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爾特-沙利文拿著一本書坐在椅子上,書卻從未打開過。他的思緒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些微妙的事件上。這些事件與平生發生的事件大不一樣,完全悖離他的為人之道。他僱人去幹掉害他妻子的那個人。這次行動失手了。但是沙利文心裡卻在暗自慶幸。他的悲傷已平復下來,知道自己的這一企圖是錯誤的。一個文明社會必須遵循一定的規矩,才可成方圓,要不然就會變成一個野蠻社會。無論他感到多麼悲傷,他是一個文明人。他會循規蹈矩的。
這時他低頭翻閱報紙。雖然好幾天過去了,但上面的內容仍然不停地在他的心頭震盪。白紙黑字標題在他看來格外地顯眼。當他定睛一看,原來模模糊糊的心中疑竇頓時清晰起來。沃爾特-沙利文不僅是一個億萬富翁,他還具備機敏的洞察力,什麼東西在他面前出現都一覽無餘。
盧瑟-惠特尼死了,警方抓不到嫌疑犯。沙利文早就放棄了這個顯而易見的解決辦法。出事那天麥卡蒂在香港。沙利文給此人下達的指令確實已經傳達到,他取消了追殺,但是有別人已取而代之。
並且唯有沃爾特-沙利文確切地知道不是他的那位蹩腳殺手干的。
沙利文看了一眼他的那座老式鐘錶。這時還不到凌晨7點,但他已經起床四個小時了。一天24小時對他來說一點也算不上什麼。年紀越大,時間參數對他來說就越無所謂。他可能會在凌晨4點精神抖擻地坐在太平洋上空的飛機上,而下午2點正酣然入睡。
他正在腦中過濾很多事情,他的大腦快速地轉動著。上次體檢顯示他的大腦具有20歲小伙子一樣的青春活力。他那個奇妙的腦袋正在考慮很多事實,正在得出他本人都感到驚奇的結論。
他拿起書桌上的電話,一面撥著號碼,一面望著書房四周精心打磨過的櫻桃木嵌板牆壁。
他很快接通了塞思-弗蘭克。先前沙利文對他並不感興趣,所以當弗蘭克把盧瑟-惠特尼逮捕歸案的時候,沙利文不大情願地承認這小子還真有一手。但現在可不同了。
「是我,沙利文先生。我能為您效勞嗎?」
沙利文清了清嗓門,使他的聲音盡可能地比平時謙卑一些。聽到這種調門,弗蘭克果然感覺好多了。
「我有一個問題,涉及早先我給你的有關克裡斯婷的情況,也就是我們倆本打算同去巴巴多斯的別墅,但她卻突然在去機場的途中變了卦。」
弗蘭克從椅子上坐了起來:「你還記起什麼別的情況了嗎?」
「實際上我想證實一下我有沒有對你說她沒有成行的原因。」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這樣的,我怕年齡不饒人。我怕不光是身子骨不行了。這一點我自己都不想承認,別說在別人面前了,探長。言歸正傳,我想我告訴過你她當時生病了,只好回家。我的意思是,我想我當時就是這麼對你說的,對吧?」
雖然塞思十分肯定答案是什麼,但他還是花了點時間把檔案記錄拿出來。「你當時說她沒有說出原因,沙利文先生,只是說她不去,並且你沒有強迫她去。」
「噢。好,就這樣吧。謝謝,探長。」
弗蘭克站起身來,一隻手拿起一杯咖啡,然後又放下。「等一等,沙利文先生。為什麼你認為你曾告訴過我當時貴夫人病了。她真的病了嗎?」
沙利文頓了一會兒答到:「實際上沒有,弗蘭克探長,她當時身體相當棒。我相信我當時回答你的問題時說過她身體不好,這是因為,說實話,除了偶爾記憶有誤之外,這兩個月來我都在試圖使自己相信克裡斯婷留下沒去肯定有原因。無論什麼樣的原因,我猜。」
「到底為什麼,先生?」
「為了證實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決不會是一樁鬼使神差的巧合。依我看來,凡事都有來龍去脈。我覺得有必要說服自己克裡斯婷沒有成行也必有其因。」
「噢。」
「要是我這個老傢伙的愚蠢給你造成了不必要的困惑,那真是對不起。」
「沒什麼,沙利文先生。」
弗蘭克掛上電話,盯著牆足足呆望了五分鐘。剛才說的一切如今將意味著什麼呢?
