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二) 文 / 西蒙·波娃
要是我們能夠像上次那樣安安靜靜地交談,該多好啊!可是布洛甘一刻也呆不住。他到櫃檯要了一瓶可口可樂,往唱片盒裡塞進了一塊硬幣,接著又塞進一塊,繼而又去討價還價買香煙。當我終於說服他去打電話後,他離開的時間那麼久,以至於我誤以為他已經永遠離去了。我的打算顯然錯了!彷彿他是故意要打破我的如意算盤似的。他幾乎不像是留在我記憶中的那個男子。春光融化了他那被寒冬凝固了的一團僵硬。誠然,他並沒有變得風度翩翩、靈活敏捷,可他差不多有了一個優美的身段,添上了一頭金髮,連眼睛也顯示出了十分明朗的灰綠色。在這張我曾以為毫無表情的臉龐上,我發現了一張敏感的嘴巴,兩隻略嫌粗野的鼻孔和某種令我困惑不解的精妙。
「我沒有找到房間。」布洛甘重又坐到我的身旁,對我說,「我只好給旅館協會掛了電話。稍過一會兒我還得再打。」
「謝謝。」
「您現在想做點兒什麼?」
「咱們安安靜靜地呆在這兒怎麼樣?」
「那再來一杯威士忌。」
「好。」
「要煙嗎?」
「謝謝。」
「您願意我再放一張唱片嗎?」
「請您不要放了。」
出現了一陣沉默。我開口說道:「我在紐約見到了您的那些朋友。」
「我在紐約沒有朋友。」
「有的,是本森夫婦約我們聯繫上的。」
「噢!那些不是朋友。」
「對了,兩個月前您為什麼會同意接待我?」
「因為您是法國女人,您的名字『安娜』惹我喜歡。」他一時又給我露出了微笑,可很快收起了笑容。我重又鼓起勇氣說道:
「您後來情況怎麼樣?」
「我過一天老一天。」
「我看您倒更年輕了。」
「是因為我穿著夏季的西服的緣故。」
重又降臨了一片沉默,這一次我沒有再開口。
「好。咱們找個地方去。可到哪兒去呢?」
「去年冬天,您曾想去看一場棒球。」他連忙說,「今天就有一場。」
「那好,就去看吧。」
能記起我上次表達的願望,這真好,可是該明白眼下棒球根本激不起我的興趣。算了。我們還是等待著消磨時光……可等待什麼呢?我目光呆滯,傻乎乎地看著那些戴著頭盔的男人在綠得刺人的草坪上奔跑,心裡焦灼不安地重複道:消磨時光!可是,我們連一個小時也不該浪費。四天時間,這是多麼短暫,我們必須加快行動:我們到底何時才能真正相會啊?
「您是不是看厭了?」劉易斯問道。
「我有點兒冷。」
「咱們到別的地方去。」
他領我進了一家保齡球場,我們一邊看著小木柱被擊翻在地,一邊喝著啤酒;接著又進了一家小酒店,裡面五架機械鋼琴輪流彈奏著一種乾巴巴的樂曲;後又去了一家水族館,一些魚兒惡意地扮著怪相。我們乘了有軌電車,又坐地鐵,接著又坐上了有軌電車和地鐵。在地鐵裡,我倒挺高興。我們額頭頂著第一節車廂的窗玻璃,投入了令人暈眩的地鐵隧道中。隧道裡,掛滿了淡綠色的燈泡,布洛甘用胳膊撐扶著我的腰身,我們默默無言,就像是保持著將相互信任的情人聯結在一起的那份沉默。可是一到了街頭,我們就又拉開了距離行走。我絕望地感覺到我們之所以沉默無語,是因為我們已經找不到任何可以相互傾吐的東西。到了下午三四點鐘,我已經不得不承認自己盤算確實有誤,到了下個星期,明天這一天就會成為過去,即使我贏得這一天也無濟於事。可是現在得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度過這一天,在這些時光中,一位陌路人肆無忌憚地控制著我的命運。我已經如此疲憊,如此失望,恨不得馬上一個人呆著。
「請您再打個電話。」我央求道,「我需要睡一會兒。」
「我這就去給旅館協會打電話。」布洛甘邊說邊推開了一家雜貨店的門。我站著漫不經心地看著店中出售的那些銅版紙封面的書籍,他幾乎很快就走出了電話間,臉上掛著得意的微笑。
