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月與日食、倉房中死去的馬們 文 / 村上春樹
一個人完全理解另外一個人果真是可能的嗎?
也就是說,為瞭解某某人而曠日持久地連續付出實實在在的努力,其結果能使我們在何種程度上觸及對方的本質呢?我們對我們深以為充分瞭解的對象,難道真的知道其關鍵事情嗎?
我認真思索這個問題,大約是從辭去法律事務所工作一周後開始的。而在此之前的人生旅途中,一次都未曾真正痛切地懷有此類疑問。為什麼呢?大概是因為維持生計這一作業本身已足以使自己焦頭爛額,而無暇考慮自身。
如同世上所有重要事物的開端無不大抵如此,使我懷有此類疑問的起因是極其微不足道的。久美子匆匆吃罷早餐出門之後,我把要洗的東西放進洗衣機。洗衣時整理床鋪,刷盤洗碗,給地板吸塵。接下來便是和貓坐在簷廊裡翻看報紙上的招聘廣告和減價商品廣告。時至中午,隨便弄一個人的午餐吃了,就去自選商場採購。買罷晚餐用料,在減價商品專櫃買洗衣粉,買紙巾和衛生紙。然後回家為晚飯做好準備,便倒在沙發上邊看書邊等妻回來。
那還是剛失業不久的時候,那樣的生活對我莫如說是新鮮的。再也不必擠電車去事務所上班,也不必見不想見的人。既無須接受某某的命令,也無須命令某某。用不著和同事一起在附近擁擠的餐館吃什麼份飯,用不著被迫聽昨晚棒球比賽如何如何。讀賣巨人隊4號擊球手二死滿壘本打也罷三打也罷,早已與我了無干係。這委實令人愜意。更無比愜意的是可以在自己中意的時候著自己中意的書。至於這樣的時光能維持多久我自是不知,反正一周來隨心所欲的生活正合吾意,而盡可能不去考慮將來。這好比是自己人生當中的一種休假,遲早結束。但結束之前不妨盡情受用。
不管怎麼說,純粹出於自身興趣看書尤其看小說是久違的享受了。這些年來看的書,不是法律方面的,便是通勤電車中可草草讀畢的小開本,別無其他。倒也不是有人做出規定,但法律事務所裡的人如若手捧多少有點看頭的小說,縱然不被說成品行不端,亦被視為不宜之舉。一旦此類書在自己公文包或抽屜中給人發現,人們勢必視我如生癩的狗,並且無疑要說什麼「暗略,你喜歡小說,我也喜歡來著,年輕那陣子常看。」對他們來說,小說那東西是年輕時看的,猶如春天摘蘋果秋季收葡萄。
然而,那天傍晚我卻無法像往常那樣沉浸在讀書的愉悅中�;�;久美子沒有回來。她回家一般最晚不超過6點30分。若再推遲�;�;即使推遲10分鐘�;�;必定先打招呼。這類事情上她一向循規蹈矩得甚至不無迂腐。不料這天7點都過了也沒回來,且連個電話都沒有。晚飯準備我早已做好,以便久美子一回來即可下鍋。其實也沒什麼太麻煩的東西:將薄牛肉片和元蔥青椒豆芽推進中國式鐵鍋用猛火混炒,再灑上細鹽胡椒粉澆上醬油,最後淋上啤酒即可。獨身時代常這樣做。飯已煮好,醬湯熱過,菜已整齊分列盤中只等下鍋。可久美子就是不回來。我肚子餓了,很想做了自己那份光吃,卻又不知何故提不起興致。特殊根據自然沒有,但總覺得此舉不夠光明正大。
我坐在餐桌前,喝了啤酒,嚼了幾片餐櫥殘存的發潮的成蘇打餅乾。之後便茫然看著座鐘,看鐘的短針慢慢指向7時30分,又劃過7時對分。
久美子回來9點都已過了。她滿臉倦容,眼睛發紅,充血一般。徵兆不妙。她眼睛紅時,必有糟糕事發生。我提醒自己:冷靜些,多餘的話一句別說,靜靜地,自然地,別刺激她!
