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風塵女一往情深 第四節 文 / 亨利·德·巴爾扎克
醫生診病的當天,艾絲苔被她的保護人送到牡蠣巖飯店。這位教士想出最奇特的招兒,一心要拯救她。他試圖採用兩種越軌的辦法:一是讓她吃一頓豐盛的晚餐,促使可憐的姑娘回憶起從前燈紅酒綠的歡宴;二是叫她上巴黎歌劇院,讓她看到一些上流社會的景象。只有他的不可抗拒的權威才能使這聖潔的少女去幹這種瀆神的事。埃雷拉把自己扮裝成一個徹頭徹尾的軍人,艾絲苔幾乎認不出他了。他又精心地給他的女伴戴上面紗,並將她安置在一個能遮人耳目的包廂裡。這種權宜療法,對一個如此努力獲得新生的天真無邪的姑娘來說,雖然沒有危險,但也很快令人厭煩了。女寄宿生對她的保護人安排的晚餐沒有胃口,同時由於她篤信宗教,對看戲也感到厭惡。她又重新陷入憂鬱之中。「她為愛呂西安而死。」埃雷拉心裡說。他想探索這個少女的心靈深處,以便瞭解要她做些什麼。他於是在這個可憐的姑娘只靠精神力量支持,而身體即將崩潰時來到她的身邊。從前的劊子手在對犯人施刑時研究出這種精明的辦法,這位神甫用這種可怕的精明計算出這一時刻。他在花園裡找到了受他監護的這個孤兒。她坐在葡萄架旁邊的一張長椅上,四月的陽光撫弄著葡萄籐。她彷彿感到寒冷,在那裡曬太陽。同學們關切地望著她枯草般的蒼白面容,溫柔而垂死的大眼睛和憂鬱的姿態。艾絲苔站起來,去迎接這個西班牙人,那動作顯示出她已經有氣無力,可以說已經沒有什麼生活的興趣了。這個可憐的波希米亞女孩,這只受傷的野燕子第二次激起卡洛斯-埃雷拉的憐憫。這位面色陰沉的使者,上帝大概只在執行復仇任務時才起用他。他迎接病人,露出一絲微笑。這笑容既表露辛酸,也顯示柔情;既蘊含報復,也懷有慈悲。艾絲苔自從過上這寺院般的生活以來,學會了思考和對自己的反省。她這時看見自己的保護人,再次產生了不信任感情。但是也像第一次一樣,對方的講話很快打消了她的擔心。
「嘿嘿,我親愛的孩子,」他說道,「你怎麼老不跟我說說呂西安呀?」
「我答應過您,」她回答說,從頭到腳在抽搐地哆嗦,「我向您發過誓,絕不再提起這個名字。」
「但是你一直在思念他。」
「先生,我唯一的過錯就在這裡。我每時每刻在想念他。您剛才出現的時候,我心裡還念著這個名字呢。」
「沒有他,你就活不下去了?」
作為全部的回答,艾絲苔垂下了頭,好似一個快進墳墓的病人。
「如果能再見到他呢?……」他說。
「也許還能活下去。」她回答。
「你只是從心靈上想他嗎?」
「啊,先生,愛情是不能分割的。」
「劣種的女兒!我費盡心血拯救你,現在我讓你由命運去播弄:你再去見他吧!」
「為什麼你要咒罵我的幸福?我愛美德,跟愛呂西安一樣,難道我不能既愛呂西安,又保持高尚的品德麼?現在我在這裡準備為美德而死,這不是如同我可能準備為他而死一樣嗎?美德使我能與他相稱,是他把我投入美德的懷抱,我不是在為這兩種狂熱的崇拜而送命麼?是的,我已經作好準備:見不到他就死去,與他相見就活下去。上帝將給我作出判決。」
她的臉上又有了血色,蒼白色變成了金黃色。艾絲苔再次得到了寬恕。
「你受洗禮,在聖水裡洗過後第二天,你將重新見到呂西安。如果你認為為他而活著的同時也可以品德高尚地生活,那麼,你們就將不再分離。」
