡帶來的。至此,有些遲純而且又缺乏經驗的我的十八歲的腦細胞也能領悟眼前的情況了。

    「你們用冰鎬砸壞門子時是很勇敢的啦?用冰鎬衝進來、打倒反抗的人、再用鋼纜捆住,那是她的黨派的戰術麼?難道我家是被受過襲擊訓練的職業活動家佔領的麼?」

    「出於無奈才砸壞門子呀。因為您拿著鑰匙,你看,現在你還攥著那把鑰匙!」

    讓女學生代為作答,森卻安閒地、靜默著。現在已是壯年的森似乎已經去掉了當年因為不得不掩護頭部的傷而呈現的醜態、現在按照與遺傳基因相附的原來的肉體結構成長了。雖然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是個陰鬱的小個子女人,但是,她的弟兄卻是大和民族中的巨人,他長著大大的陽性的臉和巨大的身軀。他們的遺傳基因越過了我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前妻,傳給森了。現在,在「轉換」了的森的身上,顯示出那血統的特點啦。

    「我進屋裡,這位小姐不會有意見吧,森?因為這裡本來就是小弟的家呀!」

    雖然我寬容大度地說出這些話,但在聲音裡卻對那個面對我的歸來既不表示歡迎也不感到羞愧的壯年漢子表達了極大的憤慨。

    森悠然自得地微笑著,他那望著我的眼裡露出好奇,但也有點為難情緒。那位姑娘又在森的身旁露出頭來,她立刻成了我說話的對手。她翻著白眼,炯炯目光像錐子一般尖銳,雖然長得不算醜,但是露著太大的門牙。

    「你說這個家是你的?不要對我們大喊大叫地爭論小資階級的房屋所有權了,不要只顧那些事,進屋來吃點東西不好麼?雖然我們承認你有和父親平等的發言權!」

    什麼、什麼?本來我是父親、森是兒子呀!?雖然「轉換」之後年齡顛倒是事實,可是,怎麼能父子關係也顛倒了啊?那樣的話,遺傳基因的方向性又怎麼解釋?這簡直沒道理,胡鬧!?我本想如此對她咆哮一頓,但是,我不知道那姑娘怎樣理解「轉換」,所以不能輕率地亂說呀。暫且不管那些,我忍著渾身疼痛、慢慢騰騰地彎下腰脫鞋,然後跟著一直注視著我的森走進起居室。剛才攻擊我的那位姑娘,好像相信她在舌鋒上取得了勝利就不再追擊,早就到廚房裡幹活兒去了。雖然她就是在混亂的會場裡被森保護出來的那位女學生,但是,她已不再穿那時的長袍連著裙子的牛仔服了,上身穿著毛線衣,下身卻圍著西班牙或者那一帶風格的色彩單純卻很華麗的衣料當裙子。但是,當我詫異地從背後注視她的時候,不得不立刻迴避了。因為她的下身赤裸著,只用我的浴巾像圍裙似的圍著啊。當她彎腰在水槽上取餐具而靈敏地動作時,坐在光光的地板上的我的視線恰恰看到她瘦峭的屁股,我剛才的忿懣已變為衝動,臉紅心跳,眼都看直了。森憋屈地把碩大的身軀擠在他在幼時經常聽音樂的地方,也就是整個房屋裡音響最均衡的地方,彷彿現在他的靈魂裡沒有任何不舒暢似地坐著。我必須設法恢復父親的權威,你高興什麼?我向他用目光表達這番意思,他仍然那樣得意,好像那股熱勁兒一下子就把我涼水般的目光烤成了蒸氣。森在「轉換」前,對我的態度、聲音以及不能直接用語言表達的暗示,都特別敏感啊。

    「這豬肉能夠醃一夜就好啦。」女學生一邊辯解一邊端來了上邊擺著誰家著了天火燒出來似的大塊烤豬肉的炒蕎麥麵條兒,儘管如此,森還誇獎那是他平生吃到最可口的烤豬肉。「轉換」以前你說過這種話麼?每年快到過年時我就帶森去橫濱永昌去買染紅了的烤豬肉,難道比那個還好吃?我真想挖苦他幾句,可是,這時感覺到的肚饑是十八歲的肉體所不能抑制的飢餓,所以,擺在膝前的炸麵條兒早就令我垂涎欲滴了。那些烤肉、洋蔥和豆芽兒、油光光的蕎麥麵條兒……

    「還有,對我,希望你不要叫小姐,我討厭大男子沙文主義呀。我名叫薩瑤寇1,因為原來這名字的漢字帶有侮蔑女性的含義,所以我自己重新選了漢字,化學作用的作用,我叫作用子,這個字裡是中性的吧。……可是,您喝涼水還是啤酒?冰箱裡的小瓶啤酒本來就是你們的,用不著客氣呀,如果這也要講所有權的話。」——

