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生存之辯 第23章 情婦 文 / 西蒙·波娃
愛惜這個詞,對男女兩性著有完全不同的含義,這是在他們之間引起嚴重誤解乃至分裂的原因之一。拜倫說得好:「男人的愛情是與男人的生命不同的東西;女人的愛情卻是女人的整個生存。」
尼采在《快樂的科學》中也表達了同樣的想法:
愛情這個簡單字眼,對男女實際上表示兩種不同的意思。女人對愛情的理解是十分清楚的:這不僅是奉獻,而且是整個身心的奉獻,毫無保留地、不顧一切地。她的愛所具有的這種無條件性使愛成為信仰,她唯一擁有的信仰。至於男人,如果他愛一個女人,那麼他想得到的是來自她的愛;因而他對自己的感情要求同他對女人的感情要求遠是不一樣的;如果有些男人也產生了那種拋棄一切的慾望,我敢保證,他們保準不是男人。
男人覺得他們在生活的某段時間可以成為熱情的情人,但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是「偉大的情人」;他們在最心蕩神移時也不會完全退讓;即使跪在情婦面前,他們也仍想佔有她;他們在自己生命的深處依舊是主權的主體;被愛的女人只不過是其中的一種價值;他們希望把她併入自己的生存,而不是希望把生存完全浪費在她身上。相反,對女人來說,愛就是為主人放棄一切。如塞西爾-索瓦熱所指出的:「女人陷入情網時必須忘掉自己的人格。這是自然法則。女人若沒有主人便無法生存。沒有主人,她就是一束散亂的花。」
實際上,我們在這裡並不想去討論自然法則。男女的不同處境反映在他們對愛情的不同觀念上。男人是主體,他就是他自己,他若有勇氣向超越傾斜,便會竭力擴展他對世界的把握:他是有抱負的,他是行動的。但一個次要的人在她主觀深處卻無法感到自己是絕對;一個注定內在的人,不可能通過行動達到自我實現。由於被關閉在相對性的範圍裡,由於從小就注定要屬於男性,由於習慣於認為他是一個她不可能與之平等的超人,如果女人不曾壓抑她對人性的權利要求,她就會夢想向著這些超人的存在(being),向著可以把她混同於主權主體的存在(being),超越她的存在(being)。對她來說,除非把她自己,把身心失落在他那裡,否則沒有別的出路,他在她面前代表絕對,代表主要者。既然無論如何都注定是依附的,她會寧肯為一個神服務,也不願意去服從暴君——父母、丈夫或保護人。她寧肯受奴役的願望是那麼強烈,以至在她看來這種奴役表現了她的自由;她將會去嘗試超越她的處境,這種處境由於她全盤接受,使她變成了次要的客體;她通過她的肉體、她的情感、她的行為,將會把他作為最高的價值和現實加以尊崇;她將會在他面前把自己貶為虛無。愛對於她變成了宗教。
如我們所見,少女最初希望認同於男性;後來她放棄了那種希望,在他們當中找了一個和她相愛的男性,藉以分享他們的男性氣質;吸引她的並不是這個人或那個人的個性;她是在和一般的男人相愛。「而你們,我將要去愛的男人們,我是多麼盼望你們來啊!」伊雷娜-勒維利奧特寫道。「一想到我馬上就會認識你們——特別是你,第一個到來的人——我是多麼快活啊!」當然這個男性要和她同屬於一個階級和種族,因為性的特權只有在這個框架內才可以發揮作用。也許男人會成為半神,但他首先必須是一個人,而對於殖民地官員的女兒來說,土著人並不是一個人。少女若是委身於一個「下等人」,那是由於她想貶低自己,因為她認為自己不配有愛情;但通常她要去尋找能像征男性優越地位的男人。她很快就會明白,屬於這個有某種特權的性別中的許多人是十分可悲的,是偶然的和平凡的,不過她最初的臆想對他們有利;他們並沒有被要求去證實自己的價值,而是被要求在反證這一價值時不要過於粗魯——這種反證引起了許多錯誤,有些則是嚴重的。一個天真的少女會被閃現的男性氣質給迷住,在她看來,男性的價值依環境可通過強健的身體、有個性的風度。財富、修養、智慧、權威、社會地位和一身軍裝表現出來;但她始終要求她的情人有男子漢的本色。
熟悉往往足以破壞他的威望;這種威望可能在第一次接吻時,在日常交往時,或在新婚之夜就暴跌了。然而,保持一定距離的愛情只是幻想,而不是真正的體驗。對愛情的渴望,只有具體地實現時才可以變成充滿激情的愛。反之,愛情也可以作為肉體性交的結果出現;
在這種情況下,性交時受支配的女人將會有意拔高她對最初她認為是微不足道的男人的看法。
但情況卻往往是女人可能把她所認識的男人全都不奉為神聖。和人們通常的看法相反,愛情在女人生活中只佔較小的位置。丈夫、孩子、娛樂、社交責任、虛榮心、性生活和事業要重要得多。大多數女人都夢想有[快樂的私通],有銷魂的愛情。她們懂得替換,她們已接受了這種愛情;它以偏愛的、傷感的、非完美的、虛假的形式來到了她們身邊;但是幾乎沒有人把生活真正奉獻給它。那些〔快樂的私通者〕往往是在幼稚的戀愛中,未把自己一點一點地浪費掉的女人;她們從一開始就在接受傳統的女性命運:丈夫、家庭和孩子;或者她們經歷了冷酷的孤獨,或者她們去依靠或多或少要失敗的某種事業。她們一看到有機會把生活獻給某個優越的人,以拯救令人失望的生活,就會不顧一切地向這種希望屈服。埃西夫人、朱利埃特-德魯埃和德-阿古勒夫人,都幾乎到30歲時才開始她們的愛情生活,朱利埃-德-萊斯皮納斯則是快到40歲的時候才開始愛情生活。在向她們開放的目標中,任何其他目標都沒有價值,愛情是她們的唯一出路。
即使選擇了獨立,對多數女人最有吸引力的,也仍然是愛情這條道路:讓一個女人承擔她自己的生活責任,會令她感到苦惱。甚至男性在少年時,也十分願意向大齡女人求得指引、教育和母親般的關懷;但是習慣的態度、男孩子所受的教育以及他自己的內心命令,都不准許他以最後退讓這種輕而易舉的方式使自己得到滿足;同大齡女人戀愛,對他只不過是所經歷的一個階段。男人的極大幸運在於,他,不論在成年還是在小時候,必須踏上一條極為艱苦的道路,不過這又是一條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則在於被幾乎不可抗拒的誘惑包圍著;
每一種事物都在誘使她走容易走的道路;她不是被要求奮發向上,走自己的路,而是聽說只要滑下去,就可以到達極樂的天堂。當她發覺自已被海市蜃樓愚弄時,已經為時太晚;她的力量在失敗的冒險中已被耗盡。
