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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啟航的春天 文 / 川端康成

    她們倆在山手公園裡款款漫步。周圍的樹木早已乾枯凋零——太陽明晃晃地照耀在不久前還一直是綠葉成蔭的小徑上。因為樹葉已經凋落,所以可以透過樹枝的間隙眺望到遙遠的街景。

    真切地感受到太陽的溫暖,也是冬日的一大樂趣。這是一個離正月的假期已經不遠了的下午。

    「三千子,我還從沒有像這一陣子這麼心曠神。冶過……而且聖誕節也已經迫在眉睫了……」

    「是呀,我也是。……不過,聖誕節一過就是正月了。而正月一過,姐姐就要跨出校門了。別的人,誰離開都不要緊,可就是姐姐不能……不知道能不能撒開一張魔法的大網,把姐姐一個人攔在裡面。三千子我一定要嚴嚴實實地關上那道銀色的大門。」

    「還說那種傻話吶。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是不可能一輩子都在一起生活的。……不過,只要我們踏踏實實地生活,心與心就能一輩子溝通……」

    「可是我呀,光依靠所謂的心靈這種肉眼看不見的抽像東西,會感到虛無縹緲的。」

    「什麼?難道心靈不重要嗎?」

    「重要是重要,可我還是更想呆在姐姐的身邊吶。」

    「那是因為三千子不知道有個信仰的世界。」

    洋子用學校的嬤嬤一般溫柔而深邃的眼神凝視著三千子。她並不是用語言來向三千子講解信仰是什麼。她似乎堅信:只要凝望著自己的眼睛,三千子就會自然而然地懂得其中的真諦。過了一會兒,洋子不經意地說道:

    「聖誕節送給克子什麼禮物好呢?你想想吧。」

    「你問我?」三千子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珠說道,「我呀,對姐姐的任何主意都一律贊同,但惟獨聖誕節的禮物,我要自作主張,保密到聖誕節那一天。」

    「好吧。」洋子微笑著說道。

    三千子用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口吻說道:

    「姐姐能和克子友好相處,都是因為姐姐的偉大吶。當然還得歸功於克子的堅強。而且……」

    三千子剛要繼續說下去,又像是害臊了似的緘口不語了。

    「怎麼啦?而且什麼?」洋子催問道。

    「說起來會讓人覺得我自鳴得意,所以不好意思……」

    「沒關係,沒關係。無論三千子多麼自鳴得意,我都不會覺得過分的。因為三千子是一個可以自鳴得意的人唄。」

    「哎呀,這就更讓我為難了。……其實,引起姐姐和克子關係惡化的導火索是三千子,對不?我可以這麼想嗎?」

    洋子笑著點了點頭。

    「成為好朋友也是因為同一個原因?……所以,我呀,想送給克子和姐姐每人一個特別棒的禮物。我正在冥思苦想吶,不過,這可是個秘密喲。」

    「是啊,你會送什麼給我呢?那我就耐心地等待到聖誕節的早晨吧。如果是這樣的等待,一百個、一千個我都願意吶。」

    走下那個坡道,就離洋子以前的舊居不遠了,甚至能從街道上望見它的屋頂。

    兩個人都意識到了這一點,但誰也沒有說出口來。

    儘管洋子搬到牧場上的新家之後,過著開朗快活的日子,但從前那棟龐大的宅邸依舊引發了洋子那積鬱已久的悲哀……

    「克子也漸漸變得快活起來了,這下總算可以放心了。等假日到了,再去探望她一次吧。」

    「嗯,聖誕節我想約姐姐一起去。」

    「行啊,不過,聖誕節我另有計劃。我的聖誕節禮物一定會讓三千子大吃一驚的。不過,你會很高興的。如果我還是從前那個豪宅中的千金小姐,是不可能送給三千子那麼好的禮物的。在那件禮物裡包含著我這一陣子所思考的希望吶。——等著那一天吧。」

    洋子的口吻過於嚴肅認真,使三千子不由得浮想聯翩:那禮物究竟會是什麼呢?

    似乎不會是一件普通的禮物。

    該不會是髮帶、巧克力、或者偶人吧。那究竟會是什麼呢?

