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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瀕死的人 第28節 文 / 亨利·德·巴爾扎克

    她順勢從他的膝頭上滑下來,兩手交叉著,懷著虔敬的熱情,瞧著拉法埃爾。

    「我怕我會發瘋哩。你多麼可愛呵!」她接著說,一隻手伸進她情人金黃色的頭髮裡。「你的馥多拉伯爵夫人是不是有點傻!昨天,看到所有這些男人都向我致敬時,我是多麼快活啊!可是她還從沒受過鼓掌歡迎呢!告訴你吧,親愛的,當我的背碰到你的胳膊時,我聽見耳朵裡有種不知什麼聲音在叫道:『他在那兒!』我轉過頭來看見是你。噢!我就逃掉了,可心裡卻真想跳起來當著眾人摟住你的脖子親你。」

    「你現在能夠這樣娓娓而談,真太幸福了!」拉法埃爾嚷道。「我嘛,我心裡非常難過。我是欲哭不能。你讓我握住你的手別縮回去。我覺得就這樣瞧著你度過一生也夠幸福了,該心滿意足了。」

    「噢!你給我再說一遍這些話吧,我的愛人!」

    「呃!光說話又算什麼?」瓦朗坦答道,眼裡淌出一滴熱淚落在波利娜的手上。「過些時候,我打算對你傾訴我的愛情;目前我只能在心裡感覺到……」

    「噢!」她嚷道,「你高貴的靈魂,你卓絕的天才,你這顆我非常熟悉的心,這一切都屬於我,就像我屬於你,不是嗎?」

    「是的,永遠是這樣,我的溫柔的人兒,」拉法埃爾聲音激動的說,「你將是我的妻子,我的守護神。有你在身邊我就永遠沒有煩惱,我的神志就十分清醒;就在此刻,你天使般的微笑,可以說,便已使我淨化了。我相信我已開始過新的生活。殘酷的過去和我可悲的瘋狂行為,現在看來只不過是一場惡夢。在你身邊,我是純潔的。我呼吸到了幸福的空氣。噢!但願你永遠在這兒,」他補充說,一面聖潔地把她緊貼在他跳動的心窩上。

    「死神要什麼時候來就來吧,」波利娜得意忘形地嚷道,「我已經不虛此一生了。」

    只有那種幸福的過來人,才能體會到他們的快樂!

    「噢!我的拉法埃爾,」經過若干時候的沉默之後,波利娜說,「我希望今後誰也不讓進這間可愛的頂樓房。」

    「應該砌牆把門封起來,把天窗加上鐵柵欄,索性把房子買下來,」侯爵答道。

    「就要這麼辦,」她說。

    後來,過了一會兒:「

    我們簡直有點忘記找你的手稿啦!」

    他們天真而甜蜜地笑了。

    「唔!現在我才不在乎什麼科學哩!」拉法埃爾嚷道。

    「啊!先生,光榮還要不要?」

    「你便是我唯一的光榮。」

    「你以前埋頭寫出這麼些蠅頭小字,倒真可憐,」她一面翻著那些稿子說。

    「我的波利娜……」

    「噢!對,我是你的波利娜……你想要什麼?」

    「你到底住在哪裡?」

    「聖拉薩爾街。你呢?」

    「沼地街。」

    「我們的住所相隔這麼遠,直要等到……」她停下不說,卻做出嬌媚、狡猾的模樣瞧著她的男友。

    「可是,」拉法埃爾答道,「我們最多還有半個月分居。」

    「真的,半個月後我們就該結婚了!」

    她像孩子那樣高興得蹦起來。

    「噢!我是個不近人情的女子,」她接著說,「我既不再想我的父親,也不想我的母親,更不想世上的一切!你還不知道哩,可憐的愛人?我父親正身患重病。他帶著重病從印度回來。他差點兒沒死在勒阿弗爾,是我們去把他接回來的。啊!我的天,」她瞧著表嚷道,「已經三點鐘啦!我該在四點鐘他睡醒之前趕到家。我是我們家的女主人:我母親一切都依著我,我父親鍾愛我!可是,我不願濫用他們對我的慈愛,這是不好的!可憐的爸爸,昨天是他讓我去意大利劇院……明天你是不是來看看他?」

