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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五) 文 / 西蒙·波娃

    「你對我已經再也沒有慾望了?」波爾不信地問道。

    「沒有多少了。」他說,「你恐怕也是如此。」他又說了一句,「別跟我說不是,我也有記憶力。」

    「但是你錯了!」波爾說,「你錯得太嚴重了!這是個可怕的誤會!我沒有變!」

    他知道她在撒謊,但是這不僅僅是對他,肯定也是對她自己。

    「不管怎樣,我變了。」他平聲靜氣地說,「一個女人,也許不同,可是一個男人,不可能對同一個軀體有無限的慾望。你和過去一樣漂亮,可你對我來說已經太習以為常了。」

    他焦慮不安地打量著波爾的面部,想盡量對她笑一笑。她沒有哭泣:像是被驚癱了。她費力地囁嚅道:

    「你再也不到這兒睡覺了?你現在跟我說的確實是這話嗎?」

    「對。可這不會產生多少差別……」

    她一個手勢打斷了他的話,她惟獨接受自己對自己編造的謊言。無論是和風細雨,還是採取強制手段,要她正視事實確難做到。

    「走吧,」她並不生氣地說。「走吧。」她重複道,「我需要一個人呆著。」

    「讓我給你解釋清楚……」

    「求求你!」她說,「走吧。」

    他站起身:「隨你吧。我明天再回來,我們一起談談。」他說。

    她沒有答腔。他關上門,在樓台上呆了一刻,聽聽有否哭泣、跌落或動手的聲響,但是一片寂靜。亨利下樓時,想到了被送去進行活體解剖前被割斷聲帶的狗:它們的痛苦在世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這總要比聽著它們狂吠好受一些。

    第二天和以後的日子裡,他們一直沒有交談:波爾假裝忘了他倆的那場談話,亨利也不願舊事重提。「我無論如何要把若賽特的事跟她談談,但用不著馬上講。」他思量著。他每天都在那間淡綠色的房間過夜。這是一個個十分醉人的夜晚,但是他每天起床時,若賽特從不試圖挽留他。簽約的那一天,他倆原來說定要一直呆到午後,沒料到她兩點鐘就離開他,去了美發廳。是慎重?還是淡漠?一個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賦予,只慷慨奉獻自己軀體的女人,要衡量其真情實感談何容易。「我呢?我是否已經開始迷戀上她了?」他自問道,一邊茫然地看著聖奧諾雷區的玻璃櫥窗。他感到有些心慌意亂。去報社還太早。他拿定主意,先去「紅酒吧」坐坐。過去,每當他要打發時間,總是去那裡。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踏進那家酒吧間的門檻了,但裡面毫無變化。樊尚、拉舒姆、塞澤納克都坐在他們平常坐的那張桌子邊。塞澤納克也仍舊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見到你真高興!」拉舒姆咧嘴一笑,說道,「你是開小差兒了吧?」

    「多少有點兒。」亨利落了座,要了一杯咖啡,「我也想見到你,可不僅僅是為了高興。」他似笑非笑地說,「倒是想跟你談談我的想法:上個月發的那篇有關迪布勒伊的文章,真卑鄙。」

    拉舒姆面孔一沉:「對,樊尚跟我說過你反對。可反對什麼?費科說的許多事情是真的吧,不是嗎?」

    「不對!那幅畫像的總體錯到那個程度,以致沒有一個細節是真實的。迪布勒伊是工人階級的敵人!哎喲,算了吧!你不記得了!一年前,也在這同一張桌子上,你給我解釋你、你的夥伴,迪布勒伊和我應該攜手合作。可你發表那種卑鄙玩藝兒!」

    拉舒姆以責備的神態看著他:「《鐵鑽》可從來沒有發表過任何反對你的文章。」

    「快了!」亨利說。

    「你明明知道不會的。」

    「為什麼在那個時刻,以那種方式攻擊迪布勒伊?」亨利問道,「你們的其他一些報紙對他還是比較有禮貌的。可突然,你們無緣無故針對一篇根本就沒有任何政治色彩的文章,開始對他進行粗魯的侮辱!」

    拉舒姆猶豫了一下:「對。」他說,「時機選得不對,我也承認費科太過火了些。可是應該理解!那個老傢伙,處處抬出他那毫無價值的人道主義,讓我們厭惡透了。在政治方面,革命解放聯合會並不怎麼礙事;可作為理論家,迪布勒伊能說會道,有可能影響年輕人,他向他們出些什麼主意?要他們把馬克思主義和資產階級的古老道德標準融成一體!得承認我們今天所需要的不是這種東西!資產階級道德標準必須徹底清除。」

    「迪布勒伊所捍衛的東西有別於資產階級的道德標準。」亨利說。

    「他口頭上是這麼宣稱,可正是因為這樣才有蠱惑力。」

    亨利聳聳肩:「我不同意。可不管怎樣,為什麼不談你方才對我說的這些話,而非要把迪布勒伊當作資產階級的走狗呢?」

    「如果想讓人們明白,就不得不說得簡單一點。」拉舒姆說。

    「算了吧!《鐵鑽》面向知識分子,他們完全可以明白。」亨利不快地說。

    「啊!那文章又不是我寫的。」拉舒姆說。

    「可你接受了。」

    拉舒姆聲音驟變:

    「你以為我幹的全是我樂意幹的事情?我剛剛跟你說過時機選擇得不合適,依我看,費科也太過火了。我認為跟迪布勒伊這樣的人應該論戰,而不該侮辱。如果雜誌完全掌握在我們手中,我的夥伴肯定會這樣做的……」

    「那再也不是一份你能暢所欲言的雜誌了?」亨利微微一笑,問道。

    「談不上了。」

    出現了片刻沉默。亨利打量著拉舒姆:

    「我知道什麼叫紀律。但是,既然你不同意,卻還留在《鐵鑽》雜誌,你不感到痛苦?」

    「我想我留在那兒比別人在那裡要更強一些。」拉舒姆說,「他們讓我留多久,我就呆多久。」

    「你認為他們不會讓你呆下去嗎?」

    「你知道,共產黨不是革命解放聯合會。」拉舒姆說,「如果兩股力量對峙,失勢的一方很容易受到懷疑。」

    他的話中多少隱含著苦澀。亨利不禁問道:「告訴我,你那麼慫恿我加入共產黨,看來你也許就要退黨了。」

    「我知道有些人正等著我這樣做!那幫知識分子,是一大簍螃蟹,互相亂咬。」拉舒姆搖搖頭:「儘管如此,我決不退黨。有時我真恨不得一走了之。」他補充道,「誰都不是聖人。可是可以學會忍耐。」

    「我感到永遠都學不會。」亨利說。

    「你說這話。」拉舒姆說,「但是倘若你堅信黨在總體上做的是對的話,那麼你就會認為與那些有關的事情相比,你個人的瑣事實在無足輕重。你理解,」他激動說,「有一件事情我是堅信不疑的,那就是惟有共產黨人做的是有益的工作。如果你願意,就蔑視我吧。我什麼都可以忍耐,就不願意一走了之。」

    「噢!我理解你!」亨利說。他心裡想:「真正正直的到底是誰?我參加革命解放聯合會,是因為我贊同它的路線,但是我忽視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它的行動很可能流於失敗。拉舒姆以實際效果為目的,接受他不能苟同的方式方法。任何人都不可能百分之百地左右他自己的任何行為,這是行動本身所決定的。」

    他站起身:「我上報社去了。」

    「我也去。」樊尚說。

    塞澤納克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我陪你們一塊兒走。」

    「不用,我有事要和佩隆談。」樊尚毫不客氣地說。

    當他倆推開酒吧的門時,亨利問道:「塞澤納克的情況怎麼樣?」

    「沒什麼大事。他說在搞翻譯,可誰也不知道翻譯些什麼。他吃住都在朋友家,眼下,他正睡在我家。」

    「當心點兒。」亨利說。

    「當心什麼?」

    「吸毒的傢伙危險。」亨利說,「他們會六親不認。」

    「我又不瘋。」樊尚說,「他什麼底細都不瞭解。他挺惹我喜歡。」他又補充了一句,「跟他,沒有什麼好談的。他讓人絕望透了。」

    他們默默無語地往街道下方走去。亨利問道:

    「你真有事要跟我說嗎?」

    「對。」樊尚搜索著亨利的目光,「聽說你的那個劇本10月份要在第46演出廳演出,小貝洛姆要一舉成為明星,確有其事?」

    「我今晚就跟維爾儂簽約。你問這事幹什麼?」

    「你肯定不知道貝洛姆母親被剃過一次光頭,那是她罪有應得。她在諾曼底有個城堡,在那裡接待過許多德國軍官,跟他們睡覺,那個小的十有八九也睡過。」

    「你為什麼來跟我談這些閒話?」亨利問道,「你打從什麼時候起當起警察來了?你以為我愛她母女倆嗎?」

    「不是什麼閒話。有確鑿的材料,是我的幾個夥伴親眼所見:有信,有照片,一個小伙子鬧著玩,全都收了起來,心想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有用場。」

    「你也看到了?」

    「沒有。」

    「肯定的。不管怎樣,我不在乎。」亨利氣憤地說,「這跟我無關。」

    「要阻止混賬們重新掌握國家大權,拒絕與他們同流合污,這跟我們人人有關。」

    「到別的地方教訓人去吧。」

    「聽著,你別生氣。」樊尚說,「我只想先通知你一聲,貝洛姆母親已經是個目標,大家都在監視著她,要是你為了她那種賤貨惹一身騷,那就太愚蠢了。」

    「別為我擔憂。」亨利說。

    「得了。」樊尚說,「我是想讓你心中有數,沒有別的意思。」

    他們默默地走完了餘下的路程。但是亨利的胸口總是堵著那個聲音,它在不停地迴響:「那個小的也睡過。」整整一個下午,這聲音強烈地反覆迴盪。若賽特幾乎招認過她母親曾不止一次出賣了她,再說,亨利期待從她那兒得到的,只是再共度幾個夜晚,也許僅僅幾夜而已。然而,在那永無休止的晚宴上,見她一副嬌滴滴的討好勁頭、對維爾儂頻頻微笑時,亨利簡直坐立不安,真恨不得單獨對她好好審問一番。

    「這下您高興了吧?已經簽約了!」呂茜說。

    那衣裙和首飾就像頭髮似的,對她是那樣貼身,彷彿她生來就穿著這種印有阿瑪麗莉字樣的裙服,穿著它睡覺,也將穿著它了卻一生。一綹金髮像波浪似地夾在她那烏黑的雲發間,亨利著迷地凝望著她:要是她頂個光頭,該會是怎麼一個醜模樣!

    「我很高興。」

    「杜杜爾會告訴您的,一旦我操辦一件事,別人盡可放心。」

    「噢!這是位非凡的女子。」杜杜爾靜靜地說。

    克洛蒂向亨利保證,杜杜爾這個正式情夫為人極為正直。果然,此人一頭銀髮,五官端正,表情平靜,此副尊容只有在非同一般的無賴當中方可見到。這類傢伙相當富有,可以贖買自己的良心,也許他的正直是按自己的標準而定的。

    「您轉告波爾,她沒有來,太不應該了!」呂茜說。

    「她真的太疲乏了。」亨利說。

    他對若賽特欠了欠身子,告辭要走。所有的女人都身著黑色服裝,首飾熠熠發亮。若賽特也一身黑色,整個身子彷彿被偌大的一團頭髮壓塌了似的。她彬彬有禮地微笑著向他伸過手來。整個晚會期間,她一舉眉,一眨眼,無不表明她表面的那股漠然神情純粹是虛假的。虛偽對她來說就那麼輕而易舉?夜裡,當她赤裸著軀體,她是多麼純樸,多麼直爽,多麼誠實。亨利心中交織著溫情、憐憫和厭惡的複雜情感,思忖著那些材料裡是否也有她的照片。

