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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文 / 查爾斯·狄更斯

    匹克威克先生如何加速執行他的任務,以及他如何一開頭就得到一個極其意外的幫手的增援

    第二天清晨九點鐘差一刻,馬匹準時套好,匹克威克先生和山姆-維勒各自就了座,一個在裡面,一個在外面,左馬駕駛人也按時得到命令先把車趕到鮑伯-索耶先生家,去接班傑明-愛倫先生。

    馬車到達掛著一盞紅燈並且有「索耶醫師」這幾個很清楚的字眼的大門口時,匹克威克先生把頭伸出車窗,看見那穿灰色制服的孩子正忙著上百葉窗,真是大為吃驚:上百葉窗這事,在清晨這樣的時候,是不平常而且不符合營業規矩的,所以他的腦子裡立刻發生兩個推測——其一,鮑伯-索耶先生的什麼朋友兼病人死掉了;其二,鮑伯-索耶先生破了產。

    「什麼事情呀?」匹克威克先生問那孩子。

    「沒有什麼,先生,」孩子答,嘴巴咧得很寬。

    「很好,很好!」鮑伯-索耶叫,突然出現在門口,一隻手裡拿著一隻又皺又髒的小旅行皮包,另外一隻手臂上搭著一件粗布子的外衣和披肩。「我去,老朋友。」

    「你!」匹克威克先生喊。

    「是呀,」鮑伯-索耶答,「我們要好好旅行一次呢。喂,山姆——注意!」這樣簡單地喚起維勒先生注意之後,鮑伯-索耶先生就把那旅行皮包丟進馬車尾座,極其敬佩地看著這種行動的山姆就馬上把它藏在座位下面。後來,鮑伯-索耶先生由那孩子幫著,勉強把那稍為小了幾分的粗布外衣穿上,於是走到馬車窗前,伸出頭去,狂笑起來。

    「這樣動身多好呵——不是嗎?」鮑伯叫著說,用粗布外套的一隻袖口擦掉含著的眼淚。

    「我的親愛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有點生氣地說,「我沒有準備你同我們去。」

    「不,一樣的,」鮑伯答,拉住匹克威克先生的衣襟。「開笑罷了。」

    「啊,開玩笑嗎?」匹克威克先生說。

    「當然囉,」鮑伯答。「那是這事的關鍵,你要知道——丟下生意讓它自己去照顧自己吧,因為它似乎打定主意不服侍我呵。」鮑伯-索耶先生指指鋪子這樣解釋百葉窗的現象,又欣喜欲狂了。

    「唉呀,你難道發瘋了,讓你的病人得不到照顧嗎!」匹克威克先生用極其認真的口氣勸諫說。

    「幹麼不呢?」鮑伯問,作為回答。「我這才有救呢,你知道。他們沒有一個付過錢。而且,」鮑伯把聲音降到一種說秘密話的耳語聲,「對於他們更好;因為,我幾乎沒了藥,而我又買不起,因此就不得不統統拿甘汞給他們吃,那對於他們中間的幾個當然是不對勁的——所以只有更好哪。」

    這個答覆裡有一種哲學,並且有一種極有理的力量,那是匹克威克先生根本預料到的。他沉吟了一會兒,比較不那麼堅決地接著說:

    「只是這輛馬車,我的青年朋友——這輛馬車只坐得下兩個人呵;我已經約了愛倫先生的。」

    「你不用管我,」鮑伯回答說。「我都佈置好了;山姆和我擠在尾座。你瞧。這個小條子是預備貼在門口的:『索耶醫師。可向對面克列浦斯太太問訊。』克列浦斯太太是我那學徒的母親。『索耶先生非常抱歉,』克列浦斯太大會說,『沒辦法呵——一早就被請出去了,請他去和那些一流的外科醫生會診去了——沒有他不行——不管什麼代價也得請他——大手術。』事實上,」鮑伯最後說,「我想這對於我再好不過了。即使在本地什麼報上登出來的話,那就是我的造化了。班來了——上車吧!」

