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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晾草架 第五章 可笑的逃亡者 文 / 帕斯卡爾·布呂克內

    我們冷得喘不過氣來,忍不住要哭。黑暗中,森林變成了一團陰森森的東西,不住地顫抖。雪在我們腳底下「嘎吱嘎吱」地響著。天還沒亮,我們什麼也看不見,只能估摸著判斷方向。埃萊娜老催我快走,我們倆身上都發熱了。她蹦跳著,就像逃離監獄的一個女囚。她多年的鍛煉,使她保持了健壯的體魄,她遠遠地走在我前面。走出一百來米之後,她朝木屋轉過身,自豪地張開臂膀,大喊:

    「傻瓜們再見了,去你們的吧!」

    我們來到了一條省道,這條路我們第一天晚上曾開車經過。我們掃掉路牌上的雪,埃萊娜帶了一個打火機,藉著打火機微弱的火苗看到了上面寫著離S村3公里。我們在路口選擇了右邊的路。

    埃萊娜似乎精神抖擻,又變成了我所崇拜的女人。一個健壯的女人,動作敏捷,當機立斷。雪的大衣像一層護甲裹住了大地。為了能踏上巴黎的鋪石路面,呼吸到汽油好聞的味道,被魯莽者踩上一腳,我還有什麼犧牲不能作出呢?

    我摸著口袋裡厚厚的瑞士法郎,我從埃萊娜那兒偷了一些錢。它們是實實在在的,摸得到的,發出「沙沙」的響聲。有大把的錢在身上,我總感到自己要強大得多。但在我們的潰逃途中,它對我們沒有任何用處。它將屬於第一個把我們從這裡救出去的人。任何異常的響聲都會嚇得我驚跳起來,隨時都可能有危險。看見矮樹叢裡跳出狐狸、野豬或成群的野狗,我便嚇得膽戰心涼。在鄉村野外,這些野狗已代替了狼群,威脅著散步者。

    我們艱難地前進。突然,我的左腿感到一陣疼痛,我不得不跛行起來。路上沒有輪胎和履帶的印痕,這可不是好徵兆。新下的雪能一直埋掉我們的腳後跟。背包的帶子勒得我的肩生疼。包當然由我背。我擦掉流出來的眼淚,並縮進滑雪衫的領子裡呼吸,以溫暖我的下巴。省道上的雪層這裡高,那裡低,我無時無刻不在擔驚受怕,別把自己陷進去。埃萊娜一路小跑,避開可能是致命的危險。我很難跟得上她的速度。我們決定,一見汽車就撲到車輪底下,讓它停下來。天拂曉的時候,我們看到了S村,這個所謂的村莊只有幾十座房子。沒有一個煙囪在冒煙,緊閉的窗戶沒有一個透出燈光。這些房屋神秘莫測,大門緊鎖。巨大的啄木鳥從屋頂垂下頭來,它們的嘴真像是鐵鉤,要是不小心,誰都會被它們啄死。冰層凍在屋面上,就像是凝固的蛋清,裡面亂七八糟的石頭看得一清二楚。四週一片寂靜,空氣中儘管混雜著奶味和糞味,但舉目望去沒有一個生靈。

    居民們也許全都離開了。在院子裡,既看不到自行車、摩托車,也看不到汽車。我們用於捲成喇叭狀大喊,我彷彿覺得自己是在兩天前,站在斯泰納的木屋前沒命地大喊。埃萊娜眼睛都陷進去了,不安地望著村莊。

    「走,我們別呆在這裡。我不喜歡這種氣氛。」

    她又開始行走,幾乎是在跑。當我們走出那個小村莊時,天已經亮了,一片淒涼的景象。冬天的鐵鉗已經消滅了所有的生命。隆冬季節,天剛亮的時候,山中的這種景色再讓人壓抑不過了。天被壓碎在地上,大雪吞沒了它,抹去了它的顏色。在這天寒地凍中,誰能相信這裡曾有植物、嫩芽和河流?到處都是一望無際的森林,密密麻麻的大樹。不是和諧對稱的大教堂,而是一大群巨人,它們擠在道路兩邊,準備佔領任何空間,使其窒息,並把我們帶回到歐洲佈滿森林和野獸的時代。大樹發出難以察覺的「隆隆」聲,威嚴地顫抖著,越傳越遠。我呆呆地望著它們,好像它們就是斯泰納的化身。我想像著它們正用樹枝抽打我們,懲罰我們。我們就像是小人,走到這些頭頂消失在霧中的龐然大物腳下。我恨冷杉,它們是高山沉默寡言的衛士。

