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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肉體條約 結局 文 / 帕斯卡爾·布呂克內

    回到勒庫弗朗斯聖母院路的家中,我直接躺在地板上,把唱片放得震天響。那是我喜愛的一個歌手埃及人法利-埃拉特拉克的歌。我捲著煙,躺在地板上抽起來,圓瞪著眼睛。我糟透了,覺得自己從地板上抬升起來。法利像催眠一樣重複著歌詞,聽眾快樂得低聲叫著。我不懂阿拉伯語,雖然每年都下決心要以父親為榜樣。電話響個不停,我拔掉了線,昏沉沉一連睡了一天一夜。費迪南從昂蒂布至少給我打了十來個電話。我差點要給阿伊達打電話,但後來改變了主張。如果她哭起來的話,我也忍不住會哭的。

    我往旅行包裡裝了些東西,然後開車駛上了南方的高速公路,一路風馳電掣,簡直不要命了,到了第戎,我不假思索地往東走,沒有去馬松和里昂。我決不會去找費迪南的:愛情已離我而去,就像脫掉一件裙子。我身心疲憊,但很愉快。戰勝痛苦,無異於得到快樂。三天來,邦雅曼的話一直在我腦海中迴響,不斷地說服我。聽完這個神奇的故事後,我已慢慢地有些相信了。我在儀表板上攤開邦雅曼給我的地圖。他的斜體字又細又小,跟路線混在一起。太陽仍高掛在天上,從敞開的車頂照在我臉上,照得我眼花繚亂。我抬起頭,迎接它那令人愜意的溫暖。

    在這群山之中,有個東西在呼喚我,但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我經過貝藏松,直奔蓬塔裡埃。我越往山上走,路邊的房子便越沉重,越厚實。梧桐樹在國道上方搭起陰涼的拱頂,空氣甜蜜得令人難以置信,青草茂盛,溝壑陰森森的,不見陽光,狹窄的隘口巨石嶙峋,如沙皮狗的下巴。在令人目眩的索道上,一些小小的纜車滿載著遊客,慢慢前行,保持著平衡。這些山村有一種巨大的魅力,它一片寂靜,泉水的一點點聲響就足以使行人心曠神怡。我來到了高山牧場區,這些高地崎嶇不平,種著一望無際的冷杉。道路像細長的飄帶,在翠綠的牧場中蜿蜒。有些纜車停了下來,吊艙在有節奏地擺動。纜車下面,奶牛一邊慢慢地咀嚼,一邊沉思。我拐進針葉林中的一條柏油路。天暗下來了,我遇到了幾輛汽車,車上滿是歡笑的兒童和曬成古銅色的度假者,他們無事可幹,到處閒逛。天涼了起來,出現了茫茫的霧氣。橋下急流奔瀉,形成白色的浪花。誰能相信在這充滿歡笑的地方會發生那種可怕的事情呢?

    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激動。我正在進行一場令人厭惡的旅行,但我卻無比欣喜。這裡的氣氛非常特別我拐進一條小路,汽車的底盤擦到了地面,我把車停在矮樹林旁邊。「晾草架」應該就在這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盡頭,邦雅曼的草圖標得很明白。我決定步行免得被人發現,我穿過田野,幸虧我穿了牛仔褲和運動鞋。我把羊毛套衫綁在腰間,在鬆軟的泥土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森林的濃陰越伸越長,冷杉的矮枝像是刺人的樹幹,灰灰的,長滿青苔。一隻鷹伸展著翅膀,在我頭頂默默地盤旋。我在想,它是不是在看我,太陽眼看就要下山,已經快8點了。

    起伏的山巒模糊起來,霧氣升騰,我彷彿在海中游泳。當我爬上一個小山崗的頂部時,我首先看到一座高大的懸崖,崖前有樹。它圍起那座木屋,就像戴在一個小腦袋上的帽子。我彎著腰,在濕漉漉的草中慢慢前行,終於看清了「晾草架」。「晾草架」的屋頂幾乎觸到了地面,跟邦雅曼所描述的一模一樣。看著它,我的呼吸都停止了。四周靜悄悄的,通往「晾草架」的小道幾乎已被植物淹沒,很久沒人走了,好像這地方出了什麼事,屋子似乎已被遺棄。我越猜越糊塗,不管怎麼說,邦雅曼講述的事情發生在一年多以前,斯泰納夫婦可能已經搬家了。

    夜幕降臨了,黑暗中傳來昆蟲的嗡嗡聲,還有「辟辟啪啪」、「嘰裡呱啦」的聲音。「晾草架」蟄伏在森林邊緣,儘管已很破敗,但仍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它似乎在沉睡,但我的出現已被它錄下。它伸展著特殊的天線,感應著人類的存在,分辨著朋友和敵人。這個年輕人的養老院正等著我呢!