    1日語讀音。本來的漢字應為「小夜子」。

    「請給我啤酒吧,作用子。」

    我這樣請求她的服侍,充滿了沒有大男子沙文主義的喜悅。

    於是,作用子中性地表示同意,站起來去取啤酒。這時,我看見她用左手在背手按住浴中的接縫,我以為她發現我剛才偷看她屁股縫,驚慌失措啦。哈哈。

    炒蕎麥麵條兒?很好吃啊。不過,要附加一個保留條件,那就是要在十八、九歲的青年的舌頭所能品味的限度之內。我過分地採取了十八歲風格的吃法,當我首先選擇把烤肉吃完時,那位敏感的提倡女權的人物就向我表示了實用主義的關切,她用菜板端來了烤得扭曲了的黑乎乎的整乳豬,又切下一大塊給我。我看著這些,又有了新發現。那就是,我從「轉換」前直到中年為止,都以為烤豬的那個細長的傢伙是包含在豬的肌肉構造裡的,但是,我現在明白了,那是用豬裡肌切成的算卦的筮術似的東西。這不是在意外的情況之下受到教育了麼?哈哈。我打算讚美一下炒蕎麥麵條兒,便略帶十八歲的風格這樣說了,也是由於喝了啤酒有點兒醉意,說了沒意思的話!

    「作用子,你們一邊學習××思想一邊研究烤豬的做法麼?」

    姑娘一下子濃縮了她眸子裡的強光,把我給穿透啦。而且,在那憤怒的剎那裡,她在心中決定方向之前沒有張嘴,她在用意志控制著遮擋大門牙不露出來的乾燥的嘴唇,以免把怒火直接向我傾洩。為什麼要把那樣的怒火在心裡克服掉啊?顯然她在輕蔑年幼無知而又隨聲附和的人啊。

    「我可沒有瞧不起以烤豬為職業的勞動者的意思呀。不過,我也不至於把××思想的學習簡單地認識為某種菜啊。你所說的××思想指的是什麼思想?」

    「嗯、嗯,我所知道的××思想是科學思想,我仔細分析了那部核試驗的紀錄片,我不認為他們照顧到參加試驗人員可能遭受核輻射的危險啊」。

    「你的論點可以用幻燈放出來啊。不過,好吧,把焦點對在核試驗的紀錄片上也行。你看片子時參照醫學數據了麼?你不是含含糊糊地看了外國新聞界用的公開了的紀錄片,又和涅華達的美國研究人員的試驗情況作了比較的吧?中國人自力更生,已經達到了不是簡簡單單地就能比較的地步了。你想說看見過或是聽到過中國人的核輻射病例麼?」

    「那個國家有報道管制啊,作用子。」

    「中國為了對付南、北反革命,不得不處在臨戰狀態呀。不過,有報道管制和在中國有沒有核輻射受害者是兩回事啊。不是可以說有報道管制、但沒有核輻射受害者麼?如果把推測也作為根據的話。」

    「嗯、嗯。你們這個好像在走毛澤東自力更生路線的黨派,或者說是反對派,當然要依靠自力造原子彈,而在試驗時祈禱不要對我國人民產生核危害了。」

    「為什麼一定要試驗?如果革命黨真在東京核武裝起來,並且附上照片將擁有原子背景的科學數據一併公之於眾,僅此一點就達到革命情況的流動化了。既然那是根本的革命的課題,那就不能允許反革命流氓集團的原子背彈搶先完成。根據同樣的邏輯,在國家官方研製核武器之前,應該首先讓路線正確的革命黨的核武器起來啊?!」

    「如果單單講核武裝,的確,試制一顆原子彈對於擁有研究人員和技術人員的某種規模的集團來說,並不是不可能的。但是,那僅僅是走向核武器體制的起步而已,首先,運輸原子彈的搬運設備就是難題,你們打算怎麼辦?正確路線的革命黨打算怎麼辦?」

    「搬運設備可以不用啊。只要在東京都內的某一解放區裡放一顆、或者放一套原子彈就夠了。」

    「用那傢伙來威脅他們說,我們可要引爆啦,就把東京和它周圍的情況流動化了。如果東京都範圍的民眾全都屈服,那就該革命黨不流血進城了。不論是進城也罷、或者別的什麼也罷,解放軍只要在原子彈旁一動不動的守著就行啦。嗯,嗯。」

