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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靈符 第09節 文 / 亨利·德·巴爾扎克

    愛彌爾是這麼一個新聞記者,他可以什麼事都不幹,卻能比其他在職業上有成就的記者獲得更大的光榮。他是一位大膽的批評家,既熱情,又尖刻,他具有他的缺點所能容忍的一切優點。他為人既爽直又開朗,當著面,他可以盡情地嘲弄一個朋友,但在背後卻能夠勇敢而正直地替他辯護。他嘲笑一切,甚至自己的前程。他始終一文不名,像一切有才幹的人那樣,他懶惰得出奇,他能夠在那些不懂得在自己的書裡寫上一個警句的人面前,把一本書中的道理,用一個警句說出來。他對別人隨便許願,卻從未兌現,他躺在自己的幸運和光榮上睡大覺,甘願冒一覺醒來已經老在醫院裡的危險。再說,他為朋友可以不顧性命,吹牛皮可以不顧廉恥,單純得像孩子,他工作只是為了興趣或需要。

    「照阿爾科弗裡巴1大師的說法,我們去赴的是一次空前盛大的宴會2。」他指著吐放馨香,使樓梯變成綠蔭的盆花,對拉法埃爾說。

    「我喜歡鋪有豪華地毯的溫暖的大走廊,」拉法埃爾答道,

    1阿爾科弗裡巴,法國文藝復興時期作家拉伯雷(1494—1553)的筆名。

    2指拉伯雷的《巨人傳》中的大吃大喝場面。

    「華麗的陳設從走廊開始,在法國畢竟是罕見。在這裡我覺得自己是復活了。」

    「還有上面的哩,我們還要到上面去喝酒談笑一番,我的可憐的拉法埃爾。——啊!這一回!我希望我們是勝利者,我們將要踩著所有這些人的腦袋前進。」他接著說。

    隨後,他用嘲弄別人的手勢,指著到會的賓客,一面走進一間金碧輝煌的客廳,他們立即受到巴黎最出色的青年們的歡迎。其中一個初露頭角的青年,正以他的第一幅成名作品去和帝政時代繪畫的光榮成就爭一日之短長。另一個前一天晚上僥倖出了一本尖酸刻薄的新作,這是文學上的輕蔑的標誌,它給現代派創作發現了新路子。更遠一點的地方,一位滿臉粗線條,顯出某種強有力的天才的雕刻師,正和一位無情的開玩笑專家聊天,這種人,最會隨機應變,有時不願在任何地方見到有比他高明的人,有時又會到處甘拜下風。這裡是我們最機智的諷刺畫家,他們眼睛狡猾,嘴巴惡毒,正在窺伺可以做諷刺素材的對象,以便用鉛筆描繪下來。那裡是一個年輕大膽的作家,他能比任何人都更好地提煉政治思想的精華,或者以嘲弄的手法壓縮一個多產作家創作的精神,他在和一個詩人閒聊,這詩人,如果他的才能有他的仇恨那麼大,寫出的東西準能壓倒現時的一切作品。這兩人都在用甜言蜜語彼此恭維,盡力不讓自己說出真話,但也不撒謊。一位著名音樂家,用第七音符低半音的調子和嘲諷的聲音安慰一個最近在政治上垮台而未受損傷的青年政客。一些沒有風格的青年作家站在沒有思想的青年作家們旁邊,充滿詩意的散文家和毫無詩意的詩人們擠在一起。一個相當天真地輕信聖西門1學說的可憐的聖西門派,看到這些各有缺陷的人物,便仁慈地把他們拉在一起,他無疑是想把他們變成他所信奉的學說的信徒。