精神分析學家總是斷言,女人在情人身上要去尋求父親的形象;但是,他之所以讓女孩子眼花繚亂,是因為他是個男人,而不是因為他是個父親,每一個男人都有這種魔力。女人並不渴望在另一個人身上再現一個人,而是渴望再造一種處境,而這種處境她在小時候,在成人的保護下就曾經體驗過。她深深地和她的家及家庭結為一體,她曾經歷過一種近乎被動的平靜。愛情將把她的父親以及母親歸還給她,將把她自己的童年歸還給她。她想恢復她頭上的屋頂,四周的牆壁,這些東西使她不會感自已被遺棄在荒蕪的世界上,此外她還很想恢復那種讓她防備她的自由的權威。在許多人的愛情中常出現這種幼稚的戲劇;她們被幸福地稱作「我的小女孩,我親愛的孩子」;男人懂得這些言詞:「你真像個小女孩」是那類言詞,是最能打動女人的心的一類言詞。我們已經看到許多女人在變成成人時是很痛苦的,所以很多人固執地裝得「和小娃娃似的」,在舉止和服飾方面無限地延長她們的童年時代。在男人的懷抱中又變得像個孩子,這使她們十分快活。「我的愛,在你的懷抱中我覺得自己是多麼小」,這種陳舊話題反反覆覆地出現在性愛對話和情書當中。情人低吟著「我的寶貝」,女人則自稱「你的小傢伙」如此等等。年輕的女人將會寫道:「能主宰我的他,等到何時才會來到呢?」
當他出現時,她會十分願意去感受他的男人優越性。雅內所調查的一位神經病患者,對這種態度描繪得十分清楚:
我所做的蠢事和種種好事都有同樣的動機:渴望一種完美和理想的愛,這種愛使我能夠完全把自己奉獻出去,把我自己委託給另一個人,委託給上帝,委託給男人或女人,只要他們比我強,使我無須再考慮在生活中該做什麼或該如何保護自己……盲目地而且是很有信心地服從某個人……他將成為我的支柱,溫柔而充滿愛心地把我引向完美。我是多麼羨慕抹大拉的瑪麗亞對耶穌的理想之愛啊:做一個倍受尊崇的高尚主人的信徒;為他,我的偶像,去生去死,去贏得天使對野獸的那般最後勝利,在他的懷抱裡得到保護時,我是那樣渺小,那樣迷戀他充滿愛心的照顧,那樣徹底地屬於他,以至於我不再存在了。
許多例子向我們表明,這種消滅自己肉體和靈魂的夢想,實際上是渴望生存的一種意志。
在所有的宗教中,對神的崇拜都同教徒與個人獲得拯救的關係聯繫在一起;當女人把自己完全奉獻給她的偶像時,她希望他讓她既佔有她自己,又佔有他代表的世界。在大多數情況下,她會首先要求情人去證實她的自我價值,去讚美她的自我。許多女人並不沉溺於愛,除非她們有為人所愛作為回報;有時向她們表示愛就足以引起她們的愛。少女夢想自已被以男人的眼光去觀察,而女人正是根據男人的眼光認為自己終於發現了自己。塞西爾-索瓦熱寫道:
走在你的身邊,用我那為你所愛的小腳向前邁步,感到它們在氈制高跟馬靴中是多麼的小,這使得我去愛你愛我的一切。我手筒裡那雙手的、我胳膊上的、我臉上的、我語調的那些最細微的變化,都讓我充滿幸福。
戀愛女人有一種被賦予了崇高的、無可否認的價值的感覺;她終於有可能通過她所激發的愛去崇拜她自己。她在情人那裡找到了見證人,這使她快樂無比。柯萊特的《流浪女》是這樣描寫的:
我允許這個男人明天再來,這時我承認我是向我的慾望屈服了。我的慾望不是把他當做情人,也不是當做朋友,而是當做我的生活和我這個人的熱情旁觀者……烏戈爾有一天對我說,一個人若是放棄了在別人的注視下去生活這種虛榮,必然是老掉了牙的。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在她給米德爾頓-默裡的一封信中說,她剛買了一件引人注目的紫紅色胸衣,接著她馬上又加了一句:「沒有人能見到它真是太可惜了!」沒有什麼能比覺得花朵、香水和財產就是她自己更淒慘的了,因為這些東西引不起任何慾望:財產若不能使我富有算什麼財產?禮物若無人需要算什麼禮物?愛情是顯像劑,通過光暗對比可以清楚顯出影像。女人的面容,她身體的曲線美,她童年的往事,她以往的眼淚,她習慣的方式,她的世界,她的一切,屬於她的一切,通過愛情都避開了偶然性,變成了主要的:她成了放在她的神壇下的神秘貢品。
愛情所具有的這種改造力,解釋了為什麼懂得如何奉迎女性虛榮心的有威望的男人,將會引起熱情的依戀,即使他們的身體完全沒有扭力。他們由於具有崇高的地位,而成為法律和真理的化身:他們的感知力揭示了一個無可置疑的現實。被他們欣賞的女人,覺得自己變成了無價的財富。鄧南遮的成功就在於此,如伊莎多拉-鄧肯在《我的生平》前言中所解釋的那樣:
當鄧南遮愛上一個女人時,他就把她的精神從這個世界升到了比阿特麗絲所活動和照耀的天國。他依次把每個女人都改造成神聖本質的一部分,他把她高高地捧起,直到她真的相信自己和比阿特麗絲在一起……他把閃閃發光的面紗,依次拋給每一個心愛的女人。她升到了芸芸眾生的頭上,在奇怪光輝的包圍下漫步。但是當詩人的奇想結束時,這面紗便消失了,這光輝便暗淡了,這女人又回百何平凡的泥土上……
我覺得,讓自已被人讚美說具有鄧南遮所特有的那般魔力,就好像在經歷夏娃於夭堂聽到蛇的聲音那般體驗。鄧南遮可以讓任何女人都感到她是這個世界的中心。
女人只有在愛情中,才能夠把她的性愛和她的自戀很好地協調起來;我們已經看到,這些情感是那麼對立,以至讓女人去適應她的性命運是非常困難的。讓自己變成一個肉慾客體,變成另一個人的獵物,這同她的自我崇拜是相矛盾的:在她看來,那擁抱摧殘了並玷污了她的身體,或者貶辱了她的靈魂。正因為如此,有些女人才遁入性冷淡,認為她們這樣就可以保持自我的完整性。也有些女人把動物般的快感和崇高的情感分割開來。在斯特克爾的一個實例中,有個病人對她的受人尊重和有名望的丈夫表現性冷淡,後來,她在他死後對一個具有同樣優越地位的男人,一位大音樂家,也表現了性冷淡,雖然她真誠地愛他。但是,她在和一個粗俗而野蠻的守林員的一次幾乎純屬偶然的相遇中,卻得到了徹底的肉體滿足,當她想到這個情人時,「難以言表的厭惡之後緊接著就是瘋狂的陶醉」。斯特克爾說,「對於女人來說,墮入動物性是達到性高潮的必要條件。」這類女人把肉慾之愛視為與尊重和愛無法相比的貶辱。
但是與此相反,對另一些女人來說,只有來自於男人的尊重、愛和崇拜才可以消除她們的貶辱感。除非相信自已被深深地愛,否則她們不會屈服於一個男人。若是女人認為肉體關係是一種每一方都能得到平等快感的交換,她當然有理由表現出玩世不恭、冷淡或自尊的態度。男人和女人一樣,或許更甚,也討厭任何人試圖在性交時利用他;但通常是女人覺得她的性夥伴要把她當做工具加以利用。除了深深的愛慕,沒有什麼能夠補償她認為是一次失敗的行動所給她帶來的羞辱。