「再過兩排樓房,就有一個房間在等著您。」
「啊!謝謝。」
我們默默地一直走到旅館。他為何沒有撒謊?他現在就該說:「就上我家去住吧。」他莫非也對自己有否慾望沒有把握?我本來希望他的那份熱情和那股勇氣來打破緊緊附在我身上的孤寂,可是他任我囚禁在這份孤寂之中,我已經無能為力,不可能再為我們倆再做點什麼。劉易斯走近服務台:
「我剛剛訂了一個房間。」
服務台朝登記簿瞥了一眼:
「兩個人?」
「一個人。」我說。我在住房登記卡上登上自己的名字。「我的行李在寄存處。」
「我去拿。」劉易斯說,「您什麼時候要?」
「兩個小時後給我打電話。」
我是否做了一個夢?要不他是否真的和服務員交換了一個奇怪的眼色?他是否預訂了一個雙人房間:要是這樣的話,他完全可以找個借口與我一起上樓呀?這種借口我完全可以教給他幾十個。他那可憐的計謀令我感到氣惱,更何況我本來倒是希望任他捉弄的。我給浴缸放了水,置身於溫乎乎的水中,一邊暗暗在想我們倆一開始就把事情搞糟了。難道是我的過錯?說不定有的女人一見面就會說:「我們上您家去。」納迪娜可能就會這樣說。我躺在緞面棉被上,闔上了雙眼。我已經恐懼那種可怕的時刻,被迫獨自一人呆在這間客房中間,連牙刷也不會給我一分親切的感覺。一間間不同而難以辨認的客房,一次次打開又關上的行李箱,一次次抵達、一次次出發、一次次驚醒、一次次等待、一次次奔跑、一次次逃竄,我已經感到厭倦,為在這三個月中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毫無出路的日子而厭倦,為在每個清晨、每個夜晚、每個時辰都不得不重新創造自己的生活而厭倦。我熱切地希望一股外來的力量將我永遠擊倒在這張床上。但願他上樓來,來敲我的房門,進入我的房間。我焦躁不安地窺聽著走廊裡響起他的腳步聲,這種焦躁是多麼的強烈,以致都抑制了慾望的爆發。沒有一點聲響。我進入了睡夢之中。
當我在大廳又與布洛甘相見時,心裡已經平靜下來。這場歷險的命運不久就有定局,不管怎麼說,再過幾個小時,我就可以安睡了。我們在一家古老的德國餐館吃了晚餐,我覺得這家飯館慇勤好客。我們在此無憂無慮地閒聊了一番,接著又坐進了一家酒吧。酒吧間沉浸在紫羅蘭的朦朧氣息之中:我感覺頗佳。布洛甘也開始用他過去的聲音跟我說話。
「出租汽車把您帶走了,」他說道,「我沒有您的一點音訊。回到家門口,我看到了門下的《紐約人》,在一篇報道精神分析學術大會的文章中,我一眼就看到了您的名字。彷彿您在深夜又回到了我的身旁,對我說明您到底是何人。」
「本森夫婦沒有告訴您?」
「噢!我從來不讀他們的來信。」他以打趣的聲音說道,「在那篇文章中,他們說您是位傑出的大夫。」
「這肯定使您大吃一驚吧?」
他看了看我,笑而不答。當他這樣衝著我微笑時,我嘴上似乎又感覺到了他的氣息。
「我想法國有的是怪大夫。」
「我一回到旅館就發現了您的書。我想好好讀讀,可我太睏了。第二天,我在火車上讀了您的書。」我審視著劉易斯:「貝爾迪,大概就是您吧,對嗎?」
「噢,我可從來沒有放火燒過那家農場。」布洛甘以含譏帶諷的口吻說道,「我太怕人了,也很怕憲兵。」他突然站起身來:「來玩兒一盤二十六點1吧?」
1紙牌:賭博的一種。
端坐在牌桌後的那位目光憂鬱的金髮女郎給我們遞過了圓錐形的骰子盒。布洛甘選了一個六點,押了半個美元,我無精打采地看著那些小骰子在綠台毯上滾動。他為何在我們剛剛開始相聚時就迴避?難道我也使他害怕?他的面孔在我眼裡顯得十分堅硬又極為脆弱,我難以看透。「贏了!」他聲調歡快地喊叫著。他把骰子盒遞給我,我猛烈地搖晃著。「我押的是我們的良宵。」我在瞬息間拿定了主意。我選了五點,我的嘴巴像是貼上了一層牛皮紙,兩個掌心汗涔涔的。五點在前十三次中出了七次,接著又出了三次:輸了!