    隨後,在那兒還可以找到兩三個這樣的學者:他們是專門為了在談話中說一些令人掃興的話而來的,還有好幾個雜劇作家,隨時準備在那裡投射一些像鑽石的閃光那樣轉瞬即逝的光芒,這種光既不熱也不亮。這裡還有幾個荒謬絕倫的人物,他們暗笑那些對世人和世事公開表示讚賞或蔑視的人,至於他們自己則早已採取兩面三刀的手法,用來陰謀反對一切制度,卻不擁護任何一種制度。一位蹩腳的批評家,他對一切都滿不在乎,他可以在滑稽劇院正當大家傾聽一支小調的時候,忽然大聲擤鼻子,搶在眾人之前首先大聲叫好,並且反駁任何先說出他的意見的人,這時他正在那兒找機會把聰明人的話當做自己的警句。在這群賓客中,五個人是有前途的,十來個人可以獲得某種光榮的終身年金;至於別的一些人,他們可以像所有的庸人那樣,用路易十八的那兩句著名的謊言:團結一致,忘卻前嫌2來聊以自慰。宴會的主人有花費兩千埃居3的人那種帶憂愁的快樂。他有點不耐煩的樣子,眼睛不時朝客廳的大門找尋他所期待的客人,不久便出現了一個矮胖的男人,大家都以阿諛的歡呼迎接他,這便是當天早上完成了創辦這家報紙的法律手續的公證人。

    1聖西門(1760—1825),法國哲學家,聖西門學說的創始人。

    2路易十八,法國國王,一七五五年生於凡爾賽,一八二四年死於巴黎,一八一四年至一八二四年在位期間,曾在他批准的憲章上載明瞭這兩句話。

    3法國古銀幣,一埃居約等於三法郎。

    一個穿黑制服的僕人走來打開一間大餐廳的門,於是賓客們便毫無拘束地走進餐廳,在一張大餐桌的周圍尋找各自的座位。拉法埃爾在離開客廳進入餐廳之前,還對客廳裡的陳設投了最後的一瞥。他的希望無疑是整個地實現了。所有房間鋪陳的無非是絲綢和黃金,華麗的燭台上燃著無數的蠟燭,使得金色柱頭的最細微的地方,銅器上精緻的雕鏤和木器的富麗堂皇的顏色更加光彩奪目。優美的竹製花架上擺著名貴的盆花,散發出陣陣的馨香。這裡的一切,甚至帷幔之類,都有一種毫不誇張的典雅氣氛;總之,在這一切上面,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種詩意的溫雅情調,它的魅力必然會在窮漢的腦子裡產生幻想。

    「十萬法郎的年息,確乎是《教理問答》的美好註釋,它會巧妙地幫助我們把道德見諸行動!」他感慨地說,「噢!是的,我絕不能讓我的品德光著腳板走路。對我來說,人生的缺陷就是住閣樓,穿破衣服,冬天戴灰帽子和欠門房的錢……啊!如今我要在這種豪華環境裡活上一年半載,不管怎樣!然後,就死掉。這樣,至少讓我認識了,經歷了,盡情享受了各種豐富多彩的生活!」

    「啊!你把股票經紀人的一輛馬車當做幸福。」愛彌爾聽他說完後對他說道。「算了吧,你不久就會討厭財富的,當你發現它奪去使你成為高尚人物的機會的時候。藝術家難道在富裕的貧困和貧困的富裕之間曾經動搖過嗎?對我們來說,難道我們不是經常需要有鬥爭嗎?因此,準備好你的胃口吧,你看,」他邊說邊做了個豪邁的手勢,指給他看一看享福的資本家的餐廳中所呈現的那派威嚴、神聖和安詳的景象。」這個人,」他接著說:「他拚命賺錢難道不就是為了我們嗎?他難道不是被自然科學家忘記列進珊瑚蟲類裡的一種海綿嗎?要緊的是把他交給他的繼承人之前,先巧妙地搾出他的油水。難道你沒注意到裝飾牆壁的浮雕那種氣派嗎?還有許多大吊式燭台和油畫,不用說,這是多麼豪華啊!如果聽信那些妒忌的人和自認為知道生活奧秘的人的話,這個人1在大革命時期曾經殺過一個德國人和別的幾個人,有人說其中一個是他最好的朋友和這個朋友的母親。你能給這位頭髮斑白,令人肅然起敬的泰伊番加上殺人犯的罪名嗎?他外貌多麼像一個老好人啊。你看他的銀器多麼光彩奪目,你會相信銀器閃耀的每一道光芒都是他揮動匕首的一次閃光嗎?……算了吧,與其相信這些,倒不如去相信穆罕默德2。如果公眾意見是對的話,請看,這兒有三十來位有良心有才能的人,正在準備飽餐和痛飲一個家庭的臟腑和鮮血;而我們兩人都是滿腦子天真和狂熱的青年人,我們將要成為罪大惡極的同謀者。我真想問問我們的資本家是不是一位清白的人……」