    埃萊娜沒說一聲,就一屁股坐在路邊的小高坡上。她再也走不動了,在不到24小時當中,她這是第二次流淚了。我抱著她,想把她扶起來。

    「我害怕極了,邦雅曼,害怕極了。」

    這個以前從來沒有感到過痛苦的人,現在承認害怕了。這把我嚇壞了。我跟她講道理:我們是在法國,一個面積不大、氣候宜人的國家。這個地區人來人往,現在只因氣候惡劣而暫時癱瘓罷了。這裡每年都有數千個旅遊者,公路網四通八達。我們會遇到一輛撒鹽車或除雪車的。國家不可能讓這麼重要的一條路中斷一整天的。我不喜歡埃萊娜露出脆弱的表現,何況我自己也感到了一種威脅。黑色的鳥群「呱呱」叫著,在我們頭頂飛過,好像是給我們送葬。這時,我在學校裡學的那些零星的地理知識,使我想起了荒涼的鄉村。我們也許離開了這個世紀。被魔力迷住了,迷失在一個在任何地圖上都找不到的世界裡。

    在這淒涼的2月,天色半明半暗,道路如一條灰白色的帶子,蜿蜒而去。彎道高處,有一個崗亭,如同放在茶碟邊的一塊糖,一時曾給我們以希望。那是一個廢棄的候車亭,我們在那裡面躲了半個來小時,忍受著寒冷和潮濕。狂風吹得板壁顫抖起來。我累極了,竟在冰冷的水泥凳上迷迷糊糊睡著了。埃萊娜求我不要睡著,我像醉了一般,她把我拉出這個藏身之地,強迫我重新站起來。我像一團鉛,兩條過細的大腿試圖拖著它走。我的手指頭已經麻木了。我是個城裡人,養尊處優,又不是伐木工人或肌肉發達的遠足者。不暖暖地呆在床上等修理工回來,而在黎明時分出逃,真是瘋了!我們將消失在這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中。我覺得就是雷蒙那副可怕的嘴臉也比這偏僻的地方親切得多。

    我詛咒著我的伴侶:兩天來,我們所有的不幸都是她的心血米潮引起的。這個女人正把我帶向災難。此後,我們毫無目標地繼續瞎走:在十字路口,往右還是往左。我們聽天由命。就這樣,我們艱難地亂走了3個小時,沒有遇到一個人。我們吞了幾口帶來的乾糧。我相信我的鞋子沒有破,但裡面濕濕的。行李讓我累彎了腰,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把它扔掉。一切都聯合起來傷害我們。現在,情況糟透了,地面上升起了霧氣,能見度只剩下幾米。凝固的雪浪覆蓋了野外,好像施了魔法,使其癱瘓了。尖尖的岩石碎石橫飛,非常可怕。疲勞已使我忘記了害怕。

    我們走上一條兩邊都是高高的峭壁的道路,風刮起白色的粉塵,抽打在我們臉上。透過濃霧,我似乎看到了一個屋頂。我緊張地盯著那個黑點:一道微弱的光亮或明或暗,屋頂還冒著一縷煙。我沒有弄錯:終於有人可以說話!眼前的景象使我恢復了勇氣。我們越走越近,屋子越來越清晰:這個建築圍在雲杉當中,坐落在一個峭壁之前。我覺得非常熟悉,好像在哪裡見過。可在哪裡呢?……

    慢慢地,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一殘酷的現實:我們繞了一個可怕的大圈,又回到了斯泰納的家捨。我們不熟悉這個地方,天太暗,地形又到處都差不多,所以造成了這個嚴重誤會。我不願相信這一事實,我們不可能犯下這種錯誤的。當埃萊娜也認出了這座房子時,她驚叫一聲,馬上轉過身:即使看見地獄之火她也不會如此驚恐。這次,是我制止了她:事已至此,不是冒不冒險的問題了。但我怎麼也說服不了她。面對這個地方及住在這裡的人,她似乎失去了理智,驚恐萬狀。她寧願離開我也不願意回到那裡去。

    我們爭執不休,我拉她到東,她扯我到西。就在這時,我們突然聽見一陣馬達聲。一輛大大的汽車慢慢地向我們駛來,兩盞白色的車燈把我們罩在光束裡。我們目瞪口呆地望著汽車,知道開車的肯定是那個家中的成員,汽車停在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車大燈閃了兩下。那是一輛灰色的車子,可能是瑞典產的,車身濺滿了泥水與冰雪。擋風玻璃太髒,我們無法看清車中人的面孔。這時,駕駛室這邊的門開了,一個穿著毛領滑雪衫的女人走了出來:是弗朗切西卡,主人的妻子。但眼前的這個弗朗切西卡容光煥發,充滿巨大的活力。後來,我多次被她的這種變化所震驚:她好像逐漸復活了,在短時間內由暗淡變得輝煌。我感到很內疚,說話也結巴起來:

    「夫人,我們今晚得回巴黎。我們一早動身,不想打擾你們。」

    我的慌亂使她洋洋得意,她等我把話說完。

    「我看,你們走了不少路!清晨起身還挺管用!」

    我們衣冠不整,鼻子上滴著水,帽子也歪了,臉紅紅的。我們的樣子一定很可憐。埃萊娜走上前來。斯泰納夫人微微一欠身,算是向她打招呼,然後從頭到腳打量著她。這種世俗的行為使埃萊娜很高興。