    近幾天來,出租汽車又可以自由行駛了,啞女廣場就停了三輛,亨利租了一輛前去蒙特馬爾。他剛要了一杯威士忌酒,若賽特便一屁股坐到了他身邊的一把座位很深的扶手椅裡:「維爾儂真熱心。」她說,「他還是個同性戀者。我真有運氣,這樣他就不會纏著我了。」

    「別人纏著你的時候你怎麼辦?」

    「看情況,有時就難辦了。」

    「大戰期間,德國人沒有過分纏你嗎?」亨利盡量保持自然的口氣問道。

    「德國人?」就如他已經見過那次一樣,她臉色霍地發紅,從胸口一直紅到頭髮根:「你問我這些幹什麼?別人跟你亂扯了些什麼?」

    「說你母親在她諾曼底的城堡裡接待過德國人。」

    「城堡被強佔了,可那又不是我們的過錯。我知道村裡的一些流言蜚語,因為他們恨媽媽;她也是活該,她對人很不客氣。但是,她沒有幹過任何骯髒的事情,跟德國人一直保持距離。」

    亨利微微一笑:「即使情況不是這樣,你也不會對我直說的。」

    「噢!你為什麼說這種話?」她說。她神情悲切地看著他,雙眼蒙上了一層淚水。他頗為震驚,想不到自己對這張美麗的臉龐竟擁有如此神奇的力量。

    「你母親要經營她的時裝店,再說她又無所顧忌,她也許會想辦法利用你吧。」

    「你到底想到哪裡去了?」她神色驚恐地問道。

    「我猜想你處事不慎,比如跟軍官們出過門。」

    「我待人以禮,僅此而已。我常跟他們講話,時不時他們用車從村莊把我送回家裡。」若賽特聳聳肩膀:「我對他們沒什麼可抱怨的,你知道,他們很正派。我當時年紀小,對那場戰爭一點兒也不明白,一心希望早日結束,就這些。」她趕忙又補充道:「現在,我才知道他們和那些集中營是多麼可怖,還有種種……」

    「你知之不多,但這沒關係。」亨利深情地說。在1943年,她年紀並不算太小:納迪娜當時才十七歲呢。但是,她們倆無法相比。若賽特從小沒有好的教養,得不到慈愛,誰也沒有對她曉之以理。當她在村鎮的小街上與德國軍官相遇時,對他們過分親熱地報以微笑,然後又登上他們的汽車。事後,這足以引起村民們的憤慨。還發生過更嚴重的事情嗎?她是否撒謊?她那麼直爽,又那麼虛偽:如何瞭解清楚?又有什麼權利去瞭解?亨利突然反感地想。他為自己扮演警察的角色感到恥辱。

    「你相信我嗎?」她羞怯地問。

    「我相信你。」他把她拉到自己身上。「再也別談這事了。」他說,「永遠也不談了。我們回你那兒去。快回去。」

    5月底,朗貝爾一案在裡爾開庭審理。他兒子的出面無疑幫了他的大忙,此外,他可能也讓人施加了巨大的影響:他被宣佈無罪。「對朗貝爾來說真太好了。」亨利得知判決後,心裡想。四天後,朗貝爾正在報社忙著,有人從裡爾給他打來電話:他父親本該乘晚間的快車抵達巴黎,但他從車門裡摔倒下來,傷勢極為嚴重。事實上,一個小時後,眾人得知他當場摔死了。朗貝爾幾乎沒吭一聲,跨上摩托車走了。等他埋葬了父親回到巴黎,便閉門不出,沒有一點音訊。

    「我得去看看他,下午就去。」憋了幾天之後,亨利思量著。他曾試著給朗貝爾打電話,但白費氣力,電話給朗貝爾切斷了。「一種卑鄙的行徑。」亨利反覆思忖,一邊並不信服地看著攤在桌上的材料。那人年紀已大,並不十分惹人喜歡,朗貝爾對他的憐憫也遠多於愛。然而,亨利無論如何也無法對此事不聞不問。那一判決,還有這次事故,真是命運多舛。他盡量集中注意力,去讀那些打成鉛字的材料。

    「中午了,若賽特就要來到,這材料看來讀不完了。」他在心底責備自己。卡拉干達、查茲庫伊、烏茲別克,這些野蠻的地名,還有那些數字,無論如何也激不起他的興趣。然而,他倒希望在下午會議之前掌握這些材料。實際上,他之所以對這些材料不感興趣,是因為他對它們不甚相信。對斯克利亞西納轉交的材料應該相信幾分呢?那個神秘的蘇聯官員確有其人嗎?他真的專門逃出那座特大的紅色監獄,以到處傳播這些情況嗎?薩瑪澤爾肯定了這些材料,甚至聲稱已經查證過,但是亨利仍然表示懷疑。他翻了一頁。

    「咚咚。」

    是若賽特來了,她身著一件白色的大衣,美麗的頭髮披撒在肩頭,還不等她關上門,亨利便站了起來,把她摟到懷裡。一般情況下,幾個熱吻之後,他旋即會沉浸在一個大大縮小的世界之中,周圍一切全成了嬌小的玩具,變得無足輕重;然而今天,這種變化比往常困難了一些,內心的憂慮感緊緊地纏繞著他。

