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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冷酷的女人 第24節 文 / 亨利·德·巴爾扎克

    「總而言之,馥多拉已經把她的虛榮,像麻風病似的傳染給我了。在探測我的靈魂的時候,我發現它已經中毒、腐敗了。惡魔已用它的利爪在我的額上打下印記。從今以後,對我來說,在經常的冒險生活中找尋不斷的刺激,追求可憎的窮奢極侈的享受,已成為不可或缺的了。要是我有百萬家財,我就不斷賭博,大吃大喝,到處尋歡作樂。我再不願意孤零零一個人。我需要妓女,需要不三不四的朋友,需要佳餚美酒來麻醉自己。

    「維繫個人和家庭的紐帶在我身上已被永遠割斷了。我已成為歡樂生活的奴隸,我應該完成的是我的自殺的命運。當我還有錢的那最後幾天裡,我每晚都過著難以置信的放縱生活;可是,每天早上死神又把我推回到生活中來。我本來也可以像一個靠終身養老金過活的人,在人世的紛亂中安然度過一生。後來,我發現自己孤零零一個人,身上只剩下一枚二十法郎的銀幣,我便想起了拉斯蒂涅的幸福……

    「哎!哎!」拉法埃爾突然想起了他的靈符,便叫嚷起來,並從他的衣袋裡抽出那張驢皮。也許是因為經過整整一天的生活搏鬥,他已精疲力竭,在這葡萄酒和潘趣酒的浪濤中,他再也無力控制自己的理智;也許是因為受到他自身生活形象的刺激,他不自覺地沉醉在自己滔滔不絕的話語中了,拉法埃爾激動起來,狂熱得像一個完全失掉理性的人。

    「讓死神滾開吧!」他手中揮舞著驢皮大聲叫嚷,「現在,我可要活下去了!我有錢了。我擁有一切美德。什麼東西都不能抵抗我。當一個人能夠為所欲為的時候,誰不會做好人?

    「嗨!嗨!喂!我希望有二十萬法郎的年息,我將如願以償。你們向我致敬吧,你們這些在地毯上打滾,就像在豬圈裡打滾的蠢豬!你是屬於我的,著名的府邸!我是大富翁,我可以把你們一起收買過來,甚至那邊打鼾的議員。喂,上流社會的壞蛋,你們感謝我吧!我是教皇。」

    在這以前,一直被低沉而連續的鼾聲掩蓋著的拉法埃爾的叫嚷,這時突然被人們聽到了。大部分睡著的人都叫嚷著醒過來,他們看到這個兩腿站不穩,卻在跟人搗亂的醉鬼,便一起惡毒地咒罵他。

