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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四) 文 / 西蒙·波娃

    「這可能很有意思。」他猶豫不決地說。

    「肯定很有趣!」我這回卻遲疑起來了:「只是波爾不會騎自行車。」

    「噢,不管怎麼說,我度假並不非要跟她在一起。」他有力地說,「她到時去圖爾,到她妹妹家去。」

    出現了片刻沉默,我劈頭問道:

    「波爾為什麼不願再想辦法重返歌壇?」

    「要是您能跟我說清楚就好了!我不知道她這段時間腦子裡都裝了些什麼?」他失望地說,繼而一聳肩膀:「她也許害怕,若她能建立自己的生活,那我肯定要抓住機會以調整我們之間的關係。」

    「這真是您內心的願望?」我問道。

    「是的。」他衝動地說。「又有什麼法子呢?」他補充說道,「我早就已經不愛她了,儘管她拚命說什麼也未曾改變,這她自己心裡完全清楚。」

    「我感覺到她同時生活在兩個平面上。」我說,「她頭腦完全清醒,可同時卻又欺騙自己,認為您瘋一般地愛著她,而且認為她自己可望成為本世紀最偉大的歌唱家。我想清醒的頭腦最終會佔上風的,可到時她又該怎麼辦呢?」

    「啊!我不知道!」亨利答道,「我不願像個混蛋那樣行事,可我也沒有當犧牲品的天職。有時,我覺得事情很簡單:一旦不再相愛,那也就不愛了。可有的時候,我又感到不再愛波爾是我的過錯,波爾還是以前的波爾呀。」

    「我想愛同樣也是過錯。」

    「那怎麼辦?我還能有什麼法子呢?」他問道。

    他真的一副備受折磨的神態。我再次暗自慶幸自己是個女人,因為與男人打交道遇到的問題要少得多。

    「無論如何波爾也得做出自己的努力。」我說,「不然,您就沒有出路了。任何人都無法在良心不安中過日子,但也不可能總是違心地生活。」

    「也許得學會違心地生活。」他故作放肆地說道。

    「不!我認為不行!」我說,「若對自己的生活不滿,我簡直不明白該如何證實這種生活的意義。」

    「您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嗎?」

    這一問倒把我卡住了。我剛才只不過以自己長期以來形成的一種信念來說話,可我到底在何種程度上還守著這一信念呢?連自己也不甚清楚。我尷尬地說:「我反正沒有不滿。」

    他審視了我一番,問道:「只要沒有不滿,你也就滿足了?」

    「這就已經不錯了。」

    「您變了。」他客氣地說,「您過去對自己的命運是那麼心滿意足,簡直到了不可一世的地步。」

    「為什麼非要我一個人保持不變呢?」我說。

    可是,他沒有因此而放棄追問。「我有時覺得您的職業不像以前那樣讓您感興趣了。」

    「我當然感興趣。」我說,「可您不認為目前醫治靈魂是不是沒有什麼意義了?」

    「對您醫治的人來說,事關重大。」他說,「無論在過去還是在今天,都一樣重要,不然區別何在?」

    我猶豫了片刻說:「區別在於以前我相信幸福,我是想說,自己以為幸福的人才是真正的人。醫治一個病人,是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能夠賦予其生活的意義。」我聳了聳肩膀:「只有對前途充滿信心才會相信生活會具有意義。」

    亨利微微一笑,兩隻眼睛在詢問著我。「前途並非那麼黑暗。」他說。

    「我不知道,」我說,「也許我過去把它看得太美好了,於是暗淡的前景令我害怕。」我啞然一笑:「正是在這方面我變化最大,我對什麼都害怕。」

    「這,您就讓我驚奇了!」他說。

    「我跟您說的是實話。噢,幾個星期前有人建議我元月份去美國參加一個精神分析討論會,我至今還拿不定主意。」

    「為什麼?」他詫異地問。

    「我不清楚,我想去,但同時我又害怕。您不會害怕嗎?若處在我的位置,您會同意嗎?」

    「當然!」他回答道。「您以為會出什麼事情?」

    「不會出任何特別的事。」我遲疑了一下,說道,「相互見見面,特別是見到生活在世界另一端的朋友,該很有意思吧?」

    「肯定很有意義。」他對我微微一笑,以鼓勵的口吻說道,「您準能有不少小小的發現,要是這會擾亂了您的生活,那我才覺得怪呢。無論是什麼事情落到了我們頭上,還是我們做了什麼事情,從來就不那麼重要……」

