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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三) 文 / 西蒙·波娃

    「當時的工作不是地下的嗎?」呂茜問道。

    「是,可我們互相之間都熟悉。」

    「預審法官不會相信您的話嗎?要是讓您與那些戰友去對質,他們會不會揭穿您呢?」

    「不知道,我不願意冒這個險。」亨利氣呼呼地說道,「看您的樣子,好像根本意識不到作偽證的利害關係有多大。您一心只想保住您自己的時裝店,可我自己也珍重某些微不足道的東西。」

    呂茜早已恢復了鎮靜。她平聲靜氣地說道:「控告梅爾西埃的主要罪行,是他於1944年2月23日在阿爾馬橋出賣了兩個姑娘。」她朝亨利抬起眼睛,射出一束詢問的目光:「她們倆都搞地下工作,一個叫莉莎,另一個叫伊伏娜,她們在達豪集中營關了一年,您有沒有一點兒印象?」

    「沒有。」

    「可惜。要是您認識她倆,那可能對我們會有所幫助。不管怎樣,她們顯然都熟悉您。要是您一口咬定那天梅爾西埃在別的地方,是跟您在一起,她們不會縮回去嗎?要是您斷言您一直在秘密使用梅爾西埃刺探情報,有沒有人敢出來駁斥您呢?」

    亨利思慮良久。對,他很有信譽,說一次瞎話也會得手。1944年時,呂克在波爾多工作,尚塞爾、瓦裡厄、加爾迪埃都已經死了。至於朗貝爾,塞澤納克、迪布勒伊,即使他們起疑心,那疑團也只會留在自己腦子裡。但是,雖然那個臭女人的肉體曾得到他的歡心,可他總不能為了這種女人去作偽證吧。那個假裝無辜的女人,見不得人的事情守得可真嚴實!

    「你們還是趕緊逃到瑞士去吧!」他說道,「那裡可找到許多好人。到瑞士、巴西或阿根廷都行,世界大著呢。以為離開巴黎就沒法過日子,這是偏見。」

    「您瞭解不瞭解若賽特?她剛剛才開始對生活重新有了興趣,她肯定受不了的!」呂茜說道。

    亨利一陣衝動,心裡在想,「我必須去見見她!馬上就去見她!」他猛地起身:「我去考慮考慮。」

    「這是特呂弗律師的地址。」呂茜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說道,「若您打定了主意,那就去跟他聯繫。」

    「假設我辦成了事,」亨利說道,「怎能保證那傢伙就會交還材料?」

    「您想他能怎麼辦?首先,惹您生氣對他不利,再則,一旦材料公開,您作的證詞也就靠不住了。若您開脫了他,他的手腳也就被捆住了。」

    「我今晚給您打電話。」亨利說道。

    呂茜站了起來,一動不動地呆立在他的面前,顯得不知如何是好。亨利又是一陣擔心,害怕她嚎啕大哭或跪倒在他的腳下。可她只歎了一口氣,把他一直送到門口。

    亨利匆匆走下了石階,坐到方向盤前,駕車朝加布裡埃爾街駛去。若賽特在一年前那個美妙的夜晚交給他的那把鑰匙一直放在他的口袋裡。他打開了套間的房門,門也沒敲便走進了臥室。

    「怎麼回事?」若賽特說道,睜開了眼睛,微微一笑:「是您啊?幾點了?您來親親我,真好。」

    亨利沒有親她。他拉開了窗簾,在鑲著邊飾的軟墊上坐了下來。置身於飾著牆革的房間,周圍擺著這些小擺設、靠墊,還有這錦緞幃幔,真難相信會有醜聞、監牢和絕境。淺黃褐色的秀髮下,一張紅撲撲的臉蛋在微笑。

    「我有事要跟你說。」他說道。

    若賽特稍微抬了抬身子,倚在枕頭上:「什麼事?」

    「你為什麼沒有跟我說實話?你母親剛才把什麼都跟我說了。這一次,我要實話。」他聲音激烈地說,「是不是因為她盤算我哪一天對你會有所用場才把你推到我的懷抱裡來的?」

    「出了什麼事了?」若賽特神色驚恐地望著亨利問道。

    「回答我呀!是不是屈從了你母親你才同意跟我睡覺?」

    「媽媽早就讓我把你給甩了。」若賽特說,「她要我跟一個老頭兒去姘居。到底出了什麼事?」她以哀求的口氣再次問道。

    「材料的事,你聽說過吧?」亨利道,「那個掌握著材料的傢伙被捕了,他威脅要全部交出來。」

    若賽特把臉整個兒埋在枕頭裡:「永遠都沒有個完!」她絕望地說。

    「你還記得在這兒度過的第一個清晨嗎?你跟我說你從來就沒有愛過任何人,後來你又含糊其辭地說愛過一個死在美國的年輕小伙子,你那個年輕小伙子是個德國上尉。啊!你真好好耍了我一場。」

