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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伏脫冷原形畢露 第十節 文 / 亨利·德·巴爾扎克

    「那麼,」科朗坦說,「您對總檢察長先生懷有敬意吧?」

    「對,」雅克-柯蘭說,一邊恭敬地點了點頭,「我欽佩他的美好個性,他的堅強和高尚的品格……我真願意為他的幸福而獻出自己的生命。所以我首先要使德-賽裡奇夫人擺脫險境。」

    總檢察長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喜悅的表情。

    「那麼,請您問問他,」科朗坦接著說,「我是否有充分權力使您擺脫現在所處的屈辱境地,並使您追隨我本人。」

    「這沒有疑問。」德-格朗維爾先生望著苦役犯說。

    「完全沒有疑問!這樣,我就能獲得對我過去行為的赦免,並得到在向您證明我的本領後繼任您的職位的許諾嗎?」

    「在像我們這樣的兩個人之間,是不會有任何誤會的。」科朗坦又說,顯示出誰見了都要為之感動的高尚心靈。

    「那麼,這項交易的代價也許就是交出這三封書信吧……?」雅克-柯蘭說,

    「我想這不需要對您說了……」

    「親愛的科朗坦先生,」「鬼上當」說,他那嘲諷的口氣足以與塔爾瑪扮演尼科梅德角色而名噪一時的那種尖酸刻薄的腔調媲美,「我感謝您,多虧您,我才知道了我的自身價值,以及別人多麼想奪走我手中的這幾張牌……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一點……我將永遠每時每刻為您效勞。我不像羅貝爾-馬凱那樣說:『我們擁抱吧!……』我呀,我現在就擁抱您。」

    他說著就飛快上前,將科朗坦攔腰摟住。科朗坦無法阻攔這一擁抱。他把科朗坦像玩具娃娃似地抱在胸前,在臉頰上吻了幾下,然後輕易地將他舉起,打開辦公室的門,把他放在門外。這時,科朗坦還沒有從這難堪的摟抱中清醒過來。

    「再見了,親愛的!」雅克-柯蘭在他耳畔低聲說,「我們兩個彼此隔著三具屍體的距離。我們已經較量過我們的劍,它們同樣大小,同樣鋒利……我們相互尊重吧!不過,我要跟您平起平坐,而不是您的下屬……依我看,您這樣武裝起來,對您的副官來說,是一位太危險的將軍。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您若踏進我的地盤,您注定要倒霉!……您的名字叫國家,就像奴僕要隨主子的姓名一樣;我呢,我想叫司法。我們還會經常見面,要繼續更好地以禮相待,給予方便,因為我們永遠是……殘暴的惡棍!」他湊近科朗坦的耳邊說,「我擁抱您,已經給您作了榜樣。」

    科朗坦平生第一次懵了。他站在那裡,任憑可怕的對手搖著他的手……

    「如果這樣」他說,「我想我們最好彼此成為朋友……」

    「這樣我們各自都會更加強大有力,但也更加危險。」雕克-柯蘭低聲補充說,「所以請允許我明天為我們的買賣向您索取定金……」

    「那麼,」科朗坦和善地說,「您把這筆生意從我手中拿走,送給總檢察長了。他將由於您而獲得高昇。不過,我忍不住要對您說一句。您的主意很好……現在誰都知道,比比—呂班已經過時了。您如果取代他,就會如魚得水,這是唯一適合您的位置。我將高興地看到您走上這一步……這是實話……」