「對不起,工作怎麼也做不完。也想打個電話來著,結果這個那個沒打成。」
「服關係,不要緊,別介意。」我若無其事地說。實際上我也沒怎麼心生不快。我也有過幾次這樣的體驗。外出工作並不那麼好玩,不如摘一朵院子裡開得最鮮艷的薔薇將其送至兩路之隔的感冒臥床的老婆婆枕邊從而度過一天那般平和那般美妙。有時還不得不同不地道的傢伙一起幹不地道的勾當。無論如何也抓不到往家裡打電話機會的時候也是有的。「今天晚些回去」這樣的電話30秒足矣,電話也無所不在,然而有時偏偏無可奈何。
我開始做飯。給煤氣打火,往鍋裡倒油。久美子從冰箱取出啤酒,從餐櫥拿下玻璃杯,檢查一遍馬上下鍋的材料,然後一聲不吭地坐在餐桌前喝啤酒。從其神情看,啤酒大概不甚可口。
「你先吃就好了!」她說。
「無所謂,又不是很餓。」我說。
我炒菜時,久美子起身進了衛生間,傳來在洗漱台洗臉刷牙的響動。稍頃出來時,兩手拿著件什麼。原來是我白天在自選商場買的紙巾和衛生紙。
「怎麼買這東西回來?」她聲音疲憊地問。
我手端鐵鍋看久美子的臉,看她手裡的紙巾盒和衛生紙卷。我揣度不出她想說什麼。
「不明白,」我說,「不就是紙巾和衛生紙嗎?沒有了不好辦吧?存貨倒還有一點兒,可多一些也不至於腐爛嘛!」
「買紙巾和衛生紙是一點兒也不礙事的,還用說!我問的是為什麼買藍色的紙巾和帶花紋的衛生紙。」
「我還是不明白,」我耐住性子,「不錯,藍色的紙巾和帶花紋的衛生紙是我買的。兩種都是便宜貨。用藍紙巾擦鼻子鼻子也不至於變藍,又有什麼不好的呢?」
「就不好嘛!我討厭藍紙巾和花紋衛生紙。不知道?」
「不知道。」我說,「討厭可有理由?」
「理由不理由我也不清楚。」她說,「你不也是討厭什麼電話機罩什麼花紋保溫瓶什麼帶鉚釘的喇叭筒牛仔褲麼?我又不是討厭染指甲,如何能�;一道出理由,純屬個人好惡罷了。」
我自是可以闡釋個中理由,當然我沒闡釋。「明白了,僅僅是你的好惡,完全明白了。不過,婚後六年時間難道就一次也沒買過藍色的紙巾和帶花紋的衛生紙、』
「沒有。」久美子一口咬定。
「真的?」
「真的。」久美子道,「我買的紙巾或是白色或是黃色,非白即黃;我買的衛生紙絕對不帶花紋。你同我生活這麼久就沒注意到,怪事!」
對我也是怪事。六年時間裡我居然一次也未用過藍紙巾和花紋衛生紙!