    說了這些急促的話,鮑伯-索耶先生就把左馬駕駛人推在一邊,把朋友推進了車廂,砰地一聲關上門,拉上踏板,把條子貼上大門,把門鎖了,把鑰匙放進口袋裡,跳上了尾座,吩咐趕車;這一切都做得如此迅速,匹克威克先生還沒有來得及好好想一想到底鮑伯-索耶先生是否該去,馬車已經帶著鮑伯作為他的隨從之一軋軋地走了。

    他們的行程還沒有越出布列斯托爾的街道的時候,這位滑稽的鮑伯依然戴著他工作時用的綠色眼鏡,並且使他的態度保持著相當的莊嚴:僅僅發表許多詼諧的言論,讓塞繆爾-維勒先生獨享耳福;但是,當他們出現在空曠的馬路上的時候,他就把眼鏡和莊嚴都丟開了,開了許多荒唐的玩笑,存心要引起過路的人們的注意,使這馬車和車裡的人物不但成為普通好奇心的對象;在他這些傑作中間,最不出色的,是極響亮地模仿一隻有鍵的號角和炫耀一條深紅色的絲手絹——他把它繫在手杖上,時而用不同表示尊貴和挑戰的姿勢在空中揮動。

    「我不懂,」匹克威克先生在和班-愛倫議論關於文克爾先生和班的妹妹的種種好品質和極安詳的談話中間停下來說,「我不懂我們有什麼好老看的,使走過的這些人都如此盯著我們。」

    「派頭不小阿,」班-愛倫答,口氣裡帶著點兒得意。「我相信,他們不是天天都看到這種事情的。」

    「可能是的,」匹克威克先生答。「或許是這樣。或許是吧。」

    匹克威克先生極有可能使自己信以為真了:可是,他那時碰巧朝馬車窗外一看,瞧見那些過路人臉上表示的決不是敬意的驚訝,而且好像他們和車箱外面的什麼人,正通著電報式的各種消息,因此他立刻覺得這些表現很可能和羅伯特-索耶先生的幽默舉止有一點關係。

    「我希望,」匹克威克先生說,「我們的活潑的朋友在尾座上沒有做出可笑的事情呵。」

    「啊,不會的,」班-愛他答。「除了有點醉意的時候,鮑伯是世上最安靜的人了。」

    這時候,模仿有鍵的號角的拉長的聲音沖耳而來,緊接著是歡呼和嘶叫聲,很明確都是從那位世上最安靜的人——或者明白點說,鮑伯-索耶先生——的喉頭和肺部發出來的。

    匹克威克先生和班-愛倫先生含有深意地彼此望了望,前者脫下帽子,由車窗探出身去,直到差不多全部背心都伸到外面了,才使他看到了他的滑稽可笑的朋友一眼。

    鮑伯-索耶先生不是坐在尾座裡,卻坐在馬車頂上,兩腿隨隨便便岔得開開地,歪戴著塞繆爾-維勒先生的帽子,一隻手拿著極大的一塊夾肉麵包,另外一隻拿著一個很大的有套子的瓶子,津津有味地在享受它們:為了免除單調不時地發一聲叫喚,或者和任何路過的陌生人開開玩笑。深紅色的旗子仔細地紮在尾座的扶手上;塞繆爾-維勒先生呢,戴著鮑伯-索耶先生的帽子,坐在尾座的中央,在欣賞兩片夾肉麵包的味道,臉上是高興極了;那表情表示出他對於這全部措施完全和充分讚許。

    這是足能使像匹克威克先生這樣循規蹈矩的紳士氣惱的了,但是氣人的事還不止於此,因為有一部裡裡外外裝得滿滿的公共馬車這時和他們遇了頭,乘客們的驚訝表露得更為明顯。而且還有大大小小一家子愛爾蘭人一直追隨著他們的馬車討飯,喊著一些亂糟糟的恭維話;尤其這家庭中的男人的聲音更加吵人,他好像認為這種招搖過市是什麼政治的或者別的什麼凱旋遊行。