我們已經看到,愛情行為要求女人深深地自我放縱;她沉浸在被動的倦怠之中;她閉著眼睛,失去了名字,迷們,感到似乎被巨浪所席捲,被暴風雨所激盪,被黑暗所裹挾;這是肉體之黑暗,子宮之黑暗,墓穴之黑暗。在被消滅時,她和整體連為一體,她的自我被取消了。但是當男人從她身上挪開時,她發現自己又回到了人間,又回到了床上,又回到了光明;
她又有了名字與面目:她是一個被征服者,是獵物,是客體。
這正是愛變成一種需要的時刻。正如孩子斷乳以後要去尋求父母那再度使他感到放心的注視,女人通過男人鍾情的注視也必然會感到,她畢竟還是和那個她的肉體剛剛痛苦離開的整體是連為一體的。她極少感到徹底滿足,即使她感到了性高潮;她並沒有因她的肉體的那陣發作而得到徹底的發洩;她的慾望以愛的形式繼續存在。男人在給予她快感時雖加深了她的依戀,但並沒有解放她。至於他,他不再渴求她;但她不會原諒這種短暫的冷淡,除非他已奉獻給她了無限的、絕對的感情。倘若如此,片刻的內在性就會被超越,令人激動的往事就不會成為什麼憾事,而是成為值得珍視的快樂;消退的快感就會變成希望和允諾;享樂的正當性就會得到證明;這時女人便可以體面地接受她的性生活,因為她超越了它;興奮、快感和慾望,就不再是一種憂慮,而是一種恩惠;她的身體就不再是客體:而是一首讚美詩,一團火焰。
這樣她便可以熱情地屈服於性愛的魔力;黑暗便會變成光明;戀愛女人便能睜開她的眼睛,便能仰望著愛她、其注視使她感到榮耀的男人。通過他,虛無變成了充實的存在,而存在則變成了價值;她不再沉淪於黑暗的大海,而是展開雙翼向上騰飛,升向天空。於是,放縱變成了神聖的狂喜。當女人重新得到她的愛人時,她被佔有了,被探訪了,就像聖母瑪麗亞被上帝佔有和探訪那樣,就像信徒被他的主佔有和探訪那樣。這就是虔誠的讚美詩和性愛的頌歌有著朦朧的相似之處的原因;這並非是因為神秘的愛情始終帶有性的特性,而是因為女人的性慾在愛情中略帶神秘色彩。「我的上帝,我所崇拜的人,我的主」——同樣的詞語從跪拜著的聖女和床上的戀愛女人的口中說出;一個把她的肉體獻給了基督的霹靂,伸開雙手準備接受十字架的聖痕,請求神聖的愛能火熱地出現;另一個也在奉獻和期待:霹靂、標槍和箭,被體現在男性的性器官當中。兩種女人有著同樣的夢想,這是童年的夢想,神秘的夢想,愛的夢想:通過沉迷於另一個人,達到最高的生存。
人們有時堅持認為,對消滅靈魂和肉體的慾望導致了被虐狂。但是正如我在討論性愛問題時指出的,它只有在我「試圖借助於他人的代理,被我自己的客體地位給迷住」的時候,就是說,它只有在主體意識反指自我,看到自我處於羞辱地位時,才能夠被稱為被虐狂。戀愛女人並不僅僅是認同於自我的自戀者,而且,由於干預了可以接近無限現實的另一個人,她還有一種要去超越自我的有限範圍、使自己變成無限的強烈慾望。她縱情去愛首先是為了拯救她自己;但是這種盲目崇拜的愛的矛盾之處在於,她在試圖拯救自己的同時,最後完全否定了自己。她的感情達到了一種神秘度(amysticsldimesion);她不再需要她的上帝讚美她,認可她;她希望和他融合在一起,希望在他的懷抱中忘卻自己。德-阿古勒夫人寫道:
「我希望做一個愛的聖徒。我渴望在提升和禁慾的瘋狂這種時刻殉道。」這些話表明了對完全毀滅自我、取消那條把她和她的戀人隔開的界線的慾望。這裡無疑有被虐狂心態,但也無疑有極度歡悅的夢想。
為了實現這一夢想,女人首先需要去服務;因為在迎合情人的要求時,她覺得自己是不可缺少的;她將和他的生存聯為一體,她將去分享他的價值,她的生存正當性將得到證實。
根據西裡西亞的安傑勒斯(AngelusSilesius)的看法,甚至連神秘主義者也願意相信神需要人,否則他們的獻身就是沒有什麼用的了。男人要求得越多,女人就越感到滿足。雖然維克多-雨果強求朱利埃特-德魯埃隱退,對這個年輕女人來說是一種沉重負擔,但人們覺得她在服從他時是幸福的,因為呆在家裡,就可以做些讓她的主人感到快活的事情。她也以積極的態度去嘗試做個有用於他的人。她為他烹調可口的飯菜,為他安排舒適的小窩;她整理他的衣服。她給他寫道:「我要你多多地弄破你的衣服,而我要親手把它們全都給洗淨補好。」
她為他讀報,剪輯文章,把信件和筆記分類整理,抄寫手稿。當詩人把部分工作委託給女兒萊奧波狄娜時,她感到不勝悲哀。
這些特徵在每一個戀愛女人身上都可以發現。假如需要,她會以情人的名義自己對自己實行專制;她扮演的所有角色,她擁有的一切,她生活的每一分鐘,都必須奉獻給他,這樣它們才能夠有自身的raisondetre〔存在理由〕;她希望自己除了他一無所有;使她感到不幸的是,他對她一無所求,以至敏感的情人會虛構出一些要求來。她最初想通過愛情進一步證實她所扮演的角色,進一步證實她的過去,進一步證實她的人格,但這裡她也包括了她的未來,為了證實她的未來是正當的,她把未來交給了一個擁有一切價值的人來掌握。這樣她便放棄了她的超越,讓這種超越依附於身為主要者的那個人的超越,讓她自己成為他的附庸和奴隸。要發現自我和拯救自我,她就必須先在他那裡失去自我;而實際上她確實一點一點地在他那裡徹底失去了自我;對她來說,整個現實都在那個人身上。最初彷彿是將自戀神化的愛情,最後要在往往導致自我摧殘的奉獻所造成的痛苦歡樂中實現。
在〔偉大戀情]的最初日子裡,女人變得比以前更漂亮、更優美。德-阿古勒夫人寫道:
「當阿德勒為我梳頭時,我看著我的前額,因為你愛它。」這面容,這身體,這房間,這我——她全都為它們找到了(存在理由],她以這個愛她也為她所愛的男人為中介,對這些非常珍視。但是稍後的情況則完全相反,她完全放棄了賣弄風情;如果她的情人希望,她倒是會改變當初那種比愛情本身更珍貴的形象;她把她所扮演的、所擁有的都變成了主人的采邑;他什麼都不關心,她被遺棄了。她想把每一次心跳、每一滴鮮血以及她的骨髓全都奉獻給他;
而在殉道的夢想中表現的正是這一點:她想把自我奉獻擴展到這一步,以至想去受折磨,想去死,想成為情人腳下的土地,想除了迎合他的要求,什麼角色也不去扮演。對他無用的一切,她都瘋狂地去破壞。如果她用自我鑄成的現在被全心全意接受了,就不會出現任何被虐狂心態;例如在朱利埃特-德魯埃身上,這種跡象就幾乎看不到。由於極度的崇拜,有時她會跪在詩人畫像前,請求原諒她可能犯下的任何過錯;她並沒有轉而對自己感到氣憤。
不過,從慷慨而溫柔的感情一下子降到被虐狂,完全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戀愛女人在情人面前處於孩子在父母面前的地位,也容易產生對他們的有罪感;只要她愛他,她就不會反抗他,但她會反抗她自己。如果她不能吸引他,不能使他幸福,不能滿足他,她的全部自戀就會變成自我厭惡,變成羞辱,變成恨自己,從而驅使她去自我懲罰。在多少有些漫長的危機期間,有時甚至是一輩子,她會心甘情願地成為受害者,她會瘋狂地拚命傷害她那不能使他完全滿意的自我。她此時的態度是名副其實的被虐狂。
