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次結婚 第18節 文 / 車爾尼雪夫斯基
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波洛佳娃的信聖彼得堡,一八六○年八月十七日
親愛的波莉娜:
不久以前我發現了一件新鮮事,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目前我自己正在十分熱衷地幹這件事,我想給你描寫描寫。我相信你也會對這件事感興趣的。但主要的是,你自己也許有機會找到一件類似的事情去幹。那可真是愉快啊,我的朋友。
我想給你描寫的是一家縫紉工場,確切地說,是兩家縫紉工場,這兩家全是按照同一原則由一個婦女創辦起來的,我兩星期前才認識她,可已經跟她成了好朋友。現在我給她幫忙,條件就是她日後要幫我也創辦一個同樣的縫紉工場。這位太太叫韋拉-巴夫洛夫娜-基爾薩諾娃,還很年輕,人也好,性情開朗,跟我很合得來,就是說,她像你的地方,波莉娜,比像你那溫順的卡佳1的地方要少:她是一位潑辣活躍的女士。我偶然聽說了她的工場——他們只給我講到一家工場——沒有任何人的介紹,也沒有任何的借口,我便直接去見她,只說我對她的縫紉工場感興趣,我們一見面就很談得來,尤其因為我發現她丈夫基爾薩諾夫就是那個基爾薩諾夫醫生,你記得吧,五年前他施予我那樣大的恩惠——
1卡佳,卡捷琳娜的小名。
韋拉-巴夫洛夫娜跟我談了半個來小時,她看出我對這些事的確十分讚賞,便領我去看她自己的、由她親自經管的那家工場(另一家辦在這家之前,由她一個好友負責,那也是一位很好的年輕太太),我把我這初次參觀的印象講給你聽吧。我的印象是那麼新奇,當時我就寫進了日記本。我早已不記日記了,可是最近由於出現了特殊的情況——過些時候我也許會告訴你的——我又恢復記了。我很慶幸當時記下了這些印象,不然的話現在會忘掉許多的,那些事當時令我驚歎不已,而今天,才過了兩個星期,卻已經顯得平平常常了。那本來也是不值得那麼驚異的。可是這件事越平常,我也越熱中,因為它太美妙了。那麼,波莉娜,我就開始摘錄我的日記,同時再補充一些後來才知道的細節。
照你的猜測,我看見的該是個什麼縫紉工場呢?我們在正門口停下車來,韋拉-巴夫洛夫娜領我登上一座華麗的樓梯,你知道吧,就是那種經常有侍者站立在一旁的很氣派的樓梯。我們走上三樓,韋拉-巴夫洛夫娜拉了拉門鈴,於是我就置身於一間大廳之中了,那兒有鋼琴,傢俱相當好,簡單說:從大廳的外觀來看,彷彿我們進了一個每年開銷四五千盧布的家庭住宅。「這是工場嗎?這也是裁縫能用的房間嗎?」——「不錯,這是一間接待室兼用來開晚會。我們到裁縫的宿舍去轉轉,現在她們正在工作間,我們不會妨礙誰的。」
下面便是我走過那些房間時看見的情況,以及韋拉-巴夫洛夫娜向我做的解釋:
工場包括三套房子,全在同一層樓上,房子之間有幾道門相通,連成了一整套。原先這三套房子每年分別付租金七百、五百五和四百二十五盧布,共計付一千六百七十五盧布。但是根據一張為期五年的租約整套出租,房東同意給他們減到一千二百五十盧布。工場總共二十一間房,其中兩間很大,各有四扇窗,一問當接待室,另一間作飯廳。還有兩間也很大,是工作間。其餘的都是宿舍。我們走過六七間女工宿舍(我說的都是我初次參觀的情形),這些房裡的傢俱也很像樣子,是紅木或核桃木做的。一些房裡有落地鏡,另一些房裡有漂亮的壁鏡,還儘是些做工精緻的扶手椅和沙發。各個房間的傢俱都不一樣,幾乎全是偶然碰到的廉價商品,陸續購置的。這些宿舍的外觀,近似於我們在中級官吏家裡——上了年紀的處長或者快要晉陞處長的青年科長家裡所看到的。比較大的房間各位三個女工,有一間甚至住了四個,其他的每間住兩個。