    「德-瓦朗坦侯爵夫人可樂意賞臉讓我來陪伴她?」

    「啊!我要把這個房間的鑰匙帶走,」她接著說。「這兒難道不是座宮殿,是我們的寶庫?」

    「波利娜,再來個吻?」

    「一千個吧,我的天呀!」她瞧著拉法埃爾說,「以後永遠是這樣嗎?我是在做夢吧!」

    他們慢慢地走下樓梯,然後,兩人手挽著手,邁著同一的步伐,陶醉在共同的幸福中,像兩隻鴿子那樣挨得緊緊的,一直走到索邦廣場,波利娜的馬車在那裡等候著。

    「我要到你家裡去,」她嚷著說,「我要看看你的寢室,你的書房,坐在你的書桌前,就跟從前一樣,」她紅著臉添上這一句。

    「約瑟夫,」她對一個僕人說,「我回家之前先到沼地街一趟。現在三點一刻,我該在四點鐘回到家。喬治得把馬兒趕快點。」

    一會兒功夫,這對情侶就被馬車載到瓦朗坦的府邸來了。

    「噢!我是多麼高興能夠對所有這些東西加以檢查,」波利娜嚷著說,一面揉揉掛在拉法埃爾床上的絲質帷幔。「我在設想,當我入睡時我將在這兒。在我想像中,你可愛的頭兒就枕在這只枕頭上。拉法埃爾,告訴我,在佈置你府邸的傢俱時,你沒有請教任何人嗎?」

    「沒有。」

    「當真?不是一個女人給你……?」

    「波利娜!」

    「噢!我心裡感到有種可怕的妒意!你的趣味真高雅。我明天也要有一張跟你這張一樣的床。」

    拉法埃爾沉醉在幸福裡,情不自禁地摟住波利娜。

    「噢!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她說道。

    「好吧,我馬上送你回家,因為我要盡可能地少離開你,」

    瓦朗坦嚷著說。

    「你多麼體貼人啊!我還不敢向你提出這個要求,你倒……」

    「難道你不是我的命根子嗎?」

    把這些可愛的喋喋不休的情話都忠實地記錄下來是乏味的,而在這些談話中的語調,眼神和不可言傳的姿勢,才是真正有價值的。瓦朗坦把波利娜一直送到她家裡,歸途中他心裡的快樂和一個男人在世上所能感受和得到的快樂一樣多。

    當他坐在靠近壁爐旁邊的靠椅上時,想到這麼突然而又全部實現了他的一切希望時,一個冰冷的念頭掠過他的心頭,像一把匕首的刀鋒刺透了他的胸膛:於是他瞧瞧那塊驢皮,發現它已經稍為縮小了一點。他把頭斜靠在靠背椅上,一動不動,眼睛落在牆上的一個掛鉤上,卻視而不見,他用不著安杜葉特女修道院院長1的虛偽的猶豫,說出了法國人最大的感歎詞:「上帝啊!」他嚷著說,「怎麼啦!我的一切慾望,我的一切!可憐的波利娜!……」

    1安杜葉特女修道院院長是英國作家斯特恩(1713—1768)的小說《項狄傳》中的人物。

    他拿起一隻圓規來量量這一天早上給他縮短了多少壽命。

    「我剩下的壽命還不到兩個月哩!」他說道。

    他出了一身冷汗;突然間,他像發了瘋似的,莫名其妙地抓住那張驢皮嚷道:

    「我真太蠢了!」

    他走出去,飛跑著,穿過花園,來到一個水井邊,把那靈符投入井中。

    「隨它去吧!……」他想,「讓這一切糊塗事見鬼去吧!」

    拉法埃爾終於讓自己去享受愛情的幸福,和波利娜心心相印地生活在一起。他們的婚事原定三月初舉行,由於一些值不得敘述的困難而推遲了。他們彼此久經考驗,絕不互相懷疑,幸福本身已經給他們顯示了他們愛情的全部力量,從來沒有兩個人,兩種性格,像他們這樣由於彼此熱愛,而如此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他們越是互相觀察,就越互相愛慕:他們彼此同樣溫柔,同樣靦腆,並有同樣的快感,一切快感中最甜蜜的快感,天使們的快感;在他們的天空上沒有烏雲;他們彼此之間,一方的慾望,就成為對方的法律。

    他們兩人都很有錢,他們沒有遇到什麼奇怪的念頭不能滿足,因此,他們也就沒有什麼奇怪的念頭。生活中真正的詩意在激勵著妻子的心靈;她有高尚的趣味,愛美的感情,蔑視婦女們庸俗的裝飾,她男友的一個微笑,在她看來比霍爾木茲1所有的珍珠更美,細紗棉布或鮮花構成她最華貴的裝飾品。波利娜和拉法埃爾有意逃避社交活動,他們覺得孤寂生活是那麼美,那麼饒有興趣!