但是,我們不應當把戀愛女人為了報復自己而想讓自己受苦這種情況,同她的目標在於肯定她的男人的自由與權力那種情況混為一談。人們常說妓女以挨她男人的打為榮,彷彿這是真理;但是使她得意的,並不是她想挨打和做奴隸的念頭,寧可說是她所依附的男性所具有的力量和權威,所具有的至高無上的權力;她也很願意看到他虐待別的男性。的確,她常誘使他去打鬥,因為她希望自己的主人能夠擁有並顯示她是其中一員的外界所公認的價值。
如果說女人是在屈從男性的任性時得到了快感,那麼她也會羨慕一個有主權的自由者在對她實行專制時所採取的明顯行動。必須注意,如果情人的威望由於某種原因受到了破壞,他的毆打和要求就會頓時變得可惜;這些只有在證明被愛者的神聖性時才是可貴的。不過如果它們證明這一點,那麼感到自己是自由行動的另一個人的獵物,就會成為令人陶醉的快活。
生存者發現,通過另一個人的變化著的專橫意志去證明自己生存的正當性,是一種極其驚人的冒險;人們對永遠生活在同樣的條件下會感到厭倦,而盲目服從則是人所共知的徹底改變的唯一機會。女人就是這樣根據情人的飄移不定的夢想和專橫的命令,變成了奴隸、王后、花朵、雌鹿、彩色玻璃窗、蕩婦、僕人、高級妓女、繆斯。夥伴、母親、姐妹和孩子。只要沒有認識到自己一直保持著無變化的屈從,她就會欣喜若狂地參與這些變形。無論從愛情層面來看,還是從性慾層面來看,虐待狂顯然都是未滿足的女人,由於對別人和她自己皆感到失望而採取的旁門左道;但它並不是快活的聽天由命的態度的自然傾向。被虐狂心態使自我永遠處於被埋沒、被貶辱的狀態中;愛情所引發的自我忘卻,受到身為主要者的主體的歡迎。
世俗愛情和神秘愛情一樣,其最高目標也是認同於被愛者。價值衡量的標準和世界真理都在他的意識之中;因此僅僅為他服務還是不夠的。戀愛女人還試圖用他的眼光去觀察,去讀他讀的書,去喜歡他喜歡的圖畫和音樂;她只對和他一起見到的景物感興趣,只對他的想法感興趣;她沿襲他的友誼、他的敵人、他的見解;當捫心自問時,她想聽到的是他的回答;
她希望自己的肺裡有他呼吸過的空氣;凡不是出自於他的手的果實和花朵都索然無味。她的空間位置甚至顛倒了過來:世界中心不再是她的位置,而是她情人的位置;條條大路通他家,並且以他家為始點。她使用他的詞彙,模仿他的姿態.具有他的怪癖和抽搐。《呼嘯山莊》裡的凱瑟琳說,「我就是希思克利夫」;這是每一個戀愛女人的吶喊;她是她戀人的另一個化身,是他的反映、他的重影:她就是他。她讓她自己的世界意外地坍塌了,因為她實際上生活在他的世界裡。
女人的最大幸福,莫過於被戀人承認是他本人的一部分;當他說「我們」時,她被同他聯繫在一起並被認同於他,她和他共同分享他的威望,共同統治其餘世界;她對(甚至過分地)重複這個令人愉快的「我們」,永遠不會感到厭倦。當戀愛女人對一個為她所絕對需要的人來說,對一個在世界上昂首向前、追求必要的目標並以必要的形式把世界返還給她的人來說,是不可缺少的時候,她便通過她的屈從獲得了那種輝煌的財產——絕對。正是這種確信給她帶來了崇高的快樂;她覺得自已被提升到上帝右手的位置。對她來說,即使只有次要的位置也沒有多大關係,只要在極其令人驚歎的有序世界上永遠有她的位置就行。只要她在愛也在被愛,並且為她的戀人所必需,她就覺得自己生存的正當性得到了證實:她懂得平靜和幸福。這也許就是埃西夫人和靈魂受到良心譴責以前的謝瓦利埃-戴迪在一起時的命運,或者是受到維克多-雨果的有力庇護的朱利埃特-德魯埃的命運。
但是這種令人陶醉的幸福很少能持久。任何男人都不可能真正成為上帝。根據她的一廂情願,這種關係被沒有上帝的神秘所維繫著;不過這個被尊為神的男人,雖不是上帝,卻是存在的。從這一事實引出了戀愛女人的種種苦惱。她的極尋常命運被朱利埃-德-萊斯皮納斯的著名一段話所總結:「我的朋友,我永遠愛你,我痛苦地等待著你。」當然,男人的痛苦也和愛情有關,但他們的痛苦要麼時間短暫,要麼不太嚴重。本傑明-貢斯當希望為雷卡米耶夫人而死,但他一年後即恢復正常。司湯達想念梅蒂爾德想了好幾年,但這種想念是美化而不是破壞了他的生活。而女人,由於承擔次要角色和完全接受依附,卻為她自己造就了一個地獄。每一個戀愛女人都會把自己看做安徒生童話中的小美人魚,通過愛,用自己的尾巴換來了女性的大腿,然後發現自己行走於針尖和熊熊的炭火之上。被愛的男人未必是絕對必需的、高於機遇和環境之上的,而女人也未必不為他所必需;他未必處在可以證實女性生存的正當性的地位上,即使他崇拜她;而且他也不允許自已被她佔有。
真正的愛情應當接受他人的偶然性,就是說,接受他的缺點、他的有限性、他的無緣無故的言行。它不會自命是一種拯救方式,它是一種人際關係。盲目崇拜的愛情認為被愛者具有絕對價值,在所有旁觀者看來,這很顯然從一開始就是不真實的。「他根本不配有那愛情」,在戀愛女人周圍的人竊竊私語說,而後生們則一想到某些像吉爾伯特伯爵那麼病容滿面的英雄,就會付之一笑。女人一旦發現所崇拜偶像的缺點和平庸,就會感到極度失望。小說家們,如柯萊特,就常常描寫這種悲痛。這種幻滅要比孩子看到父親威望被毀掉時所產生的幻滅更為殘酷,因為女人親自挑選了那個人,她已經把自己的全部存在交給了他。
即便人選者值得有最深沉的愛,由於他的真實面目有點俗氣,是世俗的,這個男人也不再會完全得到如至高者面前的跪拜者那樣的愛;她會感到被那種嚴肅態度所愚弄,這種態度拒絕認為價值是附帶的——這就是說,拒絕認為它們在人的生存中有自己的根源。她的不真誠月在她和她所崇拜的男人之間設置了障礙。她膜拜他,她崇拜他,但對他來說她不是朋友,因為她沒有認識到他在世界處於危險之中,沒有認識到他的設計與他的目標和他本身一樣脆弱;她把他看成信念和真理,所以她曲解了他的自由一一他的猶豫和精神痛苦。這種拒絕以人的尺度去衡量情人,就是女性許多荒謬的原因。女人要求得到情人的偏愛。答應嗎?那他就是慷慨的、富有的、偉大的;他就如同國王,就是神。拒絕嗎?那他就是貪婪的、卑鄙的、殘忍的;他就是如同魔鬼和牲畜一般的人。也許人們很想提出反對的理由:如果「是」竟是個如此令人驚愕的、異常過分的回答,人們還應當對「不」感到吃驚嗎?如果「不」暴露了如此卑鄙的自私自利,為什麼還要對「是」感到那麼奇怪呢?難道在超人和非人之間就沒有人的位置嗎?