    我垂下了腦袋:「是的。」我心裡想,「事情總不如我想像的那麼重要。我一定要去,我也一定會回來的,一切都會順利,決不會出任何問題。」面對面的傾心交談結束了,該回家去吃晚飯了。這親密無間、充滿信任的時光,我們完全可以把它一直延續到拂曉,也許可以超過拂曉。但是出於種種原因,不該這麼做。真不該?反正我們沒有試圖這樣去做。

    「該去和別人相聚了。」我說。

    「對,」亨利說,「是時候了。」

    他們默默地一直走到地鐵,去和別的朋友相聚。

    羅貝爾和拉福利爭論激烈但不失禮貌,他們倆誰也沒有提高嗓門,可誰都譴責對方是戰爭罪人。拉福利聲音悲切地作出了決定:「我們將不得不發起攻擊。」這並沒有阻擋住羅貝爾,他仍然充滿激情地籌備原定6月份舉行的集會。可與薩瑪澤爾及亨利那席長談後的一天晚上,他突然劈頭問我:

    「我組織這次集會到底有沒有道理?」

    我驚愕地打量了他一番:「您為什麼問我這個問題?」他微微一笑:「請您回答我呀!」

    「您自己比我更清楚。」

    「永遠也弄不清楚。」

    我仍然以困惑不解的目光審視著他:「放棄集會,這是否就意味著放棄革命解放聯合會?」

    「當然。」

    「您與拉福利爭辯之後,曾反覆向我解釋您為什麼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步。現在到底又發生了什麼新的問題?」

    「什麼也沒有發生。」羅貝爾回答道。

    「那麼,您為什麼又改變了主意?您再也不相信有可能迫使共產黨人同意?」

    「當然相信。若取得成功,他們有可能不拆橋。」羅貝爾一時打住了話頭,猶豫了片刻,繼續說道:「我是就全局考慮這個問題。」

    「就運動這個全局?」

    「對。這個社會主義的歐洲,我有時不禁自問,是不是一種空想。不過,任何沒有實現的思想都很像空想的。要是總認為什麼都沒有可能,那就永遠辦不成什麼大事,除非世上已經存在。」

    他彷彿在跟一個無形的對手爭辯,為自己辯護。我納悶他到底從什麼地方突然冒出這麼些疑慮。他歎息了一聲:「要明辨真正的可能性與夢想,談何容易。」

    「列寧不是說過『應該夢想』嗎?」

    「說過,可條件是必須當真相信自己的夢想。問題在於我是不是當真。」

    我驚奇地看了看他:「您想說什麼意思?」

    「我如此固執不是出於挑釁、出於高傲、出於對自己的縱容吧?」

    「您居然有這種顧慮,真奇怪。」我說,「平常您從來不懷疑自己。」

    「我對自己的習慣也是有過懷疑的!」羅貝爾說。

    「那您就對這種習慣表示懷疑吧。也許是擔心失敗或害怕事情複雜化您才試圖讓步的。」

    「也許。」羅貝爾說。

    「我猜想您掛記著共產黨人要向您發起攻擊,心頭不舒暢吧?」

    「是的,是不舒心。」羅貝爾答道,「為了達到相互理解,作了多大的努力啊!而他們非要造成最可惡的誤解不成。是的,」他補充道,「也許是我心頭的那個作家在怯懦地勸告那位政治家就此罷休算了。」