    「再見,不久後再見!」雅克-柯蘭說。

    「鬼上當」轉過身來,看見總檢察長坐在寫字檯前,雙手托著腦袋。

    「怎麼,您能防止德-賽裡奇伯爵夫人發瘋嗎?……」德-格朗維爾先生問。

    「五分鐘內就能辦到。」雅克-柯蘭回答。

    「您能把這些貴婦人的所有信件都交給我嗎?」

    「您讀了這三封信嗎?」

    「讀了。」總檢察長生氣地說,「寫這種信的人,我真為她們感到羞恥……」

    「那好,這裡只有我們兩人。請把您的門關上,我們商量一下。」雅克-柯蘭說。

    「請允許我……法院大概要先採取行動,卡繆索先生奉命要逮捕您的姑媽……」

    「他永遠找不到她。」雅克-柯蘭說。

    「要對神廟街的一位帕卡爾小姐寓所進行搜查,她經營您姑媽的鋪子……」

    「在那裡只能找到一些破爛,一些衣裳、首飾、制服。不過,也應該制止一下卡繆索先生的這種狂熱了。」

    德-格朗維爾先生打鈴叫來了辦公室僕役,派他去叫卡繆索先生前來與他談話。

    「啊,我們把事情說完吧!」他對雅克-柯蘭說,「我急於想聽聽您醫治伯爵夫人的藥方……」

    「總檢察長先生,」雅克-柯蘭說,擺出一副鄭重其事的態度,「您是知道的,我由於偽造文書罪被判過五年苦役。可是我愛自由!……這種愛也和其他各種愛一樣,與尋求的目的背道而馳。情人之間過分相愛,就會吵架。我逃出來,又被一次次抓進去,總共蹲了七年苦役監牢。所以您要赦免我在『草地』——對不起,在監獄得到的加重罪就行了。實際上,我已服滿了刑。你們硬要給我加上一樁不道德的案件,這也就是我不信任法院甚至科朗坦的原因。在此以前,我應該恢復公民的權利。我被驅逐出巴黎,還遭受警察局的監視,這叫人怎麼活呢?叫我上哪兒去呢?我還能做什麼呢?您瞭解我的才能……您看見了科朗坦這個滿腹詭計背信棄義的傢伙在我面前嚇得面如土色,承認了我的才能吧……這個人奪走了我的一切!就是他,不知用什麼手段,也不知為什麼目的,毀掉了呂西安的燦爛前程……科朗坦和卡繆索無所不為……」

    「不要指責別人。」德-格朗維爾先生說,「說說我們談的事吧。」

    「好吧,事情是這樣:昨天夜裡,我的手握著那死去的年輕人的冰冷的手,決心放棄二十年來對整個社會進行的瘋狂鬥爭。我已經向您說過我的宗教觀念,您現在不會認為我還將進行平庸枯燥的道德說教……是啊,二十年來,我從反面,從地窖裡看世界。我承認事物運行中存在一種力量,你們稱之為天意,我以前叫它為機遇,我的夥伴們叫它為運氣。惡有惡報,任何惡行逃避得再快也沒有用處。在賭徒這一行裡,手裡有了一副好牌,拿到了順子加十四點,再加上先出牌的優勢,可是忽然蠟燭倒了,把牌給燒了,或者賭徒突然得了中風!……這就是呂西安的經歷。這孩子是個天使,沒有犯一絲一毫罪行,他讓別人捉弄,任憑別人去幹!他馬上要娶德-格朗利厄小姐為妻,要被授予侯爵爵位。他已經走運了。可是,就在這時,一個妓女服毒自殺了。她將一筆註冊公債兌成錢藏了起來。於是,這樣辛辛苦苦修築起來的這座錦繡前程的大廈頃刻之間便倒塌了。是誰最先向我們捅了一刀?是一個暗中幹盡無恥勾當的傢伙,一個在利潤世界中犯下纍纍罪行的魔鬼(見《紐沁根銀行》),他財產中每一個埃居浸透著一個家族的淚水。這個人就叫紐沁根。他在埃居世界裡是合法的雅克-柯蘭。總之,這個人在交易所中的交割,他的那些惡作劇的行為,您跟我一樣清楚。可是,給我的所有行為,甚至最高尚行為打上印記的,卻是鐵鐐。有兩個球拍,一個叫苦役監獄,一個叫警察局,這種生活就是處在這兩個球拍之間的羽毛球,它的成功意味著永無止息的苦工。對我來說這種生活永遠不可能得到安寧。現在,人們正在向呂西安的遺體灑聖水,他馬上要去拉雪茲神甫公墓了。德-格朗維爾先生,雅克-柯蘭此刻也跟呂西安一起下葬了。可是,我必須有一個地方可去,不是去活,而是去死……