艾絲苔雙膝發軟,站立不住,教士不得不將她攙扶起來。可憐的姑娘就像突然失去了腳下的土地,跌倒下去。神甫扶她坐在長椅上。當她能重新開口講話時,她對神甫說:「為什麼不在今天?」
「你的洗禮和皈依是主教的出色成就,你想從主教手裡奪走這一成就嗎?你離呂西安太近,就會離上帝太遠。」
「對,我什麼也不想了。」
「你永遠不會信任何宗教。」教士說,一邊做了個深刻嘲諷的動作。
「上帝是善良的,」她反駁說,「他瞭解我的心。」
艾絲苔的聲音、目光、手勢和姿態中,閃耀著美妙的純樸,埃雷拉被這天真的情態所打動,第一次親吻了她的額頭。
「那些不信教的人給你起了個恰當的名字:你將會去引誘上帝。還得等待幾天,必須這樣做。以後,你們兩人就自由了。」
「兩人!」她懷著發狂似的喜悅重複說。
修道院的寄宿生和管理人員從遠處看到這一場面時,都驚呆了。他們看到艾絲苔簡直換了一個人,以為是在觀看魔術表演呢。這孩子完全變了樣,她活過來了。她重又顯出真正的愛的天性,和藹可親,弄姿賣俏,愛戲弄人,活潑快樂。總而言之,她復活了!
埃雷拉住在卡賽特街,就在他供職的聖蘇爾皮斯教堂附近。這座教堂的建築風格生硬、乾巴,跟這個屬多明我會教派的西班牙人倒很相稱。他是費迪南七世實行詭計多端的政策後流落在外的遊子,他慇勤地為憲政事業效勞,知道這樣的忠心耿耿只能等到Reynetto1恢復統治時才能得到報償。在科爾泰斯家族還沒有顯出該被推翻的時候,卡洛斯-埃雷拉已經在盡心竭力為Camarilla2效命了。在世人眼裡,這一舉動表明高尚的心靈。德-安古萊姆公爵進行遠征,費迪南國王恢復統治,卡洛斯-埃雷拉沒有去馬德里邀功請賞。他以外交式的沉默保護自己免受別人的注意。他聲稱自己旅居巴黎是因為非常喜愛呂西安-德-魯邦普雷。這個年輕人由於受到他的鍾愛,已經得到關於改變他的姓氏的國王詔書。埃雷拉就像過去那些被派遣執行秘密使命的教士那樣完全默默無聞地生活著。他在聖蘇爾皮斯教堂執行教務,只有辦事時才外出,而且總是在晚上乘馬車出去。對他來說,兩頓飯之間睡上一個西班牙式的午覺,一天的光陰也就打發了,也就佔去了巴黎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整個時間。西班牙雪茄也在其中發揮著作用,既耗費煙草,也消磨時間。懶惰與莊重一樣,都是一種假面,莊重也是懶惰。
1西班牙文:純粹國王,即「絕對君主」。
2西班牙文:王黨。
埃雷拉住在那幢房子三樓的側翼,呂西安住在另一側。這兩套房子既分開,又由一大套待客的房間相連接。那華美的古典風格的客房對嚴肅的教士和年輕的詩人都很相宜。房屋的院落很陰暗,一些枝葉茂密的大樹給花園投下了濃蔭。教士們選擇的居所一般都寧靜,不被外人所知。埃雷拉的住宅可以叫作修士斗室。呂西安的住所則明亮豪華,考究舒適。一個公子哥兒、詩人、作家、野心勃勃的人,腐化墮落的人,既高傲又虛榮的人,粗枝大葉又想整整齊齊的人,才情不完備而又有某種權勢可以企求,能打什麼主意——也許這兩者就是一回事,但卻毫無能力去兌現的人,一個這樣的人過風雅生活所需要的一切,這裡應有盡有。呂西安和埃雷拉兩人可以結合為一個政治家,那裡可能隱藏著這一結合的奧秘。生命的行為已經轉移,而且已經轉入利害圈子裡的老人,常常感到需要一個漂亮的玩藝兒,需要一個年輕而充滿熱情的角色,來實現他們的計劃。黎希留尋找一個帶唇髭的小白臉,把他推向本該由他自己消遣的那些女人中間,但已經為時太晚。那些年輕人暈頭轉向,沒有理解他的意圖。他試圖讓自己主子的母親和王后愛他,但又沒有取悅數位王后的本領,他於是不得不除掉王太后,並對王后加以恐嚇。