    「你就是住在這個地方?」她快活地問,「你從來沒有邀請我來,這下明白了,這裡太不像樣了。你的書放在哪裡?」

    「我沒有書。我讀完一部書,便借給朋友們,他們也不還給我。」

    「我認為一個作家總是生活在擺滿書本的四壁之中。」她以懷疑的神色打量著他:「你肯定自己是個真正的作家?」

    他哈哈大笑起來:「反正我在寫。」

    「你剛才在工作?我來得太早了吧?」她一邊坐下,一邊問道。

    「給我五分鐘,然後就屬於你了。」他說,「你想看看報紙嗎?」

    她扮了一個小小的鬼臉:「有社會新聞嗎?」

    「我以為你已經開始愛讀政治性文章了呢。」他責怪地說,「沒有?興頭已經過了?」

    「這不是我的過錯。我試著讀過。」若賽特說,「可是那些句子在我眼底飛似的溜過去。我感到那玩藝兒與我毫不相干。」她滿臉委屈地補充道。

    「那就好好讀一讀邦杜瓦茲那位被活活吊死的人的故事吧。」他說。

    諾裡爾斯克、伊加爾卡、阿布薩卡契夫。這些地名還有那些數字毫無生氣。他也一樣,句子在他眼底飛似的溜過,他感到這一切與他毫不相干。這一切發生在那麼遙遠的地方,那個世界是多麼不同、多麼難以評價。

    「你有香煙嗎?」若賽特低聲問。

    「有。」

    「火柴呢?」

    「這兒。你說話聲音為什麼這麼低?」

    「以免打擾你。」

    他笑著站了起來,「我幹完了。我帶你上哪兒吃午飯呢?」

    「去『波羅米亞群島』。」她果斷地說。

    「就是前天開張的那個極時髦的館子?不,對不起,找個別的地方。」

    「可是……我已經給我們預訂了桌子。」她說。

    「退掉很容易。」他把手伸向電話,她擋住了他:

    「有人等著我們。」

    「什麼人?」

    她垂下腦袋,他追問道:「誰等著我們?」

    「這是我媽的主意,我得馬上開始為自己做廣告。有人提到了那家餐館。她請了一些記者,給我搞一次小小的攝影記者採訪,類似於『作者正在與其表演者交談……』」

    「不,親愛的。」亨利說,「你願意讓人拍多少照片都可以,可是不要帶上我。」

    「亨利!」若賽特兩眼淚水汪汪,像個孩子似的想哭就哭了起來。亨利一時不知所措。「我專門讓人製作了這件裙子,我原來是那麼高興……」

    「既可以好好玩,又可以安安靜靜在裡面呆著的餐館多著哩。」

    「可是那兒有人等著我們!」她絕望地說。她兩隻淚漣漣的大眼睛直盯著亨利。「哎,你真願意為我做點事情嗎?」

    「可是,我親愛的,你為我做點什麼呢?」

    「我?可是我……」

    「對,你……」他樂呵呵地說。「可是我,我也……」

    她沒有笑。「這不一樣。」她一本正經地說,「我是個女的。」

    他還是笑呵呵的,心裡想:「她言之有理,她總是有理:這不一樣。」

    「你對那頓午飯看得就那麼重?」他問。

    「你不明白!這對我們的事業是必不可少的。要想成功,必須拋頭露面,讓人議論自己。」

    「首先必須幹好自己該幹的事情。好好演,別人自然會稱讚你的。」

    「我想為自己贏得一切機會。」若賽特說。她臉色突然陰沉起來:「你以為我媽媽請求施捨是件有趣的事情?當我走進她的沙龍,她當著眾人的面責問我『你為什麼穿木鞋』時,你以為我快活嗎?」

    「木鞋子又怎麼了?很漂亮嘛。」

    「在鄉村穿著吃午宴很好,可在城市就太隨便了。」

    「我總覺得你是那麼優雅……」

    「因為你對此一無所知,我親愛的。」她悲切地說。她聳聳肩膀:「一個沒有成功的女人的生活,你不瞭解是怎麼一回事。」

    他把手放在她那柔嫩的手上:「你一定會成功的。」他說,「走,去『波羅米亞群島』餐廳,讓他們給我們拍照吧。」他倆走下樓梯。她問道:

    「你有小車嗎?」

    「沒有。我們要輛出租車。」

    「你為什麼沒有自己的小車?」

    「你還沒有發現我沒有錢?你以為你擁有的鞋子還不是巴黎城最漂亮的嗎?」

    「可你為什麼沒有錢呢?」當他倆坐進出租車時,她問道,「你可要比媽媽和杜杜爾聰明。你是不愛錢吧?」

    「誰都愛錢,可要真的弄到錢,那就非得愛錢勝於一切。」

    若賽特思慮了片刻:「並不是我愛錢勝於一切,但我喜歡用錢買的東西。」

    他用胳膊摟住她的肩膀:「也許我的劇本會讓我們發大財,到時我給你買你喜歡的東西。」

    「你還帶我上漂亮的餐館?」

    「偶爾。」他快活地說。

    花園裡鮮花盛開,女人們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男人們則滿面春風、神采奕奕。當他在這些男男女女的目光打量下向前邁步時,心裡感到很不自在。玫瑰花叢,古老的椴樹,陽光照耀的歡樂的水面,這美麗的景色令人心醉,然而他卻仍然無動於衷,自問道,「我到這裡來幹什麼呢?」

    「美吧,對嗎?」若賽特興意盎然地說,「我愛鄉村。」她又補充了一句。她開口大笑,順從的面容頓時變了模樣。亨利也微微一笑:「很美。你想吃點兒什麼?」

    「我想只能要個柚汁,再要份燒肉。」她遺憾地說,「因為要保持身段。」

    她身著一條綠色的布裙,裸露出嫩而又健美的雙腿,顯得十分年輕。她雖然一身時髦女郎的裝束打扮,但實際上是多麼自然!她渴望成功,渴望出人頭地,一心想要穿好、玩好,這是很自然的。她有著巨大的優點,那就是直率地袒露她的渴求,而並不想弄清這種種慾望是高雅還是骯髒。即使有時撒謊,她也比從不說假話的波爾更加真實。波爾為自己編製的那份高尚的密碼中有著許多虛偽的成分。亨利想像著波爾對他這般輕浮、奢侈表示牴觸時的傲慢面孔,想像著迪布勒伊詫異的微笑和安娜驚駭的目光。當這場答記者問和這些照片見報時,他們一個個準會神色驚恐地直搖頭。