    我圍著木屋轉了一圈,手裡拿著電筒。我考慮得挺周到,沒忘了帶手電。一樓有扇百葉窗沒有關緊,我折了一條樹枝當橇棒:樹枝撬斷了,百葉窗也開了一半。我抓起一塊石頭,砸爛了玻璃。我努力了好幾次才鎮定下來。我跨進百葉窗,來到一間空屋裡。屋裡一股霉味,佈滿了破爛,角落裡有個大壁爐,想必這是餐廳。我在屋裡搜索,掃視著每一個角落,然後來到前廳。前廳的牆上掛著一個野豬頭,野豬已沒有眼睛和獠牙。我靠在一張扶手已經斷了的椅子上。

    我感到很壓抑,一副可笑的樣子。有座木樓梯通往樓上,我已記不清邦雅曼所描述過的背景了,心裡有些懷疑。整座木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短促而有力,猶如一件備受凌辱的傢俱。我推開一扇門,進入應該是廚房的房間。房間的牆上和房門的把手上佈滿黏乎乎的髒東西。有張桌子鋪著已被燒焦的亞麻布,上面端放著一個凹凸不平的有柄平底鍋。一個舊爐灶開著門,散發著濕煤的味道。洗碗槽中,一隻蜘蛛被我驚醒,落荒而逃。我用手電筒照著牆壁,驚訝地發現了邦雅曼提到過的那個木門。木門半開半掩,一座石階通住地下。現在,一切都與邦雅曼說的相吻合,準確得讓人懷疑。我試圖打開轉換開關,但它一動不動。地下有點冷,手電的微光在顫抖,照到一塊踢腳板、一塊破地磚和一塊破布。我來到一個圓頂小房間,裡面佈滿了黃色的紙盒。木筐和十字鎬。

    我尋找著那個鍋爐,它曾使邦雅曼那麼驚訝。但那兒只有一塊權作隔板的穿牆石,粗糙地抹著水泥,擋住了去路。地窯的盡頭已被封住,我用手電的頂端敲擊泥水加工過的地方,聲音很實。我又照著地面。在一堆亂七八糟的電線和舊盒子當中,有一張佈滿斑點的床墊,上面都是霉點。我的大腿哆嗦起來,於是我坐下來,想恢復鎮定。

    突然,我相信聽到樓上有腳步聲。我關了手電,等待著。一些捉摸不到的東西在我四周呼吸,一些輕微的響聲在黑暗中匯成眾多的嘈雜,一些奇怪的影子忽現忽隱。我想站起來,想說話,想喊「救命」,但人卻像被釘在床墊上一樣。我覺得到處都有眼睛在監視著我。

    慢慢地,我一切都明白了:「他們」派邦雅曼到醫院裡去找我,把我引到這兒,然後關起來。經過嚴密的調查,「他們」選中了我。為了吸引我,「他們」表現得異常耐心和細心。我上鉤了。費迪南本人也可能是這個騙局中的一員。我曾到處尋找我最可笑、變得最厲害的病人。而他卻傾訴衷腸,設計謀引我上當。但我並不恨他,被認為有資格出現在囚徒的名單上,我甚至覺得有點沾沾自喜。

    是的,我欽佩他們:他們使我想自我毀滅,自我囚禁。說穿了,等待時間的判決又有什麼好處呢?若干年後,我就不會光彩照人了。我這張年輕姑娘迷人的臉將變成老婦人莊嚴而乾癟的臉。我會有那一天的。最近幾天發生的事迅速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重溫著這些錯綜複雜的偶然事件、它們丁以乎是精心策劃的,使我相信一座無人居住的屋子,讓我一直來到這裡,真是天才啊!