在企求實現抱負的過程中,不管幹什麼事,總要撞上一個女人,而且是在最出人意料的時刻。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不管他有多大權勢,必須用一個女人去反對另一個女人,正像荷蘭人用金剛石來磨金剛石一樣。羅馬在它的鼎盛時期也受制於這種必然性。還可以看一看意大利紅衣主教馬扎蘭1的主要生活內容與法國紅衣主教黎希留是多麼不同。黎希留發現大貴族反對他,便向反對派動了刀斧。在這場決鬥中,只有一名嘉布遣會修士做他的助手,他因這場決鬥而心力交瘁,在權勢灼手時死去。資產階級和貴族聯合起來,拿起武器反對馬扎蘭,有時還取得勝利,並迫使王室出逃2。但是奧地利人安娜王后的僕人3沒有砍任何人的腦袋而降伏了整個法蘭西,並造就了路易十四。路易十四用金色的圈套將貴族消滅在凡爾賽宮廷內4,完成了黎希留的事業。德-蓬帕杜爾夫人5一死,舒瓦瑟爾6也就完了。埃雷拉對這高深的學問是否有所領悟呢?他是否比黎希留更早地對自己作公正的評價呢?他是否選擇呂西安做森—馬爾斯,一個忠誠的森——爾斯7?誰也回答不了這些問題,也無法衡量這個西班牙人的野心,同樣無法預見他的下場會是怎麼樣。他與呂西安的連襠關係在很長時間內並不為人所知,那些對這一關係有所注意的人提出了上述問題,目的是想揭穿一樁可怕的秘密。呂西安也僅僅在幾天前知道這個秘密。卡洛斯懷著野心,這是為他們兩個人打算。在瞭解他的人眼裡,他的行為確實表明這一點。他們都相信呂西安是這位教士的私生子。
1馬扎蘭(一六○二—一六六一),原籍意大利的法國紅衣主教及政治家,曾任首相。
2指投石黨之亂。
3指馬扎蘭,他用收買的辦法平息了投石黨之亂。
4指路易十四召貴族進宮,將他們變為侍臣。
5德-蓬帕杜爾夫人(一七二一—一七六四),路易十四的情婦。
6舒瓦瑟爾(一七一九一一七八五),蓬帕杜爾夫人的密友,路易十五的大臣。
7森—馬爾斯(一六二○—一六四二),路易十三的寵臣。他參與對黎希留的陰謀活動,失敗後被判處死刑。
呂西安在歌劇院出現,使他過早地投入了上流社會,神甫則希望培養他對社交界的應付能力後再在那裡見到他。呂西安去歌劇院十五個月後,他的馬廄裡已有三匹漂亮的馬,一輛下午外出用的雙座四輪轎式馬車,一輛上午用的有篷雙輪輕便馬車,還有一輛供兩人乘坐的輕便雙輪馬車。他在外面用餐。埃雷拉的預見已經實現:他的門徒完全沉湎在放蕩享樂之中。這個年輕人心裡懷著對艾絲苔狂熱的愛,埃雷拉認為讓他在這一愛情中消遣很有必要。呂西安大約已經為此揮霍了四萬法郎。每經歷一次荒唐事兒,他也就更強烈地被「電鰩」所吸引,他執意尋找她,找不到她時,她對他來說,就像獵物跟獵人的關係了。埃雷拉是否懂得一個詩人的愛情本質呢?這種感情一旦佔據這類偉大的小人物的頭腦,激動了他的心弦,滲入了他的感官,這詩人就會在愛情方面超出常人,就像在奇特的想像力方面超出常人一樣。他靠著智力的馳騁,獲得了用打上感情和思想印記的形象表示本質的罕見能力,給自己的愛情插上思想的翅膀。他感受,他描繪,他行動和思考,他通過聯想增加感受,他通過對未來的憧憬和對往昔的回憶把當前的幸福增加三倍,他又把美好的心靈享受攙和在其間,這種心靈享受使他成為藝術家的王子。