    聖誕節那天,三千子在陽光中擦著鞋子。

    剛才收到了洋子姐姐寄來的快件。此刻,三千子咀嚼著信中的文句,想獨自靜靜地思考一會兒。擦鞋子倒是次要的,她不過是想在冬日的陽光裡暖和暖和身體,並一邊思考姐姐的事情……

    調皮搗蛋的昌三哥哥寒假裡也回家來了,所以三千子呆在房間裡是無法靜心思考的,沒準還會引來他們驚奇的目光和尖刻的嘲諷。

    三千子一邊裝著擦鞋子的樣子,一邊在心中默默地背誦著信中的話:

    三千子,我由衷地向你致以聖誕節的祝福。

    請與我一道去接受我送給你的禮物。

    請在今天晚上6點以前來聖安德烈教堂。

    附言——關於服裝,請穿學校的校服來。這一點我

    要特別拜託你。

    整個上午三千子都惴惴不安的,一心等待著暮色的降臨。

    聖安德烈教堂。

    在那兒等待著自己的姐姐的禮物。

    為慶祝聖誕節的聚會而特意買來的裙子、髮帶、燈籠,都沒有派上用場,三千子只是按照洋子信上的囑咐,穿上了學校的校服,但在穿鞋子時她選擇了閃閃發光的新鞋子。媽媽不可思議地來回打量著三千子的校服和新鞋子,問道:

    「就穿平時的衣服去呀?你不是接受了八木的邀請嗎?」

    「是的,是接受了她的邀請,但她特意叮囑我要穿校服去。想必有什麼原因吧?」

    「是嗎?倒是很別出心裁吶。你那麼想穿上新衣服,現在卻這副裝束出去,看來你很聽八木的話吶。」

    「媽媽,要知道八木姐姐是一個經常都能想出好點子的人吶。肯定有什麼好事情。」

    三千子帶上禮物出發了。儘管是一件費盡心思才找到的禮物,可現在想來,恐怕怎麼也比不上洋子姐姐那神秘莫測的禮物了。

    聖安德烈教堂是一個離洋子家不算太遠的古老教堂。神父是一個年邁的法國人。教堂裡還有一家附屬的托兒所。

    但三千子對於這一切卻一無所知。只是以前在去牧場的路上洋子曾告訴過她:「那兒就是聖安德烈教堂。」

    正因為如此,在抵達教堂以前,三千子腦海裡浮現出教堂一派華美的聖誕節的熱烈景象。

    從道路往裡走有一片空地。能看見空地的中央閃爍著教堂的燈光。

    大門口高懸著一對帶有十字架的大燈籠。

    穿過大門,只見兩側排列著薔薇花的花壇,但花兒大都已經凋零,只剩下了冬日的枯枝,其中的一節枝頭上還殘留著在霜雪的摧殘下未能綻放的芭蕾。

    三千子憑藉著從牧師館裡流瀉出來的微光,一邊眺望著庭園的景色,一邊跨入了教堂的門口。

    周圍出乎意料地岑寂。儘管是聖誕節的黃昏,卻籠罩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靜謐。

    那兒只有一盞灰暗的燈光,既沒有傳達室的人出來,也看不到燦爛輝煌的熱鬧場面。

    只是從某間屋子裡傳來了風琴的演奏聲……

    三千子茫然地站在入口處。姐姐在哪裡呢?

    不久,風琴的聲音停住了,傳來了人們的說話聲。

    這時,一群孩子跑了出來。三千子驚訝地望著那些孩子們。他們身上襤樓的衣衫和灰暗的表情不禁讓她瞠目結舌。

    更讓她吃驚的是尾隨在孩子們身後,似乎對貧窮早已麻木不仁、衣著邋遢的一群母親模樣的人。

    「哎呀,難道這就是聖誕節?!這和我想像中的聖誕節不是有天壤之別嗎?」

    三千子不知為何竟漲紅了面孔,有些張皇失措,想從那裡拔腿逃走卻又無法逃走。

    「是三千子吧?喂,快進來吧。」

    洋子一邊招呼三千子,一邊走了出來。

    還能看見和那一群母子一起走進集會會堂的神父們的身影。

    三千子用探詢的眼神望著洋子,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以致於一下子語塞了。

    「三千子,讓你吃了一驚,真是對不起。這兒是一個淵源悠久的古老教堂喲。剛才的那些人是這兒的托兒所裡的孩子。今年的聖誕慶祝晚會就是以他們為中心來進行的,所以,主日學校的學生們也來一起慶祝吶。儘管我無法照顧這些孩子們,但我幫助主日學校的小學生們進行了對話節目的練習。——要問為什麼嗎?說來是這樣的:我在學習法語的時候問了問嬤嬤,有沒有什麼我能夠做的事情。嬤嬤說,那你就去教堂幫幫忙吧,於是把我介紹給了神父。」