    輪到我還債了。我平躺在床墊上,雙臂垂在腰間。骨頭壓迫著我,身體塌陷了,好像我已擺脫了自身,離開了這具衰老的軀殼。於是,他們就要出現了:一個老色鬼,一個令人討厭的侏儒,一個肥胖的巫婆。我不知道他們的來臨對我來說是解脫還是災難。我想逃,但我太累了,一股力量似乎把我釘在床墊上。我想鑽進這座山的中間。我睡著了又醒來,醒來又睡著,如此數次。我渴了。誰也不知道我在哪裡。20年後,我將重返人間。我在人類當中將沒有自己的位子。我大喊「救命」,喊著費迪南的名字。我看見阿伊達在我面前哭,她的辮子一下子散成鬈發,一下子長髮披肩,後來,辮子纏住她的脖子,把她勒死了。

    終於,樓梯上方有扇門開了。好了,他們來抓我了。我牙齒咬得「格格」響,頭昏眼花,但這種恐懼中有一種激動,一種狂熱的急躁。這個時刻我等待已久,我早就夢想當老太婆了。我也許能在地牢裡見到埃萊娜,我們將成為一對衰老的朋友,兩個沒有前世的小老太婆。我在黑暗中伸出手臂,免得他們費事。行行好,帶走我,把我關起來吧!

    然而,把門弄得「辟啪」響的是穿堂風。它繼續笨拙而機械地拍打著門。我其至有點失望了。我用肘支著地,站起來,太陽穴痛得要命,耳朵嗡嗡直響,腰陣陣生疼。我的眼睛已適應了黑暗,分辨出台階,且看到一道朦朧的微光。幾隻蒼蠅「嗡嗡」地圍著我飛。難道,我已經解體,變成了死屍?

    我的身上發出一股酸味,那是因為害怕和出汗。我差點要暈過去。我咬著嘴唇,只相信是自己弄錯了。我一定是老了,而自己卻渾然不覺。我伸手去摸自己的臉,想知道究竟有沒有皺紋、裂口和腫塊。我沒有發現任何不正常的地方。鼻子還在,額頭和那一大把頭髮也都還在。我急著想照鏡子。我餓了,餓壞了。當我準備跳起來時,我太衝動了,我因此感到羞恥。

    我從臭氣熏天的床墊上爬起來,頭暈眼花,凍得發僵,一直冷到骨頭裡面了。我拍掉身上的灰土,踉踉蹌蹌地踏上光滑的台階。我毫無時間觀念,渾身疲憊不堪。我推開廚房門。百葉窗關著,光亮從窗縫裡透進來,直射陰暗的角落,照亮了懸浮的微粒和塵埃。我撞在一個齧齒動物的死屍上。牆角還有一隻死鳥,羽毛亂糟糟的,倒在一個用細枝搭成的窩裡。

    我打開窗,打開百葉,爬出了窗外。光線刺得我一陣目眩。天已經亮了,萬物甦醒,發出細微的響聲。我聞到一股濕青草的味道。空氣純淨,清新得恰到好處,使人精神振奮。

    一個橘紅色的大太陽從樹尖後照過來,喚醒了山中五顏六色的動植物。

    一頭母鹿在一座小山上望著我,一點也不害怕。它低著頭,顫抖著四肢,胸前有一塊白色的斑點,就像掛著一枚勳章。它想跟我說些什麼東西,睫毛長長的眼睛試圖向我傳遞一個信息。它搖了幾次頭,又用蹄子刨地,然後不慌不忙地離開了我,優雅極了,樹枝「辟辟啪啪」地被它踩斷。

    在我的四周,無數條溪流在歌唱,就像小孩在「牙牙」學語,非常動聽;一條小瀑布衝落山澗,發出「隆隆」的聲音,泛起許多水泡;一些含脂樹木的樹梢燃燒著片片的火焰;一隻饒舌的烏鴉在向樹皮講述它的故事。到處都是飛去的鳥兒和「嘩嘩」作響的威嚴的冷杉。高空飄過一片片巨大的白雲,就像是天使鼓起的臉。這是一首聲音和色彩協調的交響曲,妙不可言。

    天地萬物都對我非常友好,整個大自然都催促我新生,重返人間,回到我的兄弟姐妹當中去,重新迎接世紀的挑戰。在這個荒涼的木屋裡,我有幸得到了第二次生命。我怎麼會害怕它呢?「晾草架」即使是幻想者頭腦中產生的幻象,也不會絲毫影響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故事的力量不在於它與事實是否相符,而在於它所造成的斷裂和它所傳遞的活力。邦雅曼即使是在虛構,也給了我強烈的生之慾望。我犯了一個錯誤:相信了他跟我講的故事,正如我相信別人一樣。我做得對。我感到自己幸福得無法形容,感到自己獲得了新生。風吹走了我從地窖裡帶出來的腐爛味,燦爛的光芒和巨大的歡樂自天而降。

    在離我幾百米的地方,有一堵矮矮的石牆,那是法國與瑞士之間的邊界。我來回穿越了幾次,好像是在嘲笑邊界:嗨,我在瑞士!嗨,我在法國!我走回木屋,半路上被冷杉的樹根絆倒了。樹根就像一隻瘦骨嶙峋的手突出的青筋。我直挺挺地倒在濕漉漉的地上,笑著把臉埋在肥沃的土中。突然,我發現眼前一塊扁平的石頭邊,露出一盒沾著泥土的錄音帶。我把它拽了出來,仔細地看了看正反兩面。沒有任何內容提示。我迅速把它擦乾淨,裝進口袋,對自己說,以後再聽吧!