    1這個人,指泰伊番,他的出身和發跡見巴爾扎克的另一部小說《紅房子旅館》。

    2穆罕默德指伊斯蘭教的創始人穆罕默德。

    「不,現在不要去問!」拉法埃爾嚷著說,「等他醉得不省人事時再問;那時候,我們早吃過酒席了。」

    兩位朋友笑嘻嘻地坐了下來。每個客人首先用比說話還迅速的眼光向長方形的餐桌瞟了一眼,對著豪華的筵席不禁表示驚歎,桌布象新降的白雪那麼潔白,桌上整齊對稱地排列著餐具,每份餐具旁邊堆著金黃色的小麵包。水晶杯不斷反射出彩虹般的星光,銀燭高照,燭光交相輝映,盛在銀盤裡,用圓蓋罩住的各色佳餚,既刺激食慾,又引起人們的好奇心。座上賓客很少交談。鄰座食客彼此凝視。侍者按順序給客人斟上馬德拉1的名酒。接著第一道菜在它應得的一切榮耀中出現了。它準會給已故的康巴塞雷斯2增光,而布裡雅-薩瓦蘭3也會予以讚賞。波爾多的白葡萄酒,勃艮第的紅葡萄酒,大量傾注,完全見王宮裡的氣派。這宴會的第一部分,就任何方面說,都可以和舞台上演出的一出古典悲劇的場面相媲美。第二幕戲就變得有點談笑風生了。

    1馬德拉,大西洋中的海島,葡萄牙屬地。

    2康巴塞雷斯(1753—1824),法國法學家,在拿破侖帝國時代備受重用。傳說他是位美食家。

    3布裡雅—薩瓦蘭(1755—1826),法國烹調學家。

    參加宴會的每個賓客都隨著自己的興趣有分寸地輪流飲用各著名產地的葡萄美酒,等到人們把這第一道豪華佳餚的殘餘撤走的時候,暴風雨般的爭論就開始了;有些人蒼白的前額變紅了,某些人的鼻尖也開始發赤,人人容光煥發,眼睛閃亮,在這個微醺的階段,大家的談論還沒有越出禮儀的界限;但是,諧謔和警句逐漸從各人的嘴裡脫口而出;隨後誹謗就輕輕地抬起了它那毒蛇的小腦袋,用笛子般委婉的聲音開始說話了。這裡,那裡,幾個陰險的人在留神傾聽,希望能夠保持他們的理性。第二道菜端上來的時候,賓客們的精神都十分興奮,大家都邊吃邊談話,邊談話邊吃,每人都滿杯的大飲大喝,毫不在意酒漿的流溢,尤其是酒那麼清洌,那麼香醇,一個人帶頭喝,別人就更受傳染。泰伊番自誇能使他的賓客們活躍起來,於是叫人拿來羅訥省的烈酒,匈牙利的托?伊葡萄酒和醉人的魯西榮省陳釀。喝過這些酒之後,大家又不耐煩地等待香檳上席,酒到之後,就喝得更多了。受到香檳酒勁的鞭策,他們的思想就像駕驛車的驛馬斷了轡頭似的奔向漫無邊際的空談裡,但誰也不愛聽,他們所講述的故事沒有聽眾,重複無數遍的詢問更無人回答,各人都你說你的,我說我的。

    惟有縱酒狂飲在發出巨大的吼聲,這聲音由無數混亂的叫囂構成,就像羅西尼1的漸強樂曲,越奏越響。隨後便是用詭計誘騙別人乾杯,大吹牛皮,向別人挑戰。大家都放棄用智能來彼此炫耀,而爭著以酒量來稱雄。每人似乎都有兩種聲音。有時候,賓客們搶著同時說話,侍者們便都會心地微笑。但是,這場舌戰是由各種光怪陸離的謬論、貌似滑稽的真理,在大叫大嚷中交鋒的,至於各種中間判決,權威的判斷和愚蠢的言談,就像一場戰鬥裡,炮彈,槍彈和榴霰彈在呼嘯聲中橫飛,這場熱鬧,無疑會使某些哲學家因為發現其中有些思想奇特而感到有趣,或者使得某個政治家覺得有些主張古怪而大為吃驚。這一切既是一本書也是一幅畫。各派哲學、各種宗教、各種道德,從這個範疇到另一個範疇,千差萬別,還有各種政體,總之,人類智慧的一切偉大行為,終將倒在象時間老人手中那把大鐮刀那麼長的鐮刀之下,你也許會覺得難於判斷揮舞這把鐮刀的,到底是醺醉的智慧,還是變得明智了的醺醉。