    「索耶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在很激動的心情中叫喚說。「索耶先生,先生!」

    「哈羅!」那位紳士答應了,懷著他一生的全部鎮靜向車箱的旁邊看看。

    「你瘋了嗎,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問。

    「一點也沒有,」鮑伯答,「不過是很高興罷了。」

    「高興,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脫口喊出來。「把那丟臉的紅手絹拿下來,我求你,我必須要你這樣,先生。山姆,拿下來。」

    山姆還沒有來得及插手,鮑伯-索耶先生就文雅地取下他的旗子,放進口袋,用很有禮貌的態度對匹克威克先生點一點頭,擦一擦酒瓶的嘴,湊到自己的嘴上;不用費什麼口舌,就是告訴他,他喝這一口是祝他幸福和前途遠大。做了這事,鮑伯小心翼翼地塞好瓶塞,親切地向下看看匹克威克先生,咬了一大口夾肉麵包,微笑起來。

    「算了,」匹克威克先生說,他的一時間的憤慨還敵得過鮑伯的不可動搖的鎮靜,「讓我們不要再做出這種可笑的事情吧。」

    「不囉,不囉,」鮑伯答,和維勒先生又交換了帽子:「我並沒有想做可笑事,不過因為坐車子坐得太快活,情不自禁了。」

    「想想弄成了什麼樣子,」匹克威克先生勸告說:「要顧點面子呀。」

    「啊,當然囉,」鮑伯說,「根本沒有那種事。都過去了,老人家。」

    滿意了這個保證,匹克威克先生就又把頭縮到車箱裡,拉上了玻璃窗:但是他剛要接著談被鮑伯-索耶先生卻打斷了的談話,就被一個東西嚇了一跳,那是個小小的黑東西,橢圓形,露在車窗外面,並且在窗子上亂敲著,像是著急地要進來。

    「這是什麼呀?」匹克威克先生喊。

    「看樣子像一個帶套子的瓶子,」班-愛倫說,極為感興趣地透過眼鏡瞧著那東西:「我看那是鮑伯的東西。」

    這印象是完全準確的;鮑伯-索耶先生把那帶套子的瓶子綁在手杖頭子上,在用它亂敲窗戶,表示他希望裡面的朋友也嘗嘗瓶裡的東西,作為友誼和融洽的表示。

    「怎麼辦呢?」匹克威克先生說,看著那瓶子。「這行為比其他的更荒唐了。」

    「我想最好的辦法是拿進來,」班-愛倫先生答:「拿進來扣壓著,那是他應得的懲罰,不是嗎?」

    「是的,」匹克威克先生說:「不過我——」

    「我想這是我們所能採取的最好的辦法,」班答。

    這忠告正合他自己的心思,匹克威克先生就輕輕放下窗子從手杖上解下瓶子;於是手杖縮了上去,並且聽見鮑伯-索耶先生開懷大笑。

    「多快活的傢伙!」匹克威克說,手裡拿著瓶,回過頭來看看他的同伴。

    「正是呀,」愛倫先生答。

    「你簡直跟他生不起氣來,」匹克威克先生說。

    「根本不可能,」班傑明-愛倫說。

    在交換這些感想的短短的時間裡,匹克威克先生心不在焉地拔下了瓶塞。

    「裡面是什麼呀?」班-愛倫問,不經意的樣子。

    「我不清楚,」匹克威克先生答,同樣地不經意。「它的味道,我想,像是牛奶五味酒。」

    「當真!」班說。

    「我想是這樣,」匹克威克先生說,很刻意謹防自己有說錯了的可能:「注意,不嘗一嘗,我不能夠保證說得正確。」

    「你還是嘗一嘗好,」班說,「那我們就知道個究竟了。」

    「你這樣想嗎?」匹克威克先生答。「好,倘若你有這種好奇心,我不反對。」

    永遠願意為朋友的願望犧牲自己感情的匹克威克先生,馬上嘗了一大口。

    「是什麼呀?」班-愛倫問,有點迫不急待地打斷他。

    「奇怪,」匹克威克先生說,咂著嘴,「我簡直還沒有嘗出來。啊,對了,」匹克威克先生嘗了第二次之後說,「是五味酒。」

    班-愛倫先生看看匹克威克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看看班-愛倫先生;班-愛倫微笑了;匹克威克先生卻沒有。