我們走進工作間,我覺得在那兒幹活的女工也穿戴得跟那些官吏的女兒、姐妹或年輕的妻子一樣。有的穿著用普通絲織品縫製的連衣裙,其餘的穿輕羅和薄紗。她們的面孔長得如此柔嫩,一看就知道生活富足。你可以想像到這一切叫我有多麼驚奇。我們在工作間停留了好久,我立刻結識了幾名女工,韋拉-巴夫洛夫娜向她們說明了我此行的目的。她們的文化程度並不一般齊,有的張口講話已經純粹是有階層的語言,像我們的大家閨秀似的諸熟文學,而且對歷史、域外情況也相當瞭解,還懂得我們上層社會小姐們一般都掌握的知識,有兩名女工甚至博學多識。其餘的人進工場不太久,文化水平較低,不過你跟她們每個人一交談,都會覺得這些姑娘是受過一定教育的。總之,女工文化程度的高低,跟她進場時間的長短成正比。
韋拉-巴夫洛夫娜工作忙,只能間或來看看我,我就跟女工們攀談起來,這樣一直談到吃午飯。平日午飯是三道菜。那一天有菜粥、燉魚和小牛肉,飯後又上了茶和咖啡。午飯挺不錯,我吃得很可口,能吃上這樣的午飯,我認為也算不得太苦。
你知道,我父親至今還有一名好廚子吶。
這便是我初次參觀的一般印象。人家對我說過,同時我自己也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裁縫起居作息的工場,帶我看的是裁縫的房間,我將見到的是一批裁縫,吃的是裁縫吃的飯菜。可事實上,我看到的並不是窮人的寒酸的居所,而是連成一片的套房,我遇見的女工都像中級官吏家或收入較少的地主家的小姐,我吃到的飯菜雖不豐盛,卻也頗為可口。這是怎麼回事呢?這怎麼可能呢?
我和韋拉-巴夫洛夫娜回到了她家,她和她丈夫向我解釋說,這毫不稀奇。順便說一句,當時基爾薩諾夫為了舉例,在一張紙片上給我寫下了一份小賬目,它一直好好地保存在我的日記本中,我可以抄給你看看。不過抄之前,我先還得說幾句話。
富足取代了貧窮,整潔——簡直帶有著幾分奢侈——取代了骯髒,良好的教養取代了粗野。發生這些變化有兩個原因:一方面是裁縫的收入有了增加,另一方面是她們在支出上做到了最大的節約。
你知道她們為什麼能獲得較多的收入:她們幹活靠的是自已出的本錢,她們自身就是老闆,她們得到了本來該留給老闆的那份利潤。可是還不止於此,她們用自己的本錢為自己的利益幹活時,原料和時間都節省得多:幹得更快,花得卻更少。
當然,她們在生活開支上也節省了好多。她們買東西都是大批量買,付現款,所以她們買來的東西比零買和賒購的便宜。她們挑選東西很細心又在行,還都咨詢調查過,因此她們購買的各種東西不僅比窮人們一般買的便宜,而且質量也更好。