    「真的?!」

    三千子被深深地感動陣了,彷彿又一次看到了洋子的高尚和美麗。

    所謂工作,並不僅僅意味著成為一個職業婦女。有效地發揮自己天生的稟賦,這就是真正的工作。即使沒有報酬,但只要能夠有益於他人,就要心甘情願地投身其中,並由此而感受到幸福。或許洋子正是把這樣一種情操深深地根植於自己的心中了吧。

    「喂,所謂聖誕節,並不是說就要穿著漂亮的衣服四處逛蕩,或是收到一大堆禮物,而是要與所有的人一起分享自己的喜悅和祝福……也就是要懂得與貧窮的人同甘共苦的快樂吧。難道這不是真正的聖誕節嗎?」

    洋子倚靠在夕陽下冰涼的牆壁上,用天國少女似的澄靜聲音說道。見此情景,三千子不由得思忖到:一直以為姐姐作為富家子女,是在無憂無慮中長大的,可現在才發現,姐姐那追求真誠的心靈正閃爍著耀眼的光輝,盡現在了她的這一切言行之中。

    三千子的心中頓時湧動起一種深深的寂寞,彷彿只有姐姐一個人升上了雲端之上的世界,而自己卻被留在了地上……

    但是,分明有一種虔誠的情感已經痛切地滲入了自己的心中

    是的,那便是姐姐的禮物。姐姐正從高處呼喚著我。

    贈送給自己如此美妙禮物的洋子,能成為自己的姐姐,對於三千子來說,是何等榮幸啊!剛才自己還一直揣測著會是什麼樣的禮物,孩子氣十足地樂得個半死,現在想來不禁讓人汗顏,因為自己還一直盼望著會收到一個又大又漂亮的有形禮物吶。

    「姐姐,我懂了,你送給我的禮物是……」

    那就是一雙嶄新的心靈之眼。

    外面冬天的寒風在叩打著乾枯的樹木,發出一陣低沉的響聲,就彷彿從那灰暗的天空中真的有一個身著大紅衣裳的聖誕老人乘坐著星星們拉著的雪橇,飛身降臨在孩子們所在的地方……

    ——這是一個如此神秘的夜晚。

    「-——」「-——」清脆的鐘聲四處迴響著,預示著聖誕節的餘興節目從此開始。

    「快去看看吧!」

    「都有一些什麼樣的人呢?」

    「大部分都是教徒。不過,聖安德烈教堂的聖誕禮拜在5點半就已經結束了,所以也有些人做完禮拜後就回去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不是教徒,但屬於托兒所孩子的家人們也來了。據說今年的餘興活動是為貧窮的人而舉行的,所以,大家都身著樸素的衣裝,而絕不會故意炫耀自己的華麗裝束。」

    三千子這才恍然大悟,洋子為什麼叮囑自己要穿校服來,同時她也懂得了聖誕節除了美麗的舞蹈和熱鬧的遊戲所帶來的快樂之外所具有的真正含義。

    托兒所的聖誕節。一個三千子做夢也沒有想到的聖誕節。

    在會堂的入口處,懸垂著一個用花朵裝飾起來的十字架,還有一幅巨大的蠟燭畫在輕輕地晃動著。

    室內的中央有一個很大的暖爐,到處都點著煤油爐——圍坐在火光旁邊的人們臉上露出了一種急不可待的表情。

    孩子們早已等得心急火燎,不時翻捲起舞台帷幕的下據,不顧保姆的訓斥,嘰嘰喳喳地吵個不停。洋子和三千子坐在後面的椅子上,而旁邊則整齊地坐著主日學校的學生們。

    鐘聲又一次敲響了。於是帷幕終於揭開了。觀眾席上的綵燈一下子全都熄滅了,惟有中央裝扮著聖誕樹的綵燈宛若星星一般發出紅黃藍綠的多彩光芒。

    一個背著嬰兒的婦女對一個小女孩低聲說道:

    「往那邊瞧吧!樹上的花燈開了吶。」

    舞台上是漆黑的背景。無數銀箔紙剪成的星星散落在那一片背景上。

    不久神父出來了,用清晰的日語簡單地致辭道:

    「承蒙大家聚集一堂,本人不勝高興。願你們愉快地享受這祝福之夜。下面開始餘興節目。」

    他那帶著刺繡的漂亮袈裟和充滿了慈悲的溫和面孔……

    三千子想起了夏天的高原上那個穿著一雙大鞋子的天主教牧師,還有在克子那狂烈的情感面前搖擺不定的那時候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以及,這兩個自己所擁有的截然不同的心境。真想飛到或許早已是大雪紛飛的情濃,告訴大鞋子牧師自己終於迎來的平和心境……