破落了的神不是人而是贗品;情人除了證實他確實是那個在接受獻媚的國王——或承認自己是個篡位者,別無其他選擇。如果不再受到崇拜,他肯定會遭到踐踏。由於她已經在她戀人的額頭上繞上了榮耀的光環,戀愛女人不許他有任何軟弱;如果他沒有實現她置於他身上的形象,她會感到失望和苦惱。如果他疲倦或漫不經心,如果他在不適當的時間餓了或渴了,如果他做錯事或自相矛盾,她就會認為他「不能控制自己」並加以抱怨。她以這種間接方式會走得如此之遠,以至她會因為任何未經她批准的冒險而去指責他;她審判她的法官,她拒絕給他屬於他的自由,因為本來他就應當是她的主人。她的崇拜在他不在時比他在時往往更能得到滿足;如我們所看到的,有許多女人把自己奉獻給已經死去的或不可能見到的英雄,這樣她們便可以不必面對他們本人,因為有血有肉的人必然和她們的夢想相反。於是便有這樣的夢想破滅的說法:「人們可不要相信迷人王子。男人只是個卑劣的小人」,諸如此類,等等。假如不曾要求他們成為巨人,似乎他們就不會成為矮子。
熱情的女人所遭受的災難之一,是她的慷慨會馬上變成危機。由於認同於另一個人,她要求彌補她的損失;她必須佔有那個捕獲她的人。她把自己徹底地獻給了他;但他必須完全配得上接受這種禮物。她把每一分鐘都奉送給他,但他也必須時時刻刻都在身旁;她希望只為他活著——但是她也希望活著,所以他必須全力以赴地讓她活著。德-阿古勒夫人向李斯特寫道:
我愛你有時很蠢,那時要是我不能、不想、不該如你對我那樣一心想著你,我便不能理解。
她試圖抑制她想成為他的一切的自發願望,這種哀求也表現在德-萊斯皮納斯的這些話裡:
哦,上帝!要是你能知道我過的日子、我的生活有多麼空虛,我是如何地被剝奪了見到你的興趣和快樂,該有多好啊!親愛的朋友,對於你來說,只要有娛樂、職業和行動,這就足夠了;而對於我,我的幸福就是你,並且只有你;假如我不能在這輩子天天見你愛你,我活不活也就無所謂了。
最初戀愛女人以完全滿足情人的慾望為樂;後來,就如縱火者基於職業愛好處處放火那樣——她致力於喚起這種慾望,這樣她便可以經歷滿足的過程。如果在這方面沒有成功,她就會有一種極大的羞辱感和無用感,以至她的情人會裝出其實他並沒有的熱情。她在讓自己變成奴隸的同時,也找到了束縛他的最可靠方法。在這裡我們碰到了愛的另一種不真誠,對此許多男人——例如勞倫斯和蒙特朗,曾怨恨地暴露過:它以贈送的形式出現,而實際上它卻是一種專制。本傑明-貢斯當在《阿道夫》一書中,辛酸地描繪了女人過分慷慨的熱情給男人所帶來的鎖鏈。「她對她做的犧牲考慮得不周全,因為她沒有考慮到讓我接受它們」他在談到埃麗奧諾時殘忍地說。
實際上接受是約束情人的一種義務,它甚至不會給他帶來彷彿是給予者的那種好處;女人要他愉快地接受她用以制服他的負擔。她的專制是貪得無厭的。戀愛男人也是專制的,但當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時,他便滿足了;而女人急於作出的奉獻卻沒有限度。情人若是信任他的情婦,便不會感到任何不快,即使她心不在焉,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忙碌;他確信她是屬於他的,他寧肯佔有一個自由人,也不願意佔有一個物。相反,對女人來說,她在情人不在時總是受折磨;他是眼睛和法官,只要他一看什麼東西而不是在看她,她就會感到受挫;無論他在看什麼,他都剝奪了她;而他如果從她身邊走開,她又會覺得失去了自己和世界;即使他坐在她身旁讀書寫作或無論做什麼,她也會覺得自己遭到了遺棄和背叛。她討厭他睡覺。
但是波德萊爾卻對睡著的女人獨懷情鍾:「你美麗的眼睛疲倦了,我可憐的愛人」;普魯斯特也心醉神迷地看著睡著的阿爾貝蒂娜。關鍵在於男性的嫉妒僅僅表明了排他性佔有的意志;
睡覺時被愛的女人恢復了童年那種無敵意的坦率,她不屬於任何人。只要有這種確信就足夠了。但是這個神。這個主人,不應當向恬靜的內在性投降;女人以敵視的眼光看待這被毀掉的超越;她憎惡這動物似的惰性身體,因為這身體不再為她存在,而是存在於自身當中,沉溺於一種偶然性之中,而她的偶然性又是這種偶然的代價。維奧萊特-勒杜克在《我恨睡覺的人》中強烈表達了這種感情:
我恨睡著的人。我懷著惡意俯視著他們。他們的屈從令我憤怒。各派這無意識的沉靜,這盲目熱情的臉……我那位睡著的入/又難醒來,他完全解除了一切……我恨他有力量通過失去意識去創造一種我無法分享的沉靜……我們迅速飛離地面,我們共同騰空而起,翱翔、等待、到達、呻吟和消失。我們一本正經地去偷懶。我們發現了新的虛無……現在你卻睡著了……你睡著時我恨你。
神可不能睡著,免得變成泥土、肉體;而不能不一直出現,免得他的造物沉入虛無。對女人來說,男人睡覺是自私,是背叛。情人有時弄醒他的情婦:這是為了擁抱她;而她弄醒他只是為了不讓他睡覺,為了讓他呆在那裡,呆在屋裡,呆在床上,呆在她的懷抱裡——就和上帝呆在聖所裡一樣。這就是女人想要的:她是個看守。
不過她並不想讓他只成為她的囚犯。這是愛情的痛苦矛盾之一:若是做了囚犯,這個神的神性就會被剝奪。女人通過把她的超越性轉給他,來保持這種超越性;但是他必須用它影響整個世界。如果兩個情人都陷入了絕對熱情,他們的全部自由就會被貶為內在性;於是死亡是唯一的解決方式。這是神話《特裡斯丹和綺瑟》的含義之一。兩個注定只為對方活著的情人都已死去:他們死於無聊,死於寄托於本身的愛情的慢性掙扎。
女人意識到這種危險。她本人除了在瘋狂嫉妒的危機時刻,都會要求男人成為全部設計、全部行動的體現,因為如果他和功績無緣,他就不再是英雄。騎士為新的冒險離家出走,當然會冒犯他的情婦,不過若留在她的身邊,則只會引起她的蔑視。這是難以對付的愛情痛苦;
女人希望徹底地佔有男人,但是她又要他超越他可能擁有的任何禮物:一個自由人不可能被擁有。如海德格爾指出的,她想把一個身為「遙遠造物」的生存者囚禁在這裡,但是她也十分清楚,這種想法注定要失敗。「我親愛的朋友,我愛你就如同人們應當去愛的那樣,是那麼過分、瘋狂、狂喜、絕望,」朱利埃-德-萊斯皮納斯寫道。盲目崇拜的愛若是精明的,肯定會絕望。因為,戀愛女人若要求她的情人成為一個英雄、巨人、半神,她也就會要求自己在他面前不是整個世界,即使她除非徹底佔有他否則不可能有幸福。尼采在《快樂的科學》中說:
女人的熱情是對她自己一切權利的完全放棄,所以它恰恰會主張那個異性也有同樣的感情,同樣想放棄的慾望,因為,如果兩個人各自都為愛作出了這種放棄,根據我無可奈何的看法,也許我們會問,在他們身上會產生虛無的恐懼嗎?女人希望被佔有……所以她要某人去佔有她,這個人並不奉獻自己,也並不放縱自己,而是相反,他希望通過愛,豐富他的自我……女人去奉獻她自己,男人則通過佔有她去充實他自己。
女人至少可以從她給愛人帶來的豐富中得到她自己的快活;的確,她在他面前不是一切,但她將試圖相信自己是不可缺少的;需要中沒有任何程度問題。如果他「沒有她就無法活下去」,她就會認為自己是他可貴的生存的基礎,並由此引申出她自己的價值。她的快樂就是為他服務——但他必須愉快地承認這種服務;根據奉獻的通常辯證關係,奉送變成了一種要求。
而思想嚴謹的女人必然會捫心自問:他真的需要我嗎?男人在喜歡她、渴望她時,有一種個人的柔情與慾望;但是他對處於她的位置上的其他人不也同樣會產生一種個人感情嗎?許多戀愛女人允許自己受騙;她們想忽略了一般包括在特殊之中這一事實,而男人則由於他最初也產生過這一幻覺,而把它給加深了;他的慾望常常像一團火,彷彿在蔑視時間;在他想得到那個女人的那一刻,他非常想得到她,而且只想得到她。無疑那一刻是絕對——但這是暫時的絕對。不瞭解這一點,女人就會被愚弄,而且會永遠被愚弄。由於被主人的擁抱奉為神聖,她認為自己一直是神聖的,注定是為神服務的——只有她才能這麼做,別人都不能。然而男性的慾望不但專橫而且存在時間很短;一旦得到發洩,很快就會消失,可是往往是到後來女人才會被愛情迷住。這是整個通俗文學作品和許多順口溜的主題。「小伙子從她身邊路過,姑娘就唱……小伙子在唱,姑娘就流淚。」