根據比爾-伯頓的提示,沙利文有可能僱用殺手行刺殺他妻子的嫌疑人,以免讓他法庭受審。弗蘭克據此對沙利文進行了謹慎調查,這些調查進展很慢。在這些水域涉水可得小心翼翼。弗蘭克要保飯碗,要養家餬口,而像沃爾特-沙利文這類人政府裡有一大幫能夠呼風喚雨的朋友,他們會讓這位探長的工作苦不堪言。
那傢伙結束盧瑟-惠特尼生命的第二天,塞思-弗蘭克馬上調查沙利文案發時的下落。但是弗蘭克並不會臆測這位老頭兒會扣動扳機,把盧瑟-惠特尼送上黃泉不歸路。僱人謀殺終歸是一種極其惡毒的行為。或許弗蘭克理解這位億萬富翁的動機,但事實是,他擊倒的有可能不是真正的兇手。最近這次與沙利文的交談使他疑竇叢生。
塞思-弗蘭克坐了下來,心裡不知此案何時能結,何時不會再像夢魘一樣襲擾他。
半小時之後,沙利文給當地一家他享有控股權益的電視台打了個電話。他的要求簡單明瞭。一小時後一件包裹送到了他的家門口。電視台的一位工作人員遞給他這個四方形的盒子,他就把她送出門,鎖上房間的門,在牆壁的某個地方按了一下控制桿。一個小型的鍵盤靜靜地滑下來,原來是一個非常複雜的視聽走帶裝置。在這面牆的後面安置了一個尖端的家庭影院系統。這一系統是克裡斯婷有一天在一家雜誌上看到的,於是就買了下來。儘管她愛看從色情片到肥皂劇五花八門的錄像節目,但她並沒有充分發揮出這個龐大系統的功能。
沙利文小心翼翼地打開錄音磁帶,放入走帶裝置。裝置的門自動關閉,磁帶開始轉動。沙利文聽了一會兒。他聽到上面的談話錄音,歷經滄桑的臉上沒有顯露絲毫表情。他希望能聽到他所期望的東西。他向探長徹頭徹尾地撒了謊。他的記憶力真是好極了,要是他的視力能抵上記憶力的一半該有多好,不然在現實面前就不會成為茫然不見的蠢人。最終有一種情感穿過他深不可測的嘴角的皺紋和那雙具有洞察力的雙眼的灰色眼白透露了出來。這情感就是憤怒,長時間以來都未體驗過的憤怒,即使對克裡斯婷的死也沒這樣憤怒過。只有採取行動才能解氣,而且沙利文堅信他的憤怒爆發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勝敗在此一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可從未有失敗的嗜好。
葬禮辦得非常簡樸,除了牧師之外只有三個人到場。為了防止記者蜂擁而至,一切都是在極為保密的情況下進行的。盧瑟的棺材已封上,他頭上的纍纍彈痕並非愛他的人想帶走的持久記憶。
上帝的這位僕從對亡者的身世和死亡的方式都絲毫不感興趣,但是儀式進行得恰當鄭重。開車到附近墓地花的時間像葬禮持續的時間一樣短。傑克和凱特是一同乘車過來的,隨他們來的是塞思-弗蘭克。他坐在教堂後排,感到侷促尷尬,不太自在。傑克和他握握手,凱特則拒絕和他打招呼。
傑克斜倚著轎車,看見凱特坐在金屬折疊椅上,旁邊就是她父親剛剛下葬的土坑。傑克向四周看了看。這塊墓地不接納雄偉的紀念碑。很少看到有豎著的墓碑,大多數都是矮矮地埋在土裡的那一類,黑黑的一塊長方形上面寫著死者的名字、埋葬日期和離世的日子。有一些墓碑上面攜刻著「永世緬懷」,而大多數連隻字告別的話語都沒有。
傑克回頭看看凱特,看見塞思-弗蘭克朝她走去,但是隨後顯然又改變了主意,悄悄地向傑克走來。