「還有一點要說,」妻繼續道,「我頂頂討厭青椒炒牛肉,可知道廣
「不知道。」
「反正就是討厭,別問理由。理由我也不知道。總之兩樣東西炒在一個鍋裡味道受不了。」
「這六年從來就沒青椒牛肉一起炒過?」
妻搖頭道:「青椒色拉我吃,牛肉元蔥可以一起炒,但青椒炒牛肉一次也沒有過。」
「得了。」我說。
「你就一次也沒納悶過?」
「根本就沒留意嘛。」我說。我開始回想婚後至今是否吃過青椒炒牛肉,但想不起來。
「你人和我一起生活,可實際上幾乎就沒有把我放在心上,不是嗎?你活著每天只想你自己,肯定。」妻說。
我關上煤氣,鍋放回煤氣灶。「喂喂,慢著漫著,別那麼把所有東西都攪和在一起。不錯,或許我沒注意紙巾和衛生紙,沒注意牛肉和青椒的關係。這點我承認。但我想這並不等於說我始終沒把你放在心上。事實上紙巾色調之類我全無所謂。當然,要是一團黑紙巾放在桌上是會讓人嚇一跳。而白的還是藍的,我則沒有興趣。牛肉和青椒也如此。對我來說,牛肉和青椒一起炒也罷分開炒也罷,怎麼都沒關係。即使青椒炒牛肉這一搭配從世界上永久消失,我也毫不理會。因為這同你這個人本質基本沒有關係,不是嗎?」
久美子再沒開口,兩口喝乾杯裡剩的啤酒,然後默然看著桌面的空瓶。
我將鍋裡的東西一古腦兒倒進垃圾箱。牛肉、青椒、元蔥和豆芽就勢蜷縮在那裡。不可思議,剛剛還是食品來著,現在卻成了垃圾,普通垃圾。我打開啤酒瓶蓋,對著瓶嘴便喝。
「怎麼扔了?」妻問。
「你討厭嘛。」
「你吃不就行了?」
「不想吃,」我說,「再也不想吃什麼青椒炒牛肉!」
萎縮縮脖子,道了聲「請便」。
之後,妻把雙臂放在桌上,臉伏在上面,如此靜止不動。既非哭,亦非打盹。我望著煤氣灶上空空的鍋,望著妻,將所剩啤酒一飲而盡。乖乖,我想,這算怎麼回事,不就是紙巾和衛生紙嗎!
我還是走到妻身旁,手放在她肩上。「好了,明白了,再不買藍色的紙巾和帶花紋的衛生紙了,一言為定。已買回來的明天去商店換成別的就是。不給換就在院子裡燒掉,灰扔到大海裡去。青椒和牛肉已做了處理。味道或許還有一點,那也馬上消失乾淨。所以,全都忘掉好了!」
妻仍舊一聲不吭。我想她若出門散步一小時回來心情完全好轉該有多妙。但這種情況發生的可能性是零。這是必須由我親手解決的問題。
「你累了。」我說,「無休息一下,然後去附近小店吃比薩餅什麼的,好久沒吃了。海蝦和元蔥餡的,一人一半。偶爾到外面吃一次也遭不了什麼報應的。」
然而久美子還是悶聲不響,只管一動不動伏著臉。
我再無話可說,坐在餐桌對面,注視妻的頭。短短的黑髮間閃出耳朵。耳垂墜著我不曾見過的耳環,金的,小小的,魚狀。久美子何時在何處買的呢?我想吸煙。戒煙還不出一個月。我想像自己從衣袋掏出香煙和打火機,把一支過濾嘴香煙銜在嘴上點燃的情景。我大大往胸裡吸了口氣。混有青椒元蔥炒牛肉的悶乎乎氣味兒的空氣直刺鼻孔。老實說,我肚子已徹底癟了。
接下去,目光不由落在牆壁掛歷上。掛歷上有月亮圓缺標記。眼下正向滿月過渡。這麼說,妻怕是快來月經了,我想。
實在說來,結婚後我才得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屬於居住在地球這個太陽系第三行星上的人類一員。我住在地球上,地球繞著太陽轉,月亮繞著地球轉。我喜歡也罷不喜歡也罷,事情永遠(相對於自己生命的長度而言,這裡使用永遠一詞恐怕並無不可)如此。我的這一認識,始自妻大約每隔29天必來一次的月經,且其來臨同月亮的圓缺巧妙地遙相呼應。妻的月經很厲害,來前幾天精神便極不穩定,動輒極不耐煩。而對於我,雖是間接的,亦屬相當重要的週期。我必須有所準備地處理妥當,避免發生不必要的齦齲。結婚前我幾乎未曾留神過月的圓缺。攀然看天偶爾也是有的,但月亮呈何形狀同我毫不相干。而婚後,我腦海裡基本印有月亮的形狀。