    「你這樣嗯、嗯,大概是為抬高自己的身價吧,可是,真討人嫌啊。……不過,我也管不著。」

    「管不著就別說!我敢預言,不論那是什麼黨派的核武器革命計劃,最後也要遭到挫折。雖然很久以前羅斯福夫人在BBC講話時說大多數市民認為如果美國也赤化的話還不如整個世界毀滅才好,而引起了反響,但是,在這個東京,原子彈也會使信息流動化呀。然而,如果繼前者之後,出現了硬說被原子彈炸死也比革命好的新「無聲之聲」集團的大批婦女時,恐怕也沒轍了。你不可能說一聲『好地』就去發動設備呀。教訓!核戰爭沒有戰勝人民戰爭的力量!」

    「為什麼要說大批的婦女?你打心眼兒裡就是大男子主義啊。雖然還是個崽子!」

    但是,客觀上看又是什麼樣呢?從邏輯上我不是已經使這位女學生活躍分子屈服了麼?加上我和未來電影家的較量,我是一勝一負,平局呀,今天的關於女人的討論。然而,在場的第三者的森,對作用子和我的爭論卻毫無評判的意思,只是半皺眉、半微笑,對「青年人的口角」袖手旁觀。我忍不住要向森發洩我的一肚子悶氣了……

    「怎麼樣,你好麼?森。你和作用子幹得順心麼?你現在悠閒自在,把我當孩子看待呀。在我還沒趕走老婆時,那當然是「轉換」以前了,我考慮到你何時能一成熟,我常常讓老婆和你干呢。雖然近親相奸是罪惡,但是,堵塞了你的未來的就是制定那個罪惡的規定的超越常人的人,所以,罪惡也就勾銷了。只要實行節育,就不會影響人類的命運。我對她說,這樣做遠比去勢是非暴力的,也就是人道的處置、可是她像看瘋子似的看著我。唔,「轉換」之後,一下子承擔起性問題的你,好像已經和作用子幹成了,那就好啦。」

    「瘋子也不會如此變態呀,你這個崽子簡直令人作嘔。

    「那小姑娘用一下子踐踏了十八歲的感受能力的核心的聲音說道。「森,你叫喝醉了的崽子去睡吧。我空著肚子等你回來,可不是為了讓醉鬼糾纏的!」

    因為我沒忘森在會場的混亂之中向我表示拒絕的眼神,所以被他頂撞也不敢正眼相看,只是垂著頭望著自己粉紅的手心。這時,手心上彷彿出現了電光字,「你如果不趕快睡覺,一個勁兒飲酒,弄壞身子,怎能完成『轉換』的使命啊?」那是森的心靈感應的顯示啊。我被那顯示在額上猛擊了一下,立刻站起身來,卻搖搖晃晃地頭部碰在牆上。森和女學生笑也不屑一笑。回想一下,當我頭一次十八歲時,就連二分之一杯的啤酒也沒喝過呀。我摸到床前,在黑暗中躺下,可是,貼在臉上的床單被「轉換」前的我所流的血弄得硬梆梆地、而且「轉換」前的森的尿濕氣也隔著褲子傳了過來。雖然那時我已是半睡狀態。我們外部的現實世界包括所有的細節都是連續的,只有我和森肉體和精神都完成了「轉換」,卻是絕對不連續的了。

    3

    且說,儘管我如此使出渾身的氣力來固執己見,但是我還是發現自己在語言能力上也有不到之處了。……那就是,講述「轉換」以後的森的我的語言,未免貧乏和呆板了。雖說是在固執己見卻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了。當我講述「轉換」前的森時,可沒出現過這種情況。也許是由於環境我生長的地方的特殊性,我一直相信像我們的孩子的孩子們只不過是智力發展較慢的孩子,但是,他們是能夠引起最基本的敬意的。我的老母在森下生時,當她聽到孩子異常和對以後的預言時,就給「缺少小菜尊神」1獻了神燈,然後就得到了令人振奮的回答——

    1本應為「神皇產靈神」、作者故意將濁音原字改為清音字。

    然而,如果已經「轉換」了的森,把我說的話當做只就使好不容易才對「轉換」發生興趣的第三者也一下子感到幻滅了麼?我還沒看透「轉換」以後的森的實質麼?我已經多次提到我是不懂事的十八歲的「轉換」後的我,其實,當我還沒有完全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就已經真的變成不懂事的十八歲的崽子了,難道這樣的我就永遠也不能發現森「轉換」後的魅力麼?作為一個人能夠觸及另外一個人的靈魂的能力的問題!