    「你為什麼這樣跟我說話?」若賽特說道。「我對你又怎麼了?我當時在裡翁斯,又不認識你。」

    「可當我問你這件事的時候,你認識我呀。你對我撒了謊,還擺出那麼一副清白無辜的樣子!」

    「跟你說實話又有什麼用呢?媽媽禁止我說實話。再則,你不管怎樣都是個外人。」

    「整整一年來,我對你始終都是一個外人嗎?」

    「為什麼非要提起那些事呢?」她雙手緊捂著臉,輕輕地啜泣起來:「媽媽說要是有人告發我,我肯定要去坐大牢。我不願意,我還不如自殺。」

    「你跟那上尉的事情前後持續了多長時間?」

    「一年。」

    「是他給你安置了這套房子吧?」

    「是的,我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他給我的。」

    「你愛他嗎?」

    「他愛我,誰也不可能像他那麼愛我。是的,我愛他。」她嗚咽著說,「不能憑這個理由就把我抓到牢裡去呀。」

    亨利站了起來,在那位英俊的上尉選購的傢俱擺設中踱了幾步。實際上,他心裡早就清楚若賽特是會委身於德國人的,這種事她幹得出來。她曾承認:「我對這場戰爭一點兒也弄不明白。」當初,他想像過她對他們媚笑,也想像過她有心無心地跟他們調過情,他都原諒了她。一種真誠的愛在他看來更應得到原諒。但是,事實是一想到那把扶手椅上放著灰綠色的軍裝,那男人正身子貼著身子、嘴巴對著嘴巴跟她睡覺,他實在受不了。

    「你知道你母親指望我去幹什麼嗎?她要我去作偽證,為你們開脫。作偽證,我猜想你根本不知道這到底意味著什麼吧。」他補充了一句。

    「我不去坐牢,我要自殺。」若賽特淚水汪汪,反覆嚷叫著,「再說,我不如死了算了,我還不如去死。」

    「談不上去坐牢。」亨利說道,聲音變得溫和起來。

    算了吧!用不著冒充伸張正義的好漢,他只不過是嫉妒罷了。合情合理地說,他不能責怪若賽特愛那個第一個愛上她的男子。他有什麼權利責怪她隱瞞實情呢?他沒有任何權利。

    「從最壞處考慮,你也只不過會被迫離開法國。」他繼續說道,「人不在法國也照樣可以生活。」

    若賽特在繼續啜泣。顯然,他剛才說的這番話毫無意義。恥辱、逃跑、流亡,若賽特絕對受不了這種打擊。她對生活本來就已經不那麼珍惜。亨利環顧四周,焦慮不安的心情油然而生。在這個荒唐可笑的環境裡,生活顯得多麼無聊。但是,一旦哪一天若賽特打開煤氣,那麼,她將裹著這玫瑰色的被單,在這飾著牆革的房間死去,將穿著這件毛絨絨的襯衣被埋葬。這間臥室顯得無聊,純粹是一時的假象。若賽特流淌的是真正的淚水,馨香的肌膚下遮藏著的是一具實實在在的骨架。亨利坐在了床沿。

    「別哭了。」他說,「我幫你擺脫。」

    她撥開了沾在濕乎乎的臉蛋上的幾綹頭髮:「你?你那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我,我不氣。」亨利道,「我答應你,一定幫你擺脫!」他有力地重複道。

    「啊,對!救救我吧!我求求你!」若賽特說著撲進了他的懷裡。

    「別害怕,你決不會出任何麻煩的。」他輕輕地說。

    「你真好!」若賽特說。她緊貼著他,把嘴巴湊了過去。他扭開了臉。

    「我讓你討厭?」她低聲哀歎,那聲音顯得多麼悲切,亨利不禁感到羞愧:羞愧自己處於強者一方。站在弱女子正對面的這個男子漢,有錢,有名氣,有文化,特別是有道德!儘管這段時間以來道德觀念已經有點兒淡薄,但仍然能發人深思,他有時也主動受其約束。他親了親那只沾滿淚水的發鹹的嘴巴。