    「你們住嘴!」拉法埃爾大聲喊道,「你們這些狗,回到你們的狗窩去吧!」

    「愛彌爾,我有無數財寶,我要送你哈瓦那的雪茄。」

    「我聽見了,」那詩人答道,「『得不到馥多拉就死去!』你就這樣幹下去吧!馥多拉那妙人兒欺騙了你。一切女人都是夏娃的女兒1。你的故事一點也不激動人心!」

    1根據《聖經》,夏娃是世上第一個女人,所謂「夏娃的女兒」一詞,後來便成為輕佻、好奇和愛漂亮的女人的同義語,這類女人最會騙人,也極易受騙。

    「啊!你在睡覺,陰險的傢伙?」

    「不……得不到馥多拉就死去!我在這兒。」

    「你醒醒吧!」拉法埃爾叫嚷著,用驢皮抽打愛彌爾,他好像是想從抽打中引出電流來。

    「好傢伙!」愛彌爾說,一面站起來把拉法埃爾攔腰抱住,「我的朋友,請想想你是和一群下流女人在一起。」

    「我是百萬富翁!」

    「如果你不是呢,你喝醉了酒,這倒是千真萬確的。」

    「我為擁有權力而陶醉。我能殺掉你!……住嘴!我是尼祿1!我是尼布甲尼撒2!」

    1尼祿,古羅馬暴君,初登位時尚守規矩,後來荒淫無道,弒母、殺妻,無惡不作。他為要欣賞火景,竟縱火焚燒羅馬城。

    2尼布甲尼撒,巴比倫國王,公元前六○五年至五六二年在位。生前窮兵黷武,曾數次進攻埃及,摧毀猶太國及其首都耶路撒冷,佔領敘利亞和黎巴嫩等地,殺人如麻。

    「不管怎麼說,拉法埃爾,和我們一起的都是些下流傢伙,為了尊嚴,你也該安靜下來。」

    「我過去的生活太安靜了。現在,我要向全世界報復。我不以揮霍骯髒的金錢為快樂,我要模仿我們的時代,我要從消耗人類的生命、智慧和靈魂中總結經驗,這是種不平凡的奢侈,難道不是嗎?這是種要命的闊氣。我要和黃熱病,藍熱病,綠熱病作鬥爭,我要和軍隊和斷頭台作戰。我可以佔有馥多……?噢,不,我可不要馥多拉,她是我的心病,我會因她而死的!我要忘掉馥多拉。」

    「如果你再吵鬧,我就把你弄到餐廳裡去!」

    「你看見這張皮嗎?這是所羅門的遺囑。所羅門嘛,這個小學究式的國王,他是我的!我擁有阿拉伯半島,還有佩特雷1。世界是我的。如果我想要,你也是我的。啊!當心點!如果我要,我可以把你整個報館買過來;你就是我的僕人了。你將為我寫詩歌,為我編輯報紙。僕人嘛!僕人就意味著:『他活得很好,因為他不用腦。』」

    1人稱這塊地方為阿拉伯佩特雷,是礫石最多的沙漠地帶。拉法埃爾醉後以可笑的學究氣賣弄他的知識。

    聽到這句話,愛彌爾便把拉法埃爾背到餐廳裡去。

    「對!好吧,我的朋友,我是你的僕人,」他對他說,「可是,你就要當上報館的總編輯了,你別嚷!為了我的面子,你也該莊重點!你喜歡我嗎?」

    「那還用問?我用這張皮就會使你得到哈瓦那的雪茄,就是這張皮,我的朋友,這張皮有無上的威力,是絕妙的靈丹!我可以治癒雞眼,你腳上有雞眼嗎?我可以給你除掉!」

    「我從未見過你這麼糊塗……」「糊塗嗎,我的朋友?不。當我有一個慾望得到實現,這張皮就縮小……這是種反作用。那是婆羅門——這下面就有個婆羅門!——婆羅門原來是會嘲弄人的傢伙,因為各種慾望,你知道嗎,它們是會擴大的……」

    「好吧!是這樣。」

    「我告訴你……」「對,這是千真萬確的,我想的也和你一樣。慾望會擴大……"

    「我告訴你,這張皮!」

    「對。」

    「你不相信我。我瞭解你,我的朋友,你像個新王1那樣,是個說謊者。」

    1這指的顯然是路易-菲力浦,他被認為是個不太正直的人。

    「你怎麼能硬要我同意你醉後的胡話呢?」

    「我和你打賭,我能給你證明我不是胡說,我們來量量看……」

    「算了吧,看來他是不會睡覺的了!」愛彌爾看到拉法埃爾在餐廳裡到處東張西望的時候大聲說。瓦朗坦變得猴子般靈巧了,有時在醉漢身上,雖然視覺——,卻顯得神志特別清醒,正是這種矛盾現象,使他能夠找到一隻文具盒和一條餐巾,他一面不斷嚷道:

    「我們來量量看,來量量看!」

    「好吧!對,」愛彌爾說,「我們來量量看!」

    兩位朋友攤開餐巾,把驢皮鋪在上面。愛彌爾的手看來比拉法埃爾的穩當一些,他就用蘸上墨水的羽毛筆在餐巾上用線條勾出那靈符的輪廓。這時候,他的朋友對他說:

    「我不是對你說過我希望得到一筆年收二十萬法郎利息的財產嗎?好吧!當我如願以償的時候,你就會看到我的驢皮整個縮小了!」

    「對……現在睡吧。你要我把你扶到這張躺椅上嗎?好啦,你躺得舒服嗎?」

    「對,我的報界門徒,你會使我滿意,你會給我趕蒼蠅。患難之交,應該成為有福同享的朋友。因此,我會給你哈瓦那……的雪……」

    「好啦,去做你的黃金夢吧。百萬富翁。」

    「你呢,去準備寫你的文章吧。晚安。來給尼布甲尼撒道個晚安吧!……愛情!給我喝的!法蘭西……光榮和財富……財富……」

    不久,這兩位朋友的鼾聲就和各客廳裡飄蕩著的音樂融成一片。音樂已無人聽了!蠟燭一支一支地熄滅了,殘燭落在水晶的托盤上發出響聲。黑夜用一幅黑紗把這場通宵的狂宴包裹起來。在這種場合下,拉法埃爾的長篇敘述彷彿是一場放縱的饒舌,是沒有意義的詞句的堆砌,也常常是缺乏表達力的概念的羅列。

    第二天,約莫中午的時候,漂亮的阿姬莉娜醒了,她站起來,打著呵欠,疲倦不堪,頰上留下了大理石般的花紋,因為她把頭枕在一隻提花絲絨鑲面的凳子上。這時候,歐弗拉齊也被她的同伴的動作弄醒了,突然站起來,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她那美麗的臉蛋,昨天那麼潔白,那麼鮮艷,現在卻變得又青又黃,活像一個到醫院就醫的妓女的臉孔。眾賓客在緩慢地?動身體,發出可怕的呻吟,他們的胳膊和大腿都發僵了,一覺醒來時,感到各種不同的疲倦一齊壓在身上。一個僕人進來打開客廳的百葉窗和玻璃窗。溫暖的陽光在睡者的頭上閃耀,把他們喚醒,大家便都站起來了,睡眠中的動作毀壞了她們漂亮的髮型,弄皺了她們的衣衫,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女人們的形象變得很難看:她們的頭髮下垂,毫不雅致,她們的面部表情也改變了,她們如此閃亮的眼睛,也因疲倦而黯然無光。她們膽汁質的面色在燈光下多麼神采奕奕,此刻卻變得令人害怕;而淋巴質的面孔,當她們閒適的時候,如此潔白,如此柔軟,這時候卻變成了菜青色;她們的嘴唇從前是那麼美妙,紅潤,現在卻變得乾枯、灰白了,留下了酒醉後不光彩的痕跡。男人們不承認他們夜裡的情婦,因為看見她們花容凋謝,如死人一般,活像宗教儀式行列走過以後街上被踩碎的花朵。然而,這些目空一切的男人,他們的樣子卻更加嚇人。

    看到這些人的面孔,你也許會發抖,他們眼睛深陷,眼眶發黑,似乎甚麼都看不見,他們被酒精弄得麻木不仁,被不舒服的睡眠弄得呆頭笨腦,不但體力沒有恢復,簡直比不睡覺還要疲勞。他們憔悴的面孔,沒有靈魂給予它們詩意的裝飾,便赤裸裸地暴露了肉體的貪慾,顯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凶殘和冷酷的獸性。不管他們是多麼習慣於和放蕩生活搏鬥,這些勇士們在通宵狂飲,爛醉如泥之後甦醒過來,面對著這種冷酷、空虛,失去了詭辯精神或豪華氣派的魅力的,不加掩飾的墮落生活,這個穿著破衣的骷髏,罪惡的化身時,也不能不感到恐怖。藝術家和妓女們默不做聲,以惶恐不安的眼光觀察房間裡的凌亂情形,這兒的一切都被情慾的烈火摧毀和破壞了。當泰伊番聽到他的賓客們的低沉的歎息,正想齜牙咧嘴來向他們致意時,突然響起了一聲魔鬼般的怪笑;這時泰伊番帶汗充血的臉孔,便成為一個毫無悔意的罪惡的形象(見《紅房子旅館》),翱翔在這個地獄般的場景上,於是一幅放蕩生活的繪畫就全部完成了。這便是奢侈生活中的骯髒的一面,是人類的豪華和悲慘的可怕的混合,也就是放蕩生活用自己有力的雙手把生命的果實都搾乾了,只在它的周圍留下極難看的殘渣或者是連自己也不再相信的謊言,這便是荒唐縱慾過後,放蕩者一覺醒來時的情景。