此外,有許多開支要不是大大減少,要不就是完全免掉了。比方說,你想一想:每天走上兩三俄裡去商店採購,會多麼費鞋和衣服。我給你舉一個特別小的例子,例子雖小,卻能說明這方面的每一件事情。如果你沒有雨傘,你會因衣服被雨水淋壞蒙受不小損失。現在請聽聽韋拉-巴夫洛夫娜對我說的話吧。假定一把普通的粗布雨傘值兩盧布。工場住著二十五名裁縫。為每人買一把傘,共計花費五十盧布,誰若沒傘,她的衣服所受損失還不止兩盧布。不過她們都住在一塊,每個裁縫只有在自己需要出去時才出門,因此,天氣惡劣時是不會有許多人出門的。她們認為有五把傘足夠用。這些傘都是優質的綢傘,每把值五盧布。雨傘總共用去二十五盧布,或者說,每個裁縫只出一盧布。你看,她們每個人卻可用上好傘而不用次傘,可這項開支還省去一半,諸如此類的許多小事湊在一起,意義就非同小可了。對住房和伙食也都照此辦理。比方說,我給你描寫的那頓午飯,得花五盧布五十戈比或五盧布七十五戈比,麵包在內,除了茶和咖啡之外。吃飯的有三十七個人(不算我這個客人和韋拉-巴夫洛夫娜),固然其中有幾個小孩。五盧布七十五戈比分到三十七個人頭上,每人還不到十六戈比,一個月不到五盧布。韋拉-巴夫洛夫娜說,假如一個人單獨開伙,這些錢幾乎什麼都買不到,除了買點兒麵包和小攤上出售的那種難以下嚥的食品。據韋拉-巴夫洛夫娜說,這樣一頓午飯(不過做得不那麼乾淨)在小飯鋪裡要賣四十銀戈比,三十戈比的還要差得多。這中間的差別一目瞭然:一個小飯鋪的老闆準備二十或者不到二十人的飯菜,他自己要靠這筆進賬過活,他得有房住,雇夥計。在這兒,這些多餘的開支卻幾乎一筆勾銷,或是少得多了。兩位老太太——兩個裁縫的親屬——的工錢就是付給炊事人員的全部開支。現在你該能明白我第一次去基爾薩諾夫家時他給我寫下做例子的那份賬目了。他寫完以後對我說:
「當然,我不可能告訴您一個精確的數字,這是很難估算出來的,因為您知道,在每個商業企業、每家店舖、每所工場,它的各項收支之間都有其各自的比例,就像每個家庭中各項開支的節約程度不同,各項開支之間的比例都有其自家的特點。我記下一些數字,只是為了舉例而已。但是為了讓這份賬目更有說服力,我特意把數字壓得偏低,低於我們的體制所擁有的實際效益,這只是跟絕大多數商業企業,跟絕大多數貧窮的小家庭的實際開支比較而言。
「一個商業企業從售貨得到的收入分為三個主要部分,」基爾薩諾夫繼續說,「一部分用於給工人發工資;第二部分用作企業中其餘的開支:房租、照明、原料;第三部分是留給老闆的利潤。假定全部進款在這三部分中間是這樣分配:工人的工資占進款的一半,其他開支佔四分之一,餘下的四分之一算利潤。這就是說,如果工人得一百盧布,那麼用於其他開支的便是五十盧布,留給老闆的也是五十盧布。我們來看看,在我們的體制下,工人該得多少。」基爾薩諾夫開始念他那張小紙片,上面寫有數字:
她們應得的工錢…………………………………一百盧布
她們自身是老闆,因此她們又可以得到給老闆的利潤
………………………………………………五十盧布
她們的工作間就設在宿舍內,所以比單獨租用一處工場要
便宜;她們又節省原料。這兩項在節約中就佔去很大的比
例,我估計占一半,可是我們假定它只佔三分之一,她們就
又從原定的五十盧布開支中省下了…………………………
……………………………………十六盧布六十七戈比
共計………………………一六六盧布六十七戈比作為利潤
「我們已經結算好了,」基爾薩諾夫繼續說道,「我們的工人如果可以收入一百六十六盧布六十七戈比的話,在另一種體制下,她們卻只能拿一百盧布。但是她們得到的還多吶:她們是為自己的利益工作,她們幹起活來便加倍努力,因此更有成效,速度也更快。假定只是一般努力、甚至不夠努力時她們能做五件東西(在我們的例子中是五件衣服),現在她們就能做出六件。這個比例還太小,不過我們就假定如此吧。於是,別的企業掙到五盧布,我們的企業卻掙了六盧布。