    「是我討厭我自己。」

    「你自己?」

    她朝他抬起兩隻困惑不解的眸子,他頓起憐憫之心,又親了她。別人送過她怎樣的防衛武器?教過她怎樣的道德準則?給過她怎樣的希望?她吃過母親的耳光,受過男人的強暴,徒有一副讓她受盡屈辱的美貌,如今又在她心靈上增添了令人震驚的痛苦。

    「我不該衝你發火,一來就應該對你和和氣氣的。」他說。

    她焦灼不安地看著他:「你真的不怨恨我,真的嗎?」

    「我不怨恨你。我一定幫你擺脫。」

    「你怎麼辦呢?」

    「該怎麼辦,我就怎麼辦。」

    她深深歎了一口氣,把頭倚偎在亨利的肩上。他摩挲著她的頭髮。作一次偽證,他對這一念頭感到恐懼。可這又怎麼了?只立個偽誓又不會傷害任何人。要他去搭救梅爾西埃的腦袋,他實在不情願,可天底下有多少人本該掉腦袋卻都活得好好的!若他拒絕,若賽特一定會自尋短見;要不,無論怎樣,她的這一輩子都算完了。不,他不能猶猶豫豫;一方事關若賽特,而另一方則只是良心的不安。他手指擰著一綹頭髮。反正良心的安寧於人又沒有什麼好處。他早已想過,人要錯乾脆就錯到底。這次給他提供了一次蔑視他媽的道德的機會,這次機會不能錯過。他抽回手,撫摸著她的臉蛋。扮演狂人角色他確實不合適。之所以要去作偽證,那是因為他別無選擇,沒有旁的原因。「我怎麼會落到這一步?」他既覺得這十分符合邏輯,又絕對不可思議。他從來沒有感到像現在這般悲傷。

    亨利沒有給迪布勒伊寫信,也沒有與朗貝爾傾心交談。只要是朋友,那就意味著有事要先打招呼。可要辦成他這次須辦的事情,他必須單槍匹馬。如今決心已下,他不能反悔。他也不再感到害怕。顯而易見,他冒的是一次巨大的風險,很可能要進行多次對證,萬一證明他作的是偽證,那將是一件多麼轟動的醜聞!若戴高樂派或共產黨一派再添油加醋,豈不成了多味的佐料。對這次行動的嚴重後果他並不抱有幻想,對個人的前途,他根本就不在乎。他跟特呂弗律師共同編造了梅爾西埃的所謂履歷。跨進預審法官辦公室的那一天,他心裡只不過稍有點兒亂。這間辦公室與成千上萬的辦公室沒有什麼差別,顯得比演戲的佈景更加不真實。法官與書記官只不過是一場抽像的悲劇的演員而已,他們在扮演各自的角色,亨利也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在這裡,真理一詞毫無意義。

    「顯然,一個雙重間諜不得不向敵方有所表示。」他從容不迫地解釋道,「對此,你們跟我一樣都清楚。梅爾西埃要不連累自己就無法給我們以幫助,可他提供給德國人的情報都是經我們共同商定的。有關活動網的真正活動從來就沒有絲毫的洩露。如果說我今天還能在這裡,許多戰友能倖免於難,《希望報》能在地下傳播,那都多虧了他。」

    他說話時帶著充分的熱情,自感到是令人信服的。梅爾西埃臉上掛著微笑,印證了他的這一番話。這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小伙子,約莫三十來歲,神態純樸,那張臉長得也比較惹人喜歡。「然而,」亨利暗自思忖,「也許就是他出賣了波番爾或弗舒瓦,他還出賣過其他人,既不是為了愛,也不是出於恨,只是為了金錢。有的人被殺了,有的人自盡了,而他卻在繼續過著體面、富足和幸福的日子。但是,在這四壁之間,人們距離那個生生死死的世界是如此遙遠,以致這一切都無關緊要。」

    「要判定一個雙重間諜與叛徒之間的界限,向來十分棘手。」預審官說道,「可您不瞭解,梅爾西埃不幸超越了這個界限。」

    他向執行員打了個手勢。亨利四肢發僵,他知道伊伏娜和莉莎在達豪集中營被整整關了十二個月,可從來沒有見過她倆的面。現在,他親眼看到了。伊伏娜是位棕髮姑娘,似乎已經康復,莉莎長著栗色的頭髮,仍然皮包骨頭,面色蒼白,彷彿剛剛死裡逃生。即使可以報仇雪恨,但也難以還她以昔日的風姿。不過,她倆都是有血有肉的真正的人,要在她們的目光之下撒謊,該是多麼艱難。伊伏娜開口重複了她倆的申訴,目光緊緊地盯著梅爾西埃的面孔。