    從目前情況看,你們司法部門不想過問被釋放的苦役犯的家庭狀況和社會地位。司法部門滿意時,社會並沒有滿意,它仍然抱著不信任態度,並且想方設法證明自己的這種態度是正確的。社會使獲釋的苦役犯無法生存,它本應歸還他一切權利,但它卻禁止他在某一區域生活。社會對這個倒霉的人說:『巴黎是你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是你不能在巴黎及其一定範圍的郊區居住!……』然後,它把被釋放的苦役犯置於警察局的監視之下。您認為他能在這樣條件下生活嗎?要生活,就必須幹活,因為從苦役監獄出來時並沒有帶著固定收入。你們想出各種辦法使苦役犯有明顯標誌,容易辨認,將其圈禁起來。當社會、司法當局和他周圍世界對他毫不信任時,你們以為普通公民能信任他嗎?你們逼迫他要麼挨餓,要麼犯罪。他找不到工作,必然被迫重操舊業,最後把自己送上絞刑架。因此,我即使願意放棄與法律搏鬥,我也絲毫找不到顯要的職位,唯一適合我的位子,就是使我成為壓在我們頭上的這一權勢的奴僕。當我產生這一想法時,我剛才與您談到的那種勢力已經清楚地顯現在我的周圍。

    三個大家族聽任我擺佈。請您不要以為我想對他們進行訛詐……訛詐是一種最卑怯的殺人,在我看來它比謀殺還要卑鄙無恥,因為謀殺還要拿出凶殘的勇氣。我明確地說出我的看法:這些信件能保證我的安全,能使我像現在這樣與您說話。我代表犯罪,您代表司法,這些信件能使我此刻與您平起平坐。這些信件由您支配……您的辦公室僕役可以代表您將它們取走,有人會將它們交給他……我不要求贖金,我不是將他們出賣!……哎,總檢察長先生!當初我把這些信放在一邊,並沒有考慮我自己,而且想到有朝一日呂西安可能會處於危險境地!……如果您不依照我的要求,我就會更加充滿勇氣,對生命更加厭惡.致使朝自己腦袋開一槍了事,這樣您就能擺脫我了……我可以搞一本護照去美國,在孤獨中生活,我具有當野蠻人的一切條件……這些就是昨夜我所想到的。我委託您的秘書告訴了您一句話,他大概已經向您複述了……看到您為拯救呂西安死後聲譽,以免他不受任何誹謗,而採取了那樣謹慎措施時,我已經把自己的生命獻給了您。這是微不足道的禮物!我對自己的生命已經置之度外。沒有照亮這生命的陽光,沒有賦予它幸福的鼓舞,沒有作為生命意義的思想,沒有這個年輕詩人的成功來構成這生命的太陽,我已經無法繼續活下去。我願意叫人將這三包信件交給您……」

    德-格朗維爾先生點了點頭。

    「我下樓去放風院子時,遇到了南泰爾罪案的作案人,也遇到了我的一個獄中小夥伴,他因無意間捲入這樁罪案而即將被斬首。」雅克-柯蘭繼續說,「我獲悉比比—呂班欺騙法院,他手下的一個人便是殺害克羅塔夫婦的兇手。這不是正如您所說的天意嗎?……我於是隱約看到了為人行善的可能性,看到了有可能用我所具有的才能,用我所獲得的這一點點知識,來為社會服務,來做一個有益的人而不是有害的人,所以我大膽地寄希望於您的智慧和善良……」