婚前我同幾個女孩有過交往,當然她們也分別受困於月經。或重,或輕,或三天退潮了事,或整整折騰一周,或按部就班該來即來,或姍姍來遲10天之久弄得我膽戰心驚。既有極度煩躁的女孩,也有幾乎不當回事的。但在同久美子結婚之前,我一次也沒和女性共同生活過。對我而言,所謂自然週期無非季節的週而復始。冬天來了拿出大衣,夏天到了拿出拖鞋,如此而已。然而結婚卻使我不得不和同居人一起面對月之圓缺這一新的週期概念。妻有好幾個月沒了週期性,那期間她懷了孕。
「原諒我,」久美子抬起臉道,「不是我存心跟你發火,只是有點兒累,心煩意亂的。」
「沒事兒,」我說,「別介意。累的時候最好找人發發火,發出去就暢快了。」
久美子緩緩吸氣,憋在肺裡好一會兒,然後徐徐吐出。
「你怎麼樣?」她問。
「什麼我怎麼樣?」
「你累的時候也不對誰發火是吧?發火的好像全是我,怎麼回事呢?」
我搖下頭:「這我倒沒注意。」
「你身上怕是有一眼敞開蓋的深井什麼的吧,只消朝裡面喊一聲『國王的耳朵是驢的耳朵』,就一切煙消雲散了。」
我就她的話想了想,「或許。」我說。
久美子再次看起空瓶子來。看標籤,看瓶口,捏著瓶頸來回轉動。
「我,快來月經了,所以才心煩意亂的,我想。」
「知道的。」我說,「不用介意。受此困擾的也不就你一個。馬也是每逢滿月就死好多好多的。」
久美子把手從啤酒瓶拿開,張嘴看我的臉。「什麼,你說?怎麼突然冒出馬來了?」
「近來看報看到的。一直想跟你說來看,忘了。是一個獸醫接受採訪時說的。說馬是愛月亮圓缺影響非常大的動物,無論肉體上還是精神上。隨著滿月的;臨近,馬的精神波變得異常紊亂,肉體也出現各種各樣的障礙。每到滿月之夜,必有許多馬得病,死馬的數量也遠在平時之上。至於何以至此,誰也弄不明白。但統計數字確是這樣顯示的。專門醫馬的獸醫一到滿月那天就忙得連睡覺時間都沒有。」
妻「唔」了一聲。
「不過,比滿月更糟的是日食。日食之日馬們的處境更是悲劇性的。日全食那天有多少匹馬死去,我想你肯定估算不出。總之我想說的是:此時此刻也有馬在世界什麼地方一匹接一匹死去。與此相比,你沖誰發發火又算得了什麼呢!這種事用不著往心裡去。想想死去的馬好了:滿月的夜晚在倉房稻草上橫躺豎臥口吐白沫,痛苦地喘著粗氣……」
她就倉房中死去的馬們思索良久。「你的話的確有∼種莫名其妙的說服力,」她甘拜下風似地說,「無法不承認這點。」
「那好,換上衣服到外面吃比薩餅去/我說。
夜裡,我在熄了燈的臥室裡躺在久美子身旁,看著天花板暗問自己對這個女子究竟瞭解多少。時鐘已指向後半夜兩點。久美子睡得正酣。我在黑暗中思考藍色的紙巾、帶花紋的衛生紙和青椒炒牛肉。我始終不知曉她忍受不了這種種物體。事情本身委實瑣碎得不值一提,按理可以一笑置之,不值得大吵大鬧。大概不出幾天我們就會把這場無聊的口角忘得一乾二淨。
然而我對這件事甚是耿耿於懷。就像紮在喉頭的小魚刺使我渾身不自在。說不定這乃是致命之事,這是可以成為致命之事的。有可能這實際上不過是更為重大更為致命事件的開端。這僅僅是個人口而已。人口裡面說不定橫亙著我尚不知曉的僅僅屬於久美子一個人的世界。這使我在想像中推出一個漆黑巨大的空間,我手裡摸著小小的打火機置身其間。借打火機光所能看見的,只是房間小得可憐的一部分。
何時我才能把握其全貌呢?莫非到老都對她稀里糊塗並稀里糊塗地死去不成?果真如此,我這進行中的婚姻生活到底算什麼呢?同這位並不瞭解的配偶朝夕相處,同床共寢的我的人生又算怎麼回事呢?
以上便是那時我所考慮並且後來也一直斷斷續續考慮的。再後來我才明白,原來那時我的腳恰恰踏入了問題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