    「瞧您。」我說道,「若您開始嚴格地檢查起您的思想動機,那就永遠沒個完。還是像斯克利亞西納所說,腳踏實地吧。」

    「可惜!這是一個變化不定的實地!」羅貝爾說,「特別當我們只掌握片面的情況的時候。對,我相信歐洲左派有可能成功,可是這難道不是因為我堅信它必定成功的緣故嗎?」

    羅貝爾提出這樣的問題,真讓我困惑不解。他憤然責備自己過分幼稚地相信了共產黨人的誠意,可是這也不該氣得他對自己懷疑到這個程度。自從我們共同生活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試圖採取一種偷懶的解決辦法。

    「您是什麼時候想到要放棄革命解放聯合會的?」我問道。

    「噢!我並沒有實實在在地想過。」羅貝爾回答道,「我只是這麼問問自己而已。」

    「那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問自己的?」

    「兩三天了。」羅貝爾說。

    「沒有特殊的原因?」

    他淡然一笑:「沒有特殊的原因。」

    我打量了他一下:「是不是只是因為您累了的緣故?您看上去是累了。」

    「我是有些累,真的。」他說。

    突然,這在我眼裡顯得一清二楚:他一副倦容。他兩眼發紅,臉上虛腫,皮膚沒有一點光澤。「因為他已經不再年輕了!」我焦灼不安地想。噢!他還沒有老,可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無節制地工作了。可是,他硬是這麼幹,甚至還加倍地拚命工作。也許是為了向自己證明他還年輕吧。除了忙革命解放聯合會、《警覺》雜誌和他的書外,他還要接待來訪、回覆信函、處理電話,誰都有緊急的事情非要向他匯報,其中有鼓勵、有批評、有建議,也有提出的問題。若不接待他們,若不發表他們的意見,那就無異於使他們經受飢餓與乾渴,無異於逼他們去遭受貧困,去發瘋,去死,去自殺。凡來客,羅貝爾一概接待,這佔去了他夜晚的時間,他幾乎從不睡覺。

    「您幹得太多了!」我說,「要是您再這樣幹下去,那您就要沒命了。總有一天您的心臟會突然停止跳動,而我卻好好的!」

    「還要再擠出一個月來,不能再多擠了。」他說。

    「您以為休假一個月就足以恢復健康?」我思索片刻,說道,「應該想法子找幢郊區的住房。您每個星期去巴黎城兩三次,其餘時間不得接待來訪、處理電話,要安心休息。」

    「憑你就能找到房子了?」羅貝爾含譏帶諷地問道。

    跑住房介紹所、看房子,我實在沒有多少興趣,也沒有空暇。但是看到羅貝爾那樣勞累,我心都碎了。他已經拿定主意,集會如期舉行,然而他心裡卻很不安,只有取得驚人的成功,共產黨人才可能買賬。萬一他們過河拆橋,革命解放聯合會該怎麼辦?我也一樣,心裡總掛念著能否成功。與羅貝爾相比,我對個人、對生活的各種財富,諸如情感、文化、幸福等更為珍視。我不由得想到即使到了沒有階級的社會,人類也一定會完善自己,而不會否認自己的這些財富。

    感謝老天爺,納迪娜不再向她父親吹風,說她的那些共產黨員同志對他如何譴責了;她也不再衝著我們大加諷刺,嚴厲抨擊美帝國主義了,她的那部《資本論》也永遠地合上了。有一次,她沒頭沒腦地對我說:

    「實際上共產黨人和資產者是一碼子事。」

    我並不感到驚奇:

    「怎麼回事?」

    我當時正在卸妝準備睡覺,她坐在我臥室沙發的邊沿上。她往往選擇這種時刻跟我談盤桓在她心中的事情。

    「他們都不是革命者。他們都贊成秩序、工作、家庭和理智。他們的公道是將來的事情,眼下,他們和別人一樣,都勉強忍受著不公。再說,他們將來的社會,也只不過是社會而已。」