    這個人的姿態善良、天真而純樸,懺悔的詞句毫不尖酸刻薄,沒有那種至今使人聽了感到可怕的作惡哲學,這真能叫人相信他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是這樣信任您,我願意完全聽從您的支配。」他用悔罪者的卑謙口吻繼續說,「您看得很清楚,我只有三條路可走:自殺,上美國,去耶魯撒冷街。比比—呂班很有錢,他已經過時了。他是個雙重哨兵。如果您願意讓我跟他幹,我在一星期內就能當場抓住他的罪行。如果您把這個無恥之徒的職位給我,您就給社會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什麼也不需要了(我將廉潔奉公)。我具有這一職位所要求的一切品質。比起比比—呂班來,我受過更多的教育,我一直讀到修辭班1。我不像他那麼蠢,想有風度時,我也能顯出風度……我沒有別的奢望,只想作為維持秩序和實行鎮壓中的一員,而不當腐化變質分子。我再也不會將任何人拉進這支作惡大軍。先生,您瞧,當人們在戰爭中抓獲一名敵方將軍時,人們並不將他槍斃,而是把他的劍歸還給他,再給他一座城市作為監獄。我呢,我就是苦役監牢中的將軍,我已經投降……把我擊敗的並不是司法,而是死神……我希望干的和生活的這個領域是唯一適合我的領域,我覺得我一定能在這方面發揮威力……請您裁決……」

    1以前法國中學的最高班。

    雅克-柯蘭保持著順從謙恭的態度。

    「您把這些信交給我支配嗎?……」總檢察長說。

    「您可以派人去取。這些信一定會交到您派去的人手裡……」

    「怎麼交法?」

    雅克-柯蘭摸準了總檢察長的心理,繼續玩弄這一把戲。

    「您已經向我許諾,將卡爾維的死刑減為二十年苦役……哦,我提醒您這一點,並不是跟您簽訂協議,」他看到總檢察長做了一個手勢便趕快這樣說,「不過,還可以通過其他理由來拯救這條生命:這個年輕人是無辜的……」

    「我怎樣能拿到這些信件?」總檢察長問,「我有權利和義務弄清楚您是不是如您所說的這麼個人。我希望您是無條件的……」

    「請您派一個可信的人到百花堤岸去,那裡有一家五金店,掛著『阿喀琉斯盾牌』的招牌。在這家店舖的台階上,他將看到……」

    「是什麼……盾牌商店?」

    「那裡就是我的盾牌。」雅克-柯蘭苦笑一下說,「您派去的人會在那裡見到一個老太婆。如同我對您說過的那樣,她的打扮就像一個有固定收入的海鮮商人,耳朵上戴著耳墜,穿著中央菜市場有錢女人的衣服。派去的人可以說要找德-聖埃斯泰弗夫人,千萬別忘了這個『德』字……他可以說:『我受總檢察長先生派遣,來取您知道的東西……』您就立刻能拿到三包封好的東西……」

    「所有的信都在裡面嗎?」德-格朗維爾先生說。

    「嘿!您真厲害!您的職位不是竊取來的。」雅克-柯蘭微笑著說,「看得出來,您認為我在向您試探,然後交給您一疊白紙……您還不瞭解我!……」他又加了一句,「我信任您,就像一個兒子信任他的父親……」

    「您馬上要被重新送回附屬監獄,」總檢察長說,「您在那裡等待對您的命運作出決定。」

    總檢察長拉了拉鈴。辦公室僕役走進門來。他對僕役說:

    「加爾納裡先生如果在的話,請他來一下。」

    除了保安警察外,有四十八個警察分局局長像四十八位小腳天神一樣照看著巴黎。每個區就有四個警察分局局長1,盜賊的行話中便稱他們為「四分之一」眼。還有兩個警察分局同時隸屬於警察局和法院,專為執行那些棘手的使命,在很多情況下可以代替預審法官。分局局長也是司法官員。這兩個司法官員的辦公室稱為委派辦公室,因為實際上,他們每次被委派代行職權,常常被派去執行搜查或逮捕任務。這樣的職務要求那些成熟的、經過考驗而有能力的、道德高尚並能保守機密的人擔任。我們總能找到這樣的人,這是上天鐘愛巴黎而創造的奇跡。這些可以說是「判決前的司法官」是法院最有力的助手,如果不提及他們,對司法大廈的描述就不夠準確了。雖然司法部門已經勢所必然地失去了它的昔日威風和古老氣派,但是,還應該承認在裝備上畢竟進步了,特別在巴黎,這一機構大大完善了。