    「這是他應得的報應,」後面這位紳士帶著幾分嚴厲的神情說,「這是他應得的報應,把它喝得精光。」

    「這正是我心裡所想的,」班-愛倫說。

    「可不是嗎!」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說。「那麼祝他健康。」說了這話,那位卓越的人物就著瓶子拚命大喝一陣,然後就遞給班-愛倫,他呢,也學了他的樣。互相微笑,牛奶五味酒逐漸地、高高興興地被解決了。

    「不過,」匹克威克先生喝於了最後一滴的時候說,「他的惡作劇真是很討人歡喜的——很教人高興的。」

    「可以這樣說,」班-愛倫先生答。為了證明鮑伯-索耶是世上最風趣的人之一,他就對匹克威克先生長篇大論地和詳詳細細地敘述那位紳士有一次如何喝得發了熱狂,遞光了頭髮;這愉快有趣的故事一直敘述到馬車到貝克萊灌木荒地的貝爾停下換馬的時候才為止。

    「我說就在這裡吃飯吧,行嗎?」鮑伯從窗口向裡面看著說。

    「吃飯!」匹克威克先生說。「怎麼,我們才走了十九里,還要走八十七里半呢。」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要吃點東西才支持得住啊,」鮑伯-索耶先生抗辨說。

    「啊,十一點半就吃飯,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答,看看他的表。

    「不錯,」鮑伯回答說,「吃便餐正合適。喂,朋友!三客便餐,馬上開來;把馬牽回去稍等片刻。叫他們把所有的冷盤都開來,弄點瓶子裝的啤酒——還要讓我們品嚐你們的最好的馬地拉葡萄酒。」——擺著架子匆忙地發了這些命令,鮑伯-索耶先生馬上跑進屋裡監督去了;不足五分鐘,他回來宣佈說,東西呱呱叫。

    便餐的質量充分證明鮑伯的稱讚很恰當,所以,不僅那位紳士,班-愛倫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也都盡情地享受了一頓。在三位的垂青之下,瓶子裝的啤酒和馬地拉很快就解決了;隨後(馬匹已經重新駕上)他們重新上了座位,帶著套子的瓶子裝滿了立時叫到的最好的牛奶五味酒代用品,鍵號吹過了,紅旗搖過了,匹克威克先生沒有再表示一點兒的抗議。

    到了吐克斯貝利的霍普-波爾,他們停下來吃午飯;這次有更多的瓶子裝的啤酒,更多的馬地拉,另外還有點白葡萄酒;帶套子的瓶子在這裡第四次又被灌滿。在這些混合的刺激品的影響之下,匹克威克先生和班-愛倫先生足足地睡了三十里路的覺,與此同時鮑伯和維勒先生在尾座裡唱二聲合唱。

    匹克威克先生清醒得能夠向窗戶外看的時候,已是黑天了。馬路旁的零零落落的草房,一切隱約可見的東西的模糊色彩,黑沉沉的氣氛,煤渣和磚灰鋪的小路,遠處熔鐵爐的通紅的火,從高聳的煙囪裡噴出來、染黑掩蔽了周圍一切的一股一股濃煙,遠處燈火的閃爍,戴著叮噹亂響的鐵條或其他沉重貨物在馬路上艱難行駛的笨重的貨車——一切都說明他們快接近伯明罕這個偉大的工業城市了。