由於幹活速度快和勁頭兒大,收入增加了五分之一。一百
六十六盧布六十七戈比的五分之一是三十三盧布三十三
戈比,因此要另加………………三十三盧布三十三戈比
加上原有的………………………一六六盧布六十七戈比
共計………………………………………………一百盧布
「所以,我們的工人收入比人家多了一倍。」基爾薩諾夫繼續說,「現在再談這筆收入是怎樣使用的。她們拿到的錢比人家多一倍,對錢卻會用得多。您知道,這「會用」包括兩個方面;第一,她們買東西都整批地買。假定這樣可以便宜三分之一,某種東西,零買和賒購得花三盧布,她們只花兩盧布就行。事實上她們所佔的便宜還要多,我們拿住房作例子吧:如果把每個房間分片出租,那麼,有兩扇窗的房間共十七間,每間住三四個人,假定說總計五十五人;有三扇窗的房間是兩間,每間住六人,共住十二人,有四扇窗的房間也是兩間,每間住九人,共住十八人——總計三十人;再加上前面所說的住小房間的五十五人,整座住宅能容納八十五人。每人每月付三個半盧布房租,全年就要付四十二盧布。這麼說來,靠分片出租這些房子維持生計的小房東們,竟可以拿到三千五百七十盧布(42X85=3570)。而我們的工人租這個住宅,才花一千二百五十盧布,幾乎便宜三分之二。很多事都是如此,幾乎所有的事都是如此。就是我說節省了一半,恐怕還沒有說足那真正的比例,可是我也只假定節省了三分之一。還不僅如此,在這種生活制度之下,她們不需要開支許多,或者說,她們需要的東西比人家少得多,韋羅奇卡已經拿鞋子和衣服給您舉了例子。如果她們所買東西的數量可以因此減省四分之一:人家需穿四雙鞋子,她們只要三雙就足夠,或者說,她們穿三件衣服的時間頂得上人家穿四件那麼久。這個比例又估算得太小,不過請看從這些比例中會得出什麼結果吧:
由於採購時善於計算,她們買到的東西能便宜三分之一,
就是說,假定人家買三件東西得付三盧布,她們卻只付兩
盧布。但是在我們的體制之下,這三件東西至少能當人家
的四件用。這就是說,我們的裁縫花兩百盧布能買到的東
西,在別的體制下的人至少要花三百盧布,而這些東西在
我們的體制下給她們所帶來的生活上的便利,人家至少要
用四百盧布才能得到………………………………四百盧布
「請把一個每年花一千盧布的家庭跟一個花四千盧布的同樣的家庭的生活做個比較,您會發現二者大不相同,對不對?」基爾薩諾夫繼續說,「在我們的體制下也是完全同樣的比例,即使不是更大些的話:收入比人家多一倍,而使用這筆收入時又可得到雙倍的效益。您發現我們的裁縫完全不像通常體制下的裁縫所過的生活,這有什麼可稀奇的呢?」
這就是我看見的奇跡,我的朋友波莉娜,你瞧,它給解釋得有多麼簡單。現在我對它已經很習慣,我倒是對自己當時的驚異感到奇怪了,我竟沒有料到我將要得到的一切正跟我曾經見到的一模一樣。寫信告訴我,你是否有可能做我現在準備做的事:創辦一個採用這種體制的縫紉工場或者別樣的工場。這是件很愉快的事,波莉娜。
你的卡-波洛佐娃
我完全忘了談另一家工場——暫且如此,下次再談。現在我只說一點:老的縫紉工場發展更完善,所以各方面都超過了我給你描寫的這一家。在制度的細節上,兩者之間有許多差別,因為一切都隨環境的變化而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