「這是種愚蠢的遊戲。」我邊說邊又坐了下來。
「您喜歡玩兒嗎?」
「我討厭輸。」
「我就愛玩兒撲克,可我盡輸。」布洛甘陰鬱地說,「據說我的面相很容易被看透。」
「我看不見得。」我用挑釁的目光盯著他說道。他顯出尷尬的神色,可我還是沒有移開目光。我押上了我們的良宵,可我輸了,布洛甘拒絕給我以幫助,骰子決定了我的命運。我猛烈地與這次失敗抗爭,突然間,這股猛烈的反抗力量化作了勇氣。
「今天上午以來,我一直在自問您對我來是否高興,可我怎麼也弄不清楚。」
「我當然高興。」他說道,那聲音是如此嚴肅,我不禁為自己那逼人的口吻感到羞愧。
「我希望您高興。」我說,「因為與您相會我是多麼幸福。今天上午,我真害怕我的記憶讓我出了差錯:可是沒有,我記在心頭的確實是您。」
「我很自信自己的記憶。」他說,那聲音重又變得熱乎乎的,就像是呼出的一股熱氣,我握住他的手,道出了所有想表達柔情的女人常說的那句話:
「我多麼喜歡您的手。」
「我也多麼喜歡您的手。您就是用這手來折磨那些毫無防禦能力的可憐的病人的腦袋!」
「把您的腦袋給我吧,我相信它需要我的折磨……」
「噢!我這只腦袋只有一邊不太牢靠。」
我們緊緊地貼在一起,我激動地凝望著這座在我們的生命之間架設起來的易垮的橋樑。我嘴巴發乾,暗自在問:「這手,我到底要不要把它們分開呢?」沉默持續了許久,布洛甘建議道:
「您願意我們再轉回去聽比格-比利唱歌嗎?」
「我很樂意。」
在街上,他挽起我的胳膊,我知道他時刻都會把我拉到他的懷裡,這沉悶的一天的重負悄悄地從我的肩頭消失了。我終於走向安寧,走向歡樂。突然,他放下了我的胳膊,他的臉上出現了從未見過的明朗的微笑:「泰迪!」
那位男子和兩位女人停下腳步,也都咧嘴朗笑。不一會兒,我們坐進了一家寒磣的咖啡店,在桌上,他們一個個講話都講得很快,我根本聽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布洛甘經常大笑,他的目光變得活躍起來,看他的樣子,似乎為擺脫了我們倆漫長的單獨談話而鬆了一口氣。這是很自然的: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他們有許多趣聞可以相互述說。而在他和我之間,到底有何共同之處?坐在他身旁的女人年輕美麗,她們惹他喜歡嗎?我突然意識到在他的生活中肯定有不少年輕漂亮的女人。我們倆尚未交換過一個真正的熱吻,可我為什麼會感到如此痛苦呢?我感到痛苦。在一條隧道深處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瞥見了逃命的出口,就在今天上午,那些安全門在我看來是那麼可靠,可是我已經精疲力竭,難以走到那個出口了,哪怕爬也恐怕不行了。我真想抱怨:「搞了那麼多麻煩,為的就是不想讓我們倆親吻!」然而,這種不知羞恥的抱怨對我也無濟於事。荒唐還是不荒唐,得到我的贊同還是遭到我的指責,這再也無足輕重。事情的發展已經完全由不得我:我已經被束縛了手腳,徹底被另一個人所擺佈。多麼愚蠢啊!我甚至都已經不再明白我到底來這兒尋找什麼,只有頭腦發昏才可能想像一個與我毫無關係的男人與我會有什麼價值。「我馬上就去睡覺。」我打定了主意。恰在這時,布洛甘又挽起了我的胳膊。
「我很高興把泰迪介紹給您。」他說,「這就是我上次跟您說過的那位扒手作家,您還記得嗎?」
「我記得。那兩個女人,她們是誰?」
「我不認識她們。」布洛甘在一條街道的拐角停下腳步。「要是有軌電車不來,我們就乘出租汽車。」
「乘一輛出租汽車,」我暗自思忖,「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要是來了有軌電車,我就不去,馬上回旅館。」我一時張望著時刻就會響起可怕的叮噹聲的鐵軌,這一時刻顯得茫無盡頭。布洛甘揮手叫了一輛出租汽車:「上去吧。」