    1巴黎當時分十二個區,每個區包括四個居民區。每個居民區有一個警察分局。

    德-格朗維爾先生已經派他的秘書德-夏爾日伯夫先生去參加呂西安的葬禮,所以必須另找一個可靠的人替他去辦這件事。加爾納裡先生是兩個委派分局局長中的一個。

    「總檢察長先生」,雅克-柯蘭又說,「我已經向您證明,我是看重榮譽的人……您給了我自由行動,我回來了……現在快到十一點鐘……呂西安的喪葬彌撒已經做完,他就要到墓地去了……與其送我回附屬監獄,不如允許我護送這孩子遺體到拉雪茲神甫公墓。我一定回來當囚犯……」

    「去吧!」格朗維爾先生說,語氣已變得非常仁慈。

    「最後還有一句話,總檢察長先生。那個妓女,也就是呂西安的情婦的錢沒有被人盜竊……您剛才給我的那麼一點點自由時間裡,我詢問了我的一些人……我相信他們說的話,就像您相信您的兩個委派警察分局局長一樣。所以,當艾絲苔-高布賽克小姐的臥室啟封時,一定能在那裡找到這筆賣掉註冊公債而得到的錢。她的貼身侍女告訴我,死者是人家說的那種把什麼都搞得神秘兮兮的人,而且對誰都加以提防。她可能把這些紙幣放在自己的床裡了。可以仔細翻翻床鋪,把床卸開,把床墊和床繃拆開,就會找到那筆錢了……」

    「您能肯定嗎?……」

    「我肯定我手下這幫傢伙比較正直,他們從不耍弄我……我對他們握著生殺大權,我審訊,判罪,執行判決,不需要你們那些手續。您會看到我怎樣執行權力。我將為您找回克羅塔夫婦失竊的那筆錢,我將給您當場抓獲比比—呂班手下的一個人,他是比比一呂班的左右手,然後為您揭開南泰爾罪案的秘密……這都是我交的定金!……如果您現在安排我為法院和警察局效勞,一年後您會由於發現了我而感到慶幸。我一定會成為我應該成為的人,交給我的一切案件,我都能辦成……」

    「除了我的好意,我什麼也不能答應您。您向我提出的要求,不取決於一個人。特赦權只屬於國王一人,國王根據掌璽大臣的報告進行特赦。您希望得到的職位屬於警察局長的任命範疇。」

    「加爾納裡先生到。」辦公室僕役通報說。

    總檢察長作了一個手勢,委派分局局長走進來。他用行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雅克-柯蘭。德-格朗維爾先生對雅克-柯蘭說了聲「去吧!」加爾納裡聽到這句話感到驚異,但他克制了自己。

    「在加爾納裡先生沒有給您帶來代表我的全部實力的東西前,請您允許我先不出去,這樣我就能帶走您滿意的表示了。」

    這謙恭的姿態,這徹底的誠意,感動了總檢察長。

    「去吧!」司法官員說,「我相信您。」

    雅克-柯蘭以一副下級對上級極其恭順的態度深深致意。十分鐘後,德-格朗維爾先生拿到了完整地封好的三包信件。但是,由於他只顧這個重要的案件和雅克-柯蘭的那種悔罪,他竟忘了治療德-賽裡奇夫人的諾言。

    雅克-柯蘭一到外面,感到無比舒暢。他覺得自由自在,就像為新生活而剛剛出生。他從司法大廈飛快地走到聖日耳曼草地教堂。教堂裡的彌撒已經結束,人們正往棺材上灑聖水。他正好趕到,用基督教禮儀向他疼愛過的孩子的遺體告別,然後登上一輛馬車,將遺體護送到墓地。

    在巴黎,舉行葬禮時,除了一些特殊情況或某個著名人物自然死亡這種少數情況外,到教堂來的人隨著向拉雪茲神甫公墓前進而逐漸減少。人們可以抽時間到教堂來露一下面,但是每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盡快回去辦理。所以,十輛送葬的馬車中,坐滿人的不到四輛。當送葬隊伍到達拉雪茲公墓時,只剩下十二個人了,其中有拉斯蒂涅克。