    雖然如此,我姑且還是繼續固執己見吧。因為那固執己見的主體本身就在「轉換」後的現實世界裡活得十分健壯啊。「轉換」後的第二天早晨,不過已經過了晌午,我在被自己的血弄得硬梆梆的、被森的尿弄得騷臭的床單上睜開了眼睛。雖然由於前一天挨打挨踢又被推下台去的折騰、加上正位的激烈的性交之後肌肉疼痛,但是,恢復的希望激勵著我,我就生機勃勃地睜開了眼睛。好啦,先睜開眼睛,讓這年輕的有機體爆發一下吧!請想一想,現在的現在,在地球上所有的十八歲的人們當中,我是最年輕的十八歲的有機體呀。因為我與平常的十八歲的人們相比,早在二十年以前就下生了。所以,我是趁著人類這一品種還不太陳舊之時生下來的十八歲的人呀,哈哈!

    且說生機勃勃地醒來了的我這個生物體,如果有什麼新的活化標誌的話,那就是早起勃起的陰莖,因為重複說道太無聊,在這裡就不提它吧。哈哈。不過,和早晨的勃起有物理關係的膀胱膨脹也不能不說,因為因此又引起了新的麻煩啊。當然,不過是十八歲的年輕人的麻煩,情況是很簡單的。如果為了撒尿而去廁所,突然和那個小姑娘碰上怎辦?因為昨晚我喝醉之後,指桑罵槐地說過她和森性交啊。她看見我的勃起而產生誤會又怎辦?她會說,你是對自己兒子的情人有性要求的父親?最卑鄙的年輕人啊!?或者相反,你是對自己的父親的情人有性慾的兒子?不過,結論還是一個,你是最卑鄙的年輕人!?這時,由於膀胱的膨脹,再也憋不住了。我貓著腰下了床,在屋裡轉來轉去,我看見桌上擺著插鉛筆的仿製葡萄汁杯、朝天張著大嘴的墨西哥磁蛙、還有些酒杯、花瓶之類自己不必說、而且還有剩下四分之一內容的墨水瓶。於是我就開始撒尿了。首先是花瓶,然後是酒杯、還有漂著蕃茄汁標籤的空罐頭……,我俯視著冒出濛濛熱氣的磁蛙口,簡直像逃離了困境的兒雷也1,舒舒服服地站了起來!——

    1即中國明代文學家陸楫所著《古今說海》《諧史》中的怪盜「自來也」。

    撒完了尿,我的心情平靜了,卻又想起神力量來了。難道「轉換」為十八歲的崽子的我,把「轉換」前憑藉以往的生活經驗獲得的能夠觸及他的靈魂的能力全都喪失了麼?我產生了這種茫然的疑惑,就又坐在床上,萎縮著,無精打采了。如果「轉換」的結果就是失去觸及森的靈魂的能力,那麼我的「轉換」又有什麼意義?雖然「轉換」本來就是沒道理的,但是,不是正因為沒有道理所以帶來使人類的鬥爭走向正確的機會麼?這不是理所當然的麼?

    ……正當我被拋在一旁孤零零地為那些事煩惱時,一條啟示閃現了。那就是不論我感到自己是怎樣無能的崽子,也不能懷疑森已經轉換為中年男子這件事的意義,也就是森肩負著特殊使命的「轉換」的意義!昨晚森給我的心靈感應不是傳遞了那個信息麼?他說為了要在能夠完成使命的現場相見,才使我也「轉換」的呀。即便地球上的全人類的肉體和精神都僅僅是從UFO上用幻燈機映出的影子,可是,既然三十五億個影子中選出森的影子使他肩負使命,而且現在正在完成;那麼,為了保衛它和為那一切作證,「轉換」了的我也不應怠慢呀……

    我一邊這樣想著,卻意外地流下眼淚,我為了不使流淚變為哽咽,張著大嘴呼哧呼哧地喘氣。……是這樣的,雖然由於十八歲不諳世故、然而缺乏打動別人心靈的能力,但是,憑借年輕的淚腺流出來的的大量眼淚,倒領悟了某些實質的事情。我夢見流著淚、滿面淚痕地走到樓下,苦苦地勸說森。「森、森,」如果按照「轉換」了的情況來看我就該叫森爹了!「把你的使命告訴我!你為什麼「轉換」?如果不願把真正的使命告訴我也行,那就不要給我講什麼使命,只要吩咐就幹這、幹那就行了!粉身碎骨、在所不辭、我一定服從你的命令。森、森、森爹!你在聽麼?」

    且說我狂熱和感奮的發洩平息之後,仍然不能坐在床上,那股向前的力量、也就是練習法語時所說的uneforcequivd,死乞百賴的推著我,使我坐立不安了。就連我第一回的思春期也沒有如此難耐呀。我在準備升學考試時常常受這種折磨的。與第二次十八歲的我相比,頭一次十八歲的我不是更老成些麼?反正現在造的東西品質都差了。哈哈。

    結果,我按照「轉換」前的習慣,小跑著下了樓梯,森和女學生正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擺滿了報紙,憂鬱地俯視著。