我心裡還沒有來得及細想:「要麼現在,要麼永遠都不,」他就已經把我緊緊地摟住,一副肉體組成的枷鎖牢牢地卡住我的雙唇,一條舌頭在我的嘴中猛舔,我的軀體在死者中間慢慢升起。我跌跌撞撞地走進一家酒吧,那踉蹌的步履就像是剛剛復活的拉撒路1。樂手們正在休息,比格-比利上前坐到了我們這一桌,布洛甘與他開著玩笑,雙眼閃爍著光芒。我多麼想分享他的歡樂,可我被這具新生的軀體纏住了,這具軀體太龐大了,太灼熱了。樂隊重又開始演奏。我目光茫然地看著一頭燙髮的獨腳藝人表演響板節目。當我把盛滿威士忌的酒杯往嘴邊送時,我的手直顫抖:布洛甘要幹什麼?他會說些什麼?我自己已經難以有任何表示、任何言語。過了在我看來顯得十分漫長的一刻之後,布洛甘聲音激動地問道:
1《聖經》中的人物,乞丐,滿身是瘡。傳說是耶穌的朋友和學生,死後第四天耶穌使他復活。
「您願意離開嗎?」
「願意。」
「您想回旅館去?」
在一陣撕裂了我喉嚨的囁嚅聲中,我終於結結巴巴地說出了:「我不願離開您!」
「我也不願離開您。」他笑瞇瞇地說。
在出租汽車裡,他又親了我的嘴,接著問道:
「您願意在我家睡嗎?」
「當然。」
他認為我會把他剛剛獻給我的這具軀體扔進垃圾堆去?我把腦袋依偎在他的肩頭,他用胳膊摟著我的身子。
在黃顏色的廚房裡,那只火爐已經不再呼呼地燃燒,他猛地把我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安娜!安娜!這是個夢!我整個白天是多麼痛苦!」
「痛苦!是您折磨了我,您從來就沒有想過要親親我。」
「我親過您了,可您用您的手絹擦了我的下巴:我以為我做錯了呢。」
「在大廳裡可不能親!得把我領到這兒來。」
「可您非要一間客房!我原來什麼都安排好好的,我還買了一大塊牛排準備晚上吃,等到晚上10點鐘我就說:現在太晚了,已經找不到旅館。」
「我全都明白了,可我處事謹慎。就當我們沒有見到面吧。」
「我們怎麼沒有見到面?我可從來沒有把您丟了。」
我們緊挨著嘴交談著,我的嘴唇感覺到了他的呼吸。我低聲說道:「我當時多麼害怕真來了一輛有軌電車。」
他驕傲地一笑:「我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乘出租汽車。」他親了我的額頭、眼皮和臉頰,我感到大地在旋轉。「您累死了,該上床睡覺了。」他說道。接著他神色驚愕地說了一句:「您的行李!」
「我用不著。」
我脫衣服時,他一直站在廚房,我裹上了被單,蓋上了墨西哥毯子。我清楚地聽見他忙碌,收拾,打開一個個壁櫥,接著又關上,彷彿我倆早已是一對夫妻。在旅館的客房或朋友的房間度過了那一個個夜晚之後,躺在這張陌生的床榻上,卻重感覺到回到了自己的家,這是多麼令人快慰啊!我選擇了他,他也選擇了我,這位男子就要躺在我的身旁。
「啊!您已經躺下了!」布洛甘說。他雙手抱著潔白的床單,不知所措地望著我:「我想換換床單。」
「用不著。」他仍然站在門前,十分尷尬地抱著那堆豪華而又累贅的東西。「我這樣很好。」我說著把他前一夜用過的熱乎乎的床單一直拉到我的下巴。他返身離去,接著又回來。
「安娜!」
他撲到我的身上,他的聲調令我心潮激盪。我第一次呼喚他的名字:「劉易斯!」
「安娜!我是多麼幸福!」
他光著身子,我也赤條條的,可我一點也不感到難為情。他的目光不會刺傷我,他不對我進行評判,對我毫不挑剔。他的雙手從我的頭髮一直撫摸到我的腳趾,把我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間。我再次說道:「我喜歡您的手。」
「您喜歡我的手?」
「整個下午我都在自問我的身子到底是否有幸感受到您雙手的撫摸。」