    你也許要說這是死神含著微笑降臨在一個患鼠疫的家庭裡:這裡再沒有花香,也沒有耀眼的亮光,再沒有快樂,也沒有慾望了,有的只是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的厭倦,和它的使人傷心的人生哲學,有的只是象真理般燦爛的陽光、象貞操般純潔的空氣與從放蕩的夜宴中散發出的充滿疫氣的狂熱氣氛的對比!儘管已習慣於這種荒唐生活,這些年輕姑娘中仍然有好幾個懷念起從前早晨睡醒時的情景,那時她們還天真、純潔,她們透過鄉間那圍繞著金銀花和薔薇花的窗子,看見窗外清新的野景,在曙色朦朧,露珠閃彩的時刻,有百靈鳥在快樂地歌唱,更顯得景色分外迷人。還有一些人在回憶中描繪家庭中進早餐的情景;大家圍著餐桌坐,孩子們和父親在天真地歡笑,共同感受著無法描繪的天倫之樂,桌上的食物象良心一樣單純。一位藝術家想到自己畫室裡的寧靜,想著他的端莊的雕像和等待著他的溫柔的模特兒。一個青年人想到一樁決定一家人命運的訟案,想到正在進行重要的和解的案件,需要他出場。一位學者則留戀他的書房,那兒有嚴肅的著作需要他去完成。這些人幾乎全都在埋怨自己。這時候,愛彌爾卻臉色新鮮紅潤,活像一個時髦商店裡最漂亮的推銷員微笑著露面了。

    「你們比法院執達吏的助理還要難看!」他嚷著說,「今天你們什麼都幹不成了,一個白天都完了;我看還是吃午飯吧。」

    聽見這番話,泰伊番便出去吩咐僕人準備午飯。婦人們懶洋洋地去對著鏡子重新打扮,整理她們凌亂的服飾。每人都振作起來。最淫蕩的傢伙向最規矩的人說教。妓女們嘲笑那些似乎已無力再續續這場盛宴的男人。只一會兒功夫,這群幽靈便都活動起來了,大家三五成群,互相詢問、取笑。幾個能幹麻利的僕人,很快便把弄亂了的傢俱和器皿搬回原來的位置。一頓豐盛華美的午餐開席了。客人們便一齊湧向餐廳。這裡的一切,即使都還遺留下昨夜狂歡豪飲的不可磨滅的痕跡,至少還像瀕死的人在最後的痙攣時刻,仍然保留著生存的跡象和思想。這些人就像狂歡節最後一天的遊行隊伍,已被連日的假面舞會弄得精疲力竭,要再縱情狂歡已屬不可能,他們沉湎在醉鄉中,還想要使人相信「娛樂」已不能使他們快活,其實是他們不願承認自己對「娛樂」已無能為力。

    正當這群不屈不撓的酒友圍坐在資本家的食桌邊的時候,卡陶那副閃著笑意的慇勤臉孔出現在人們的面前,昨天晚餐之後,他便悄悄溜回家在夫妻床上結束自己的狂歡去了。此刻他像是猜測到有一宗遺產繼承案要辦理,要分配,要盤點,編造清冊,總之,是一宗有許多證明文件要訂立,有大筆酬金可拿的事務,其油水之多就像此刻宴會主人刀下那塊肥美的烤裡脊。

    「噢!噢!我們要當著公證人的面吃飯了!」德-居爾西大聲嚷道。

    「你來得真是時候,你正好在這些片片塊塊1上編號、畫押啦,」銀行家指著筵席對他說。

    1法語片、塊和文件、證件是一個字。

    「這裡沒有遺囑要立,可是,也許有婚約要訂!」一位學者說,他頭一次攀了一門好親事,結婚已經一年了。

    「噢!噢!」

    「啊!啊!」

    「別急,我到這裡是為正經事的,」卡陶被這陣惡作劇的笑鬧震得耳朵都聾了,回答說,「我給你們中的一位帶來六百萬法郎。(全場鴉雀無聲。)——先生,」他向拉法埃爾說,這時他正不拘禮節地用餐巾角擦眼睛,「令堂不就是奧弗拉亞蒂家的小姐嗎?」