    「確實,我們大家都有點兒像苦行僧。」他心裡想,「我自己也包括在內。這是因為我們討厭別人公開顯示我們的特權。」他本想躲避這次午宴,以免承認自己有能力享受。「然而在『紅酒吧』,跟朋友們在一起時,晚會上揮霍多少錢,我都從不計算。」

    他朝若賽特俯過身子:「你高興嗎?」

    「噢!你真好!」她說,「只有你。」

    只有愚蠢的人才會對這類幼稚而不該提起的話題報以如此微笑。可憐的若賽特!她笑的機會並不很多。「女人總是不快活。」他望著她,心裡想。他與波爾的歷史正接近可憐的尾聲,至於納迪娜,他一直不知該給她些什麼。若賽特呢,……也許這不一樣。她希望成功,他也許能助她成功。她向正朝前走來的兩位記者和藹地一笑。

    兩個小時後,當出租汽車把他送到朗貝爾的大樓門前時,納迪娜正從大門往外走。她朝他親熱地笑了笑,她一直認為自己在兩人的艷史中掌握著主動權,所以對他始終十分友好。

    「呵!你也來了!可愛的孤兒,關心他的人多了!」

    亨利帶著幾分憤懣瞪了她一眼:「這事沒有特別好笑的。」

    「那個老混蛋死了,對他有什麼關係?」納迪娜說。她聳聳肩膀:「我完全知道我的角色應該是扮演慈悲的嬤嬤,給人安慰,可是我不會。今天我打定了從善的主意,可伏朗熱又來了。我便走了。」

    「伏朗熱在上面?」

    「對。朗貝爾常見他。」她回答道,那漫不經心的口吻,亨利簡直無法辨別其中是否隱藏著險惡用心。

    「我還是上去。」亨利說。

    「我祝你快樂。」

    他慢慢地登上樓梯。朗貝爾常與伏朗熱見面:他為什麼沒有對他講呢?「他害怕我對此事生氣。」他思忖,事實確實如此,他對此極為氣惱。他撳了門鈴。朗貝爾朝他淡然一笑,不見一絲歡樂勁兒。

    「啊!是你?真客氣……」

    「多麼愉快的巧合。」路易說,「已經幾個月沒見面了!」

    「幾個月了!」亨利朝朗貝爾轉過身子。朗貝爾身著一套法蘭絨西服,翻領上綴著一道黑紗,一副失去父親的孤兒模樣。這套西服,朗貝爾先生欣賞的也許是古典美。「這些天,你也許沒有多大心思出去走動走動。」他說,「但是,今天下午在迪布勒伊家有個重要會議。《希望報》要作出有關決定,我很希望你同我前往。」

    實際上,他根本用不著朗貝爾,可是他希望能讓他從痛苦的冥想中擺脫出來。

    「我的心思在別的地方。」朗貝爾說。他一屁股坐在扶手椅上,聲音陰鬱地說:「伏朗熱肯定我父親不是死於事故。他是被推下去的。」

    亨利一驚:「推下去的?」

    「車門不會自己打開。」朗貝爾說,「他剛剛被宣佈無罪,也不會自殺的。」

    「你不記得發生在里昂和瓦朗斯之間的莫利納裡事件?」路易問道,「還有佩拉爾事件?他們都是被剛剛宣佈無罪不久,從火車上掉下去摔死的。」

    「你父親年邁體弱,」亨利說,「審判時又激動,也許傷了腦子。」

    朗貝爾搖搖頭:「我一定要弄清是誰下的手!」他說,「我會弄清的。」

    亨利的雙手在抽搐,八天來一直纏繞著他的,正是這份懷疑。「不!」他暗自在心中祈求,「不是樊尚干的!不是他,也不是別人!」莫利納裡、佩拉爾,他根本無所謂。也許朗貝爾老先生跟他們一樣混賬。但是,鐵路道渣上那張鮮血淋淋的臉,那張閃爍著兩隻驚人的藍眼睛的蠟黃的臉,異常清晰地顯現在他的眼前。無論如何應該是場事故。

    「法國有不少殺人團伙,這是事實。」路易說,接著站起身子:「這不願平息的仇恨是多麼可怖!」出現了一陣沉默,他以令人心動的聲音說道:「最近哪個晚上,到我家來吃頓飯。我們相互間從不照面,這太愚蠢了。我有一大堆事情要跟你談。」

    「我一有空暇就去。」亨利搪塞道。

    當路易關門離去後,亨利問道:「裡爾那些日子很難熬吧?」

    朗貝爾聳聳肩:「人家殺了您的父親,要是您心緒不寧,便說您沒有男子漢氣概!」他聲音中充滿積恨說,「管它呢!我承認這給了我極大的打擊!」

    「我理解!」亨利說,繼而微微一笑:「那些男子漢氣概的說法,全是女人家的念頭。」

    朗貝爾對他父親抱以何種感情?他只承認憐憫之情,也流露出忌恨,但其中無疑也交織著崇敬、厭惡、尊重和失望的愛。不管怎麼說,那人對朗貝爾來說曾經是舉足輕重的。亨利以最親切的聲音說道:

    「別老是這樣悶著自我折磨。打起精神來,跟我走,那會引起你的興趣,對你有所幫助的。」

    「噢!不管怎樣你都有我一票。」朗貝爾說。

    「我喜歡的是你的看法。」亨利說,「斯克利亞西納聲稱一個從蘇聯來的高級官員給他帶來了聳人聽聞的情報,當然對蘇聯制度是很不利的。他向薩瑪澤爾建議,請《希望報》、《警覺》雜誌和革命解放聯合會宣傳這些情況。但是,這些情況到底有何價值?我手頭倒有幾份零碎材料,但沒有辦法作出評價。」