    我自由自在,充滿了希望,似乎無所不能。我對各種生命都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友情。在小路的盡頭,我找回了自己那輛佈滿灰塵的汽車。我在倒視鏡裡照了很久。我很髒,臉上沾著黑乎乎的東西,渾身都是草屑,頭髮亂糟糟的,像一簇荊棘,但人沒變。我的膚色仍然那麼沒有光澤,睫毛還是彎彎的,皮膚並沒有皺得像一塊舊抹布。我仍然是一個26歲的女人沒有必要為生存而受罪。我接了三下喇叭,向「晾草架」告別,向那座奇幻的屋子,那塊俯瞰著屋子的沉重的石灰質巨石告別。

    我在十來公里遠的一家客棧裡停了下來,從那裡可以看見瑞士平原。遠處,阿爾卑斯山的山峰像是點著蠟燭的停屍室。山下,一列紅色的老火車鑽進單地,留下一縷縷細煙。我問客棧老闆今天幾號了,他告訴我今天是8月19日。我在那座木屋的地下室關了三天三夜。我要了一個房間,住了下來,訂了一份大餐,儘管是在早上,在廚師讚許的目光下,我狼吞虎嚥,吃了一份紅酒洋蔥小野豬肉、一份乾酪筍瓜土豆、兩根莫多香腸、一盆色拉、一碟當地產的奶酪,還吃了一些豬肉,所有的菜統統澆上美味的當地紅酒。這番大吃應該歸功於邦雅曼,這份債是我欠他的。我在斜坡上的平台花園中大吃大喝了兩個小時,太陽很猛,但陽光照得我很舒服。我拒絕遮陽傘。當天的剩餘時間,我什麼都沒幹,吐個不停,把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出來了。我三天三夜沒吃東酉,現在突然大吃,胃受不了。但我並不在乎。我對著廁所打飽嗝,吐得翻江倒海。但這至少證明我還活著。

    現在,我要做的只剩下一件事了:尋找阿伊達。當命運把她托付給我,讓我照看她時,我卻拋棄了她。先知和命運的使者是阿伊達,而不是邦雅曼。她在我心中激起了一種長期以來沒有人能激起的衝動。她擁有絕對的優勢和啟蒙的本領,那種孩童的活力是無法抵擋的。當上帝想在人間展示完美的東西時,他便創造了小女孩。

    阿伊達美麗而活潑,是天工造物。我做夢都想把她摟在懷裡,吻她胖乎乎的臉,凝視她調皮的眼睛,笑她滑稽的動作。我這種成年人的弱點如果加上她的羸弱,便差不多會有常人的力量。第二天,我回到了巴黎,希望還來得及。我在她奶奶的一個鄰居家裡找到了阿伊達,並成功地說服了這個鄰居,她同意假期間由我照看阿伊達。我和阿伊達在汝拉山區和上薩瓦省之間度過一個美妙的夏天。在那一個月當中,我們幸福地密談,說悄悄話,分享美食。她總喜歡摟著我的脖子,躺在我身上,我的身體好像成了她的身體。我成了她的東西,她的領地。我試圖調教這個我所喜愛的頑童,儘管我對她還相當陌生,但我已把她當作是自己的女兒。有時,她痛哭流涕,指責我囚禁了她奶奶。她推開我,不理我。假期結束後,我辦理了正式的領養手續,理由是自己不能生育。雖然我是個獨身女人,但我是個醫生,而且,我是在那種情況下遇到阿伊達的。凡此種種,都應該有助於我說服辦事嚴格認真的行政官員。在這期間,阿伊達被寄養在慈善機構裡,但她可以每週來我家住兩天。有關方面正在對我進行道德調查。我回到了醫院,重新寫我的論文,去醫院……