    「沒有忘記他,這很好!」雅克-柯蘭對他的老熟人說。

    拉斯蒂涅克在這兒遇上伏脫冷,嚇了一跳。

    「請您鎮靜,」這位伏蓋公寓的老房客對他說,「站在您面前的是一個奴僕,我僅僅以這一身份在這裡遇見您。不過,我們後台不可藐視,現在或者將來,我要比任何時候都更強大有力。您很機靈,已經飛黃騰達了。但是也許有一天您會需要我,我將永遠為您效勞。」

    「那麼您將幹什麼呢?」

    「不再當苦役監獄的房客了,而是要為苦役監獄提供房客。」雅克-柯蘭回答。

    拉斯蒂涅克顯出表示厭惡的神情。

    「啊,比方說,有人偷了您的東西……」

    拉斯蒂涅克加快腳步,想離開雅克-柯蘭。

    「您不知道您會處在什麼樣的境遇中。」

    這時候,人們已經到了緊靠艾絲苔墓穴的那個挖好的墓穴邊。

    「這是兩個曾經相親相愛,生活得很幸福的人!」雅克-柯蘭說,「他們又相聚了。一起腐爛也是一種幸福。我要叫人把我也埋在這裡。」

    當人們把呂西安的遺體下到墓穴裡時,雅克-柯蘭直挺挺地倒下,昏厥過去。這個如此堅強的人,竟經受不住掘墓人力掙幾個酒錢而往遺體上扔幾鏟土的輕微響聲。

    這時候出現兩名保安警察,他們認出了雅克-柯蘭,把他抓住,送到一輛公共馬車上。

    「這又是怎麼回事?……」雅克-柯蘭甦醒過來,在公共馬車裡看了看,問道。他看到自己身處兩名警察中間,其中一名正是魯法爾。他向魯法爾望了一眼,這眼光探測到殺人犯的靈魂,直到高諾爾的秘密。

    「總檢察長叫你去。」魯法爾回答,「我們到處找你,到墓地才找到。你差點兒把頭扎進這個年輕人的墓穴裡去了。」

    雅克-柯蘭沒有說話。

    「是比比—呂班叫你們來找我的嗎?」他問另一個警察。

    「不,是加爾納裡先生叫我們到處搜尋。」

    「他什麼也沒有對你們說嗎?」

    兩個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著啞語互相詢問。

    「嘿!他怎麼給你們下命令的?」

    「他命令我們立即把你找到。」魯法爾回答,「他對我們說你在聖日耳曼草地教堂,還說如果送葬隊伍離開了教堂,你可能在墓地。」

    「是總檢察長找我嗎?……」雅克-柯蘭自言自語道。

    「可能是。」

    「對了,」雅克-柯蘭回答,「他需要我!……」

    他又陷入了沉思。兩名警察憂心忡忡。

    兩點半左右,雅克-柯蘭走進德-格朗維爾先生的辦公室,看到那裡有個新人物,那是德-格朗維爾先生的前任,奧克塔夫-德-博旺伯爵,最高法院的一位院長。

    「您忘了德-賽裡奇夫人的危急病情,您答應我要去救她的。」

    「總檢察長先生,」雅克-柯蘭說,一邊做手勢叫那兩名警察進來,「請您問問這兩個人,他找到我的時候,我處在什麼狀態?」

    「總檢察長先生,他在埋葬年輕人的那個墓穴邊失去了知覺。」

    「把德-賽裡奇夫人救過來,」德-博旺先生說,「您要什麼都能得到。」

    「我什麼也不要,」雅克-柯蘭接著說,「我已經心甘情願地投降了。總檢察長先生大概已經收到了……」

    「所有的信!」德-格朗維爾先生說,「可是您允諾拯救德-賽裡奇夫人的理智,您能做到嗎?不是假充好漢吧?」

    「我希望不是。」雅克-柯蘭謙遜地回答。

    「那好,跟我走吧!」奧克塔夫伯爵說。

    「不,先生。」雅克-柯蘭說,「我不能與您乘同一輛馬車,坐在您的身邊……我還是一個苦役犯。既然我有為司法部門效勞的願望,我不能一開始就敗壞它的名聲……您先到伯爵夫人那裡去,我隨後就到……告訴她那是呂西安最要好的朋友,卡洛斯-埃雷拉神甫……預先知道我要登門拜訪,必定會對她產生影響,別讓她那麼緊張。請你們原諒我再一次借用西班牙議事司鐸的騙人外衣,這是為了做一件如此重要的事嘛!」