弗蘭克摘下太陽鏡,說道:「儀式舉行得不錯。」
傑克聳聳肩。「再好,他也是死了。」傑克同樣不會原諒弗蘭克讓盧瑟-惠特尼如此不明不白地死去,儘管在這個問題上他和凱特的看法迥然不同。
弗蘭克緘口不言,審視著轎車上的罩面漆,掏出一支煙,但又打消了吸煙的念頭。他把手放在口袋裡,不知呆望著什麼。
他參加了盧瑟-惠特尼的屍體解剖。子彈造成的瞬間氣穴很大。衝擊波迅速從彈道呈輻射狀發散出來,毫不誇張地說,足足有半個腦顱被爆開。這絕對令人吃驚。從警車的座位裡挖出的彈丸誰看了都會膛目,口徑足足有0.460。驗屍官告訴弗蘭克說這種子彈常用來打獵,並且射擊的是大個頭的獵物。怪不得這子彈鑽進惠特尼腦袋的終止衝力超過8000磅,相當於有人在他身上扔了一架飛機。大獵物打獵運動。弗蘭克疲憊地搖搖頭。他會把這些永遠記住的。
弗蘭克抬眼朝這塊開闊的安息地望去,那裡葬有2多位棄世而去的亡者,徒留悲傷與懷念在世間。傑克背靠著轎車,隨著弗蘭克的目光看去。
「有什麼線索嗎?」
探長用鞋尖撥弄著地面。「倒是有一些,但毫無用處。」
他們都直起身來。這時凱特也站了起來,在土堆上擺了一小簇鮮花,站在那裡呆望著。風停了,雖然有些冷,但陽光耀眼,讓人感覺到融融暖意。
傑剋扣上外套的扣子。「現在還要幹什麼?案子結了,沒人會指責你。」
弗蘭克笑了笑,決心非找到確鑿證據不可。「他媽的那一槍決不可能讓我罷休。」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
凱特轉過身朝轎車走去。塞思-弗蘭克把帽子戴上,拔出車鑰匙。
「這簡單,查清誰是兇手就是了。」
「凱特,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要相信我,他不會為任何事責備你。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就像你說過的,你是不由自主地被牽扯進來的。你並非有意為之。盧瑟明白這一切。」
她坐在傑克駕駛回城的汽車上。不用抬眼就可以看見太陽隨著汽車每行駛一英里都會向西斜去一個角度。開車前他們坐在車子裡幾乎有兩個小時一動沒動,因為凱特不願離開這塊墓地,好像如果她耐心等下去,她父親就會從墓穴裡爬出來,跟他們呆在一起。
她把車窗開出一道縫,一股窄窄的氣流襲入車內,驅散了新車內的油漆味,還有預示著又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潮濕氣。
「弗蘭克探長沒有放棄這個案子,凱特。他仍在查找殺害盧瑟的兇手。」
她終於把目光移向他。「我對他說什麼和幹什麼絲毫不感興趣。」她摸了摸疼得要命、又紅又腫的鼻子。
「別這樣,凱特。看上去這傢伙沒有害盧瑟的念頭。」
「真的嗎?一起漏洞百出的案子就在開庭的時候被不了了之了,涉及此案的每個人,連同負責調查的探長看起來都像是十足的傻瓜。到頭來只剩下一具屍體,和一起無頭命案。這名神探現在還要幹什麼?」
傑克看見前面有紅燈,就把車停了下來,跌靠在椅背上。他知道弗蘭克對他沒有半句假話,但想要說服凱特相信他卻沒了招數。
綠燈亮了,他們又匯入車流。他看了看表。該回辦公室了,這時他才想起自己有辦公室可以去。