    「1944年2月23日,我下午兩點與莉莎-佩魯在阿爾馬橋有約會。正當我走到她身邊時,三個男的向我們靠了過來,其中有兩個德國人,還有就是那個把我們指給他倆的人。那人穿著一件栗色外套,頭上沒有戴帽子,像今天一樣鬍子刮得乾乾淨淨。」

    「看錯人了。」亨利口氣肯定地說,「2月23日下午兩時,梅爾西埃和我一起在蘇特萊納,我們是前一天抵達那兒的,戰友們要將一些彈藥庫的平面圖交給我們,三天後,美國飛機轟炸了那些倉庫,那一天我們是與那幾個戰友一起度過的。」

    「可明明就是他!」伊伏娜說道,看了看莉莎,莉莎也說道:

    「就是他!」

    「您沒有記錯日期吧?」預審官問道。

    亨利搖搖頭:「轟炸是在26日,指示信號是24日發出的,22日和23日我都在那裡,這些日期不會忘記。」

    「你們肯定是在2月23日被捕的嗎?」法官朝兩位年輕女子轉過身子,問道。

    「對,2月23日。」莉莎答道。她們一副驚愕的神態。

    「那個告發你們的人,你們只見那麼一會兒,而且當時你們都很驚慌。」亨利說道,「我跟梅爾西埃工作了兩年,不可能把他與別的人搞混。我對他的瞭解向我擔保他決沒有出賣過兩個抵抗運動的女成員。當然,這只是個人的看法。但我可以起誓,1944年2月23日,他跟我一起在蘇特萊納。」

    亨利神情嚴肅地看了看伊伏娜和莉莎,她們倆絕望地面面相覷。她們確信那就是梅爾西埃,但也對亨利的誠實深信不疑。只見她倆眼睛裡閃現出驚恐不安的神色。

    「那麼,就是他的孿生兄弟。」伊伏娜說。

    「他沒有兄弟。」法官說道。

    「那麼就是那個人很像他,長得就像親兄弟似的。」

    「間隔兩年了,長得很像的人多著呢!」亨利說道。

    出現了一陣沉默。法官問道:「你們倆還堅持申訴嗎?」

    「不。」伊伏娜說。

    「不。」莉莎說。

    為了不對亨利表示懷疑,她們倆寧肯不相信自己那最可靠的記憶。但是,現在與過去在她們周圍搖晃,連現實本身也發生了動搖。她們的眼睛深處那般茫然困惑,亨利感到恐懼。

    「請您再看一遍,過目後簽上名字。」法官說道。

    亨利重讀了那頁打上字的紙。他的陳述一旦轉變成這種無情的風格,便失卻了一切份量。要他簽個名,這毫不礙事。但是,他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兩位女子走出門外,心裡是多麼不踏實。他恨不得向她倆奔過去,可對她們沒有什麼可說的。

    這一天與別的日子沒有兩樣,誰也沒有從他臉上分辨出發過偽誓的神色。朗貝爾在走廊上與他相遇,沒有對他微笑,但這是出於其他的原因,是為亨利還沒有提出跟他外出促膝交談而氣惱。「明天,我一定邀他共進晚餐。」是啊,友情重又有了轉機,什麼提防呀,顧慮呀,全都結束了,事情發展都極為順利,彷彿覺得什麼事也未曾發生。「就這麼去想好了。」亨利暗自思忖,坐在了辦公桌前。他迅速瀏覽了一下信函。有一封馬德呂斯的來信:波爾已經痊癒。但亨利最好還是別堅持去看她。這很好。皮埃爾-勒維裡埃來信說準備買下朗貝爾那一股份,謝天謝地。此人正直、嚴肅,雖不能指望他恢復《希望報》已經喪失的活力,但可以與其共事。啊!有人又送來了有關馬達加斯加事件的補充材料。他細細閱讀這些打字的材料。歐洲人死亡一百五十名,但有十萬名馬達加斯加人被殺害,島上籠罩著恐怖氣氛。雖然對叛亂分子嚴加譴責,但所有使節全被逮捕,受到了毫不比蓋世太保遜色的嚴刑拷打,甚至有人投手榴彈暗害使節的律師。整個案件的審理早有預謀,但沒有一家報紙公開揭露醜聞。亨利掏出筆。必須派一個人到那邊去:樊尚正求之不得。在這之前,他要好好斟酌一下社論。剛剛寫了幾行字,女秘書便推門進來:「有人來訪。」她遞給他一張名片:特呂弗律師。亨利心裡不禁一揪。呂茜-貝洛姆、梅爾西埃、特呂弗律師,出什麼事了,他如今可真有了同謀。