「您整整一夜都可以感覺到。」他說。
突然,他不再那麼笨拙,也不再那麼正經。他的慾望把我全然改變成了另一個人。我早就失去了慾望,失去了肉體,如今我又擁有了乳房、肚子、性器官,重又擁有了肉體。我猶如麵包一樣富有營養,宛如土地一樣芬芳四溢。這一切都是多麼神奇,我竟沒想到去計算我的時光,去衡量我的歡樂。我僅知道當我們昏昏入睡時,耳邊已經響起了黎明時微微的啁啾聲。
一股咖啡的香味把我喚醒。我睜開雙眼,看見近處的一把椅子上我那件藍色羊毛裙被一件灰色西服上衣的袖子包裹著,我不禁微微一笑,那顆黑樹的影子已經添了上新葉,那葉子印在黃閃閃的簾子上,猶如一隻隻飛動的蝴蝶。劉易斯給我遞過一隻杯子,我一口氣飲盡了杯中的桔汁。今日清晨,這桔汁竟給人以久病康復的滋味,彷彿淫慾本身就是一種疾病;或好似我整個人就是一場大病,我正在慢慢康復。
這是個禮拜天,今年以來太陽第一次在芝加哥上空閃耀。我們來到湖邊,坐在一塊草坪上。一些孩子在樹叢間玩蘇人1遊戲,許多戀人手拉著手,一艘艘遊艇在富麗的水面上滑行,一架架像玩具似的小型飛機在我們頭頂盤旋,有紅色的,有黃色的,油光閃閃。劉易斯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紙。「兩個月前我為您寫了首詩……」
1北美印第安人的一個部族。
「給我看看。」
我感到心頭微微一揪。他臨窗坐在梵高的那幅複製畫下,為一位拒絕與他親吻的貞潔的陌生女子寫下了這些詩句。整整兩個月裡,他一直滿懷柔情地懷念著她。可是,我已經不再是那位陌生女郎,他無疑發現了我臉上顯現出的陰影,只見他惴惴不安地說:「我本不該給您看的。」
「應該,我很喜歡。」我強裝笑臉。「可現在這雙唇屬於您了。」
「現在終於有了。」他說。
他聲音中飽含的熱情使我感到心安。去年冬天,我的持重感動了他,可他現在顯然更為高興。我用不著自我折磨,他撫摸著我的長髮,對我說著簡單但溫柔的話語,把一枚古老的銅戒指戴在了我的手指上。我凝望著戒指,傾聽著大膽的言語;我透過自己的面頰,捕捉著一個陌生的心臟熟悉的跳動。對我沒有任何要求:只需要保持自我,男人的一個慾望就足以把我創造成一個完美無瑕的奇跡。這裡是多麼舒適,要是太陽永遠停駐空中,我也準會在不覺之中任時間流逝。
但是,太陽已經靠近大地,綠草開始變涼,樹叢停止喧鬧,遊艇昏昏入睡。「您要著涼了。」劉易斯說:「我們走走。」
「我重又邁起自己的雙腳,用自身的熱量溫暖自己,我的軀體竟然知道運動,竟然佔有它應有的位置,這一切都顯得那麼神奇。整個白晝裡,這具軀體徒有其形,消極存在:它等待著黑夜,期待著劉易斯的撫愛。」
「您想在哪裡吃晚飯?」他問道,「我們可以回家或到別的地方去。」
「去別的地方吧。」
在這一個白天裡,天是那麼藍,那麼溫柔,我感到無比甜蜜。我們的過去還不足三十六個小時,我們的前景緊縮到了小小的一點,我們的未來,就是同房共枕:在那種閉塞的空氣裡,我感到有些窒息。
「我們去看看比格-比利昨天講的那個黑人俱樂部,好嗎?」
「那很遠。」劉易斯說。
「我們這樣可以散散步。」
我渴望消遣。那些過分熱烈的分分秒秒使我感到疲憊。在有軌電車裡,我依偎在劉易斯的肩頭昏昏欲睡。我沒有費神去辨認自己在這座城市中所處的位置;我不相信它會和其他城市一樣擁有固定的交通幹線和明確的交通工具。必須遵行惟有劉易斯懂得的某些禮儀,這樣一個個場所才會從虛無中突然出現。德麗莎俱樂部在虛無中出現了,周圍閃耀著一輪淡紫色的光暈。大門的一側有一面碩大的鏡子,我們倆不約而同地朝著我們的身影微微一笑。我的頭勉勉強強與他的肩膀一樣高,我們顯得幸福而又年輕,我快樂地說:「多美的一對兒!」說罷,我的心猛地一縮:不,我們不是一對夫婦,我們永遠都不會成為夫妻。我們本來是可以相愛的,對此我確信不疑。可是在世界的何處,在何時相愛?毫無疑問,地球沒有一塊愛的土地,未來也沒有這樣的一分時光。