詩人的激情於是便成為偉大的詩篇,它常常超越人的範疇。在這樣情況下,詩人難道不把他的情婦擺在比女人希望得到的高得多的位子上嗎?就像卓絕的拉芒什騎士1一樣,他把一個鄉村姑娘變成了公主。他為自己使用仙杖,仙杖所點之處,任何東西都會變成寶貝。他就這樣通過可愛的理想世界,增強自己的感官享受。因此,這樣的愛情是激情的典型,在各方面都極為過火,不論是希望、絕望、憤怒、憂鬱還是喜悅,都是這樣。這樣的愛情飛翔著,跳躍著,爬行著,與普通人感受到的激動心情毫無相似之處。這種愛情較之小市民的愛情,猶如阿爾卑斯山永恆傾瀉的急流較之平原上的涓涓小溪。這些漂亮的天才人物極少會被人理解,因此他們的希望常常落空。他們竭盡心力尋找理想的情婦。為了歡樂的愛情,美麗的昆蟲被最富有詩意的大自然恣意打扮,而昆蟲尚未嘗到愛情的歡樂就被人一腳踩死了。這些人物也幾乎總是像那些昆蟲一樣死去。可是,還有另外的危險!當他們遇上符合他們想法的形體,這形體往往是一個麵包商的女兒,他們就會像拉斐爾那樣,像那只美麗的昆蟲那樣,在Fornarina2身邊死去。呂西安就處在這樣的境況中。他的天性充滿詩意,在各方面好走極端,在善惡上也是如此。他把這樣一個與其說是墮落的,不如說對墮落一知半解的少女想像成天使。她在他眼中總是潔白的,長著翅膀,純潔而神秘,好像她就是為他而存在,猜透了他所希望她的正是這樣。
1指堂吉訶德。
2意大利文:麵包商的女兒。
一八二五年五月底,呂西安已經失去了他的全部生氣。他不再出門;與埃雷拉一起用餐;整天思念著什麼;寫作;閱讀外交論文集;像土耳其人那樣坐在長沙發上;一天抽三四筒土耳其式水煙。他的馬伕現在更忙於清洗這漂亮的水煙管和對它添加香料,而不是梳理馬的鬃毛,用玫瑰花裝飾馬匹,策動它們去布洛涅森林裡奔跑。那一天,西班牙人看到呂西安的額頭慘白,由此發現被壓抑的愛情癡狂病的痕跡。他便想探究這個男人心底的隱情,因為他一生的希望寄托在這個年輕人身上。
一個晴朗的黃昏,呂西安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無意識地凝望透過花園樹叢的落日,一邊吸著水煙,像老煙鬼那樣深長而均勻地噴雲吐霧。一聲長歎把他從恍惚沉思中驚醒。他扭過頭去,看到神甫站在那裡,交叉著雙臂。
「你在這兒?」詩人說。
「好大一會兒了。」教士回答,「我的思緒跟隨著你的思緒馳騁……」
呂西安明白了這句話的含意。
「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看作像你這樣鐵石心腸的人。在我看來,生活是天堂和地獄的交替,但是,如果它有時既不是天堂,又不是地獄,它就會使我厭倦,使我感到膩煩……」
「一個人有那麼多美好的希望,怎麼會感到膩煩呢……」
「當人們不相信這些希望,或者這些希望太渺茫時……」
「別說傻話了!……」教士說,「你要對我敞開心扉,這對你我都有好處。我們之間有一件永遠不該有的事:一樁秘密!這樁秘密已經存在十六個月了:你愛著一個女子。」
「還有呢……」
「一個不貞潔的姑娘,她叫『電鰩』……」
「那怎麼樣?」
「我的孩子,我允許你找一個情婦,但她應該是宮中女子,年輕、美麗,有影響,至少是一位伯爵夫人。我為你選中了德-埃斯帕爾,這樣就能無所顧忌地把她當作交好運的工具。她永遠不會使你的心靈墮落,而會讓它自由自在……愛一個最下賤的妓女,而又不能像國王那樣有權封她為貴族,那將是一個特大的錯誤。」