    他們在那些通到騷亂的市中心的狹小道路上噠噠地行駛的時候,緊張的工作的氛圍和聲音更有力地打動了他們。街道上擠滿了工人。勞動的嗡嗡聲在每一座房屋裡迴盪;火光從那些頂樓的長窗格子裡發出微光,輸盤的轉動和機械的喧聲震撼著發抖的牆壁。幾里之外就能看到蒼白慘淡的火光的一座座熔爐,在這都市的大作坊和大工廠裡猛烈地燒著。鐵錘的叮噹聲,蒸汽的衝擊聲,引擎的笨重的鏗鏘聲,是從四面八方湧出來的粗暴的音樂。

    左馬駕駛人趕快把車子趕過了空曠的街道,又開過了介於市郊和老皇家旅社之間的好看的和燈火輝煌的商店,匹克威克先生這才開始考慮到使他到這裡來的任務的極困難和棘手的性質。

    這任務的棘手,和難以用一種使人滿意的方式來執行的困難,並沒有因為鮑伯-索耶先生自告奮通來伴送而減退。說實話,匹克威克先生覺得,他在這事中間出面,不管他是如何地會體諒人和令人喜歡,他倒極不願意領這份情;他實在倒樂於破費一筆很大的款子,只要馬上能把鮑伯-索耶先生送到離開至少五十里的任何地方去。

    匹克威克先生從來沒有和老文克爾先生見過面,雖然和他通過一兩次信,並且給了他有關他兒子的品行的滿意答覆;他神經質地意識到,讓這兩位有點醉醺醺的鮑伯-索耶和班-愛倫陪著他去向他作初次的拜訪,這一定不是獲得他的好感的最聰明和最得體的方法。

    「無論怎樣,」匹克威克先生說,努力使自己平靜,「我一定要努力做去;我一定今天夜裡就去看他,因為是我誠心誠意答應過的;假使他們堅持要陪我去,我就盡可能使會面的時間減少,希望他們為自己著想,不要露出任何馬腳。」

    當他用這些念頭來安慰自己的時候,馬車在老皇家旅社的門口停了。班-愛倫從沉睡中迷糊地醒過來,被塞繆爾-維勒先生抓住領子拽出了馬車,匹克威克先生才能夠下了車。他們被領進了一間舒適的房間,匹克威克先生馬上向侍者打聽文克爾先生的住宅在何處。

    「很近,先生,」侍者說,」不足五百碼,先生。文克爾先生是一個碼頭老闆,先生,運河上的,先生。住宅是——嚼呀呀,先生,不足五百碼遠,先生。」說到這裡,侍者吹滅了一支蠟燭,裝出再點上的樣子,為了給匹克威克先生一個再尋問的機會,假使他要問的話。

    「現在要吃點什麼嗎,先生?」侍者說,由於匹克威克先生沉默無言,絕望地點著了蠟燭。「茶還是咖啡,先生?吃大餐嗎,先生?」

    「現在不要。」

    「那好,先生。開晚飯嗎,先生?」

    「現在還不。」

    「那好,先生。」於是他悄悄走到門口,又突然站住,轉過身來,很慇勤地說:

    「要叫侍女來嗎,紳士們?」

    「隨便,」匹克威克先生答。

    「隨便啊,先生。」

    「端點蘇打水來,」鮑伯-索耶說。

    「蘇打水嗎,先生?是啦,先生。」因為終於得到要什麼東西的吩咐,心裡顯然去了一個壓得很沉的重擔,侍者就悄悄地消失了。侍者們是向來不走路或跑步的。他們有一種滑出房間的特殊而神秘的本領,那是別的人們沒有的。

    蘇打水在班-愛倫先生身上喚起了一點活力,他便接受了洗臉和洗手的勸告,並讓山姆給刷了刷身上。匹克威克和鮑伯-索耶也收拾了一下旅行在他們衣服上所造成的髒亂,三個人就出發上文克爾先生家去;鮑伯-索耶一路走一路用煙草的煙來充實大氣。