    「對,巴伯-瑪麗是她的小名。」拉法埃爾頗為呆板地回答。「您這兒有您的和瓦朗坦夫人的出生證嗎?」卡陶接著問道。

    「我想是有的。」

    「很好!先生,那您便是一八二八在加爾各答逝世的少校奧弗拉亞蒂單獨和唯一的繼承人了。」

    「這真是一筆難以估計1的財產,」一個愛發議論的傢伙說。

    1難以估計的,法文的寫法是:incalculable,作者故意用變體字寫成:incalcuttable,與加爾各答的法文calcutta音形頷相似,以此來開玩笑。

    「少校在遺囑中指定把幾筆財產分贈給幾家公共事業機關,法國政府曾經向東印度公司提出遺產的繼承權問題,」公證人接著說。「這筆遺產目前已經算清,並且可以接收了。半個月以來,我到處找不著巴伯—瑪麗-奧弗拉亞蒂小姐的法定繼承人,昨天,在吃飯時……」

    這時候,拉法埃爾忽然站起來,無意中做了一個好像受傷似的突然動作。大家似乎在無聲地喝彩;同席者的第一個感受是暗暗羨慕,所有的眼睛都火辣辣地轉向他。接著是一片嗡嗡聲,活像戲院池座裡的觀眾在發洩不滿。一種騷動的嘈雜聲開始了,逐漸擴大,每人都對公證人帶來的這筆巨大財產說一句表示敬意的話。突然的走運使他恢復了全部理智,拉法埃爾迅速地在桌子上鋪開了不久前他曾在上面量過那塊驢皮的餐巾。別人的話他一句也沒聽見,他在餐巾上攤開了那張靈符,當他看到在餐巾上按驢皮的輪廓畫出的線條和驢皮本身已經有了小小的距離,不禁發抖了。

    「喂!他怎麼啦?」泰伊番大聲嚷道,「他這筆財產來得太便宜了。」

    「扶著他點,沙蒂翁1!」畢西沃對愛彌爾說,「太興奮了會要他的命。」

    1典出伏爾泰的名劇《查伊爾》,是劇中主人公認出自己的親生兒女,高興得幾乎暈倒時說的一句台詞。原詞是「扶著我點,沙蒂翁!」吧!他才是好樣的哩!」

    這個繼承人憔悴的面孔的全部肌肉忽然交得蒼白可怕,面部線條在抽搐,臉上凸的地方顯得灰白,凹的地方顯得晦暗,整個臉龐變成青灰色,眼睛在發呆。他見到了死神。這位闊綽的銀行家,被花容凋謝的妓女和酒醉飯飽、臉帶倦容的賓客圍繞著,這種華筵告終,樂極生悲的情景,正是他的生命的生動寫照。拉法埃爾反覆看了那張靈符三次,它舒適地展開在那條餐巾上畫出的殘酷的界線裡:他想懷疑這個事實,可是,一種清楚的預感,清除了他的懷疑。世界已屬於他,他可以為所欲為了,但他卻什麼也不想要。他像在沙漠中的旅行者,還有一點水可以止渴,但他必須計算尚有多少口水可以解渴,藉以衡量他的生命的長短。他已看到每個願望的實現,都將縮短他的壽命。他終於相信這張驢皮的神妙了,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覺得自己已經病了,心裡在想:

    「我是不是得了肺病?我母親不正是害肺病死的嗎?」

    「啊!啊!拉法埃爾,你可以痛痛快快地樂一樂了!你打算給我點什麼呢?」阿姬莉娜問道。

    「我們來為他的舅舅,馬丁-奧弗拉亞蒂少校的去世乾杯「他會當貴族院議員的。」

    「去你的!『七月革命』之後,貴族院議員算得了什麼呢!」那位愛發議論的人說。

    「你會在滑稽劇院有自己的包廂嗎?」

    「我希望你能請我們全體大吃一頓,」畢西沃說。

    「像他這樣的人,做事準會很大方的,」愛彌爾說。

    這一群人的起哄和帶笑的歡呼聲,震盪著瓦朗坦的耳朵,可是他半句也沒聽進去;他模模糊糊地想到了一個無慾望的布列塔尼農民的單調機械的生活,他養兒育女,耕田種地,吃自己的蕎麥面,甚至就著酒壺喝自己的蘋果酒,相信聖母和國王,在復活節領聖體,禮拜天在青草地上跳舞,並且聽不懂他的本堂神甫的說教。此刻呈現在他眼前的景象,這種豪華場面,這些妓女,這頓盛筵,這種窮奢極侈,都卡著他的咽喉,使他咳嗽。

    「您想要一點蘆筍嗎?」銀行家大聲問他。

    「我什麼都不要!」拉法埃爾用雷鳴般的聲音回答。

    「好哇!」泰伊番說,「您懂得財富的意義了,它是沒有禮貌的專利證。您屬於我們一夥!——先生們,大家來為黃金的威力乾杯。瓦朗坦先生已成為六百萬法郎的富翁,登上了權力的寶座。他是國王,他可以為所欲為,他凌駕一切,像所有的富翁那樣。對他來說,從今以後,『法國人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過是載在大憲章前面的一句謊言。他不會服從法律,法律倒要服從他。沒有為百萬富翁而設的斷頭台,也沒有對他們行刑的劊子手!」

    「是的,」拉法埃爾答道,「他們都是給自己行刑的劊子手!」

    「這又是一種偏見!」銀行家嚷著說。

    「大家來喝酒吧!」拉法埃爾一面說,一面把那靈符塞進衣袋裡。

    「你這是幹什麼?」愛彌爾拉住他的手問道。

    「先生們,」他接著便對在座的客人說,這些人對拉法埃爾的態度正感到驚奇,「你們可知道我們的朋友德-瓦朗坦,我說什麼呀!我該說德-瓦朗坦侯爵先生,他擁有一種發財的秘訣。他要是有什麼願望,他的願望就能夠馬上實現。除非他像個奴才,像個沒心肝的人,否則他會使我們大家都發財。」

    「啊!我的小拉法埃爾呀,我想要一副珍珠首飾,」歐弗拉齊嚷道。

    「要是他還有情義,他就會給我兩輛由駿馬駕駛的快速馬車!」阿姬莉娜說。

    「替我弄一筆年收十萬法郎利息的財產吧!」

    「給我開司米披肩吧!」

    「請替我還債!」

    「請你讓我的大瘦個子舅舅來一次中風!」

    「拉法埃爾,給我弄一筆年收一萬法郎利息的財產,我們就算兩訖了。」

    「這已是不少的贈予啦!」公證人嚷道。

    「他還該好好治癒我的風濕痛!」

    「把定期利息弄低點吧!」銀行家嚷道。

    所有這些話語都像放煙火時迸射出的花束,隨即消逝。這些瘋狂的慾望,也許比開玩笑要認真。

    「我親愛的朋友,」

    愛彌爾一本正經地說,「我只要得到每年收入二十萬法郎的利息就滿意了;喂,你好好給我弄吧!」

    「愛彌爾,」

    拉法埃爾說,「難道你不知道這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好漂亮的借口!」詩人大聲地說,「難道我們不應該為朋友而犧牲嗎?」

    「我幾乎想要讓你們全都死掉,」瓦朗坦用陰暗、深沉的目光向同席的人橫掃了一眼。

    「瀕死的人特別凶狠,」愛彌爾笑著說,「你現在已經富有了,」他接著正正經經地說,「好吧,我看你不消兩個月就會變成骯髒的自私自利者。你已經變蠢了,你連開個玩笑都不懂。你就差只相信那塊驢皮……」

    拉法埃爾因為害怕大伙要嘲笑他,便不再做聲,於是拚命喝酒,把自己灌醉,好暫時忘掉他的不祥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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