「難道我是第一個放棄抱負,去追求無節制的愛情的人嗎?」
「好吧!」教士說,一邊撿起呂西安落在地上的水煙筒的bochettino1,還給他,「我明白這句俏皮話。難道不能把抱負和愛情結合起來嗎?孩子,老埃雷拉對你來說就是一位母親,絕對為你盡心竭力……」
1意大利文:煙嘴。
「我知道這一點,老朋友。」呂西安說,一邊拉住他的手,搖晃著。
「你過去想要有錢人的各種玩藝兒,現在你都有了。你想出人頭地,我在權勢大道上引導你前進。我親吻一些骯髒不堪的手,好讓你平步青雲,你將會飛黃騰達。再過一些時候,受男人和女人喜愛的東西,你一件也不會缺少了。你的任性使你變得懦弱,而你的才智使你剛強有力:我什麼都為你設想好了,我原諒你的一切。你只要說一句話,一天的激情就會得到滿足。我使你的生活更加豐富,在你的生活中注入使大多數人傾慕的東西,打上政治和支配他人的標記。你現在怎麼渺小,將來就會怎麼偉大。但是千萬不要砸碎我們製造貨幣的這台沖壓機。我什麼都允許你,就是不讓你犯葬送你前途的錯誤。我為你打開聖日耳曼區客廳的大門,但不允許你去臭水溝裡打滾。呂西安!在你利害攸關的問題上,我就像一條鐵棍,我將忍受你加給我的一切,為你忍受一切折磨。因此,我使你這個在人生賭場要遭厄運的人變成一個手腕高明的機靈的賭徒……(呂西安憤怒地猛然抬起頭)我劫持了『電鰩』。」
「是你?」呂西安失聲大叫。
詩人因野獸般的憤怒而衝動。他站起身,將鑲有黃金和寶石的水煙筒嘴向教士臉上擲去。同時猛力一推,把這個體魄強壯的人推翻在地。
「是我。」西班牙人一邊說,一邊從地上站起來。那可怕的莊重沒有絲毫改變。
黑色的假髮已經掉落,露出死人腦袋般的禿頭,使這個人恢復了真實的面容。這面容極為可怕。呂西安仍然坐在長沙發上,雙臂下垂,灰心喪氣,驚愕地望著神甫。
「我把她劫持了。」教士又說了一遍。
「你把她怎麼樣了?你是在化妝舞會的第二天把她弄走的……」
「對,是在舞會的第二天。舉行舞會那天,我看到你身邊的一個人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侮辱。對那些人,我不想抬起腳踢他們……」
「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呂西安打斷他的話說,「你乾脆叫他們是魔鬼吧!那麼,與他們相比,那些被送上斷頭台的人都是天使了!你知道可憐的『電鰩』為他們之中三個人做了什麼嗎?其中一人當了她兩個月的情夫:她很窮,為麵包而淪作娼妓。他沒有線,就像我當時你在河邊1遇上我的時候一樣。這小伙子半夜起來,去食櫥裡尋找姑娘晚餐剩下的東西吃。姑娘最後發現了這一舉動。她理解這種羞恥,便故意留下很多食物。她為此感到很高興。她在從歌劇院回來的馬車上,對我說了這件事,從來沒有對其他人說過。第二個人偷了錢,當人家還沒發現時,她設法借給他那筆數目,讓他如數送還。可是他卻一直忘記把這筆錢還給這個可憐的姑娘。對那第三個人呢,她演了一出閃爍費加羅天才的喜劇,她扮成他的妻子,去做一個有財有勢的男人的情婦,這個男人把她當作最天真的有產者婦女,她由此為那個人賺了大錢。她救了一個人的命,挽救了另一個人的名譽,讓最後一個人發了財,如今一切不就是為了發財致富麼!可是,他們卻是這樣來報答她!」