    「在看早報?從發稿時間來推斷,昨天的事還沒登出來呀。」我裝作無所不知的樣子插進了他倆當中。

    「晚報!」小姑娘只回答了必要的和足夠的話。

    刮完臉的痕跡清晰地留在臉上,回想一下,這和我在中年時期的稚氣而又端正的臉完全不同了。森的象徵著精確的臉已不再像昨天那樣微笑,只是憂慮地望著我,然後遞給我一張報紙。這個森和那女學生不一樣,應該承認他具有客觀的公平心啊!我真想喊叫「給我看呀、給我看呀」撲過去挨近森和作用子這一對兒呢。

    4

    我一份接著一份地看了四種報,雖然已是下午,但也不是送晚報的時間呀。而且,我家只訂了一種報。大概是等不及而跑到民營鐵路火車站去買的吧。森和作用子這一對兒依照自己的感受把昨晚的事件評價得過高了,以為報紙的每一版上都登滿了。哈哈,真可笑!那不是革命黨的機關報啊。我看那只是豆兒點大的報道啊。不過,對於森和作用子那副過分誇張的分析情報的樣子,不論是昨晚還是今天,我都沒表明我的態度,說他們滑稽。

    且說那報紙有三種,都做了密密麻麻的,或者差不多密密麻麻的報道。一看那「反對核發電大會內訌、機動隊介入」之類的標題,就一目瞭然了。但是,另外一種報紙卻把它圈在花邊特輯裡了。「情意不投釀成內訌、兩派上層保持緘默,拉拉隊百家爭鳴!」情意不投到了什麼程度?雖然是捲進了三百人的群毆,卻和最近看到的內訌不同,沒有死者和重傷;輕傷也是在機動隊清理會場時發生的;這是被嘲諷為百家爭鳴拉拉隊的成員之一的麻生野櫻麻在採訪談話時強調的。救援活動開始得很迅速啊,你睡了一會兒麼?我心中響起了十八歲的充滿愛情的呼聲。

    雖然三十五名參加群毆的人被拘留了,但是,在緘默的那些他們和她們當中,好像並沒有寫在公安機關的黑名單上的人。而且,歷來的內訌不論是襲擊一方還是反擊的一方都

    會立刻由上層組織發表聲明,這一次卻一聲不響、不置可否。這果真是對立的革命黨派之間的內訌麼?為什麼雙方在這次內訌中都沒有使用通常使用的鐵棍、鋼管一類的武器?莫非是探求雙方走向統一的可能性的內訌?……而且,報道上根本沒出現「山女魚軍團」的名稱。

    雖然對於百家爭鳴啦啦隊,也僅僅出現在兩個人的談話裡,但是,麻生野的頭一條意見卻是從剛才的批評機動隊的清理會場開始的。她從頭到尾都堅持說她們召開的是把核能從官方歸還給人民之手的集會,不是直接在革命黨派影響之下的行動。所以,前來破壞這種市民集會的不僅是法西斯流氓,而且是核官方的僱傭兵。第二個談到啦啦隊的,這位發言人的姓名上的頭銜特別引起了我的興趣。他的古怪的頭銜是「志願調解人」。報社的記者也為了給讀者深刻的印象,特別記述了「志願調解人」在現場的活動。當他在會場之外,發現了群毆的跡象將要進入會場時,被防衛隊推出來了。因為「反面警察」在那種情況下不肯出力,所以實際上不起作用啊。哈哈。據說他就等在門外,當機動隊把逮捕的人押過來時,他一邊注意著不要因為妨礙執行公務而被捕,一邊纏住他們提出抗議。等到大型防暴車把機動隊和被捕者拉走以後,「志願調解人」就發表了無愧於其名稱百家爭鳴的談話。「志願調解人」說,在剛才被衝散了的集會上,不論是在主辦的一方或是潛入會場製造混亂的一方,都有一批現代少年十字軍似的以徒手空拳和柔弱的身軀向世界的核現狀進行鬥爭的青年人。他們互相殘殺,這是多麼殘酷的人類的損失啊?所以,我志願為他們調解。

    「少年十字軍?那就是能夠根據歷史預言毀滅的軍團呀!」我忍俊不住要給森和作用子解釋了,出於「轉換」前教育森的習慣。

    「但是,你能說少年十字軍就毫無意義麼?這是從現在到未來的少年十字軍啊。當然,我否定那種把革命黨派和反革命流氓集團等同起來的態度。不過,對於革命黨派也應該實事求是地批評啊。」