    朗貝爾臉上顯出興奮的神色:「啊!這,我感興趣!」他說,他猛地站了起來。「我對此很感興趣!」

    當他倆跨進迪布勒伊的書房時,他正單獨與薩瑪澤爾談話。

    「您要知道,搶在別人之前發表這些材料,這可會引起轟動!」薩瑪澤爾說,「最近一個五年計劃產生於3月份,大家對此幾乎還一無所知。特別是勞改集中營的問題,定將引起輿論界嘩然。要知道這個問題早在大戰前就已有人提出過,我本人所屬的那一派對此尤為關注。但是在那個時候,我們未能引起多少反響。如今,任何人都不得不對蘇聯問題表明態度,這樣我們就有可能重新澄清這一問題。」

    與此粗壯、低沉的聲音相比,迪布勒伊顯得細聲細氣:「憑經驗而論,這類材料雙倍地可疑。首先因為控訴者在他所譴責的制度下苟活的時日甚久;其次因為一旦他擺脫了這個制度,就無法指望他對自己的攻擊掌握分寸。」

    「對此人到底瞭解多少情況?」亨利問。

    「他名叫喬治-佩爾托夫,原是塔布裡烏卡農業學院院長……」薩瑪澤爾說,「一個月前,他從德國的蘇聯管轄區逃到西方控制區。他的身份已經完全查清。」

    「可他的秉性沒有查清。」迪布勒伊說。

    薩瑪澤爾不耐煩地一擺手:「不管怎樣,您已經研究了斯克利亞西納交給我們的材料。俄國人自己也承認確實存在勞改集中營和行政拘禁所。」

    「這不錯。」迪布勒伊說,「可是這些集中營裡有多少人?這是問題所在。」

    「我去年在德國時,」朗貝爾說,「有人傳說在布痕瓦爾德集中營被關的人絕沒有蘇聯解放以後那麼多。」

    「在我看來,一千五百萬是個十分保守的推測數字。」薩瑪澤爾說。

    「一千五百萬!」朗貝爾重複了一遍。

    亨利感到一陣恐慌升騰而起,湧上喉間。他已經聽人說過這些集中營,但沒有放在心上,傳說的東西多著哩!至於這份材料,他瀏覽了一番,心裡並不信服。他懷疑斯克利亞西納。紙頭上,那些數目似乎跟那些聽起來怪裡怪氣的名字一樣,純屬虛構。但是,這位俄國官員確實存在,迪布勒伊嚴肅對待此事。不聞不問,這樣做確實簡單,但這無助於對現實作出判斷。他剛才跟若賽特在「波羅米亞群島」餐廳時,天青日晏,他曾感到過幾分內疚,但輕而易舉便化為烏有。此時此刻,人們正在地球的各個角落遭受壓迫、飢餓和殘害。

    斯克利亞西納快步走入房間,大家的目光刷地全都投向跟在他身後的那位陌生人。此人銀灰色的頭髮,雙目炯炯有神,宛若兩個烏黑閃亮的煤球,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儼然一個先天的瞎子,兩道炭畫似的濃眉擰在一起,正下方是一隻尖尖的鼻子,他身材高大,穿著無可挑剔。

    「我的朋友喬治。」斯克利亞西納說,「我們暫時就叫他這個名字。」他向四周掃了一眼,「這地方絕對安全?我們的談話沒有被偷聽的可能吧?誰住在樓上?」

    「一個十分善良的鋼琴教授。」迪布勒伊說,「樓下的人度假去了。」

    對斯克利亞西納這副神氣活現的樣子,亨利第一次沒有心思去笑。他身邊這個高大陰沉的身影給整個場面陡添了一種令人不安的莊嚴氣氛。大家全坐了下來。斯克利亞西納說道:「喬治可以講俄語或德語。他身上帶著一些材料,馬上給諸位作一個扼要的介紹和說明。在他所揭露的令人驚悸的問題中,勞改集中營問題具有最為直接的現實意義。他先談這個問題。」

    「讓他用德語講,我來翻譯。」朗貝爾連忙說。

    「隨你們。」斯克利亞西納用俄語講了幾個字,喬治點點頭,但那副面容沒有任何變化,他彷彿被一股痛苦而難以磨滅的積恨推入了麻木的境地。突然,他開口講了起來,目光仍然直勾勾地射向出現在他心底的那些在世間並不真正存在的幻影。然而,在他那死一般的嘴中卻傳出了富有色彩和激情的聲音,顯得冷漠而又悲愴。朗貝爾兩眼直盯他的雙唇,彷彿在解讀聾啞人的語言。

    「他說我們首先應該明白勞改集中營的存在並非一個偶然的現象,因此不要幻想哪一天能徹底清除。」朗貝爾翻譯道,「蘇聯的國家投資規劃要求物資有盈餘,這只能由超量的勞動來提供。如果自由工人的消費低於一定水平,生產力就可能相應地降低。因此,便有組織地著手創建一個次無產階級階層,付出最大限度的勞動,獲取最低限度的生活必需品:這樣一種調節措施只能在集中營中才付諸實施。」

    一陣死一般的沉寂降臨在書房裡,誰也沒有動彈一下。喬治繼續往下說,朗貝爾又將那悲愴的聲音轉化成話語:「懲罰性勞動早在制度建立之初就已存在,但直到1934年,NKVD1才被賦予了權利,可通過簡單的行政命令,決定為時不超過五年的勞改監禁;若超過這一年限,就有必要先進行審判。1940年至1945年間,勞改集中營有一部分全走空了,許多囚犯被編入軍隊,其他一些人活活餓死了。但近一年來,勞改集中營重又人滿為患。」