「凱特,你現在不能一個人呆著。讓我在你的住處蹭幾晚上好嗎?你早晨煮咖啡,我來做飯,成嗎?」
他本以為會被毫不含糊地拒絕,並且想好了如何應付。
「你說話當真?」
傑克看見她紅腫的大眼睛盯著他。她身體裡的每根神經都好像要叫喊起來。當他在度過對他們倆來說都是一場悲劇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他對她正在經受的巨大痛苦和自責茫然不知。對此他感到驚奇異常,遠非握她手時聽到的那一聲槍響所能比。當時,他們倆手指絞在一起還沒來得及分開,盧瑟就已死去。
「駟馬難追。」
那天晚上他是在沙發上睡的。他把一條毛毯拉到脖頸處,好蓋住胸部以上的部分,抵擋從對面窗子的一處看不見的縫隙吹來的風。聽見門吱嘎一聲,她從臥室裡走了出來。她還是穿著以前的睡衣,頭髮盤成一個麵包狀髮髻。她的面部潤澤鮮亮,只有掛在面頰上的微微紅暈表明她內心遭受的創傷。
「你需要什麼嗎?」
「我還好。這長沙發比我想像的舒服多了。我也有一隻同樣的沙發,是當時我們在夏洛特斯維爾公寓裡的,裡面的彈簧已經不管用了,我想應該換新的了。」
她沒有笑,卻在他的身旁坐了下來。
當時他們同居在一起的時候,她每晚都沐浴。她總是滿身散發著芬芳上床,他真是陶醉極了。她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般完美無瑕。當他趴在她身上精疲力竭之前她總是沉默不語,然後才明確而又狡黠地笑一笑,開始用手撫摸他。他好幾分鐘都在想女人就是用這種方式統治這個世界,一點兒沒錯。
她的頭靠向他的肩膀,這時他的低級本能開始萌動,不可扼制。但是,看到她一身的疲憊,再加上對一切都興味索然,他的世俗慾望一下子就被打消了,反而多多少少感到有些自責。
「我不敢說我能做一個令人稱心的伴侶。」
她意識到他此時此刻的心情了嗎?她能意識到嗎?她的思緒已離此地十萬八干裡。
「陪住並不陪樂。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凱特。」
「我真欣賞你能做到這一點。」
「得到你的賞識比什麼都重要。」
她捏捏他的手,起身走開。睡裙的裙邊鬆開,她那細長的腿裸露出來。好在這天晚上她睡在別室。一直到凌晨時分他還在浮想聯翩,從披著被假漬玷污了的白色銷甲的騎士,到孤枕難眠只會憑空臆想的律師。
第三天晚上他又睡在了沙發上。像往常一樣,她從臥室裡走出來。聽到地板發出的輕微吱嘎聲,他放下手中的雜誌。但這次她沒有朝沙發走來。他伸起脖子四處搜尋,才看見她正在注視著自己。今晚她看起來可並不聊無興致,並且今晚還沒有穿睡袍。她轉身又回到臥室,門開著。
他一時並沒作出反應,過了一會兒才起身朝臥室門走去,朝裡面窺視。透過黑暗,他隱隱約約看見她躺在床上的輪廓。被單放在床尾。她那曾經如同自己的身體一般熟悉的身體輪廓映入眼簾。她看著他。他只能看得出注視著他的那雙眼睛的橢圓形狀。她沒有把手向他伸過來。他回想起她以前也從未這樣過。
「你的意思我不會搞錯吧?」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問了一句。他不想在早晨起來看到誰受到傷害,有誰感到意亂情迷。