    舞台的程序表上寫著:

    一、伊甸園(對話:A班)

    不久,鈴聲響起,遠處傳來了鋼琴聲,舞台上一道

    藍光從上方照射下來。

    中央是一棵結滿了果實的蘋果樹。——漸漸地燈光

    更亮了。

    幕後傳來了孩子們的歌聲:

    花兒,花兒,睜開眼睛,

    鳥兒已在囀鳴,黎明業已降臨。

    孩子們一邊唱著一邊走到了舞台上。變成了花兒的

    孩子,變成了小鳥兒的孩子,還有變成了果實的孩子。

    「我們是上帝的鳥兒。我們吟唱上帝的慈愛之歌。」

    「我們是上帝的樹木。我們結出上帝的恩寵之果。」

    洋子在三千子的耳畔低聲說:

    「這歌是我教給他們的。」

    每一個小孩都快樂地扭動著他們小小的身體,就像是在翩翩起舞一樣。

    一直響徹著作為背景音樂的歌聲,從而營造出一種伊甸園似的氛圍。

    不久,亞當和夏娃登場了。他們沒能抵抗住邪惡之蛇的誘惑,終於偷食了上帝的禁果。這時,上帝出現了,帶著悲哀的神情凝望著他們。

    亞當和夏娃無比羞愧,匍匐在地面上。

    「啊,是你們自願品嚐的苦果。那就離開伊甸園,加倍地痛苦好了。而且要靠你們自己去走向幸福!」

    不知不覺地燈光變暗了,花兒和鳥兒,樹上的果實,以及舞台都全部消失了,只見帷幕降了下來。

    托兒所的孩子們有些困惑不解地望著舞台。其中的一個孩子對自己的母親說道:

    「我懂了,我懂了,因為他們偷了人家的東西,所以遭到了卜帝的斥責。」

    洋子說道:

    「三千子,據說剛才對母親說話的那個孩子今年都9歲了,但身子骨很弱,連腰都直不起來。可是他母親又在外面工作,所以只能在這兒的托兒所裡受人照顧。」

    「是嗎?」三千子不由得踮起腳尖,尋著聲音望去。

    接下來是主日學校的老師站在舞台的幕布外面說道:

    「今天有些特別尊貴的客人蒞臨。他們今夜的突然光臨,大家事先並不知道,就連老師也沒有想到。他們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將為大家演唱一首歌曲。那麼,他們是誰呢?就是在慈善醫院療養的孩子們。他們的病情已經大有好轉。那麼,下面就請大家靜靜地欣賞他們演唱的歌曲吧。」

    觀眾席上的人們一齊抬起頭來,急切地等待著帷幕的打開。

    他們從舞台上看到了一幅多麼令人心酸而又叫人憐愛的場景啊!

    站在舞台上的,有腳上纏著厚厚繃帶的孩子,有手腳枯瘦。面色蒼白的孩子,還有繃帶遮住了眼睛的孩子。而且,全都只有五六歲、七八歲的光景。五個小孩並排站在舞台上,乍一看不禁令人湧起揪心的疼痛感。

    他們行禮以後,開始唱了起來:

    ……在我們酣睡的夜晚

    也守護著我們的金色星辰

    啊,閃閃發光的金色星辰

    ……在黑古隆冬的夜晚

    也保護著廣闊的天空

    指引我們道路的金色星辰

    聽著聽著,三千子感到眼睛一陣發熱。

    往旁邊一看,洋子早已是淚流滿面了。

    孩子們那純樸的歌曲,可愛的稚嫩的嗓音,彷彿在向全世界的孩子們傾訴心曲似的。

    觀眾席陷入了一種可怕的沉寂之中。

    不幸的孩子們所唱出的歌聲,是否也飄到了天上的星星那兒?