    「他就是那個傢伙吧?森,他和你握過手。昨天,我們到達會場入口時,看見的那個被推倒在雪堆上還不停地演講的那個瘋子。」

    「志願調解人可不是瘋子,雖然我否定這個人的意見的結論,但在過程上,我認為有的地方是可以肯定的。因為志願調解人的演講,我已經聽過十回啦。雖然我參加活動剛過一年多,可是,在我還是個不關心政治的人,就在集會上聽過他講話了。」

    「從道理上來講,你既然反對他的結論,又怎能肯定他的過程啊?恐怕在過程上肯定兩派的少年十字軍精神,使他們相互承認、停止內訌,這才是志願調解人的用意吧。你把問題說得模稜兩可,不是要在黨內挨批評麼?哈哈。」

    「你說在我們黨內?你對我的黨還是一無所知吧?志願調解人的演講,你昨天也只是聽一聽看看而已,雖然森還和他握過手。你現在應該反省的是『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啊。」

    「××!」

    「這是盡人皆知的呀。喏,森?我看『志願調解人』認為可以肯定一部分過程的見解也是可取的,是符合經驗的呀。我

    本人雖然對理論不甚了了,但也希望別人鼓勵我能成為革命黨派的活動家啊。」

    「你可真是少年十字軍的一員啊!」

    「……據說如果自己下了決心,外力是不能從實質上推翻的。因為人是封閉的體系呀。」

    「結構主義。更準確地說,是冒牌的結構主義!」

    「……當然是這個啦,當一派攻擊另外一派也變得沒有意義時,那個人所提倡的錯誤的結論就出來啦。不過,由此也就瞭解到在真正的革命黨裡活動的人要珍惜作為封閉體系的自己的決心的原因了。起初,誰也不懂得分析形勢、也不懂得理論,無法開展活動啊。雖然志願調解人說那是內訌,弄錯了那是反革命戰爭的性質,但是,他畢竟是說要以蒙受了欺騙的心情去戰勝那場對立的抗爭的呀。他引用了古文。『為法然上人1所騙焉』呢。」

    「親鸞2!」

    「……森,這孩子為什麼自己個兒吵吵嚷嚷?他還說『志願調解人』說即使不信,只要接受了聖水和彌撒也會像混蛋一樣相信』呢。這簡直是-全-面的反動了。」

    「帕斯卡3!abetir,abetira!(混、混蛋!)」

    「這孩子,像瘋了似地吵鬧呢!他到底說些什麼呀?喏,森,『志願調解人』是為了引出過程的進步的意義才引用那話的呀。他說為了追求正確的原理,被過程-蒙-騙也沒關係呀,臂如受××的-蒙-騙而參加革命,那是選擇了正確的道路呀。即使紅衛兵是盲目信仰,只要是正確的路線不是就很好麼?與有了信仰才行動的不關心政治者相比,不是對歷史的實現更有利麼?」——

    1法然上人,諱源空(一一三二——一二一二年)也稱圓光大師。日本佛教淨土宗創始人之一。

    2親鸞(一一七三——一二六二年)又稱見真大師,也是淨土宗創始人之一。

    3Pascal,Blaise(一六二三——一六六二)法國數學家、哲學家。

    「唯物論的帕斯卡賭博!」

    「胡說!」

    女學生終於大吼起來了。不過,她又恢復了女孩的溫順,這樣說道:「喏,森,所以,我覺得你所說的有關『轉換』的事你是認真相信的,所以我也是認真相信的呀。一開始的時候,你不是說過:不論是什麼樣的形體,如果沒有宇宙的精神,我們怎麼能『轉換』了啊……」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啊,那女學生口中重複的森的話,和響徹在焦躁不安、胡言亂語的十八歲的崽子的肉體和精神之中的麻生野的餘音發生共振了。「唉,怪可憐的!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步?唉,怪可憐的!」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方?」就在我愁眉不展地想到我和森的「轉換」而有時茫然、有時流淚,有時覺得受到啟示、有時又悶悶不樂、而且有時還煩躁不安、大吵大嚷的當兒,和我同樣轉換了的森並沒有單單為了和女學生性交而浪費體力和精力啊。他也在沉思和懊惱之中度過時光,並且在頭一次做愛時就說了這些話。總而言之,當他從四個腦子封閉在幼年的黃昏之中的穩定期裡突然醒來,並且立刻有了思考和用語言表達他的思考的能力時,他一下子就掉進痛苦的沉思和懊惱的深淵裡去了。

    而且,如斯「轉換」了的森,或沉思,或懊惱,在活化了的二十八歲的腦細胞裡通了靜電、產生的語言,和麻生野發自誠懇的、感受能力強的內心的語言奏出了和聲。有幸聽到了這兩者的我,作為追隨森完成使命的人,怎能不聲稱現在已從宇宙精神那裡得到了信息呢?