1巴爾扎克在《幻滅》中寫到呂西安曾企圖投水自殺。
「你想叫他們死嗎!」埃雷拉說,眼裡有點兒淚水。
「好了,好了,你真好心!我瞭解你……」
「不,狂怒的詩人,你得把所有的事全部告訴我。」教士說,「『電鰩』已經不存在了……」
呂西安向埃雷拉猛撲過去,要扼住他的咽喉。他的勁兒那麼大,換了別人早被撞倒了,但是西班牙人的胳膊把詩人擋住了。
「你聽我說,」他冷靜地說,「我已經把她變成了一個清白、純潔、有教養和篤信宗教的女子,一個體面的女子,她正在受教育。在你的愛情支配下,她能夠也應該成為尼儂,瑪麗蓉,德-勞爾姆,杜巴裡那樣的人,正如那位記者在歌劇院所說的。你可以把她認作你的情婦,也可以躲在你創作的藝術品的幕後,後一種辦法更為明智,兩種辦法都會帶給你名利、快樂和騰達。但是,如果你既是偉大的政治家,又是偉大的詩人,艾絲苔對你來說,只不過是個妓女,她以後說不定會使我們擺脫困境,她可是價值千金啊!喝吧,但是不要喝醉。如果我不制止你的衝動,看你今天會走到什麼地步?你可能會和『電鰩』一起,在我把你拉出來的貧困的泥潭中掙扎呢。給你,看吧!」埃雷拉像塔爾馬在《曼利於斯》1這齣戲中那樣簡練地說。埃雷拉卻從未看過這齣戲。
1「給你,看吧!」是戲劇《曼利於斯》中的一句台詞。
這令人可怕的回答使詩人陷入心醉神迷的驚奇之中,一張紙落在詩人膝頭上,使他驚醒過來。他拿起紙,閱讀艾絲苔小姐寫的第一封信。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
我親愛的保護人:
我第一次運用表達我思想的能力,不是為了描繪呂西安可能已經忘卻的愛情,而是向您表示感激,您看到這個事實,難道不認為在我心中感激比愛情佔有更重的份量嗎?但是,我不敢對他說的話,我要對您說。您是上帝的人,而他還在依戀著大地,這是我的幸運。昨天的儀式在我心上留下無限珍貴的寬恕,所以我將自己的命運交付到您的手中。即使我遠離我的心上人而死去,我也是像瑪德萊娜那樣,靈魂得到淨化而死的。對他來說,我的靈魂將成為與他的保護神爭著要保護他的天使。我怎能忘記昨天的盛會呢?我怎能願意放棄我已經登上的光榮寶座呢?昨天,我在受洗禮的聖水中洗掉了我的全部污垢,我領受了我們救主的聖體,我成了他的一個聖體龕。此時此刻,我聽到天使的歌聲,我不再是一個女人。我在大地的歡呼聲中開始光輝燦爛的生活,在令人陶醉的香煙繚繞和祈禱聲中受到世界讚美,為一位天國的配偶像處女一樣裝飾打扮。我覺得自己能配上呂西安了,這是我過去從未希冀的。我棄絕了一切不貞潔的愛,除了美德的大道,我不願走任何的路。如果我的肉體比我的靈魂更軟弱,那就讓這肉體死去吧。請您作我的靈魂的裁判員。如果我死了,請您告訴呂西安,我是在開始心向上帝時為他而死的。
本星期日晚
呂西安向神甫抬起頭,眼裡噙滿淚水。
「你認識泰布街那個胖姑娘卡羅麗娜-貝爾弗葉的那套住房,」西班牙人又說,「那姑娘被她的法官拋棄,手頭急需錢用,她的動產即將被扣押。我叫人把她的整幢住宅買下,她已經帶著她的那些破衣爛衫搬走了。艾絲苔這個想升天的天使已經在那裡下榻,她正等待著你呢。」
這時候,呂西安聽到他的幾匹馬在院子裡踢蹬前蹄。他沒有力量對這種誠意表示讚美,只有他自己才能估量它的價值。他撲到被他侮辱過的這個人懷裡,只向他望了一眼,並以默默的感情傾瀉補救了一切,然後他越過台階,向僕人耳邊說出去艾絲苔的地址。那幾匹馬便出發了。主人的激情似乎使馬腿更加輕捷了。