    大概離開四分之一哩,在一條安靜的、看上去都是殷實住戶的街上,有一座舊的磚紅房子,門口有三級台階,門上有一塊銅牌子,上面寫著粗大的羅馬體正楷的「文克爾先生」幾個字。台階很自,磚頭很紅,房子也很清潔。匹克威克先生、班傑明-愛倫先生和鮑伯-索耶先生站在這裡的時候,是十點了。

    一個美麗的女傭人出來應門,看見三個陌生人,嚇了一跳。

    「文克爾先生在家嗎,我的親愛的?」匹克威克先生打聽。

    「他正在吃晚飯,先生,」女傭人答。

    「請你把這名片傳遞他,」匹克威克先生接著說。「就說我很抱歉都這麼晚還來打擾;不過我急於在今天夜裡見他,我是剛到的。」

    女傭人畏縮地看看鮑伯-索耶先生,他正用種種奇妙的怪相表示讚美她的美麗,她瞥了一眼那些掛在過道裡的帽子和大衣,關照另外一個女傭人在她上樓去通報的時候看著大門。但是哨兵很快就撤除了,因為女傭人馬上就回來道歉說,請原諒讓他們留在街上等著,於是領他們到一間鋪了地毯的後客堂裡,那是辦公室兼起坐間,其中主要的有用的和作裝飾的物件是一張寫字檯。一隻面盆架帶刮臉鏡子、一座靴架和脫靴器、一張高凳子、四把椅子、一張桌子和一座古老的八天鐘。在壁爐上邊是鐵保險箱的凹陷的門,另外還有兩個懸空的書架、一個日曆和幾疊蒙上灰的紙,裝飾著牆壁。

    很對不起,讓你們站在門口,先生,」女傭人點著燈,帶著迷人的微笑,對匹克威克先生說,「不過我根本不認識你們的;而我們這裡有許多浪人跑來,專門偷東西,那真是——」

    「完全沒有抱歉的必要呵,我的親愛的,」匹克威克先生高高興興地說。

    「絲毫用不著,我的愛,」鮑伯-索耶說,開玩笑地伸出兩臂,跳來跳去,好像阻止這青年女子走出房間。

    這青年女子一點沒有被這種引誘軟化了,因為她馬上表示說鮑伯-索耶先生是個「討厭鬼」;當他更加急切地獻慇勤的時候,她就在他臉上印了鮮紅的手指印,說了許多嫌惡和鄙夷的話就跳出房間。

    失去了少女的陪伴,鮑伯-索耶先生無以消遣,就窺探寫字檯,看遍了桌子的所有抽屜,做出要撬開那鐵保險箱的鎖的樣子,把日曆掉過來面向牆壁,試著把老文克爾先生的靴子套上自己的,還用傢俱做了其他幾種滑稽的試驗,所有這些,給了匹克威克先生說不出的厭煩,而鮑伯-索耶先生卻得到了相當的快樂。

    終於,門開了,一位矮小的老紳士小步走了進來,一隻手裡拿著匹克威克先生的名片,另外一隻拿著一支銀燭台,他穿了一套鼻煙色衣裳,他的頭和臉正像是小文克爾先生的復本,只是有些禿頂。