    不論變為什麼樣的形體,如果沒有宇宙精神的存在,我們怎麼能「轉換」?唉,怪可憐的!為什麼到了這種地步?唉,怪可憐的!為什麼到了這地步?

    「那麼,無益的討論到此為止,開始實際的行動吧!吃點東西。森不是說過麼,如果「轉換」是為了讓不會跑的、而又自知必須跑的人成為救場跑壘員的話,那就應該馬上開始跑了。那麼,開始跑吧。我希望你來一同參加救援活動啊。必須挽回昨天和今天的延誤!

    我現在千真萬確地、毫無突然之感地意識到哪哩、哩、哩的聲音真的到來了。被內心的呼喊震盪著的我的肉體和精神也渴望著立刻起跑,而且充滿恐懼,並且被要戰勝那恐懼而跑出去的另外一種渴望所驅動著。那大概是被起動「轉換」了的森的肉體和精神的那東西帶動的吧。我對「轉換」前的森講過多少次救場跑壘員的經歷呀!那些已經深入到他生存的基礎的昏迷當中去了吧?現在,它在「轉換」後的森的身上顯露出來了!

    女學生為了著手救援活動的前一階段,毅然走向廚房,森和我都在「轉換」了的肉體和精神裡聽著那洶湧澎湃的、激勵和威嚇的那種喊叫,默默地等待著開飯。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哩……

    5

    不料,遇上了錢的問題。雖然我和森就這樣走上了「轉換」後的生活軌道,但是,不論那是怎樣異想天開的、充滿變幻的生活,而它只要是日常生活就有錢的問題呀……我這樣說,其實是要搶先說出要說的話呀。「轉換」?那很好啊,儘管是很可笑的主意、瘋狂的夢想,但是,它既然被我說成是自己經歷了的和正在經歷、以及將要經歷的唯一的現實,你就把那些話記下來吧。但是,錢的問題是怎麼一回事?雖說是「轉換」了,也不能吃雲霞生活呀。如不能打聽清楚錢的問題是怎樣處理的,也就不能使現場報道的文章具有真實性啦。

    那麼,就以錢這個問題為核心來談吧。遺憾的是一位穿著仿製的美軍野戰服的大漢,帶著使我直接面對錢的問題的機會,從那邊來找我的!森和作用子這倆傢伙已經出去參加救援革命黨派的夥伴們的活動去了。他們出發時,我問那女學生,昨天,你們的黨是攻擊的一方還是挨打的一方?她不理睬啊。她以為自己的黨派被這樣提問就和別的黨派等同了麼?至此再也不想苦苦追問怯懦的十八歲的我,只好可憐巴巴地期待著未來電影家能來聯絡,留在家裡。因為那位女學生是不會陪我去那個革命黨的老巢、或者至少也與老巢有瓜葛的地方去的。

    這樣被留下來的我,正在考慮能不能修一修女學生用冰鎬破壞了的門廳上的門,因為我擔心森他倆一旦離開之後,以我十八歲的杞憂,萬一遭到作用子的對立宗派的「誤炸」,沒有鎖的門廳,就毫無遮攔了!原本我在核電站裡也是以手藝靈巧、善於干技術性的活兒著稱的呢。我卸下書櫃裡空著的架板,把幾張薄板粘在一起做成結實的合板,然後盡量避免在鋸口上出現毛碴兒鋸開。我又找到了不知為什麼目的而買下的一把元寶鎖,固定在那木板上。

    這時,「喂!」一個男人的傲慢的聲音,從我背後傳來。「誤炸」?!我敏銳地感覺到。我身後是雪已消融的街道,我的雙膝頂在木板上,這種姿勢怎能自衛呀?對方也因為正在工作的我的身旁放著錐子、鑿子等工具而警惕地站在門外,向我叫了一聲。不管怎樣,我拿出勇氣、抓起一根鑿子,站起來,面對著身穿綠色迷彩服的大漢。那個小平頭的傢伙好像除了喂喂地叫喚之外,無法表達他憋了一肚子的不痛快似地呆立著。他瞪著我的一雙三角眼很像我妻子、我的前妻;但他又一點兒也不像她,他正是她的巨人族風采的弟弟們當中的一個。我認出來以後,又狼狽又困惑、不禁毛骨悚然了。可是,轉瞬之間,在對方死盯盯地瞪著我的三角眼裡不是也露出驚慌失措的神色了麼?