    「我們四點鐘在那兒見面,」德-格朗維爾先生說,「因為我現在要跟掌璽大臣一起去見國王。」

    雅克-柯蘭再次出去找到他的姑媽。她正在百花堤岸等他。

    「怎麼,」她問,「你向『鸛鳥』自首了?」

    「對。」

    「真走運啊!」

    「不,我是要救那個可憐的泰奧多爾性命,他能獲得特赦了。」

    「那你呢?」

    「我呀,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我一直會叫這整個世界發抖!可是,我們必須開始干了!你去通知帕卡爾,叫他火速行動,叫歐羅巴執行我的命令。」

    「這都是小事。我已經知道怎樣對待高諾爾了!……」厲害的雅克麗娜說,「我沒有在紫羅蘭花叢中閒逛浪費時間!」

    「那個科西嘉姑娘吉內塔,明天一定要找到她。」雅克-柯蘭微笑著繼續對他姑媽說。

    「要有她的蹤跡才行……」

    「你從金髮瑪依那裡可以得到。」雅克回答。

    「今天晚上我們就干!」姑媽說,「你比公雞還著急!有油水嗎?」

    「我要用我的頭幾招壓過比比—呂班最傑出的功績。我已經跟殺死我的呂西安的那個魔鬼交談了一會兒,我活著就是為了向他報仇!憑著我們兩人的地位,我們將得到同等武裝,受到同等保護。我需要幾年時間才能擊中這個惡棍,他終將會當胸挨上一刀。」

    「他大概也要對你進行同樣的報復,」姑媽說,「因為他收養了佩拉德的女兒,你知道,就是人家賣給努裡松夫人的那個丫頭。」

    「我們第一步先給他提供一個男僕。」

    「這很困難,他會看穿的。」雅克麗娜說。

    「行了!仇不報,死不了!干吧!」

    雅克-柯蘭雇了一輛出租馬車,立刻去馬拉凱河濱他過去住過的那間小臥室。這臥室與呂西安的住房並不相連。看門人見到他大吃一驚,想跟他談談所發生的事情。

    「我全知道了。」神甫對他說,「儘管我的職業很神聖,我也受到了牽連,多虧西班牙大使干預,我被釋放了。」

    他急沖沖地上樓走進他的臥室。他從一本日課經的封面下取出一封信。當時德-賽裡奇夫人在意大利劇院看見呂西安與艾絲苔在一起,便對呂西安十分冷淡,呂西安於是向德-賽裡奇夫人寫了這封信。

    呂西安極度灰心喪氣,以為自己永遠完了,所以沒有寄出這封信。雅克-柯蘭讀了這篇傑作。呂西安所寫的一切在他看來都十分神聖,這虛榮的愛情又表述得那樣富有詩意,他便將這封信夾到了他的日課經中。當德-格朗維爾先生向他談起德-賽裡奇夫人的病情時,這個老謀深算的人準確地想到,這位貴婦人的絕望與發瘋,可能是她一時吃醋,與呂西安鬧翻了。他瞭解女人,就像司法官員瞭解犯人一樣。他能猜到女人心中最隱秘的活動。他立即想到,這位伯爵夫人可能將呂西安之死部分歸咎於自己的過分冷酷,她為此而痛苦地進行自責。很明顯,一個男人如果能充分得到她的愛,是不會捨棄生命的。她如果知道,儘管自己很嚴酷,但呂西安還是一直愛著她,她就會恢復理智了。

    雅克-柯蘭不僅是苦役犯中的一員大將,還必須承認他也是一位醫治心靈的高明醫生。這個人來到賽裡奇公館的住宅,既是一種恥辱,又是一種希望。好幾個人,包括伯爵和那些醫生,本來都在伯爵夫人臥室前的小客廳裡。但是,德-博旺伯爵為了避免在內心榮譽感上留下污點,便把別人都打發走了,只留下自己和他的朋友。對這位行政法院副院長和一位樞密院成員來說,看到進來這位神色陰沉、表情險惡的人物,已經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雅克-柯蘭換了衣服:他穿著長褲和黑呢禮服。步態、目光和舉止,一切都合乎禮儀。他向兩位國家要人致意,詢問是否可以進入伯爵夫人的臥室。