即便男人長久地依戀一個女人,也仍然不能表明她對他就是不可缺少的。然而她所要求的卻正是這個,因為她的自我退讓只有在恢復地的帝國的條件下才能夠拯救她;相互性是不可能逃避掉的。所以她只能要麼受苦,要麼對自己說謊。她往往抓住了虛假的稻草。她認為男人的愛完全是她所給予他的愛的副本;她不誠實地把慾望當做愛情,又把動起當做慾望,把愛情當做宗教。
她強迫男人對她說謊:「你愛我嗎?和昨天一樣愛?你會永遠愛我?」等等。她很聰明地在某一時刻提出問題,尤其是在環境不允許作出任何回答時;在性交擁抱過程中,在臨近大病初癒時,在抽泣之間,在鐵路站台上,她提出咄咄逼人的問題。她把強得來的回答當做戰利品,她的沉默意味著她有所求;每個戀愛女人都或多或少是偏執狂。我記得有個朋友在談到她遠方的情人的長久沉默時說:「當一個人想斷絕關係時,這個人應當寫信宣佈決裂」;後來她終於收到一封毫不含糊的來信:「當一個人真想斷絕關係時,這個人就不寫信。」
在考察這些自恃時,往往很難確定病態的精神錯亂是從哪裡開始的。根據瘋狂的戀愛女人的描繪,男人的行為似乎一向是古怪的:他是個神經病患者、虐待狂、個性壓抑者、被虐狂、魔鬼、不穩定型的人、懦夫,或者所有這些加在一起。他蔑視最嚴格的心理學解釋。「X崇拜我,他嫉妒得發瘋,他想讓我戴著面罩上街;但是他是個特別怪的人,他對愛情非常提防,以至當我按他家的門鈴時,他在門口見我,不讓我進去。」或者還有:「Z以前非常崇拜我。但他太驕傲了,不讓我去里昂和他住在一起。
我來到里昂,和他同住在家裡。8天後,沒有發生任何爭執,他就把我給趕了出來。我又見他兩次。當我第三次想見他給他打電話時,他在我的話還沒說完,就把電話掛上了。他是個神經病。」
當男人作出解釋時,這些神秘的故事就變得一目瞭然了:「我絕對沒有和她相愛過」,或者,「我和她很要好,但我無法和她住上一個月」。如果不誠實變得太頑固,它就會把她送進精神病院,因為色情狂的恆定特徵之一,就是認為情人的行為彷彿是神秘的、荒謬的;由於產生了這種怪念頭,病人的狂愛總是可以突破現實的阻力。正常的女人有時會最終向真理屈服,承認她不再被愛這一事實。但是只要她沒有失去全部希望並且自己也這樣承認,她就會永遠有那麼點不老實。
甚至在彼此相愛的情況下,兩個情人的感情也有根本的不同,這一點文人總是想隱瞞。
男人沒有她,肯定也能夠證明他自己生存的正當性,所以她才希望通過他來證明她自己生存的正當性。如果他對她是不可缺少的,那麼就意味著她要逃避她的自由;但是如果他接受他的自由(沒有這種自由,他就不會成為英雄,甚至也不會成為一個人),那麼便沒有什麼人或物對他來說是不可缺少的。女人接受依附性是由於她軟弱;所以,她怎麼可以在她所愛的男人的力量中,發現相互的依附性呢?
一個非常苛求的人,不可能在愛情中得到安寧,因為她所考慮的目的有著固有的矛盾。
她在經歷了分手的折磨之後,還要冒著變成男人的負擔而不是成為他的奴隸的風險,這一點她已經想到了;由於無法感到自己是不可缺少的,她變得糾纏不休,成了一個令人討厭的人。
這確實是一個常見的悲劇。如果戀愛的女人比較聰明,不那麼不肯讓步,她就會變得聽天由命。她不是一切。她不是不可缺少的:這足夠用的了;另一個女人可以輕而易舉地補上她的位置,因此她會對留在那個位置上感到滿足,她會接受她的奴役地位而不要求同樣的回報。
所以她能夠享受到有節制的幸福;但即使在這樣的範圍,幸福也不會是明朗的。
戀愛女人比妻子更痛苦,她是等侍者。如果妻子本人只屬於色情型,那麼母性和主婦的責任,忙碌和快樂,對她就沒有任何價值,因為只有丈夫的存在才能夠把她從無聊的監牢中給解救出來。塞西爾-索瓦熱在她剛結婚時寫道:「你走了以後,我幾乎不值得朝窗外看一眼;
我的一切都停頓了,我只不過是扔在椅子上的一件小衣服而且。」如我們所見,熱烈的愛情往往是在婚外迅速成長並開花的。朱利埃特-德魯埃的生平就是徹底的畢生奉獻的最引人注目的例子之一:這是長期的等待。她向維克多-雨果寫道:「我永遠等著你。我就像籠子裡的松鼠似的等待……我等你是因為我畢竟寧願等著你,也不願意相信你根本不會來到我的身邊。」
她就這樣無限地等下去。她從富有的保護人傑米多夫王子那裡逃出來以後,雨果一直把她關在一個小寓所裡,12年不許她單獨出去,以免她和昔日的朋友有任何瓜葛;這是千真萬確的;
但是甚至在命運改善以後,她也仍然只為她的情人活著——儘管她很少見到他。這並沒有影響她的愛,但使她心中充滿辛酸,如她的信中所表明的。她夢想有一種能把自由和愛情協調起來的關係:「我想既做獨立的人又做奴隸」;但是她和女演員一樣失敗了,只好聽任愛情的擺佈。在主人來訪的間隔期間,她別的什麼事也沒有做,只是給他寫了17000封信。平均每年有三四百封。後宮女人的最大恐怖是,她的日子要在無聊的荒漠中度過:如果男性不去使用屬於他的客體,她就什麼也不是了。〔私通女人]的處境是相似的:她只想是這個被愛女人,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是不值得的。於是為了生存,她必須讓她的情人留在她的身邊,專注於她;
她在等待的他的到來,在等待他的慾望,在等待他從睡夢中醒來;只要他一出去,她就會立刻再盼他回來。這種災難,沉重地壓在芬妮-赫斯特的《後街》和羅莎蒙德-雷曼的《馬路風雲》的女主人公頭上,兩者都是純粹愛情的祭司,又都是愛情的犧牲品。這是對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女人的殘酷懲罰。
等待可以是快樂;對於盼望她的愛人並且確知他在匆忙向她趕來,確知他在愛她的女人來說,等待是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希望。但是隨著這種能夠把「不在」變成「在」的得意自信之慢慢衰退,令人痛苦的不安便會開始伴隨著這種「不在」:他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我就認識一個女人,她每次收到情人來信都感到驚訝:「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她會說。如果他問為什麼,回答則是:「你不可能回來;當我盼你時,我總是感到我將永遠不會再見到你了。」
最壞的事莫過於他可能不再愛她了:他可能愛上另一個女人。因為女人努力認真為自己製造的一種幻覺(她會對自己說:「他愛我愛得發瘋,他能夠只愛我一個人」),並不能消除嫉妒的折磨。允許作出熱情而矛盾的肯定是不誠實的特徵。所以一個瘋子要是頑固地堅持他是拿破侖,他就不會對認為自己同時也是理髮師感到尷尬。女人極少問自己這樣的問題:他真愛我嗎?但她卻一百次地這樣問自己:他愛上別人了嗎?她不承認她的情人的偏愛會一點點地消退,她也不承認他很少會像她那樣評估愛情:她會立刻臆想出競爭對手。
她會認為愛情是自由的情感,同時又是魔咒;而且她還會假定,當「她的」男性被她這個聰明的陰謀家給「迷住」和「網住」時,他當然會把她當做一個自由的行動者來愛。男人認為和他結合的女人是內在的;這是他準備去扮演布勃羅捨(Boubouroche)的原因;讓他認為她也是另一個人,可能會離開他,這是困難的。和愛情一樣,嫉妒在他身上通常只是短暫的危機;這種危機可能會很嚴重,甚至會導致謀殺,但他極少有長久的不安。他的嫉妒往往是派生出來的:當他覺得他的事業不順利時,當他覺得生活在傷害他時,他便會認為他的女人在嘲笑他。