    1羅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他的名作有歌劇《塞維勒的理髮師》,《奧賽羅》等。

    這些才子們象被某種風暴吹捲起來的波濤,憤怒地衝擊著海裡的岩石,他們想要動搖作為各種文明的基礎的一切法則,這樣就無意中滿足了上帝的願望,原來上帝給大自然佈置了善和惡,而給自己保留使善惡之間永遠鬥爭的秘密。這場辯論既狂熱又滑稽,在某種意義上像是一次才子們的安息日會1。這些革命的兒子們,在一家報館創立之初所說的一些悲傷的笑話和快活的酒徒們在卡岡都亞2誕生的時刻所發表的議論之間,隔著整整一條把十九世紀和十六世紀分隔開來的鴻溝。十六世紀在嬉笑中搞了一場大破壞,我們的十九世紀卻站在廢墟上面開玩笑。

    「那邊的那位青年人,您管他叫什麼名字?」公證人指著拉法埃爾說,「我似乎聽見人家叫他瓦朗坦。」

    「您亂嚷些什麼,只說個沒頭沒尾的瓦朗坦?」愛彌爾笑著說,「拉法埃爾-德-瓦朗坦,請您這樣稱呼他!我們的家徽是黑色作底,上面一隻金鷹,頂戴銀冠,鷹嘴和鷹爪深紅色,配上一句拉丁文的好格言:NONCECIDITANIMUSa3!我們不是路上撿到的棄兒,我們是瓦朗斯族的始祖,西班牙和法蘭西的瓦朗斯城的創建人,瓦朗斯皇帝,東羅馬帝國的合法繼承人的後裔。如果我們讓馬赫穆德4在君士坦丁堡登上寶座,那純粹是出自我們的好意和因為我們無錢或者沒有士兵。」

    1即傳說中魔王撒旦主持下在星期六午夜舉行的巫魔狂歡會。

    2卡岡都亞是拉伯雷的《巨人傳》裡的主人公龐大固埃的父親,是個食量極大的巨人。

    3拉丁文:勇氣長存。

    4指馬赫穆德一世(1696—1754),土耳其蘇丹,一七三○至一七五四年在位。

    愛彌爾用他的叉子在拉法埃爾的頭頂上描繪了一個皇冠。公證人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立即又喝起酒來,無意中做了個表示真誠的姿勢,按這個姿勢,他似乎承認自己要把瓦朗斯,君士坦丁堡等城市,馬赫穆德,瓦朗斯皇帝和瓦朗斯家族同他的主顧聯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像巴比倫,推羅,迦太基或威尼斯這樣的螞蟻窠,常給過路的巨人一腳踩壞,這難道不是愛嘲弄人的造化給人類的警告嗎?」克洛德-維尼翁說道。維尼翁這傢伙是被收買來寫只值十個銅子一行的博敘埃1式文章的奴隸。

    「摩西,西拿,路易十一,黎塞留,羅伯斯比爾和拿破侖,也許是在各個不同文化期重新出現的同一人物,就像彗星出現在天上一樣。」一個巴朗什2分子回答說。

    「為什麼要去推測上帝的意旨呢?」歌謠體詩歌作者卡那利說。

    「算了吧,看你竟扯到上帝去了!」批評家嚷著說,打斷了他的話頭。「我不知道世上還有什麼東西比它更富靈活性。」

    1博敘埃(1627—1704),法國主教、作家和宣教家,維護路易十四的宗教政策,反對新教,是自由思想的死敵。

    2巴朗什(1776—1847),法國神秘主義作家,他的作品富有宗教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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