    「她正焦急地等著您。」博旺先生說。

    「焦急地?……她得救了!」這個可怕的蠱惑人心的傢伙說。

    果然,經過半小時談話,雅克-柯蘭打開房門,說:

    「伯爵先生,請您過來,您不必擔心會發生任何致命的事情了。」

    伯爵夫人把這封信貼在自己胸口。她很平靜,看來已經不再生自己的氣。伯爵看到這一情景,流露出高興的心情。

    「這些決定著我們命運和老百姓命運的人,竟是這副模樣!」當那兩個朋友走進房間後,雅克-柯蘭聳了聳肩膀,心裡這樣想,「一個女人歎一口氣,就會叫他們的頭腦亂成一團糟!向他們擠個眉弄個眼,就會使他們魂不守舍!裙子系得高一點兒或低一點兒,他們就會灰心失望,在整個巴黎亂跑!一個女人心血來潮,想出點兒什麼怪念頭,就會把整個國家折騰一番!啊!一個人如果像我這樣,擺脫了這種幼稚的專橫,擺脫了這種被情慾所扼殺的正直,擺脫了這種大真的惡意,擺脫了這種野蠻的詭計,那會獲得多大的力量!女人,加上她那劊子手的天才和折磨人的本領,現在和將來,永遠會毀掉男人。總檢察長、大臣,為了公爵夫人和小姑娘的幾封信,或者為了一個女人的理智,全都暈頭轉向,攪得雞犬不寧。其實這個女人有理智的時候比沒有理智的時候更瘋狂。」他驕傲地笑起來。「而且」他心裡想,「他們相信了我,按照我所說的去辦。他們將把我留在我的職位上。二十五年來,這個世界聽從我的指揮,我將永遠統治這個世界……」

    雅克-柯蘭使用的是他往日對可憐的艾絲苔使用的至高無上的權威。因為,正如人們已經多次看到,他擁有那種馴服瘋子的語言、眼神和手勢。他還描述了一番呂西安,說呂西安離開人世時心中懷著伯爵夫人的形象。

    任何女人都希望別人只愛自己。

    「您再也沒有情敵了!」這個冷酷的嘲弄者說了這最後一句話。

    他在這間客廳裡整整呆了一小時,已經被人遺忘了。德-格朗維爾先生來到時,見他神情憂鬱地站在那裡,沉浸在某種遐想中。在生活中發動過霧月十八政變1的人,大概會有這種遐想。

    1霧月是法蘭西共和歷的第二月。霧月十八政變,即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拿破侖推翻督政府的政變。

    總檢察長一直走到伯爵夫人的臥室門口,在那裡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向雅克-柯蘭,對他說:

    「您的意願沒有改變嗎?」

    「沒有,先生。」

    「那好吧,您將取代比比—呂班,死因卡爾維將得到減刑。」

    「他不去羅什福爾吧?」

    「連土倫也不去。您可以任用他為您辦事。但是,這些減刑和對您的任命,要取決於您今後六個月的表現。這六個月內,您先擔任比比—呂班的副手。」

    不出一星期,比比—呂班的副手使克羅塔家屬重新找回了四十萬法郎,並將魯法爾和高戴送交司法部門。

    艾絲苔-高布賽克賣掉註冊公債所得的錢在這個風塵女的床鋪中被發現。德-賽裡奇先生叫人將呂西安-德-魯邦普雷遺囑中遺贈給雅克-柯蘭的三十萬法郎交給了他。

    遵照呂西安遺囑,為艾絲苔和他修建的墳墓,被認為是拉雪茲公墓中最漂亮的墳墓之一,墳墓下面的地皮歸雅克-柯蘭所有。

    雅克-柯蘭履行公職約十五年,於一八四五年前後退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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