另一方面,因相異性和超越性而愛自己的男人的女人,會時時刻刻都有危機感。在「不在」的背叛和不忠之間沒有多大距離。從她感到自己並不是那麼完美地被愛那一刻起,她就開始嫉妒了,鑒於她的要求,這差不多一向是她的實情;不論採用什麼借口,她的指責和抱怨都有嫉妒感的表面;她將以這種方式去表達對等待的不耐煩和厭倦,去表達她依附的酸楚,她對只有殘缺不全的生存的遺憾。她的整個命運都和情人拋給另一個女人的每一個目光有關,因為她已把她的整個存在認同於他。於是她情人的目光,哪怕只轉向陌生人一剎那,都會把她給惹惱;但是如果他提醒說她剛才也注視了某個陌生人,她就會堅定地回答說:「那可根本不是一回事兒。」她是對的。一個被女人注視的男人是一無所獲的;在女性肉體變成獵物以前,沒有任何禮物可以奉送。被覬覦的那個女人卻立刻會變成一個令人滿意的、被渴望的客體;
而這個女人便會受到如此輕視,以至落到普通泥土的地位。所以她才會永遠保持警惕。他在幹什麼?他在看誰?他在和誰說話?無論她會有什麼想法,笑容都會立刻從她臉上消失;把她從「不朽的珍珠般的光芒」下,拋到尋常的暗淡光線中,只需要一剎那。她從愛得到了一切,失去它她也會失去一切。不論是含糊還是明確,是無根無據還是理由充分,嫉妒都是令女人發瘋的一種折磨,因為它與愛情完全不符:如果背叛已是無可置疑,她就必須要麼放棄把愛情視為宗教,要麼放棄去愛。這是劇烈的激變,難怪連戀愛女人也會產生懷疑和誤解,著魔似的想要發現那毀滅性的事實真相,又著魔似的害怕會發現這種真相。
由於既驕傲又焦慮,女人也許會經常受到嫉妒的折磨,然而她也可能在這方面始終是錯的:朱利埃特-德魯埃就痛苦地懷疑過接近雨果的每一個女人,卻單單忘掉了萊昂妮-比阿德,而她做他的情婦有8年之久。由於無法確定,每個女人都是對手,都是威脅。愛情破壞了同其他女人建立友誼關係的可能性,因為戀愛女人被封閉在她情人的世界;嫉妒加劇了她的隔絕,使她的依附性變得更加狹窄。然而它也緩解了她的無聊,守住丈夫是工作,但守住情人卻是神聖的義務。若是女人在沉迷於幸福崇拜時忽視了自己的容貌,那麼她一旦預感到危險,就又會開始注意到它。打扮、料理他們的房間、出現在社交場合,是鬥爭的方方面面。
這種鬥爭是振奮精神的活動;只要她有理由確信會勝利,這個鬥士就會在鬥爭中產生出強烈的快感。
但是,對失敗的痛苦恐懼,也會把自由的慷慨贈送變成屈辱的服務。男人為了自衛發動了攻擊。甚至連有自尊心的女人也會被迫變得溫柔被動;部署、謹慎、詭計、微笑、魅力和溫順,是她最精良的武器。我仍然可以記得一天傍晚我出其不意地按門鈴,一個年輕女人站在門口時的情形。我是兩個小時前離開她的,那時她的妝化得很差勁,衣著不整,兩眼無神。
但現在她在盼望著他的到來。見到我時,她又恢復了常態,但在我有機會看她的那一瞬間,發現她雖然已為他準備妥當,可是由於害怕,她高度緊張,歇斯底里,隨時準備把任何痛苦隱藏在輕鬆微笑的後面。她的頭髮已精心梳理過,她的嘴唇和雙頰塗上了非同尋常的顏色,她還穿著一件白得刺眼的花邊上衣。赴宴的衣服,戰爭的武器!按摩師、「美容師」深知他們的顧客給似乎無用的虛飾帶來了怎樣悲劇性的重要性:一個女人為了吸引情人必須發明出新的誘惑,一個女人必須變成他希望遇到、他希望佔有的那個女人!
但是這一切都是徒勞的:她不會恢復以前最先吸引他而現在也可以把他吸引到其他某個女人那裡的他者形象。和丈夫一樣,請人也有那種不可能滿足的雙重要求:他既希望他的情婦完全屬於他,又希望她是陌生人;既希望她完全符合他的要求,又希望她有別於他能想到的一切,既希望她在他的預料之中,又希望她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女人被這種矛盾搞得惶惶不安,所以注定要受挫。她試圖依情人的慾望塑造自己;許多在戀愛伊始因自戀得到滿足而精神煥發的女人,在覺得自己沒有得到那麼熱情的愛的時候,會表現出一種瘋狂得可怕的奴性;她們精神恍惚,虛弱無力,使清人感到為難。女人由於盲目獻身而失去了使她妖冶動人的自由度。情人在她身上要去尋找他的反映,但如果他發現這種反映簡直是太逼真了,他會感到厭倦。發現她由於自己的愛情而變醜和受到摧殘,也同樣是戀愛女人的不幸之一;她只不過是這麼一個奴隸,這麼一個僕人,這麼一面太容易到手的鏡子,這麼一個太忠實的應聲蟲。當逐漸意識到這一點時,她的苦惱進一步貶低了她的價值;流淚、要求和爭吵只能使她完全失去自己的吸5!力。一個生存者的價值在於他做了什麼;但是她僅僅為了「是」(tobe),就逐漸依賴不屬於她自己的意識並拒絕做任何事。朱利埃-德-萊斯皮納斯寫道:「我只知道如何去愛。」「我僅僅是愛」這句話是戀愛女人的座右銘;她除了愛什麼也不是,而當她的愛失去對像時,她便什麼也不是了。
她常常會意識到她的錯誤,所以她會試圖重新堅持她的自由,重新取得她的相異性,變得賣弄風情。在被其他男人渴望時,她又引起了那冷漠情人的興趣。這是許多憤世嫉俗小說的陳舊主題;有時「不在」足以恢復她的威望。阿爾貝蒂娜在近處服服貼貼時彷彿是乏味的;
她在遠處就又變得神秘起來,引起了嫉妒的普魯斯特對她的重新評價。
但是要這類花招可要小心,如果被男人識破,就只會可笑地暴露出她身為奴隸的奴性。
甚至成功了也還不是沒有危險的;他由於她屬於他而蔑視她,但他也由於她屬於他而依戀她,不忠會消滅哪個,是蔑視還是依戀?既然她對男人冷淡,他就可能被惹惱並把她拋棄;不錯,他是希望她有自由;不過他也希望她去奉獻。她知道有這種危險,所以不敢妄自輕浮。讓戀愛女人玩這種遊戲幾乎不可能;她太擔心掉進由她自己設下的陷阱了。在某種程度上她仍考慮到她的情人,她對愚弄他會感到厭惡:誰讓他在她心目中是一個神了呢?如果她贏了這場遊戲,她就會毀掉她的偶像;如果輸了,她就會毀了她自己。沒有任何辦法解救。
一個謹慎的〔私通女人〕(但這些詞是相互牴觸的),會試圖把情人的熱情變成愛、友誼和習慣;或者試圖用強有力的聯繫——孩子或婚姻,把他和自己拴在一起。這種想結婚的慾望纏擾著許多私通者:這是一種求安全的慾望。聰明的情婦會在尚年輕時就利用愛情確保她的未來;但是當她允許自己進行這種投機時,她就不該再有〔私通女人〕這個名稱。因為〔私通女人〕瘋狂地想永遠捉住情人的自由,但並不想把它給毀掉。這就是為什麼除了自願結合能延續一生的為數極少的情況,愛情宗教會導致突變的原因。和莫拉在一起時,德-萊斯皮納斯小姐有幸第一次對此感到厭倦,她感到厭倦是因為她遇見了吉爾伯特,而他從自己那方面很快就對她感到厭倦。德-阿古勒夫人和李斯特的愛情,則死於這種毫不留情的辯證關係:
那火一般的熱情,那生命力,那抱負,既讓李斯特吸引她的愛情,又注定讓他得到別人的愛情。鄧南遮的那種令人神往的光輝,則有他的不忠作為代價。關係破裂固然可以在男人身上留下痕跡,但他畢竟有他的男人生活可過。被遺棄的女人卻不再是什麼,也不再有什麼。如果要問她以前是怎樣生活的,她甚至回想不起來。她讓自己從前的世界化為灰燼,以選定會突然把她給趕出來的新天地;她發誓要拋棄她相信過的所有價值,和她的朋友決裂;她現在發現她頭上沒有屋頂,周圍全是一片荒漠。既然情人之外什麼也沒有,她將如何開始新的生活呢?她像以前躲進修道院那樣,躲進了瘋狂的幻想之中;或者如果她因此變得太果斷,就只有去死:或者像德-萊斯皮納斯小姐那樣很快就去死;煩惱可能會無止境地拖延下去。當女人把身體和靈魂向男人奉獻了10年、20.年,當他牢牢處在她所置於的受尊崇的地位時,被拋棄就會成為一種突如其來的可怕劇變。「我該怎麼辦?」一個40歲的女人問,「如果他不再愛我了,我究竟該怎麼辦呢?」她極其注意穿著打扮,但是她那僵硬衰老的面容幾乎激不起新的熱情;於是,她在一個男人的庇護下生活了20年,在這之後她還能愛上任何別的人嗎?