第二天,有個人在泰布街的一幢房子對面踱來踱去,好像在等待什麼人出來,從他的衣著看,行人可能會把他當成喬裝改扮的憲兵。他踏著如那些內心激動不安的人的步履。你在巴黎常常能遇上這種帶著激情躑躅街頭的人:那是真正的憲兵,正在窺視某個開小差的國民自衛軍;是執達吏的助手,正在採取措施捕人;是債主在考慮如何使閉門不出的債務人遭受損失;是嫉妒和猜疑心很重的情人或丈夫;是為朋友站崗放哨的人。但是,你極少見到艾絲苔小姐窗下這個穿深色衣服體魄強健的人。他像關在籠子裡的一隻熊那樣,顯得心事重重,來回走動,不同尋常的奇異念頭使他容光煥發,精神倍增。中午時分,一扇窗戶打開了。一個貼身女僕伸出手,推開襯有墊子的護窗板。不一會兒,身穿睡衣的艾絲苔前來窗前呼吸新鮮空氣。她依偎著呂西安。誰見了他們,都會把他們當作一幅表現柔情蜜意的英國式插圖的原型。艾絲苔首先瞥見那個西班牙教士蛇怪般的眼睛,可憐的姑娘好像被一顆子彈擊中,發出一聲恐怖的尖叫。
「這就是那個可怕的教士。」她說,用手指給呂西安看。
「是他!」他邊說邊笑了笑,「他並不比你更是教士……」
「那麼他是什麼人?」她驚恐地說。
「嘿!他是一個只相信魔鬼的老滑頭。」呂西安說。對假教士這個秘密的隱約揭露,如果被一個不像艾絲苔這樣虔誠的人所領會,那就可能使呂西安一輩子倒霉。
一對情人從臥室的窗邊走向餐廳。餐廳裡已經備好午飯。這時他們遇上了卡洛斯-埃雷拉。
「你來這裡幹什麼?」呂西安生硬地問。
「向你們祝福。」這個大膽的傢伙說,一邊攔住這對情人的去路,迫使他們留在小客廳裡。「聽我說,我的寶貝,你們高高興興,盡情玩樂,這很好嘛!要不惜一切代價尋求幸福,這是我的觀點。但是,你呢,」他對著艾絲苔說道,「我是把你從污泥裡拉出來,清洗了你的身心,你不會有意阻礙呂西安的前程吧?……至於你,我的孩子,」他望著呂西安停了片刻,繼續說,「你不會再有那麼重的詩人氣質,任憑又一個科拉莉來擺佈了。我們寫散文吧。艾絲苔的情人會成為什麼樣的人呢?什麼也不是。艾絲苔能當德-魯邦普雷夫人嗎?不能。那麼,我的小姑娘,上流社會,」他說著把自己的手按住艾絲苔的手,艾絲苔驚跳一下,好像有條蛇纏到她的身上,「上流社會應該對你們的生活一無所知,尤其是對艾絲苔小姐愛呂西安,呂西安愛她這件事一無所知……這套住宅將是你的牢房,我的小姑娘。如果你想出去,或出於健康的需要,你可以在夜裡不會被人看見的時候去散散步,因為你的青春美貌,以及在修道院學得的優雅風度會很快在巴黎引起注意。如果哪一天,」他用嚴厲的語氣伴之以更力,嚴厲的目光說,「上流社會有什麼人知道了呂西安是你的情人,或者你是他的情婦,那一天便是你末日的前夕。人們為這個年輕人爭取到國王的敕令,允許他擁有母系祖先的姓氏和家徽。但事情還沒有完,侯爵的爵位還沒有還給我們,而要當侯爵,他必須娶一個貴族人家的女兒,國王為了照顧她,將給我們這一恩賜。這樁婚姻會使呂西安進入宮廷社會。這孩子我把他培養成人,他將先當大使館秘書,以後到德國的某個小朝廷裡出任使節,在上帝或我(最好是我)的幫助下,有朝一日坐到貴族院的席位上……」
「或是被告席上……」呂西安打斷這個人的話說道。
「住嘴!」卡洛斯嚷起來,一邊用他的大手摀住呂西安的嘴,「怎能向一個女人說出這樣的秘密!……」他在呂西安耳邊說。