    「顯然如此。」

    「也許等上個五百年,世界還沒有變化,我對這不感興趣。」

    「你總不至於想像一個季節就可以重新創造一個世界吧。」

    「你說話的口氣就像若利,真好笑。看你說話的樣子,彷彿我對他們那套玩藝兒瞭如指掌似的。可實際上,我並不明白為什麼要加入共產黨。那個黨跟別的黨沒什麼兩樣。」

    「又壞事了。」我卸了妝,遺憾地在想,「她多麼需要成功一次啊!」

    「最好是像樊尚那樣獨來獨往。」她說,「他呀,是個純潔的人,是個天使。」

    一個天使,她過去談起迪埃戈時常用這個詞。她也許從樊尚身上發現了曾撥動了她心弦的那種寬宏大量,那種別具一格。不同的是,迪埃戈只將瘋狂的愛傾注於作品之中,而樊尚恐怕就會在生活中發洩自己的愛了。他常跟納迪娜睡覺嗎?我並沒有這樣猜度,可這些時日他倆頻繁幽會。我為此而慶幸,因為納迪娜在我看來雖然顯得狂躁,但也很開心。所以,當清晨5點聽到這陣門鈴聲,我心裡並沒有半點擔憂。納迪娜夜裡沒有歸家,我猜想是她忘帶鑰匙了。可一開門,我見是樊尚。他對我說:

    「您別擔心。」

    他這麼一說,倒使我馬上侷促不安起來。我急忙問道:「納迪娜是否出了什麼事?」

    「沒有,沒有。」他說道,「她一切都很好。一切都會順利解決的。」他果斷地朝起居室走去。「連納迪娜也是個弱女子!」他以厭惡的神態說道。他從茄克衫的口袋裡掏出一份地圖,攤在桌上。「簡單說吧,她在這個十字路口等著您。」他指了指尚蒂伊西北角兩條小道的交匯處說道,「您必須弄輛車子,馬上到那兒去接她。佩隆肯定會把報社的車子借給您的。可不要跟他解釋什麼,只向他借車,別的不要說,更不要提到我。」

    他一口氣交待了情況,聲音沉著而又嚴厲,我怎麼也放不下心來。我斷定他心裡充滿恐懼。「她在那兒幹什麼?是否出了事故?」

    「我告訴您沒有?她腳壞了,沒什麼關係,只是走不動了。可您必須及時趕去。那地方您看明白了吧?我畫個十字。您到了那裡只要按喇叭或喊一聲,她就在公路右側的小樹林裡。」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我要弄清楚。」我說。

    「職業秘密。」樊尚說,「您最好還是馬上給佩隆打電話吧。」他補充道。

    我討厭他這張蒼白的面孔、兩隻血紅的眼睛和這副漂亮的側影,可這僅僅是一種毫無力量的憤懣而已。我撥了亨利的電話號碼,聽到了他那驚詫的聲音:

    「喂!是誰呀?」

    「是安娜-迪布勒伊。對,是我。我有件急事請您幫忙。請您別多問了。我馬上需要用一輛小車,需要行駛二百公里的汽油。」

    極為短暫的一瞬沉默。「正巧,昨天車子加滿了油。」他聲音極為自然地說,「我這就去開車,半小時後車子就到您家門口。」

    「請把車子開到聖安德烈藝術廣場吧。」我說道:「謝謝。」

    「啊!好極了!」樊尚裂嘴大笑道,「我看佩隆看得很準。真的放心吧。」他補充道,「納迪娜沒有任何危險,要是您快一點就更好了。噯,不要跟任何人說什麼!她向我起誓可以完全信任您。」

    「可以。」我跟著他向門口走去,說道,「可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向您發誓,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事。」