    三千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握住洋子的手說道:

    「姐姐,謝謝你送給我一個這麼好的聖誕節。」

    「三千子,你該懂了吧?這個世界並不是只有美好事物存在……你一定要好好地珍惜自己的幸福……」

    三千子誠懇地點點頭說道:

    「現在我都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禮物送給姐姐了。」

    「討厭,你讓我耐著性子等到了今天,卻……」

    「別笑話我,因為這禮物過於孩子氣了。」三千子揩乾了濡濕的睫毛,把一個白色的小盒子交給了洋子。

    「謝謝,我可以在這裡打開嗎?」

    洋子欣喜地打開了盒子,是一個帶著一把小銀鎖的銀色紀念盒,還有巧克力做的聖誕屋。

    「該怎麼感謝你才好呢?這個紀念盒肯定會成為我的守護神。真是謝謝你了。」

    三千子的心中充滿了無限的感慨。

    第三學期業已接近尾聲,學校裡,到處都沉浸在一片噪動不安的忙亂氣氛中,就像是輪船啟航前的港灣……

    把人送走和被人送走這兩種情感,攪亂了少女們的心。

    在校園的角落裡,好幾對姐妹都戀戀不捨地廝守在一起,來度過這最後的有限日子,這所剩無幾的時光。

    不久前克子出院了,但還沒有來上課。

    因此洋子和三千子得以毫無牽掛地每天守候在一起。但洋子是一個富於同情心的人,並不認為克子沒有在場就可以趁機傷害她,以致於她對三千子的態度也有所保留。

    或許是克子也深諳洋子的心境,故意沒來上學的吧……

    畢業生們連說話的口吻也裝出已經長大成人的架勢,彼此暢談著自己的種種夢想。

    正午剛過,從港灣的海面上挾帶著春光一起吹來的微風,溫柔地撫觸著人們的肌膚。

    「啊,還有一周了。這陣子連老師們也都不再發怒了。」

    「不僅如此,還安慰我們,說她常常厲聲斥責同學們是因為覺得大夥兒可愛。」

    「那個教禮儀的老師變化最大。」

    「要知道沒有比她更愛挑剔的人了。不過,一想到今後再沒有人這麼訓斥自己,又不免有些淒涼。」

    「真是討厭吶。從今以後,母親們的眼神會越來越嚴厲,社會上的指責也會越來越複雜和苛刻。」

    「不久還要嫁人吶,不是還會一輩子被對方訓斥嗎?」

    「你說得太離譜了,你給我記住,有你好受的!」

    她們互相追逐著,忽而你打我我打你,忽而你數落我我嘲弄你,鬧得個不亦樂乎。或許是因為走出校門就如同啟航駛往遙遠的異國他鄉吧,所以更是加深了這個年紀的少女們心中的感傷。

    「據說A班有一半的人都要繼續升專修科。另外,希望就職的人也不少吶。至於我們B班嘛,似乎野心家並不是那麼多。可能是太多的人都希望就讀新娘學校吧。」

    「儘管那麼說,關於山田已經有了結婚對象的事,其實是造謠吶。」

    「對,是造謠,造謠。」山田面紅耳赤地溜走了。

    她跑到了校園的角落裡,恰好遇上了洋子。只見侍奉嬤嬤的那個修女頭戴著白色的帽子,手提一個大包緊跟在洋子後面。

    「八木,你在幹什麼?」

    「有點事……」

    說著,洋子帶著修女走進了勤雜工的房間。

    山田百思不得其解,就一直呆呆地站在那裡,不一會兒,鐘聲敲響了。

    只要觀察一下這一陣子的老師們,就會發現:或許是出於想把剩下的教材內容全部作個了斷的考慮,她們對學生們心神不定的模樣總是視而不見,履行著作為教師的最後義務。儘管不乏這樣的老師,也還有另一些老師對學生們心不在焉的態度大為不滿,厲聲喝斥道:

    「有人以為只要學校一畢業,就萬事大吉了。——其實那只是一種荒謬而淺薄的想法。你們還只是一隻雛鷹吶。一切都還有待於將來。你們該怎樣有效地利用從老師那兒掌握的知識呢?——我理解你們畢業之際的興奮心情,因為老師也曾無數次體會過相同的心情。但只顧著興奮,心猿意馬、以為已經考完了,功課怎麼著都行……那你們的將來未免太可憐了。必須把考試視為一生都要不斷接受的東西。好吧,今天就進行一次小小的考試。」