作為回答,她起身把他推到床邊。床墊堅實,還留有她的體溫。他很快脫光衣服。他本能地湊近她半月形的嘴巴,兩個人吻在了一起;他用手在她變了形的雙唇周圍摸來摸去。她的那雙眼睜得很大,很久以來第一次沒有流淚,沒有哭腫,就是以前他常見的那種表情。他希望這種表情永遠不要離開她,他慢慢地用雙臂抱住她。
沃爾特-沙利文的宅邸接待了許多高官顯爵,但今晚卻與先前的聚會比起來有些特殊。
艾倫-裡士滿舉起酒杯,向東道主講了幾句簡短而有力的祝酒詞。其他四位精心選擇的來賓夫婦也碰杯祝酒。第一夫人穿著一身簡樸的黑色晚禮服,光彩照人;在灰黃色秀髮襯托下,她那張這幾年蒼老了許多的稜角分明的臉與生俱來就是為拍照用的,並且適合拍笑容可掬的照片。她笑意融融地面對著這位億萬富翁。儘管她的周圍不乏富有的人、才華橫溢的人和有教養的人,但她還是像大多數人那樣對沃爾特-沙利文這類人推崇備至,畢竟這樣的人在我們這個地球上是鳳毛麟角。
沙利文理應哀傷未了,但他的談話興致卻極盛。啜著進口的咖啡,他們在寬敞的書房裡從全球貿易機遇談到最近的聯邦儲備委員會中的官場鬥法,從星期天爵士鼓隊對淘金者隊的勝負比數到次年舉行的大選。在場的人都會認為艾倫-裡士滿在這次大選中穩操勝券。
只有一人例外。
互道告別時,總統和這位老人家擁抱,說了幾句悄悄話。沙利文聽了他的話笑了起來,然後微微打了一個趔趄,幸好抓住總統的胳膊又擺正了身子。
客人都離去了。沙利文在書房裡吸著雪茄。他朝窗戶走去,總統車隊的燈光很快消逝不見了。儘管屋裡沒人,沙利文還是笑了起來。剛才沙利文抓住總統的胳膊時,總統的眼睛裡透露出的些許退避神色預示著那一特別的勝利時刻早晚會到來。弗蘭克曾經向這位億萬富翁開誠佈公地談了他自己對這起案子的看法。沙利文對其中一個看法頗感興趣:他妻子用拆信刀把攻擊者給刺傷了,有可能刺在腿上或胳膊上,還有可能比警察認為的刺得要深,並且有可能破壞了肌肉神經。要是只是皮肉之傷,現在早該好了。
沙利文慢慢地走出書房,隨手關上燈。沙利文的手指掐入總統的身體時,總統感到的肯定只是一絲疼痛。但要是有心臟病的話,緊跟一絲疼痛的常常會是一陣巨痛。沙利文一面想著諸多的可能性,一面咧嘴笑了起來。
沃爾特-沙利文站在山頂上看著那座綠色錫皮屋頂的小木屋。他把耳套摘下,用一根很粗的手杖支撐著站穩。每年這個時候弗吉尼亞西北部山區天氣都異常寒冷。天氣預報說肯定要下雪,井且很大。
他沿著一條凍得硬邦邦的路下了山。隨著年歲的增長,到頭來自己也成了一條對過往尋蹤覓跡的線索,一種懷舊感老是縈懷不散。他在口袋裡裝著一本無所不包的備忘錄,提醒自己什麼東西需要修繕。他出生的這間屋子至今保存完好。當時他在接生婆的手中呱呱落地,看見的是明滅的燈光,還有母親米莉臉上堅定剛毅的神色。而他母親先前已有三個孩子夭折,其中兩個都是在分娩中死去。他出生時,威爾遜已入主白宮,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交戰雙方鏖戰正酣。