    我真恨不得在他走後馬上猛地把門關上,可我還是輕輕地關上門,免得吵醒了羅貝爾,幸虧他此時正在酣睡,我聽他上床睡覺還不到兩個小時。我急匆匆穿上衣服,腦中浮現出過去的那兩個黑夜:我焦急地等待著納迪娜,羅貝爾則在巴黎城四處尋找,多麼可怖的等待啊。今天,情況更是糟糕。我肯定他們做了什麼嚴重的事情,因為樊尚充滿恐懼。也許是干了偷盜或搶劫那等事,上帝知道。可是,納迪娜無法徒步去車站,必須讓我在事情敗露、納迪娜被人發現之前趕到那裡。納迪娜孤獨一人,已經在黑夜、寒冷和恐懼中等待了我幾個小時。這是一個初夏的清晨,散發著柏油和草木的氣息,再過幾個小時,天氣就要漸漸炎熱起來。此時,河畔寥無人跡,鳥兒在清晨的涼爽與岑寂中歌唱。這是一個晴朗爽快的清晨,然而卻籠罩著焦灼不安的氣氛,猶如逃離巴黎的那個早晨。

    我剛到了幾分鐘,亨利便抵達了廣場。

    「車子到了。」他樂呵呵地說。他手握方向盤沒有挪位:「您不願意我陪您走一趟?」

    「不,謝謝。」

    「真的?」

    「真的。」

    「您很久沒有開車了。」

    「我知道我自己會開的。」

    他下了車,我坐到駕駛位上。他問道:

    「是因為納迪娜的事吧?」

    「是的。」

    「啊!他們利用她向我們下手!」他聲音憤怒地說。

    「您知道是怎麼回事?」

    「多少知道一點兒。」

    「那快告訴我……」

    他猶豫了一下說道:「只是猜測。聽我說,我整個上午都在家,如果用得我的時候,不管什麼事,就打電話來。」

    「千萬不要出車禍。」我叮囑自己,驅車向拉夏佩爾城門馳去。「我極力強迫自己謹慎駕車,盡量安下心來。」亨利似乎猜測樊尚撒了謊:也許他們好幾個人在等著我;也許納迪娜壓根兒就不跟他們在一起。「但願如此!我寧願疑心自己上當受騙,也不願去想像納迪娜在漫長的黑夜中被凍僵、被嚇呆,經受惱恨的煎熬。

    大公路上寥無人跡。我向右轉彎,駛上了一條小公路,繼又行駛在另一條小公路上。十字路口也空蕩無人,我按了按喇叭,仔細看了看地圖:我沒有走錯。是不是樊尚搞錯了?沒有,他指點得很精確,根本不可能有錯。我又按了按喇叭,接著熄了馬達,走下車子,進了右側的小樹林,呼喊著:「納迪娜。」開始輕輕地呼喚,繼而越喊越響。沉寂。死一般的沉寂:我終於明白了這些詞的真正含意。「納迪娜!」沒有回音,彷彿我呼喚的是迪埃戈。她也一樣,已經化作了一團氣息,無影無蹤。她應該就在這兒,完全應該在這裡,可她卻不在了。我急得團團轉,折斷了枯枝,踩著新鮮的苔蘚,不再呼喊了。「他們肯定把她抓起來了!」我恐懼地想。我回到了車邊。也許她等得太累,等得不耐煩,鼓足了勇氣獨自一人找附近的車站去了。必須追上她,無論如何必須追上她,此時呆在空蕩的月台上,別人會認出她來的。去尚蒂伊,她可能不被發覺,可那兒太遠了,我路上也會碰到她的呀。她也許選擇了克萊蒙站。我緊緊地盯著地圖,彷彿可以從中挖出答案。去克萊蒙有兩條路可走,她很可能抄了近路。我撥了點火開關鑰匙,啟動汽車,心臟怦怦地開始絕望地跳動起來:馬達竟沒有發動起來。車子終於啟動了,在公路上顛簸著向前奔馳。我濕乎乎的雙手在濕漉漉的方向盤上滑動。我的周圍仍然籠罩著沉寂。可陽光已經不可阻擋,村莊裡各家各戶很快就要開門。「他們就要逮捕她。」沉寂、空蕩,這份寧靜顯得多麼恐怖。公路上,克萊蒙的街道上,車站裡,都不見納迪娜的蹤影。她可能身邊也沒有地圖,對這一地區也不熟悉,正在村野裡盲無目標地亂闖呢,他們就要搶在我的前面把她抓住。我掉轉車頭,準備抄另一條路回到十字路口去,然後再設法在周圍的大路小路上尋找,直到油箱用干為止。那該怎麼辦?不要再問自己了,大路小路都得找個遍。車下的這條公路伸向一塊高丘,兩旁是綠油油的莊稼。突然,我瞥見納迪娜向我迎來,唇間掛著微笑,彷彿我們早就安排了這次約會似的。我猛地停下車子,她不慌不忙地慢慢走了過來,聲音十分自然地問道:

    「你是來找我的吧?」

    「不,我是自己在兜風玩兒呢。」我打開了車門,「上車。」

    她坐在我的身旁,頭髮梳得整整齊齊,臉上還搽了粉,好似已經休息過了。我腳踩油門,雙手過分有力地緊握著方向盤。納迪娜露出一半譏諷、一半寬容的微笑,問道:

    「你生氣了吧?」

    湧上眼角的那兩滴酸楚的淚水,確實是氣憤的眼淚。車子突然偏了一下,我懷疑是自己的手在顫抖。我放慢了車速,盡量放鬆手指,克制住自己的聲音問道:

    「你為什麼沒有在小樹林裡呆著?」

    「我呆煩了。」她脫掉鞋子,往座位下一塞,「我沒有想到你會來。」她補充道。

    「你就這麼傻?我不是來了嘛。」

    「我當時不知道你會來。我想去克萊蒙乘火車,我怎麼也會設法走到那裡的。」她向前傾著身子,揉著雙腳:「我可憐的雙腳啊!」

    「你們到底幹了什麼事?」

    她沒有答腔。

    「行,那就保守你的秘密吧。」我說,「今晚就會見報的。」

    「就會見報的!」她遂挺起身子,大驚失色,「你覺得女門房已經發現我昨天夜裡沒有回家?」

    「她沒法證實的,必要時,我還會發誓證明你在家裡。可我想知道你們到底幹了什麼事。」

    「你反正怎麼都會知道的!阿茲古爾有個臭女人,」她聲音憂鬱地說,「她告發了藏在一家農場的兩個猶太兒童:這兩個孩子都丟了命。誰都知道是她的罪過,可她死活不認賬,想逃脫追究:這又是一個卑鄙的行徑。樊尚和他的那些夥伴們決定懲治懲治她。這事我早就知道了,他們也清楚我想幫他們。這次他們需要一個女的,我便陪他們來了。那個臭女人是一家小酒店的老闆娘。我們一直等到最後幾個顧客離去,正當她關門時,我央求她讓我進去喝杯酒,稍微休息一下就走,她給我上酒時,其他幾位走進了酒店,一起向她撲去,把她拉到了地窖。」

    納迪娜打住了話頭。我連忙問道:「他們沒有把她打……」

    「沒有。」她趕緊說,「他們把她的頭髮剪光了……我還不怎麼孬,那場面還經受得住。」她突然以自願承擔責任的口氣說道:「我關上了門,滅了燈。只是我覺得時間太長了,我邊等邊又喝了一杯白蘭地。顯然,我沒有牽扯進去,我是清白的。由於從克萊蒙出發就走了許多公里路,他們還要再去尚蒂伊,我實在是再也走不動了。他們把我扶到小樹林,讓我等著你。我有了充足的時間慢慢恢復……」

    我打斷了她的話:「你要麼跟我發誓與這幫傢伙一刀兩斷,要麼今天晚上就離開巴黎。」

    「不管怎樣,他們再也不會要我了。」她帶著某種積恨說道。

    「這還不行,我要你發誓,要麼我告訴你,你明天就得走得遠遠的。」

    我已經多少年沒有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了,她用一副乖順而又哀切的神態看了看我。