    6個月後,12月的一天下午,正在隔壁房間玩耍的阿伊達突然叫我。當時,我已忘了那個故事,正處於漫長的精神恢復期中,阿伊達想讓我聽什麼東西:8月份我在「晾草架」附近撿到的那盒小磁帶。撿到磁帶的那天早上,我馬上就把它塞進了汽車音響裡,但磁帶卡住了。可能是磁帶上的泥土堵住了槽口的小齒輪。阿伊達後來在車中的雜物櫃裡發現了這盒磁帶,並一定要留下來。否則,我早就把它扔掉了。

    阿伊達對音響世界情有獨鍾,興致勃勃地把舊的晶體管收音機拆來拆去。她幾小時幾小時地聽某個電台,鎖定若於個陌生的長波頻道,十多種亂七八糟的外語把她迷住了。她弄走了我的所有磁帶,扯出帶子,像繞毛線一樣沒完地繞。這盒帶子,她不斷地重聽,想從「辟辟啪啪」的雜音當中尋出和諧的聲音。她和一位電聲學教授保持聯繫,並在後者的指導下對磁帶進行了修復,清除雜音。經過幾個星期的努力,她終於在60分鐘的磁帶上清出了5分鐘的聲音。當她把這盒小錄音帶插進放音機時,我有一種痛苦的直覺。這是一場含糊不清的談話,是兩個女人之間的對話,一個年輕,一個年紀大一點。年輕的聲音細小,差點要哭了;年紀大的一副挖苦人的口吻,聲音要生硬一些。她們的交談不時被磁帶的雜音所打斷。以下就是她們所談的一些話:

    「……一個因自身軟弱而幹壞事的人,我一回去,就把一切都告訴新聞界,告訴出版商……一行行地證明他的抄襲……」

    「……您會這樣做嗎?讓我發笑……您不可能……」

    「……您對我不瞭解……他不滿足於服從你們的命令,而是滿腔熱情地合作……真讓我感到噁心。」

    「……可憐的傢伙……我們完全說服了他……我想您還是喜歡他的……而他卻忘了您……任您被囚禁……」

    (此處的句子聽不清。雜音和噪聲使磁帶聲音難辨。過了好一會才聽清她們的對話。)

    「……失望的時候夢想報復……我毀掉了他剽竊的所有證據(哭泣聲),一切證據……他不知道……您說得對……他的結局感動了我,這種背叛是本能的,不是由於卑鄙,而是由於害怕……(吸鼻子的聲音)我對他的愛比任何時候都強烈……您向我引述過一位希臘哲人的話:沒人自願當壞蛋……我瘋狂地愛著他……重新跟他一起生活(重新抽泣)……我惟一的懲罰就是饒恕……」

    我立即就聽出是誰。我的臉一定蒼白得厲害。我躺下來,免得失去知覺。阿伊達發現了我的慌亂。我借口說頭疼,消化不良。我又把那盒磁帶聽了好幾遍,然後,扔掉了它。我從來沒有跟阿伊達提起我去過「晾草架」,也沒有告訴她關於邦雅曼的故事。

    後來,我去佩爾內-沃克呂斯醫院工作,並在一家診所設私人門診。以前,面對精神失常的病人,我往往愛理不理。現在,這個毛病基本上改掉了。想當初,我並不想治好我的病人,而是想讓他們就這麼神經緊張下去,從中得到一種邪惡的歡樂。我希望他們需要我。有時,當他們向我訴說他們小小的不幸時,我甚至睡著了。每看一個病人,我就聽幾分鐘莫扎特、巴赫或舒伯特的曲子:音樂仍然是治療世界創傷的法寶。我並不比別人更壞。為了紀念母親,阿伊達學起了阿拉拍語,我也跟著學。她比我聰明。她把我叫做她的小媽媽盧庫。我回了好幾次摩洛哥,我又見到了父親。我遠離男人有一段時間了:愛阿伊達就足夠了。我感到了比肉體快感更甜蜜的一些快樂。

    但我首先等待的是:一天,一位上了年紀的婦人走進我的辦公室,用少女般的清脆的聲音對我說:

    「您會覺得我是個瘋子。我看起來有60歲了,是嗎?其實我才25歲。我沒有任何辦法向您證明這一點。我只求您聽聽我的故事,在我講完之前不要把我趕走。」

    是的,我知道總有一天有個人會來到我的診所,告訴我可怕的故事。

    也許是埃萊娜。

    我堅定不移地等著她,想明確告訴她,我相信她,並準備幫助她。

    我也知道那幾個盜美賊正躲在陰暗中窺視著,繼續卑鄙地破壞和糟蹋美。

    我常常去主宮醫院的急症室,希望能有幸遇到邦雅曼。我留著他的面具、他的破帽和他褪色的草圖。我敢肯定他有許多話要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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