    1NDVD:(前蘇聯)勞改集中營。

    此時,喬治在攤在面前的紙上指著一些地名和數字,朗貝爾逐一翻譯。卡拉干達、查茲庫伊、烏茲別克。這不是一些詞,而是一塊塊冰天雪地的草原、沼澤,一處處破爛不堪的木棚。在這裡,男男女女每日勞動長達四個小時,換取六百克的麵包。他們有的凍死,有的累死,還有的身染壞血病、痢疾而喪命。一旦誰過分虛弱而無法幹活,便被關進一些醫院,有組織地讓他們在那兒活活地餓死。「可這是真的嗎?」亨利反感地在思量。喬治很可疑,蘇聯那麼遙遠,傳說的東西何其多!他看了看迪布勒伊,只見他鐵板似的面孔沒有任何表情。迪布勒伊選擇了懷疑這一招。懷疑,這是本能的防禦,但對此也不應該過分信賴。傳說的所有事件中,總有一些是真實的。在1938年,亨利曾懷疑大戰迫在眉睫;在1940年,他又懷疑瓦斯房的存在。喬治肯定誇大事實,但是也可以肯定他所說的並非全是他憑空捏造。亨利打開厚厚的材料,放在膝上。幾個小時前他漫不經心瀏覽的一切突然間產生了可怕的意義。裡面有譯成英文的官方文件,這些文件承認了勞改集中營的存在。若不是出於惡意,誰也不可能全盤否認或來自美國觀察家,或源自落入納粹分子魔爪、後又身陷苦役犯監獄的流亡者的證詞。確實無法矢口否認:在蘇聯,也有人在極度地壓迫另一些人!

    當喬治說完話,出現了一陣久久的沉寂。

    「您心甘情願、自然而然地從知識分子那兒接受了精神專政的思想,」斯克利亞西納說,「但是,有組織地對人、對所有人犯下的種種罪行,您能容忍吧?」

    「依我之見,答案是不容置疑的。」薩瑪澤爾說。

    「我請您原諒,對我來說還存在著疑問。」迪布勒伊冷冷地說,「我既不明白您的朋友為什麼要逃出國外,也不明白他又為什麼與他在我們面前大加譴責的那個制度合作了那麼長時間。我猜想他的理由是十分充足的,但是我不願冒險去支持一次反蘇陰謀。再說,我們也沒有權利以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名義對您作出回答:領導委員會只出席了一半。」

    「如果我們同意,一定能在領導委員會通過。」薩瑪澤爾說。

    「您怎麼還能猶豫!」朗貝爾氣得滿臉透亮,「哪怕他說的只有四分之一是真實的,那也應該動用一千隻高音喇叭立即吶喊。您不知道什麼叫集中營!不管是俄國的,還是納粹的,完全是一回事兒。我們與一些人鬥爭並不是為了慫恿另一些人……」

    迪布勒伊聳聳肩:「不管怎樣,我們要做的不是改變蘇聯的制度,而僅僅要在今日之法國影響人們對蘇聯的看法。」

    「正因為如此,這一事件與我們有著直接的關係。」朗貝爾說。

    「不錯,但是若沒有掌握充分的資料就貿然捲入,我們會鑄成大錯的。」迪布勒伊說。

    「換句話說,您懷疑喬治的話?」斯克利亞西納問。

    「我並不把它當作《福音書》而確信無疑。」

    斯克利亞西納拍了拍桌上的材料:

    「所有這一切,您怎樣處理?」

    迪布勒伊搖搖頭:「我認為任何事實都沒有得到認真查證。」

    斯克利亞西納連珠炮似的講了一通俄語,喬治不動聲色地對他作了回答。

    「喬治說由他負責給你們提供確鑿的證據。請派一個人去西德,那兒有些朋友可給你們提供有關蘇聯管轄區內集中營的確切情況。此外,在德意志帝國檔案中找到了德蘇條約簽訂後由蘇聯提供的某些文件,這些文件列舉出了一些數字,你們可以設法一閱。」

    「我去德國。」朗貝爾說,「立即動身。」

    斯克利亞西納以讚許的目光看了看他。

    「行前先來見我一次。」他說,「這是一項微妙的使命,必須認真準備。」斯克利亞西納朝迪布勒伊轉過身子:「如果我們給您送上您所要求得到的證據,您能下決心揭露嗎?」

    「把你們的證據送來,委員會當會作出決定。」迪布勒伊不耐煩地說,「眼下,這一切純屬閒談。」

    斯克利亞西納站了起來,喬治也跟著起身。「我請諸位對我們剛才的談話絕對保密。喬治一直要求跟你們見見面。但是,你們想像得出巴黎這樣一座城市威脅著他的是何種危險。」斯克利亞西納說。

    他們全都點頭,那神態令人放心。喬治僵硬地彎了個腰,沒有再多說一個字,跟著斯克利亞西納走了。

    「我對推遲表示遺憾。」薩瑪澤爾說,「就問題的實質而言,無可置疑。我們可以立即摘錄發表這一材料,這已足以造成輿論。」

    「造成反對蘇聯的輿論!」迪布勒伊說,「我們現在特別應該避免的,正是這一點!」

    「但是可以利用這一行動的不是右派,而是革命解放聯合會,它十分需要!」薩瑪澤爾說,「自大選以來,形勢發生了變化,如果我們還繼續想持騎牆態度,革命解放聯合會就要完蛋。」他激烈地補充道,「共產黨人的成功將會使許多猶豫不決的人們打定主意加入共產黨。也有許多人將由於恐懼心理而投入反動派的懷抱。對於前者,我們無可奈何。可對於後者,如果我們公開攻擊斯大林主義,答應重新組建一個獨立於莫斯科的左派,我們就有可能把他們爭取過來。」

    「滑稽的左派,在反共的綱領下搜羅反共分子!」迪布勒伊說。

    「您是否知道將導致何種後果?」薩瑪澤爾氣惱地說,「倘若繼續這樣下去,兩個月後,革命解放聯合會就會成為一個受共產黨人束縛的知識分子小團體,它將受到共產黨人的蔑視和擺佈。」