    「那你也答應我一件事:什麼也別對爸爸說。」

    納迪娜干的那些蠢事,我很少瞞著羅貝爾。可這一次,我想他實在沒有必要增添新的憂愁。「你答應我就答應。」我說。

    「你要我答應什麼都行。」她神態悲傷地說。

    「那我就什麼也不說。」緊接著,我侷促不安地問了一句:「你肯定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樊尚說他什麼都防備了。」她恐慌地問道:「要是抓到我,會有什麼事?」

    「不會抓你的。你說到底只不過是同謀犯,而且你年紀也很小。不過,樊尚危險就大了。要是他在牢房了卻一生,那活該。」我氣憤地說,「這事,真惡劣,又蠢又惡劣。」

    納迪娜沒有答話。一陣沉默過後,她問道:「亨利借車的時候什麼也沒問?」

    「我想他心裡清清楚楚。」

    「樊尚嘴巴也太不嚴了。」納迪娜說,「像亨利或你,知道了沒關係。可塞澤納克那樣的傢伙就危險了。」

    「塞澤納克沒有參與?真不可思議!」

    「他沒有參與,樊尚畢竟也知道對一個吸毒的傢伙得提防著一點兒。不過他倆挺要好的,總是在一起。」

    「必須跟樊尚談談,無論如何要說服他洗手不幹……」

    「你說服不了他,」納迪娜說,「我也罷,你也罷,任何人都說服不了他。」

    納迪娜上床睡覺去了,我告訴羅貝爾我出門玩兒了一圈。這些天來,他心事重重,因此對此事沒有發現什麼疑點。我給亨利打了電話,三言兩語含糊其辭地請他放心。把心思用到我的那些病人身上去,這談何容易。白天裡,我一直等著晚報出來,報上還好,隻字未提。可夜裡,我還是基本上沒有合眼。「再也不可能去美國了。」我心裡在想,因為納迪娜處於危險之中。她已經答應我洗手不幹了,可上帝知道她還會做出什麼蠢事來?我痛苦地想到,自己呆在她的身邊也純屬枉然,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保護她。只要她感到幸福,感到有人愛她,也許她就會停止自己毀滅自己。可是我既不能給予她愛,也不能給予她幸福。我對她來說毫無用處!對別的人,對那些外人,我可以誘導他們開口講話,理清他們記憶的亂麻,打開他們的情結,最後把一些一清二楚的難題交給他們,由他們各自去解決,去清理。有時,這與他們確有好處。可納迪娜,我雖然不費氣力就可看透她的內心,然而卻不知為她做些什麼。過去,我常常對自己說:「一想到心愛的人正在把自己不朽的生命當作兒戲,怎麼還能安心呼吸呢?」信教者可以祈禱,也可以跟上帝做交易。對我來說,世上決不存在什麼聖人,我暗自在想:「此生乃是她惟一的機遇,世上除了她最終認識的真理之外,別無真理,除了她最終信仰的世界之外,也不存在別的世界。」第二天早上,納迪娜兩隻大眼睛帶著濃濃的黑圈,我心底仍然經受著煎熬。整個白天,她呆呆地坐著,空對一篇化學論文。到了夜裡,我卸妝時,她垂頭喪氣地對我說。

    「這化學簡直是個噩夢,我肯定這次過不了關。」

    「可你每次都過了考試關……」

    「這次不行。再說,過還是不過,都是一碼事。我決不會以化學為職業。」她思索了片刻:「我幹什麼都一事無成。我不是一個有頭腦的人,而且做起事來又總洩氣。我是毫無用處了。」

    「在《警覺》雜誌社,你幹得很好,而且一幹就會。」

    「沒有什麼值得自豪的,爸爸說得在理。」

    「一旦找到你真正感興趣的事,我堅信你一定幹得很出色,你定會找到的。」

    她搖搖頭:「我懷疑自己說到底是個生來嫁人生孩子的命,跟所有的女人沒有兩樣。我一定把鍋勺擦得亮亮的,每年生個崽子出來。」

    「要是你為結婚而結婚,那也不會幸福的。」

    「噢!放心吧!沒有哪個男人那麼蠢會娶我。他們愛跟我睡覺,可睡完覺就了事。我可不討人喜歡。」

    我對她的這一套十分瞭解,再不愉快的事情輪到她自己身上,她說起來總是一副再自然不過的口氣,彷彿她通過了這般灑脫便消除了不愉快,便超脫了那辛酸的事實似的。不幸的是,事實終歸是事實。