    1霍爾木茲,波斯灣的一個小島,盛產珍珠。

    游手好閒的人,每天晚上在意大利劇院或大歌劇院裡準能看到這對漂亮的非正式夫妻。如果開始時,貴族沙龍裡有什麼流言蜚語引人發笑,不久之後,由於巴黎發生的一連串重大事件1,使人忘記了這兩個於人無害的情人;最後,為了堵住那些偽裝正經的女人的嘴,他們宣佈了婚期,湊巧他們的傭人都不多嘴,這一來就沒有任何太露骨的惡意中傷來損害他們的幸福。

    1指一八三○年七月革命以後發生的一連串政治事件,包括一八三二年和一八三四年的起義。

    接近二月底的那些日子裡,天氣已相當好,這使人相信快樂的春天即將到來。一天早上,波利娜和拉法埃爾兩人在一個小花房裡共進早餐,這是一間和花園平行的、擺滿盆花的小花廳。冬天溫暖淺淡的陽光,穿過稀疏的小灌木照射進來,使室內的溫度變得暖和了。各種樹葉和各種顏色花簇的強烈對照,陽光和陰影的變幻莫測,都使人覺得非常賞心悅目。

    整個巴黎都還在可憐的爐火前取暖時,這對青年夫婦卻在山茶花,丁香花和灌木下歡笑。他們快樂的面孔從水仙,鈴蘭和孟加拉玫瑰花叢中出現。在這個春意盎然,豐富多彩的溫室裡,他們腳下踩著的是五顏六色的地毯般柔軟的非洲草蓆。綠色細麻布裱糊的牆壁,沒有任何潮濕的痕跡。室內木器是用看來粗糙,其實表面光滑潔淨的木頭製成的。一隻小雄貓被牛奶的香味吸引,走來蹲在桌子上,讓波利娜用咖啡把它弄得一身髒;她跟它逗樂;讓它僅僅嗅到奶油的香味而吃不到,用以訓練它的耐性,延長她們的嬉戲,每當小貓做出怪相,她就哈哈大笑,並且用無數的玩笑來阻止拉法埃爾看報,報紙從他手上掉下來已經十次了。這個清晨的場景充滿一種無法形容的幸福,就像一切既自然又真實的幸福。

    拉法埃爾始終裝出看報的樣子,其實在偷偷欣賞波利娜和貓兒的玩耍,他的波利娜隨便穿著一件晨衣,頭髮蓬鬆,套在黑絲絨拖鞋裡的一雙雪白的小腳微露一點藍色的脈管。她這樣的室內便裝打扮實在迷人,就像威斯托爾1的神奇的肖像那樣美妙,她似乎同時既是少女又是婦人;也許她更像少女,她就這樣享受著完滿的幸福,她只知道愛情的最初的快樂。

    當拉法埃爾完全沉醉在甜蜜的幻想裡時,便忘記了他的報紙,波利娜拿過來,把它揉皺,搓成一團,扔到花園裡,小貓看見便跑去追逐這個旋轉的東西,它像政治那樣,始終是在團團轉。拉法埃爾被這場兒戲逗樂了,他打算繼續看報,做了一個想舉起那張報紙的姿勢,不料報紙已不在他手裡,於是引起一場大笑,笑聲是那麼爽朗、愉快,他們一再出現的笑聲,就像鳥兒的清囀。

    「我忌妒報紙,」她說,一面揩拭她像孩子般的狂笑所流出的眼淚。突然間,她又重新成為婦人,接著說,「在我面前閱讀俄國的佈告,喜歡尼古拉皇帝的散文2,不喜歡愛情的語言和愛情的眼色,難道這不是一種不忠的行為?」

    「我沒有讀報呵,親愛的天使,我在看你哩。」

    1威斯托爾(1765—1836),英國畫家,以給莎士比亞和彌爾頓的作品作插圖而聞名於世。

    2指俄國沙皇尼古拉殘酷鎮壓波蘭起義後發佈的詔書。

    就在這時候,園丁沉重的腳步聲,他那雙釘著鐵釘的鞋子走在花徑的沙子上發出的響聲,從暖室附近傳來了。

    「侯爵先生,請原諒,要是我打擾了您和夫人,可是我給您帶來了一件我從未見過的奇怪東西。剛才從井裡打水的時候,我帶上了這個古怪的水生植物!就是它!看來它是很習慣在水裡生活的,因為它一點兒不濕,也不潮。像木頭般干,而且一點不膩手。侯爵先生見識當然比我廣,所以我想還是應該拿來給他看,他準會對這東西發生興趣。」