一個40歲的人仍有許多歲月要度過。我還見到一個女人,她儘管面部因悲哀而浮腫,仍有迷人的眼睛和高貴的儀容;她在公開場合讓眼淚趁人不注意時流下,除了自己的憂傷,她對一切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現在那個神正在和另一個女人說著專為她編出來的瞎話;而這個王后被廢黜後,卻不再知道她是否統治過一塊真實的領地。如果這個女人仍然年輕,她就會有機會恢復過來——新的愛情將會把她給治好。有時她在獻身時會有更多一點的保留,認識到作為非唯一者這不可能是絕對的;但是她會比第一次更猛烈地衝向毀滅,因為她還必須去彌補過去的失敗。只有在女人可以重新掌握自己時,絕對愛情的失敗才能成為非常有益的教訓;埃洛伊絲和阿貝拉分手後沒有落魄,因為她通過管理修道院確立了獨立的生存。柯萊特的女主人公們自尊心太強了,太有手段了,她們不會因為失戀而毀滅;現實生活中的許多女人也是如此。然而,極少有哪種罪過會比把自己完全置於另一個人的掌握之中這種慷慨所造成的錯誤,更該受到嚴厲懲罰的了。
真正的愛情應當建立在兩個自由人相互承認的基礎上;這樣情人們才能夠感受到自己既是自我又是他者:既不會放棄超越,也不會被弄得不健全;他們將在世界上共同證明價值與目標。對這一方和那一方,愛情都會由於贈送自我而揭示自我,都會豐富這個世界。喬治-古斯朵夫在他論述自我認知的一書中,非常準確地總結了男人對愛情要求些什麼。
愛情使我們離開自己,從而向我們揭示自己。我們通過接觸那種外在於我們並補充於我們的事物肯定我們自己……愛情作為一種感受形式,甚至在我們已經生活在裡面的景致之內,它揭示了新的天、新的地。這裡面有個重要秘密:世界是不同的,我自己是不同的。我不再獨自知道這一點。甚至還有更好的:
某人告訴了我這一事實。所以女人在男人獲得自我認知當中,扮演了不可缺少的領導角色。
這說明年輕男人的戀愛實習對他是重要的;我們已經看到司湯達和馬羅對這段話裡所出現的奇跡是多麼驚訝:「我是我自己,我是不同的。」但是古斯朵夫寫這番話時他卻是錯誤的:
「同樣,男人對女人來說,也是她和她自己之間不可缺少的中介」,因為她今天的處境和男人不是同樣的;男人雖然被揭示成另外一副模樣,但他仍是他自己,而且他的新模樣同他的人格總體聯為一體。只有當女人的生存與男人的pour-soi〔自為]生存同樣重要時,她才可以是如此;這意味著她要有經濟獨立地位,她要向她自己的目的運動,並且要在無須利用男人充當代理人的條件下向著社會總體超越她自己。愛情在這種情況下也同樣是可以實現的,如馬羅在《人的命運》中所描寫的喬與梅之間的愛情就是如此。女人甚至可以扮演男性的支配角色,如德-華倫夫人和盧梭在一起時就是這樣,柯萊特《心愛的人》一書中的麗亞和謝利在一起時也是這樣。
但是女人往往只知道自己是不同的、相對的;她的pour-autri〔他為]、她與他人的關係,同她的存在(being)混為一體;對於她,愛情不是「她同她自己」的中介,因為她並未獲得自己的主觀生存;她仍然淹沒在不僅被男人所揭示也被他所創造的這個戀愛女人當中。
對她的拯救要依靠這個創造了她並能夠馬上把她摧毀的專橫的自由者。她在這個男人面前,生活在恐懼和戰慄之中,他控制了她的命運,卻對這一命運不全瞭解,也不十分想瞭解。她危險地借助於一個他人,她在她自己的命運面前,是一個痛苦而又無能的旁觀者,這個他人作為不自覺的暴君,作為不自覺的強行執行者,由不得她也由不得他自己地具有敵對的外貌。
所以女人在愛情中不是去尋求結合,而是在體驗最淒楚的孤獨;不是去尋求合作,而是在體驗鬥爭和並不少見的恨。對女人來說,愛情是通過接受她所被判定的依附性而獲得倖存的最大努力;但甚至在同意的情況下,依附性的生活也只能在恐懼和奴性中度過。
男人們爭先恐後地宣佈愛情是女人的最高成就。尼來說:「女人若是作為女人去愛,便只能更加女性化」;巴爾扎克說:「在最佳的生活當中,男人的生活是名,女人的生活是愛。只有在女人使她的生活成為一種不斷的奉獻,就似男人的生活是不斷的行動的時候,她和男人才是平等的。」但是這裡面仍然存在著騙局,因為她所奉獻的,男人根本不急於接受。男人並不需要他所要求的無條件奉獻,也不需要對他的虛榮心加以奉承的盲目崇拜的愛情;他只有在無須滿足這些態度所隱含的相互要求的條件下才會接受它們。他諄諄告誡女人說,她應當奉獻——而她的奉獻又讓他心煩意亂;她由於她的奉獻無用,由於她的生活空虛而處於困窘當中。將來有一天女人很可能不是用她的弱點去愛,而是用她的力量去愛,不是逃避自我,而是發現自我,不是貶低自我,而是表現自我——到了那一天,愛情無論對男人還是對她,都將成為生命之源,而不是成為致命的危險之源。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愛情是以最動人形式表現的禍根,它沉重地壓在被束縛於女性世界的女人的頭上,而女人則是不健全的,對自己無能為力的。無數的愛情殉道者都證明了,這種不公正的命運把不毛之地的地獄,當做最後的拯救來予以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