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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 文 / 亨利·德·巴爾扎克

    召見臨近結束,伯爵認為機不可失,想探探口風,便婉轉地提了一句自己的家境。國王一聽,便敞心大笑;凡是聽到充滿智慧的話,他總覺得開心;笑罷又回敬一句戲言,可是要知道,一句謔語,出自王上之口,聽似溫和,卻比嚴厲訓斥還要可怕。這時,一位心腹近臣忙走上前來,講了一句話,既含蓄又有禮貌,向計較錢財的旺代黨人暗示,現在還不是同主子清賬的時候,要是細查起來,有的賬比伯爵的拖得更久,簡直成了大革命的史料。

    顯貴重臣在王族面前,恭恭敬敬地圍成半圓。伯爵不聲不響地往外移,小心地把住佩劍,在瘦弱枯乾的腿縫中穿行,好不容易抽開身,通過王宮庭院,登上停在宮門外面的馬車。伯爵還是一副老式貴族的派頭,脾氣倔強得很,念念不忘同盟之戰與巷戰1的時代,因此一上馬車,就不顧招災惹禍,大聲抱怨朝廷風氣日下:

    1同盟之戰,又稱三亨利之戰,發生在16世紀80年代。亨利-德-基茲與亨利-德-納瓦爾二公爵利用新舊教之爭,要推翻法國國王亨利三世的統治。巷戰系指1588年5月12日,同盟黨徒在巴黎築起街壘,反對亨利三世。

    「從前,大家都無拘無束,能向王上訴訴自己家庭的瑣事,貴族可以隨便請求王上思典,賞賜金錢。而今呢,要討回服役期間借出去的錢,難道就非得當眾出醜不成?哼!為了王朝大業,我何嘗吝惜,花掉了三十萬里佛爾1、聖路易十字勳章、旅長軍職,怎麼抵得上呢?這事兒沒完,我還要到王上理政廳去,把話當面講清楚。」

    1里佛爾,法國古幣,相當於法郎。

    德-封丹納伯爵領教了王上接見的場面,而再次請求謁見的呈子又如石沉大海,本來一腔熱忱,不料冷水澆頭,一變而心灰意冷了。再看到一些重要職位,在舊王朝時本該歸屬問闖世家,卻被拿破侖帝國的新貴們竊取了,他更是忍無可忍。

    「全完了,」他有一天早上說,「毫無疑問,王上完全是新派人物。要不是王爺1維持舊制,體恤忠臣,這種制度再延續下去,法蘭西王冠將來落到何人手中,實在難說呀!可以說在各種政體中,他們的君主立憲制是最糟的,永遠也不會適合我國國情。早在聖烏昂流亡時期,路易十八同伯尼奧2先生,就把整個局面鬧得無法收拾了。」

    1王爺,指路易十八的兄弟,是個非常反動的人物,法國宮廷中人人稱他為「先生」。1824年路易十八病死,他繼承王位,稱查理十世。

    2伯尼奧(1761—1835),路易十八的首相。

    伯爵絕了補回財產的念頭,想乾脆來個仁至義盡,放棄要求,重返家園。正當此時,三月二十日事變1發生,一場新的暴風雨來勢迅猛,要吞沒合法國王及其擁護者。有道是,寬宏大量的人,不會趕雨天解雇僕役。德-封丹納先生就是這樣,他不但打消了回鄉的念頭,而且還以土地做抵押借了債,跟隨朝廷君臣潰退,卻不知道對他本人來說,隨駕逃亡是否比從前效忠更有利。他早已看出,同從前拿起武器反對共和政權的勇士比起來,伴駕流亡的臣子更能得到國王的寵信。正是基於這種觀察,他認為與其在國內冒險積極效力,還不如伴駕出國走一趟,或許能得到更多的實惠。做臣子的這種盤算,絕不是紙上空談,但一實行則全成了泡影。一位極其機智靈活的外交家講得好,隨駕流亡到根特的有五百忠臣,他是其中一員;隨駕復國的有五萬忠臣,他也是其中一員。在短短的去國流亡時期德-封丹納先生運氣不錯,被路易十八選用當差,因此不乏機會向王上剖白忠心與政治品德。

    11815年3月1日,拿破侖逃離厄爾巴島,率軍直逼巴黎。3月20日,路易十八被迫逃往比利時。

    一天晚上,國王閒暇無事,忽然憶起在杜伊勒利宮中,德-封丹納先生談話挺有風趣。老旺代黨人趕緊抓住這個機緣,將自己的經歷講述一遍,好讓貴不忘事的國王到時候能想起來。國王文學修養有素,見這個老貴族不僅小心當差,而且起草的公文筆法細膩精當,頗為讚賞。憑著這一小小特長,德-封丹納伯爵在國王的心目中,便臍身最忠誠可靠的臣子之列。路易十八復位之後,伯爵身負欽命,巡察各省,審判這次事變中的貳臣逆民,欽差之權可是非同小可,不過,他倒還能節制,沒有濫用。這位大法官覆命交差,隨即又坐到議會的席位上,成了眾議員,少說多聽,原來反對立憲的政見發生明顯變化。筆者不知道由於什麼機緣,伯爵後來又深得國王的寵信。有一天,狡黠的國王見他進來,竟這樣招呼他:

    「封丹納,我的朋友,我無意任命您當什麼總長,什麼大臣!無論是您還是我,我們要是由人家『選用』,就會礙於政見,不可能久於其位。立憲內閣就有這點好處,省了我們許多麻煩,不必像從前那樣親自罷免大臣。我們的議會是一所名副其實的旅館,裡邊的公眾輿論,經常給我們送來古怪的旅客。不過,沒關係,凡是忠誠的臣僕,我們總有辦法安置的。」

    來了這段戲謔的開場白,隨即又亮出一份任命書,授權德-封丹納先生掌管王家莊園。陛下善濾,說話連譏帶諷,伯爵善聽,能夠心領神會,因此君臣甚為相得。後來,每逢要設立什麼委員會,委員俸祿優厚,陛下總把德-封丹納的名字掛在嘴邊。伯爵也十分識趣,身受王上的恩寵,始終不向人炫耀,又能以妙趣橫生的談吐,維持王上對他的寵幸。路易十八喜歡閒談,如同喜歡文筆工巧的短簡。每逢這類閒談,伯爵就憑他的伶牙俐齒,講述政界的逸聞趣事,如果允許使用這樣字眼的話,即外交和議會上的「飛短流長」,這在當時俯拾即是。要知道,國王對他戲稱的「統治體」,每個細枝末節都非常感興趣,覺得其樂無窮。

    全憑德-封丹納伯爵的見識、聰敏與機智,一家人都能蒙恩特用,正如他十分風趣地對王上說的那樣,家中每個成員,無論多麼年輕,都像桑蠶一樣附在國家預算的葉子上了。且說他的長子,在終身任職的司法界得居顯位;次子在王朝復辟前還是小小的上尉,從根特一回國,便晉陞為團長,後來又乘1815年動亂、規章不嚴之機,幾經調動,先是調到禁衛軍,又轉入王家衛隊,再奔赴前線,參加了特洛卡德羅之戰1,遂成為禁衛軍中將指揮官;再看最小的兒子,起先委任為縣長,不久又當上行政法院審計官,還兼任巴黎市政府的局長,地位穩固,不受議會風波的影響。這些不顯眼的恩澤,同伯爵所受的一樣,猶如雨露,人不知鬼不覺地降在他們身上。父子四人,個個領了幾份閒差,享受的俸祿不亞於一位大臣。他們在政治上雖然發跡,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忌妒。憲政初創時期,能摸得準國家預算中太平區的人,可以說寥寥無幾,只有精明強幹的寵臣才能找到門徑,撈到肥缺,領取已經廢除的修道院管區2那樣的差事。從前,德-封丹納以從來沒讀過大憲章3為榮,看到朝臣們貪得無厭還氣憤填膺,然而時過不久,他又極力向王上表白,他同王上一樣,完全理解代議制的精神與效能。誠然,三個兒子都有了可靠的前程。父子的官職加起來,俸祿也十分豐厚,可是家庭人口眾多,要想重整基業,一時恐難如願。三個兒子固然才分不淺,倍受王恩,一定大有作為,可是,伯爵還有三個女兒急待出閣,再要請求恩賜,又擔心叨擾王上,事情反為不美,於是想了個法子,只向王上提一個。王上本著幫人幫到底的精神,親自主婚,將伯爵的長女許配給稅務局長普拉納-德-博德裡。王上主婚,金口玉言,雖說不費一文,卻抵得上萬貫家財。一天晚上,國王正無情無緒,聽伯爵說還有個二女兒,便微微一笑,當即做主許配給一個年輕官員。男方雖然出身庶民,但是非常有錢,人又極有才幹,還是受王封的男爵。過了一年,老旺代黨人又向國王提起三女兒愛米莉,王上一聽,便用低微而尖刻的聲調回答:

    1特洛卡德羅是西班牙加蒂克斯海灣的要塞,在1823年法西戰爭中,為法軍佔領。

    2法國教會廣有地產,收入很多。國王要想賞賜幸臣,就讓他管理一個地區的修道院;他不必親自管理,只按時抽取修道院的部分收入歸己。

    3路易十八復位後,廢除了資產階級民主憲法,推行他欽定的憲法,稱為大憲章,實行君主立憲制。

    「我愛柏拉圖,可更愛我的國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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