    「誰也不能擺佈我們!」迪布勒伊說。

    亨利迷迷糊糊地聽著這些激動的聲音。對於革命解放聯合會的命運,眼下他不屑一顧。喬治所說的到底有幾分實情,這才是問題之所在。除非他講的全是謊話,不然,從今以後就難以像過去那樣看待蘇聯,一切就將必須重新審視。迪布勒伊對什麼也不願重新審視,他陷入了懷疑主義。薩瑪澤爾一心等待的就是這個機會,巴不得吹響反共的號角。亨利絕對不想與共產黨人決裂,但是他也不願對自己撒謊。他站了起來:「問題的關鍵在於要弄清喬治說的是真是假。目前,全是空談。」

    「這正是我的意見。」迪布勒伊說。

    朗貝爾和薩瑪澤爾跟著亨利出了門。身後的門剛一關上,朗貝爾便發起牢騷:「迪布勒伊真的被收買了!他想封住這件事。可這一次,他沒有這個權利。」

    「可惜委員會對他唯命是從。」薩瑪澤爾說,「實際上,革命解放聯合會就是他。」

    「但是《希望報》並非要不服從革命解放聯合會!」朗貝爾說。

    薩瑪澤爾淡然一笑:「啊!您提出的可是個重要的問題!」他茫然地又添了一句:「顯然,如果我們決定立即透露真相,誰也擋不住我們!」

    亨利驚詫地看了看他:「您考慮《希望報》與革命解放聯合會決裂嗎?您到底怎麼了?」

    「根據目前情況的發展,兩個月後革命解放聯合會將不復存在。」薩瑪澤爾說,「我希望《希望報》能存在下去!」

    他直率地大笑著離去了,亨利憑倚著河畔的欄杆。

    「我真鬧不清他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他說。

    「如果他真希望《希望報》重新成為一份自由的報紙,那他是有道理的!」朗貝爾說,「那邊,他們恢復了農奴制;這裡,他們又在殺人。可有人卻想叫我們不吭聲!」

    亨利看了看朗貝爾:「在薩瑪澤爾建議決裂的情況下,請別忘了你對我的承諾:在任何情況下你都支持我。」

    「好。」朗貝爾說,「只是我先對你說清楚:若迪布勒伊一意孤行,要封住此事,我便離開報社,收回我的股份。」

    「聽著,在事實沒有查證之前,誰也不能作出任何決定。」亨利說。

    「那由誰來肯定事實是否得到了查證呢?」朗貝爾問。

    「委員會。」

    「那就是說迪布勒伊。若他抱有偏見,誰也別想說服他!」

    「要是沒有證據就讓人說服,那也是抱有偏見!」亨利帶著幾分責備的口氣說。

    「別跟我說這一切全是喬治憑空捏造的!別說這些材料全都是假的!」朗貝爾氣呼呼地說。他懷疑地打量了亨利一番:「你是否同意若是事實,就必須予以揭露?」

    「對。」亨利回答道。

    「那就行。我盡快出發去德國,我向你保證在那兒決不浪費時間。」他微微一笑:「我把你丟在哪兒?」

    「不用了,謝謝,我走一走。」亨利說。

    他要去波爾那兒吃晚飯,但並不急於與她相聚。他小步走去。要揭露事實真相。迄今為止,這並沒有引起多少嚴重的問題。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朗貝爾:這幾乎是一種理性反射。但是,他實際上既不知道該信些什麼,也不清楚該做些什麼,他一概不知:腦子至今稀里糊塗,彷彿頭上受到了狠狠的一擊。顯然,喬治並沒有完全憑空捏造,也許確有其事。有不少集中營,一千五百萬勞工在那兒被迫處於非人的境地。但是正是多虧了這些勞改集中營,納粹主義才被戰勝,一個偉大的國家才漸漸建立起來。她是中國和印度在飢餓中掙扎、過著非人生活的億萬人們的惟一希望,是被非人的境地所奴役的數百萬工人的惟一希望,是我們的惟一希望。「我們的這一希望難道也將破滅?」他恐懼地自問。他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認真地對此提出過疑問。蘇聯的缺陷和弊端,他全都瞭解,儘管如此,一個公正與自由和諧共存的真正的社會主義制度總有一天要在蘇聯並通過蘇聯的努力取得勝利。倘若今晚他喪失了這一信念,那麼整個前程就將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在任何地方都無法看到希望,哪怕是希望的幻影。「莫非我是因此而陷入懷疑?」他自問,「難道是出於怯懦,因為天底下再也沒有一塊可以對之抱有幾分信心的土地,因為空氣再也不堪呼吸,我才拒絕承認明擺的事實?或相反,」他心裡想,「也許是因為我熱衷於接受經過我精心篡改的恐懼形象吧。若我歸附共產主義不成,便堅決地反對它,倒是一種慰藉。要是能涇渭分明,不是完全贊成就是徹底反對,該多好!但是若要反對,就必須要擁有其他的希望,把它們獻給人們。再也清楚不過的是,革命要麼由蘇聯來進行,要麼就沒有革命可言。可是,倘若蘇聯僅僅是以一種壓迫制度來取代另一種壓迫制度,倘若它又恢復了農奴制,那怎能對它保持友誼?……」「也許罪惡到處存在。」亨利思忖。他回想起了在塞文山區那間高山小屋度過的那個夜晚,他曾幸福地沉浸在純潔無瑕的莫大快慰之中。若罪惡到處存在,就不會有什麼純潔無瑕。不管他做什麼,他必定都錯:若傳播篡改的事實,是錯;若掩蓋哪怕是篡改的事實,那也是錯。他走下了陡峭的河岸。倘若罪惡處處都有,那無論對人類還是對他自己,都沒有任何出路。難道最終不得不想到這一步?他坐了下來,呆呆地望著河水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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