    「那是你自己不願討人喜歡。」我說,「即使有人一個心眼愛著你,你也不肯相信的。」

    「你又要跟我嘮叨朗貝爾愛著我了。」

    「整整一年來,除了你,他沒跟一個姑娘出過門。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他顯然是同性戀。」

    「你瘋了。」

    「既然他只跟小伙子出門。再說,他愛著亨利,這再清楚不過了。」

    「你忘了羅莎。」

    「噢!羅莎那麼漂亮。」納迪娜帶著懷念之情說道,「哪怕搞同性戀的也會愛上羅莎的。你不明白,」她不耐煩地補充道:「朗貝爾對我懷有友情,這不錯,可這就像他對其他男人一樣。再說,這樣也很好。我可不願當替代品。」她歎息了一聲:「小伙子們機遇多極了,他就要跑遍法國,搞一次大的報道,涉及遭受戰爭破壞的地區的振興及其他問題。他買了一輛摩托車。瞧他那副得意的樣子,當他騎著那堆爛鐵到處亂竄,他還自以為是洛倫斯上校呢。」她氣沖沖地添了一句。

    她的話語中含著多少嫉妒,我頓時生出一個念頭。第二天下午,我到了《希望報》報社,要求見朗貝爾。

    「您有事要跟我談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如果您有一分鐘空暇的話。」

    「您願意到樓上酒吧間去嗎?」

    「上樓吧。」

    酒吧招待剛把一杯柚子汁放到我的面前,我便開門見山問道:「聽說您要跑遍法國搞一次大的報道?」

    「是的,我下周就出發,騎摩托車去。」

    「沒有可能帶納迪娜一塊兒走嗎?」

    他帶著某種責怪的神態瞥了我一眼:

    「納迪娜想陪我一塊兒走嗎?」

    「她想得要命,可她決不會先開口問您的。」

    「我沒有提出來,是因為她要是同意才怪呢。」他聲音不自然地說,「我跟她提什麼事情,她難得同意。再說這些日子我很少見到她……」

    「我知道,」我說,「她常跟樊尚和塞澤納克一起混。那些人對她來說不是應該結交的好朋友。」我猶豫了一下,很快接著說道:「甚至是危險的朋友。正因為這個原因我才來找您。既然您對她富有友情,那您就帶著她離那幫傢伙遠遠的吧。」

    朗貝爾遂變了一副面孔,他突然間顯得十分年輕又十分溫和:「您言下之意,不是說納迪娜吸毒了吧?」

    他的這種懷疑恰巧幫了我的忙。我以遲疑不決的口氣說道:「我不知道,我想不會吧,可納迪娜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眼下她正經受危機。我有話對您直說吧:我真害怕。」

    朗貝爾一時緘默,然後他顯得很激動地說:「若納迪娜跟我一起走,我是多麼幸福。」

    「那就試試吧。不要灰心,我猜想她一開始會拒絕,她向來就是這個德性。要再三堅持,也就是您會救她一命。」

    三天後,納迪娜漫不經心地對我說:

    「你想想,那個可憐的朗貝爾想帶我跟他一起去旅行!」

    「搞全法國範圍的大報道是吧?這倒挺累人的。」我說。

    「噢!累我不在乎。可我不能整整半個月把雜誌丟下不管呀。」

    「你有權利休假,這不成問題。可要是你不樂意,那就算了。」

    「要知道那是很有意思的。」納迪娜說,「不過,跟朗貝爾一起呆三個星期,代價可大了。」

    我千萬不能顯出催促她去旅行的樣子。「他真的那麼討厭?」我以幼稚的口吻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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