    「你是誰?……是那……?」

    是啊,我已經「轉換」了啊,我立刻從驚慌失措中解脫出來了。甚至我還贏得了從容。我向剛才那個「喂」,展開了報復。

    「是呀,我是那個鈽中毒的瘋子的外甥!」

    「不,……你舅舅在家麼?」

    「他真是個瘋子,被老婆割了臉,躲起來了。所以,我來看家的。」

    「那可糟啦!他說什麼時候回來?……把瘋兒子也帶走了麼?」

    「頭一個問題,不知道!第二個提問,Yes!」

    「糟糕啦,糟糕啦!」穿迷彩服的大漢垂下滿面憂鬱的臉思索著,苦惱之中透著凶殘,我心想如果在戰場上碰上他,可夠受的。

    誰知他反而拿出和他那氣息粗野而又帶著為難情緒的聲音相反的、和顏悅色的語氣說:

    「你,知道舅舅收藏印章的地方麼?你舅母求我來取的。我是你舅母的娘家兄弟,你舅父如果在家會給我的。銀行存折讓你舅母拿去了,可是,印章拿錯了。你能替我找印章麼?」

    「你想摳出鈽中毒的瘋子攥在手心裡的印章才穿迷彩服來的麼?」

    「什麼?」內弟,也就是原來的內弟面帶怒容了。不過,他雖然身材高大,有爆發力,卻意外地是個很有節制的人。他為了執行敬愛的姐姐委派的任務,幹勁兒十足呢。因為他在廣告社裡負責廣告製作,所以和那個話劇導演也有交往。說不定是三方達成協議才跑到這裡來的,他很負責任。

    「我可不想和你打架呀。你既然來看家,當然知道舅父和舅母已經分居啦?那時候,你舅父按規矩應該保證舅母的生活費吧。」

    「舅父已經被她割臉,今後還得獨自撫養生病的孩子,調解離婚的法院又怎麼講?而且,舅母也跟那個戴黑眼鏡的話劇導演走了呀。你也聽說了吧?他的半邊臉被舅母割了,另

    外半邊臉又叫導演打了,啊。導演是攻擊性的基督徒麼?」

    「胡說!……不過,你也是個說話有趣兒的寶貝呀。好吧,暫且說到此處,替我找印章去吧。你舅父和舅母之間都商議好了的。你現在交給我不是比你舅父或者舅母來取更方便麼?」

    「當然要比割破半邊臉方便了!……不過,把印章和銀行存折交給你,舅父和病兒子怎樣生活呀?因為核電站的津貼全存進銀行啦。」

    「你連內情都知道得很詳細呀,那麼,你當然知道印章的下落了。你先替我取來,我就告訴你舅父怎樣生活。」

    「我又不是孩子!」我對他冷笑。?

    「我也不是孩子派來的!……實際上,我要向你舅父的搞運動的夥伴或者報社把一切都揭穿,他也會順順當當地把印章交給我的。昨晚內訌的事已經見報了,電視裡也出現了『大人物A』先生作證呢!」

    「啊?!」我一下子驚呆了。

    我趕緊退到屋裡,右手還拿著鑿子,又返回來,把取出來的印章用左手交給了大漢。因為妻子、也就是前妻和她影響下的人們,不論是誰都有突然襲擊的毛病,我警告自己要多加小心。

    「我要告訴舅父,是被你硬搶去了印章。」

    「好吧,你怎麼說都行,喂!不過,小鬼不要嘲弄大人,適可而止吧!」

    ……沒過二十分鐘,電話鈴響了,剛拿起聽筒就聽見電影作家免去客套的話音了。

    「救援總部接到了匿名電話,舉報你向『大人物A先生』提供了有關核問題的情報。也有人說你化裝混在觀眾席上,這下子可要出亂子啦。以前就聽說襲擊會場的反革命流氓是從『大人物A先生』那裡領錢的。……你能想到誰是『大人物A先生』的情報員麼?」

    「我剛才對付完用同樣手段來索取銀行存折印章的我的妻子,也就是前妻的弟弟啊。他們既然拿到了印章,按道理就該造謠中傷了啊!」

    「你是說『大人物A先生』和你毫無關係?或者並非如此?……三個鐘頭以後,我要到往常那家旅館去,我們先來探討一下這個問題吧!你在家裡能這樣安詳,說明你現在很安全呀!」

    我立刻響應了她的提議。她所說的往常的旅館就是「轉換」前的我和未來的電影家為了糟糕的性交而幽會的地方啊。我把內弟,也就是從前的內弟的恫嚇和麻生野的情報再三推敲,決定重新修好門鎖,可是,螺絲釘一個勁兒順著火辣辣的手指頭掉下去。其實,即使不是這樣,我這個完全暴露在恐懼和危險之中的十八歲的青年,這時也必須踉踉蹌蹌地走出去了,變為壯士的森已經孤立無援了。因為現在再也不是處在「誤炸」的情況之下了,我已是被人家瞄準的標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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