「我們想吃晚餐。」劉易斯說。
一位皮膚深暗、一副蘭開複式摔跤1冠軍派頭的侍應部領班把我們安排到與舞台靠得很近並單獨隔開的座位上,並差人給我們端上了裝滿烤鴨的小簍子。樂手們尚未到場,可演出廳已經擠滿了人:只有幾位白人,大多是黑人,其中有些戴著土耳其帽。
1一種自由式摔跤。
「這些戴著平頂小圓帽的人是幹什麼的?」
「是一個教會團體的人,這種團體多著呢。」劉易斯說,「我們正好碰到他們開代表大會。」
「可這準會很煩人的。」
「我正擔心呢。」
他聲音陰鬱不歡。他無疑也因為我們長時間放縱取樂而感到疲憊不堪。自昨日以來,我們始終不渝地相互尋覓,相互貼近,相互摟抱,睡眠太少,狂熱過分,且又過於纏綿。正當我們默默地吃飯時,一位頭戴土耳其帽的大個子黑人登上了檯子,表情誇張地說了起來。
「他在說些什麼?」
「他在說他們團體的事情。」
「後面總會有表演吧?」
「有的。」
「什麼時候開始?」
「我不知道。」
他有口無心地回答著。我們倆都感到倦怠,雙方因此而難以貼近。我驀然感到自己的血管裡流淌的僅僅是一種灰色的液體。也許我們想逃避我們那個閉塞的天地是個錯誤:那裡,空氣過分沉悶,過分渾濁;可這外面,天地空空蕩蕩,寒氣逼人。那位演說者的聲音快活地喊了一個名字,一位頭戴紅頭巾的女人應聲而起,大家鼓起一片掌聲。接著,一張又一張面孔出現在大家面前。他們難道要一一介紹團體的每一位成員?我朝劉易斯轉過身子。他目光呆滯,毫無目的地死盯著一個地方,耷拉著下頜,儼然水族館那些充滿惡意的魚。
「如果這需要很長時間,那我們還是走為好。」我說。
「我們從那麼老遠趕來,可不是為了這麼風風火火地趕緊離開。」
他聲音生硬。我似乎從中感覺到一種敵意,而這分敵意,睏倦是不足以說明的。也許當我們離開湖邊時,他希望回到我們那個家去,或許因為我並不渴望立即回到我們的床笫而傷了他的心。這念頭使我感到懊喪。我設法用言語與他慢慢親近。
「您累了?」
「不。」
「您煩了?」
「我在等待。」
「我們可不會就這樣等上兩個小時吧?」
「為什麼不?」
他把頭倚在座位的隔板上,臉龐發黑,遙遠,好似月球的表面。他彷彿已經做好準備,兩個小時內一聲不吭地昏昏欲睡。我要了一份雙杯威士忌,可喝了還是打不起精神來。舞台上,幾位頭戴紅頭巾的年邁的黑女人相互致意,並在一片片掌聲中向觀眾致敬。
「劉易斯,咱們回去。」
「不,這太荒唐了。」
「那就跟我說說話吧。」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在這兒,我再也受不了了。」
「是您自己要來的。」
「這可不成其為不走的理由。」
他說著又陷入了昏睡之中。我集中精力思忖:「若睡覺,準是個噩夢,我一定要保持清醒。」可是不,那個藍得過分的下午才是夢,而現在我們都是清醒的。在湖畔,劉易斯對我喁喁私語,彷彿我永遠都不該離開他,他還給我的手指戴上了一枚結婚戒指。再過三天,我就要走了,永遠地走了,他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他責怪我,這是對的。」我心裡暗暗在想,「既然我不能留下,那我為何要來呢?他責怪我,他的怨恨將使我們永遠分離。」只要發生一點點小事,就足以使我們永遠分離:在這短短的一瞬前,我們就已經永遠分道揚鑣了!淚水湧上我的眼眶。
「您生氣了?」
「沒有。」
「那怎麼了?」
「沒怎麼。」
我搜索著他的目光,可無濟於事,縱然我砸斷手指,撞牆而死,也無法使他心動。幾位身著頒獎儀式專用裙服的姑娘排列在舞台上,一位身材矮瘦、灰褐色皮膚的姑娘走到麥克風前,開始哼唱了起來,還一邊大作媚態。我絕望地咕嚕道:
「我可要回去了。」