    「匹克威克先生,你好嗎?」老文克爾先生說,放下蠟台,伸出手來。「但望你很好,先生。看見你真的很高興。請坐,匹克威克先生,請問先生這位是——」

    「我的朋友索耶先生,」匹克威克任插嘴說,「你兒子的朋友。」

    「啊,」老文克爾先生說,有點嚴厲地看著鮑伯。「我希望你很好呵,先生。」

    「好極了,先生,」鮑伯-索耶答。

    「另外那一位呢,」匹克威克先生叫,「他是,你看了托我帶來的信就知道了,是你兒子的一個至親,或者說,一個很親密的朋友,他姓愛倫。」

    「就是那位嗎?」文克爾先生問,用名片指著班-愛倫——他已經睡著了,睡的姿勢使人只能看見他的背脊和衣領。

    匹克威克先生正準備答覆,並且要詳細說班傑明-愛倫先生的姓名和許多的優點,但是這時那位活潑的鮑伯-索耶先生為了使他的朋友查覺他的處境,就在他手臂的肉上狠狠地捻了一把,弄得他大喊一聲跳了起來。突然發現面前有一個陌生人之後,班-愛倫先生就走上去,很熱情地握住文克爾先生的兩隻手,握了五分鐘的光景,用一種聽不大懂的片斷的辭句咕嚕說他看見他非常高興,並且客氣地問他散步之後是否吃點什麼,還是願意等到「吃午飯的時候」再吃;然後,就坐下來愣愣地盯著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而他的確是不知道的。

    這一切都使匹克威克先生很煩惱,尤其當大文克爾先生看見他的兩位同伴的反常的——不說是特別的——行為表示出顯然的詫異的時候。為了趕快使事情得到個結果,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封信交給大文克爾先生說:

    「這信,先生,是你兒子寫的。你看了內容就清楚,他的未來的幸福是全靠你的慈愛的體諒來決定了。我請你極其平心靜氣地閱讀一下以後再用唯一應該用的口氣和態度跟我討論,那我就很感謝。你看我不預先通知就在這樣晚的時候來拜訪,」匹克威克先生略微對兩位同伴瞥了一眼,接著說,「而且是在這樣的不好的情境之下,那你就可以知道你的決定對你兒子的重要性和他對這問題的焦急程度。」

    說了這番序言,匹克威克先生把四張用上等的優良信紙寫得密密層層的悔過書放在吃驚的老文克爾先生手裡,又坐在椅子上,看著他的神情和態度;他很急,那是真的,不過他卻帶著坦然的神色——覺得自己並沒有參與什麼需要諒解或者掩飾的事的紳士所具有的坦然神色。

    老碼頭主把信翻過來。看了正面、反面和兩邊仔細地察看了封絨上的胖小孩;抬起眼睛望著匹克威克先生臉上;然後,坐上高凳子,把燈拉近些,拆開封蠟,展開信來,舉到燈光下面,準備讀了。

    正在這時候,鮑伯-索耶先生——他的小聰明早已潛伏了一些時候了——把兩手放在膝頭上,模仿那位已故的小丑葛列摩提先生的相貌,一做出一副嘴臉。碰巧大文克爾先生並不像鮑伯-索耶先生所想的認真地在看信,他偶爾越過信紙一看,正好看見了鮑伯-索耶先生;他確信地推測那副嘴臉是做出來嘲笑和捉弄他的,於是他就用那麼嚴厲的眼色盯著鮑伯,使得那副已故的葛列摩提先生的相貌逐漸分解成一種很妙的卑恭和惶恐的表情。

    「你在說什麼嗎,先生?」在一陣沉默之後,老文克爾先生問。

    「沒有,先生,」鮑伯答,丑角的殘餘蕩然無存了,除了兩頰特別發紅。

    「你真的沒有說什麼嗎,先生?」大文克爾先生說。

    「噯!沒有阿,先生,真的沒有,」鮑伯回答說。

    「我想你說了,先生,」老紳士接著說,帶著氣憤的強調語氣。「或許你是望著的嗎,先生?」

    「啊,沒有!先生,一點也沒有,」鮑伯答,很具有禮貌。

    「聽見這話我很高興,先生,」大文克爾先生說。莊嚴地對難為情的鮑伯皺了皺眉以後,老紳士又把信舉到燈光下面仔細地看起來。

    匹克威克先生緊張地看著他從第一頁的末尾轉到第二頁的開端,又從第二頁的末尾轉到第三頁的開端,再從第三頁的末尾轉到第四頁的開端;但是他的臉上的表情沒有一點兒的變動,可以使人看出他懷著什麼心情來接受他兒子結婚的消息,而那消息匹克威克先生很清楚在開頭的六行內就說到的。