「艾絲苔,一個女人!……」《雛菊》的作者叫起來。
「又要來十四行詩了!」西班牙人說,「要麼就是廢話連篇!所有這些天使遲早會重新變成女人,所以女人總是這樣,有時候既是猴子又是孩子!這兩種東西想笑的時候就要了我們的命,——艾絲苔,我的小寶貝,」他對嚇得戰戰兢兢的女寄宿生說,「我給你找的貼身女僕就是我的人,像我女兒一樣。你還將有一個廚娘,是個黑白混血的女人,這會給住宅帶來驕傲的色彩。有歐羅巴和亞細亞這兩個人,每月用上一張一千法郎的票子,所有開銷全包括在內,你就能在這裡像舞台上的王后一樣生活了。歐羅巴當過裁縫,經營過婦女服裝,在劇院裡跑過龍套;亞細亞伺候過一位富有的外國美食家。這兩個女人對你來說就像兩個仙女一樣。」
看到呂西安在這個至少犯了讀聖罪和虛假罪的人面前顯得像個幼小的孩子,艾絲苔這個因愛情而變得神聖的女子從心底感到深深的恐懼。她沒有答話,將呂西安拉到臥室裡,對他說:「他是魔鬼嗎?」
「對我來說……比魔鬼還壞!」他語氣激烈地說,「不過,如果你愛我,你就盡量模仿這個人的忠貞,聽他的安排,否則就會丟掉性命……」
「丟掉性命?……」她說,更是嚇得戰戰兢兢。
「丟掉性命。」呂西安重複一句。「哎,親愛的,降臨到我頭上的死亡與其他任何死亡都無法相比,如果……」
艾絲苔聽到這話,臉色變白,感到支持不住了。
「怎麼樣?」犯瀆聖罪的假冒聖職的傢伙對他們大聲說,「你們還沒有摘完雛菊花的所有花瓣嗎?1」
1西方民間習俗:邊摘花瓣邊輕聲念叨:「他愛我,不愛,有點兒愛,很愛,」看最後一個花瓣落在哪一句話上,以測自己愛情命運。此處比喻埃雷拉嫌他們二人談話時間過長。
艾絲苔和呂西安重新出現在他的面前。可憐的姑娘不敢望一眼這個神秘的人物,說道:「先生,我們將聽從您的話,就像聽從上帝一樣。」
「那好!」他回答,「你在一段時間內將會很幸福,而且……你只需要化室內妝和晚妝,這很經濟。」
一對情人向餐廳走去。但是呂西安的保護人做了個手勢,攔住了這標緻的一對。他們兩人停住了腳步。
「我的孩子,我剛才對你談到了伺候你的人,」他對艾絲苔說,「我應該向你介紹一下。」
西班牙人拉了兩次鈴。被他喚作歐羅巴和亞細亞的兩個女人出現了。這時,人們一下子可以明白,她們為什麼有這樣的綽號。
亞細亞似乎在爪哇島出生,面孔是馬來人特有的古銅色,像一塊木板那樣偏平,鼻子彷彿受猛烈衝擊後被擠壓了進去,讓人看了感到可怕。頜骨佈局奇特,使這張臉的下部很像大猩猩。額頭雖然扁平,倒有一股慣於耍花招的精明勁兒。兩隻閃閃發光的小眼睛,猶如老虎眼睛那麼鎮靜,但並不正面看人。亞細亞好像怕驚嚇四周的人。她那蒼白而發藍的嘴唇間露出白得耀眼而參差不齊的牙齒。這張動物面孔總的來說顯示著懦怯的表情。頭髮像臉上的皮膚一樣,油膩膩地發亮,上面紮著兩條黑色絲綢帶,中間是一塊十分鮮艷的頭巾。耳朵極為標緻,綴著兩顆棕色大珠子。亞細亞個子矮小,粗胖、壯實,很像中國人在他們的屏風上畫的那種滑稽可笑的人物,更確切地說,與印度的偶像十分相似。這種偶像的原型似乎不該存在,可是旅行家最後還是把它找到了。艾絲苔看到這身穿毛料裙上面繫著一條白圍裙的醜八怪,嚇得哆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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