    「讓他進來。」

    律師手裡提著一隻鼓鼓的皮包:「我不會打擾您很長時間。」他說道,接著又以得意洋洋的口吻補充道:「您的證詞起到了作用,已確定不予起訴。我深感高興。那個年輕人一時犯下的錯誤,不該去蹲監獄進行補救。您給了他重新做人的機會。」

    「給了他又去幹卑鄙勾當的機會!」亨利說道,「可這不關我的事。我只希望再也不要聽到有人提起他。」

    「我已經勸他去印度支那。」特呂弗律師說道。

    「妙主意。」亨利說道,「他已經殺了不少法國人,要再殺那麼多印度支那人,準能成為轟動一時的英雄。對了,他把那些材料交出來了嗎?」

    「我正為此事而來。」特呂弗律師說道。他從皮包中拿出一大包包著栗色牛皮紙的東西:「我堅持要親手把它交給您。」

    亨利接過包:「為何交給我?」他猶豫不決地說,「應該交還給貝洛姆太太。」

    「您願意怎麼處理都行。反正我的主顧履行了諾言,把它交給了您。」特呂弗律師以公允的口吻說道。

    亨利把那包東西往抽屜裡一扔。雖然律師受過呂茜不可告人的好處,但這並不表明他就一定把她記掛在心上,也許他要恩將仇報,從中取樂呢。「您肯定材料全都在?」

    「當然。」特呂弗律師說道,「那個年輕人完全明白如惹您生氣,會付出很大代價。我肯定,從今再也聽不到別人提起他。」

    「麻煩您了。謝謝。」亨利說。

    律師沒有離座:「您不覺得我們應該提防別人揭穿事實嗎?」

    「我不覺得。」亨利道,「再說,有關這事沒有任何議論。」

    「幸好沒有,因為事情很快就了結了。」

    出現了一陣沉默,亨利無心去打破。特呂弗律師終於打定了主意:「呃,讓您繼續工作吧。希望近日在貝洛姆夫人家見面。」他站起身來:「萬一您遇到什麼麻煩,告訴我一聲。」

    「謝謝。」亨利冷淡地說。

    律師剛一出門,亨利便打開了抽屜。他的手放在那棕色紙袋上一動不動。什麼也別去碰,把這包東西帶到房間去,看也不看一眼全部燒燬。但他已經扯開了繫著的細繩,把材料亂七八糟地攤在桌上。用德語或法語寫的信、報告、陳述、照片;呂茜敞胸露肩、珠光寶氣地坐在身著軍裝的德國人中間;若賽特張口大笑,一邊坐著一位軍官,面前放著一桶香檳;她身著淺色衣裙,坐在一塊草坪中央,英俊的上尉摟著她,她對著他微笑,一副幸福的依賴神態。亨利曾多少次被這種神態弄得神魂顛倒。她頭髮自由地披在肩頭,顯得比今日要年輕、快活得多!她笑得多麼開心!亨利把照片重又放在桌上,發現富有光澤的照片表層上留下了濕乎乎的指印。他心裡從來就明白,當若賽特歡笑之時,成千上萬的莉莎和伊伏娜正在集中營掙扎。但是這事已經過去,已被妥善地隱藏在帷幔之後,正是這層帷幔提供了方便,將過去、死亡與虛無混淆在一起。如今他看清楚了,過去曾經就是現在,是現實的分分秒秒。

    「我親愛的。」上尉認真地用法語寫信,信中夾雜著幾句德語,那都是些飽含激情的親熱話。他似乎很傻,愛得很深,也很悲傷。她愛過他,他死了,她該哭得很傷心吧。可首先她歡笑過,她笑得多開心!

    亨利重又包好,扔進抽屜裡,上了鎖。「我明天把它燒掉。」眼下,他該把文章寫完。他重又拿起筆。要談公道、真理,要反對殘殺與酷刑。「非談不可。」他堅定地自言自語道。倘若放棄自己該做的事情,那他就罪上加罪了。不管他對自己持何種看法,那裡有成千上萬的人,他必須設法拯救。

    他一直工作到晚上11點,都沒有顧上吃晚飯。他不餓,他像以前每個晚上一樣,去劇院門口接若賽特,坐在車上等著她。只見她身披一件輕盈的霧色披風,濃妝艷抹,十分俏麗。她坐到他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整好身上披著的那件似雲彩般輕盈透明的披風。

    「媽媽說一切都很順利,是真的嗎?」她問道。

    「真的,放心吧。」他說道,「所有材料全部燒燬了。」

    「真的?」

    「真的。」

    「別人不會懷疑你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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