劉易斯一動不動,我不信地問自己:「難道就這樣徹底完了,這可能嗎?我就這樣匆匆地失去了他?」我盡力使自己保持理智的頭腦:我沒有失去他,我也從來沒有佔有過他。既然我只是暫時委身於他,那我就沒有權利抱怨。行,我不抱怨,可我心裡感到痛苦。我摸了摸那枚銅戒指。惟有一個辦法可以停止痛苦:否認過去的一切,把戒指還給他,明晨就乘飛機回紐約去,那麼今天這一天就將成為記憶,時間會慢慢地把它抹去。戒指慢慢地從我的指間往下滑,我突然重又看見了藍天,看見了劉易斯的微笑。他撫摸著我的頭髮,呼喚著我:「安娜!」我心一軟,撲倒在他的肩頭:「劉易斯!」
他用胳膊摟著我的身子,我淚如泉湧,奪眶而出。
「我剛才真那麼壞嗎?」
「您讓我害怕了。」我說,「我是多麼害怕。」
「害怕?您在巴黎怕過德國人嗎?」
「不。」
「我倒讓您害怕了?我是多麼自豪……」
「您應該感到慚愧。」他輕輕地吻了吻我的頭髮,用手撫摸著我的臂膀。我低聲地說:「我剛才都想把戒指還給您了。」
「我看見了。」他聲音沉重地說,「我想是我把什麼都糟踏了,可我怎麼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為什麼?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我沒有追問下去,可開口問道:「您願意我們現在回去嗎?」
「當然願意。」
在出租汽車上,他突然問道:「您有時是不是想把所有的人都殺掉,包括您自己?」
「沒有過。當我跟您在一起時,就更不會了。」
他微微一笑,讓我依偎在他的肩頭,我重又感覺到了他的溫暖,他的氣息。可他保持緘默,我暗自思忖:「我沒有想錯,這次危機並不是無緣無故爆發的:他准想過我們的這段艷史純屬荒唐,而且還肯定這麼想!」當我們一上床,他馬上滅了燈;他在黑暗中默默地佔有了我,沒有呼喚我的名字,也沒有向我露出微笑。緊接著,他便一聲不吭地離開了我。「對,」我恐懼地對自己說,「他是在責怪我,我就要失去他。」我央求道:
「劉易斯,您至少得告訴我您對我還是有友情的!」
「友情?可我愛您。」他猛烈地說。他轉身靠著牆,我久久地哭泣著,弄不清楚到底是他愛我,還是因為我不能愛他,或還是因為他總有一天會不再愛我。
「我怎麼也得跟他談談。」第二天清晨,我一睜開眼,心裡打定了主意。如今愛的話語已經傾吐,我必須跟劉易斯解釋清楚我為何不能付諸行動。可他把我拉到他身上:「您是多麼紅潤!您是多麼溫暖!」我心頭頓時發軟。除了在他那溫暖、美妙的懷抱裡所感受到的幸福之外,其他一切都無足輕重。我們出門向城中走去,互相摟著漫步街頭,街的兩旁是破敗不堪的房屋,屋前停著豪華的轎車。在有的地段,建築在低窪處的房屋與馬路隔著一條水溝,溝上平架著木梯,給人以行走在河堤上的感覺。在米切岡大街的人行道下,我發現了一個不見太陽的都市,那兒,終日閃爍著霓虹燈招牌。我們乘遊艇在河上遊覽,繼又登上了一座塔頂,在那兒飲了數杯馬提尼酒,從塔頂放眼望去,可見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湖和像湖一般廣闊的郊區。劉易斯熱愛他的城市。他向我講述著這座城市的一切:牧場、印第安人、原始的木房、豬在嗷叫的街道、大火和最初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廈,彷彿他親自經歷了這一切。
「您想在哪兒吃晚飯?」他問道。
「您想在哪兒?」
「我原來想我們可以在家裡吃。」
「對,在家裡吃。」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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