    於是園丁便把那塊毫不容情的,面積已不及六方寸的驢皮遞給拉法埃爾看。

    「謝謝,瓦尼埃爾,」

    拉法埃爾說,「這東西真的非常古怪。」

    「你怎麼啦,我的天使?你臉色都發白了!」波利娜嚷道。

    「你走吧,瓦尼埃爾。」

    「你的聲音使我害怕,」那少女接著說,「它全變了樣,真奇怪……你怎麼了?你覺得怎麼樣?你哪兒不舒服?你病啦?——叫個醫生來,」她大聲喊道,「若納塔,救人呀!」

    「我的波利娜,別嚷嚷,」拉法埃爾說,他已平靜下來了,「我們出去吧。在我身旁有種花兒的香氣,我聞著不好受,也許就是那株馬鞭草?」

    波利娜衝向無辜的小樹,一手抓住樹枝就拔起來,把它扔到花園裡。

    「噢!天使!」她嚷道,一面用和他們的愛情同樣強大的力量,緊緊抱住拉法埃爾,然後很嬌慵地把朱唇送到他嘴邊,「看到你這般慘白,我心裡明白,我不會在你死後還活著:你的生命就是我的生命。我的拉法埃爾,請你伸手摸摸我的後背,我覺得經歷了一次小小的死亡1,我的背還在發冷。你的嘴唇多燙,你的手呢?……它冰冷,」她補上了一句。

    1指和死亡相去不遠的可怕的戰慄。

    「你瘋了!」拉法埃爾嚷道。

    「你為什麼流淚?讓我喝了它吧。」

    「噢,波利娜,波利娜,你太愛我了!」

    「拉法埃爾,你一定是出了什麼特殊的事情!……你應該坦白,我不久就會知道你的秘密。把這東西給我,」她說,於是把驢皮拿走。

    「你是殺我的劊子手!」這青年人用恐怖的眼光瞪了那張靈符一眼。

    「你的聲音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波利娜說道,讓她手中那張象徵不可避免的命運的驢皮掉了下來。

    「你愛我嗎?」拉法埃爾接著說。

    「我愛不愛你,這難道還成問題嗎?」

    「好!那麼,讓我留下,你走開吧!」

    那可憐的少女便走出去了。

    「怎麼!」當他只一個人的時候,拉法埃爾大聲嚷道,「我們正處在一個科學昌明的世紀,我們知道金剛鑽是炭素的結晶,在一切事物都可以得到解釋的時代,當警察可以把一個新的彌賽亞1送交法院審判,把奇跡交給科學院去研究的時代,在我們只相信公證人的花押的時代,我!難道還相信:Mane,Thekel,Phares?2……這類咒語嗎?不,憑上帝發誓,我不相信最高主宰會樂意折磨一個誠實的人……我們找學者、專家去研究研究吧。」

    不久之後,拉法埃爾來到擺滿大酒桶的酒市和規模巨大的硝石庫流民習藝所3之間的一個小池子前面,池子裡浮游著無數稀有品種的鴨子,它們羽毛的顏色,就像大教堂窗子上彩色繽紛的玻璃,在陽光照耀下變幻無常。世界上各種各類鴨子都聚集在這裡了,它們鳴叫,在泥水中覓食,吵吵鬧鬧,並非自願地集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鴨類的議會,幸而它們沒憲章,也沒政治原則,而且在碰不到獵人的環境裡生活,受到自然科學家的保護,他們偶爾也來看看這些鴨子。

    1指和死亡相去不遠的可怕的戰慄。

    2拉丁文:算、量、分。傳說巴比倫攝政王伯爾沙扎爾(又譯伯沙撒)在一次宴會中忽見牆上出現這三個大字,先知告訴他,這是上帝讓一隻看不見的手寫了這幾個大字。意思是你在位的日子算過了,你本人也在天秤上稱過了,你的王國將被分割,一句話,你即將滅亡。

    3硝石庫流民習藝所是設在巴黎的一所救濟院,收留年老無靠的婦人,兼治神經病、歇斯底里等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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