    教室裡一下子沸騰了。當大家都已高枕無憂時,這個「考試老師」的突然出現,使學生們目瞪口呆。

    「哼,將來要是在同窗會或校友會的主持下。為這個『考試老師』舉行退休慶賀會或是榮升慶祝會,我是絕對不會參加的。」有些學生忿忿然地思忖道。

    「反正行也好不行也好,已經對成績單上的分數沒有影響了,就隨他去吧。臨別時搞點惡作劇,也是老師的慣用伎倆唄。」另一些人隨遇而安地說道。

    但講台上的「考試老師」卻對學生們心裡的想法不屑一顧,只是心滿意足地觀察著學生們手忙腳亂的樣子。或許這就是這位老師每年都絕不疏漏的惡作劇吧。

    「那麼,下面我寫考題了。時間為40分鐘。」

    一、關於佛教在日本的傳播

    二、法國革命的間接原因和直接原因。

    三、《土佐日記》1、《源氏物語》2

    《徒然草》3《弓張月》4以及《仲夏夜之夢》、

    《浮士德》、《戰爭與和平》等作品的作者名字——

    1日本最早的假名日記作品。作者紀炎之。

    2平安中期的長篇小說。作者紫式部。

    3鐮倉時代的隨筆作品。作者吉田兼好。

    4日本最早的假名日記作品。作者紀炎之。

    「老師,光是寫法國革命那一道題就得花40分鐘吶。」

    即使有人噘著嘴巴大發牢騷,也無濟於事。「考試老師」一出完題目,就從教室裡拂袖而去了。

    教室裡響起了鋼筆划動紙張的沙沙響聲。這時有人小聲地叫喊道:

    「八木,八木,快告訴我。」

    洋子微笑著,驀地萌生了一種感覺:如此這般地並排著桌子,為考試而大傷腦筋,彼此幫助,也僅限於今天了……她不由得為女性之間那淺薄而善變的友情發出了輕輕的歎息。

    但是,惟有我和三千子將永久地保有那份女性之間的友情。在離別之際,這種決心就如同泉水般湧向心田……

    「洋子姐姐,快給我一張照片吧。」剛才三千子還催促過她。

    「照片明天就沖洗出來。到時候我會給你一張最好最好的。——瞧,我們倆最近照的照片,我已經好好地放在這裡面了。」

    洋子從脖子上取下銀鎖,交給了三千子。這是聖誕之夜三千子贈送給她的紀念盒。

    打開紀念盒一看,裡面鑲嵌著她們倆臉貼著臉嫣然微笑的照片……

    「在以後的漫長一生中,這是安慰我靈魂的良藥吶。」

    「喂,姐姐,我要你保證,從今以後,每個星期六晚上都要給我寫信喲。」

    「即使不是星期六,只要想寫;什麼時候都可以寫。」

    「不,星期六的晚上,無論發生了什麼,都要想著三千子喲。而其他的日子,姐姐就忘掉三千子拚命地工作吧。」

    「怎麼,那種事你都替我想好了?我要永遠都不失去三千子的心……曾幾何時,在那紅色宅邸的庭園裡我拚命地尋找三千子,當時的那種寂寞是無法表述的。」

    「即使我在躲著的時候,也是無限悲哀吶。我真擔心姐姐會找不到我,而我會就那樣永久地消失在某個角落裡……」

    「現在回想起來,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和快樂。」

    洋子和三千子靜靜地信步而行,推心置腹地交談著,就像是要把過去日子裡的每一件往事都銘刻在心裡似的。洋子突然用清脆的聲音說道:

    「克子還要在這裡呆一年吶。你要和她好好相處。」

    三千子驚訝地望著洋子,最後點了點頭。

    「克子很要強,所以,我要事先拜託三千子。如果你不好好地待她,她又會意氣用事的,你明白嗎?」

    三千子深深地點了點頭。

    這時有人唱起了離別之歌:

    永遠與上帝同在

    堅守他指引的道路

    啊,上帝,求您

    賜給我莫大的力量

    直到重逢之日

    直到重逢之日

    上帝,請保佑我

    我將永不離開您

    「一唱那首歌,大夥兒就會情不自禁地熱淚盈眶。小時候唱著《螢火蟲之光》這首歌依依惜別時的感傷,如今更是深深地滲透了我的心。」

    「姐姐,我要代表整個一年級讀送別辭吶。」

    三千子的心中燃燒著離別之日的激昂情緒,無數次重複著在盛大的歡送會上獻給姐姐們的離別話語。

    「啊,多叫人高興啊。我也將代表畢業生宣讀答謝辭。我們加油吧,我要懷著向三千子起誓的心情來宣讀答謝辭。我甚至害怕自己在讀到中途時便抽噎起來……」

    「我也是……」

    大地的草木萌芽,大海和天空開始放亮。兩人久久地眺望著遠方。喜悅和悲傷使她們宛如春天的蓓蕾一樣含苞待放。

    倘若那一天來臨了,那麼,她們倆的心語就會像花朵一樣競相綻放吧,而芬芳的氣息將把整個學校團團包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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