    「你們只要說你們想走就行了。誰也不會阻攔你們的。假如家裡只聽我丈夫的,你們會睡在外面的!」

    我覺得越來越尷尬。只好不住地道歉:

    「我們是晚上作的決定,不敢吵醒你們。」

    「這種顧慮給你們增了光。你們做得對:該離開這屋子了。汽車修理工已送來你們所需的配件。雷蒙會把一切都告訴你們的。上車吧!」

    她倒著車,拉我們回去。埃萊娜一坐下來就百般辯解,但弗朗切西卡硬邦邦地扔過來一句:「省省吧!」她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靈巧地倒著車,半扭著身子,眨著沉重的眼皮,我還以為她的眼皮就像兩張垂簾,永遠垂在眼睛前面了呢!那張臉,意味深長,但只有瞭解她的人才讀得懂。但弗朗切西卡-斯泰納是一本合上的書。她的外表粗魯醜陋,沒有一個人願意接近她。她讓人感到厭惡,想與她保持距離。她就像一台製作冰塊的電冰箱。我們坐在她身邊,車大約開了兩分鐘。我覺得這兩分鐘就跟一個世紀一樣長。她把我們放在木屋跟前就像放下兩包髒衣服。

    「下次,如果有好心人留宿你們,你們至少要吃飽飯說聲謝謝,就是住旅館,走之前也要通知一聲。」

    她厭惡地盯著我們。我們在她眼裡一定連鼻涕蟲和毛毛蟲都不如。我感到自己臉紅了。這個女人確實很惡毒。

    「還有一個建議。躲開我丈夫:你們無禮地溜走之後,他發瘋了。」

    這一提醒的用意,我是以後才明白的。她不慌不忙地發動了汽車,把我們扔在那裡,任受折磨。早上走的時候已打算永遠不再回來,現在,面對這座屋子,我們心裡說不出有多難受。我們是兩個狼狽的遊蕩者,兩個自找瘋狂考驗的落魄者,現在,終於可以作些補償了。但這一消息並不足以使我們高興。雷蒙走出屋子,向我們跑來,穿著巴伐利亞人常穿的那種短運動皮褲。重新見到這個臉上掛著冷笑的傢伙,我們的臉色都變了。如果他提起我們可憐的逃跑,我想我們會殺死他。

    可是,他沒有這樣做。他證實了女主人說的話,請我們馬上陪他去車庫,看看修理工作進行得怎麼樣了。他已把汽車拖到那裡。最遲在下午3點左右車子應該能開了。最後那幾句話消除了我們的懷疑。不管怎麼說,現在不是對抗和論理的時候。可這傢伙首先要照相留念,他找了一架照相機,拍了兩三張照片,我看見埃萊娜一臉固執的樣子,很不情願給這個讓她生氣的人擺姿勢。她縮在滑雪衫裡,嘴唇青紫,一副可憐相。我在車中摩擦著她,給她取暖。

    路不遠,所有的地方都在我腦海中混成一團。低矮的雲層壓在山峰上面,野外的雪凍成了一層起伏不平的乾酪皮,活像一塊奶油夾烤蛋白。11點了,差不多已到了這瘋狂之日的一半。我懷疑這一天永遠不會結束。

    拐過一個彎後,我們來到了另一個荒涼的山莊。雷蒙在一間破舊的小屋前停下來。小屋很普通,沒什麼特別之處,掛著一塊已經褪色的模糊不清的牌子。發動機開著,就像一個撩起裙子的女士。我們的車子停在一個加油橋台上,下面是道壕溝。車間裡散發著機油和燒焦的橡膠味。牆上用大頭針別著一本穿比基尼的半裸美女掛歷、一張比邦登-米什蘭1的照片和價格表。門口堆著一些舊輪胎,水泥上沾滿了黑色的油污,地上扔著許多工具。修理工拖著腳步慢騰騰地走過來了,還是一副不修邊幅的樣子,破毛衣外面套著一件藍工作服。我不知道他上次洗澡是在什麼時候。

    1米什蘭是法國著名的汽車輪胎製造廠,其商標為一個胖子,叫比邦登。

    他開著玩笑,一開始就弄得我不愉快。他證實了雷蒙說的話。多勒的連鎖店一大早就給他送來了堅硬的絞接桿,兩端帶羅紋。他在我們面前晃著這個絞接桿,好像這是一個物證,一個真正的十字架。他得卸下發動機的一部分,才能碰到傳動系統,不過他下午3點左右就可以修完。而且,會有個機械工來幫他。現在,他甚至給晚上跑完了電的蓄電池充了電。他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甚至可以告訴我們他得用電鋸把汽車鋸開,因為我們把車於扭彎了,必須調正。他拍著發動機,就像騎士撫摸馬脖子一樣,嘴裡不斷地說:「好車!好手藝!」不知道他是在讚那個德國情人1,還是怕弄壞如此珍貴的車子。雷蒙不安地在我們周圍走來走去,修理工說什麼他都點頭表示同意。

    1梅西德斯-奔馳是發明者以其情人的名字命名的。

    他很高興向我們證明事情最後都得到了妥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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