    他把信看到最後一個字;用一個事業家的仔細把它又折好;而正當匹克威克先生預期著一陣憤慨要大發作的時候,他卻把一支筆向墨水缸裡蘸蘸,像在講賬房裡的很普通的事情一樣平靜地說:

    「那生聶爾的通訊處是哪裡,匹克威克先生?」

    「喬治和兀鷹旅館,目前是這裡,「那位紳士答。」

    「喬治和兀鷹旅館,那在什麼地方?」

    「喬治場,倫巴德街。」

    「在首都?」

    「是的。」

    老紳士一板一眼地把地址寫在信封後面,然後把它放進寫字檯裡,鎖了,一面離開板凳,把那串鑰匙放進口袋,一面說:

    「我想是沒有別的事留著我們吧,匹克威克先生?」

    「沒有了,親愛的先生!」那位熱心腸的人在憤然的驚異中說。「沒有了!對於我們這位青年朋友一生中的這件重大的事情,你沒有什麼意見要表示嗎?不通過我告訴他你還仍然愛他和保護他嗎?不說一些可以鼓舞和支持他,以及那向他尋求安慰和扶助的女孩子的話嗎?親愛的先生,想想吧。」

    「我一定會想的,」那位老紳士答。「現在我沒有什麼話說,我是一個作生意的人,匹克威克先生;我對於任何事情從來不輕率從事,據我所看到的說來,這事的情況我很不歡喜。一千鎊並不是大數目阿,匹克威克先生。」

    「你說得很對,先生,」班-愛倫插嘴說,『剛剛清醒得明白了他沒有費一點勁就花掉了他的一千鎊。「你是個明白人;鮑伯,他這人很聰明呢。」

    「我很榮幸,能夠有你這位先生給我這樣的恭維,」大文克爾先生說,鄙視地看著那位正含意無窮地晃著頭的班-愛倫。「事實是,匹克威克先生,當我同意我的兒子遊歷年把工夫來見識見識人情世故(他是在你的保護之下這樣做了),免得他涉世的時候還是一個會被所有人欺騙的寄宿學校出身的膿包,我當初決沒有料想到會有這事的。他對於這點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倘若我因此撤銷我對他的支持,他是根本沒有驚訝的必要的。他等著我的答覆吧,匹克威克先生。夜安囉,先生。瑪格萊特,開門。

    在這期間,鮑伯-索耶一直用胳臂肘推班-愛倫先生,叫他說點合適的話;因此,班毫無預示地突然冒出了一句簡短而熱烈的話。

    「先生,」班-愛倫先生說,用一雙很昏花而沮喪的眼睛盯住那位老紳士,右胳臂狂暴地上下揮動著,「你——你自己應該感到羞恥。」

    「作為那位小姐的哥哥,你當然是這個問題的再好不過的判斷者了,」大文克爾先生反唇相譏。「請吧;夠了,請你不要再多說了,匹克威克先生。夜安,紳士們!」

    說著,老紳士端起蠟台,開了房門,很有禮貌地指示著過道。

    「你一定會後悔的,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說,咬緊牙關遏制著怒氣,因為他知道這對於他的青年朋友會產生多麼重大的影響。

    「目前我倒有不同的想法,」大文克爾先生冷靜地回答說。「再說一次,紳士們,祝你們夜安。」

    匹克威克先生用生氣的大步子走到街上。鮑伯-索耶先生呢,完全被老紳士的態度的決斷鎮壓住了,也走出了門,班-愛倫先生的帽子隨即滾下了台階,而班-愛倫先生的身體也緊跟著滾下來了。全體默然地走了,也沒吃晚飯就上了床;匹克威克先生在入睡之前想著,若知道老文克爾先生是這樣道地的生意人,極有可能他是決不會擔負著如此的使命來拜訪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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