那個時候弗吉尼亞這塊地方好像每個人的父親都是煤礦工人。沙利文的父親也不例外。由於經年的有勞無逸,再加上煤塵的熏染,兒子12歲的生日剛過,他就被纏身的病魔突然奪去了生命。多年來這位未來的億萬富翁都是看著父親蹣跚著回到家,筋疲力盡,臉黑得像黑皮外套,一下子癱倒在裡屋的床上,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連與愛子嬉耍的興致都沒有。他可知道,兒子多麼期盼他的關懷!可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父親永遠都是這樣疲憊不堪,對他來說哪怕是一點點的關懷都成了奢望。
他的母親有幸能看到她的兒子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這位兒子為恪盡孝道,可以不惜傾其所有,保證母親過上安適富足的生活。作為對父親的悼念,他把奪去了父親生命的煤礦買了下來,總共花了500萬美元,並且發給每個礦工五萬美元遣散費,隆重地關閉了這個煤礦。
他打開門,進了屋。壁爐裡燒的不是木柴而是煤氣,烤得房間暖洋洋的。儲藏室裡堆滿了食物,可足足用上六個月。在這裡他完全可以自給自足。他從不允許別人到這裡來跟他一起過。這裡是他的私宅。除了他自己,有權呆在這裡的人都已死去。他想獨自呆在這裡,他就想這樣過。
他拖拖拉拉地吃著自己做的晚餐,若有所思地盯著窗外。藉著漸趨昏暗的光線,他只能分辨出倚屋面立的光禿禿的榆樹輪廓。樹枝緩慢而有節奏地搖曳著。
裡屋並沒有按舊時的模樣佈置,已失去了原貌。他出生的這塊地方從未帶給他童年的歡樂,因為窮困潦倒無休無止地困擾著這個家庭。那時培養出的一不做二不休的做事緊迫感成了他日後事業成功的保證,確保他精力充沛、意志堅定,很多艱難險阻在他面前都會退縮。
他洗完盤子,走進曾經是他父母臥室的小房間。現在裡面有一把舒適的椅子、一張桌子和幾個書箱,書箱裡面裝有精心挑選的讀物。角落裡有一張小搖床,這個房間他小時候也住過。
沙利文拿起桌子上一隻精緻的手機,撥了一個只有少數人知道的號碼。對方的聲音傳來。沙利文拿著手機等了一會兒,才出現另一個聲音:
「天哪,是你,沃爾特。我知道你想分秒必爭,但也不要操之過急。你現在在哪裡?」
「你要是到我這個年齡也會分秒必爭的,艾倫。即使你想慢慢來,也不可能從頭開始。我寧願在行動的火球中爆炸,也不願不聲不響地銷聲匿跡,我希望沒有耽誤你的正事。」
「我現在沒有急不可耐的事情要做。我對處理世界危機駕輕就熟。你需要我幫你什麼忙嗎?」
沙利文神不知鬼不覺地在話筒旁放了一個很小的錄音機。
「我只有一個問題,艾倫。」沙利文停頓了一下。他突然感到喜歡這樣做。他的眼前浮現出停屍房裡克裡斯婷的面容,他的表情一下子嚴肅起來。
「什麼問題?」
「你為什麼等了那麼長時間才殺死他?」
接下來是一陣沉寂。沙利文可以聽到電話另一頭喘氣的聲音。真不簡單,艾倫-裡士滿非但沒有換氣,並且還如往常一樣呼吸平穩。沙利文先是感到佩服,接著感到的是一絲失望。
「請再說一遍。」
「要是你手下失手的話,說不準你現在正會見律師,計劃如何為自己辯護,駁倒對你的控告。你得承認你幹得正是時候。」
「沃爾特,你沒事吧?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在哪裡?」
沙利文把聽筒從耳朵旁拿下來一會兒。電話裝有干擾器,他的位置不可能被發現。如果有人想鎖定他現在的位置,他敢肯定有人正在這樣做,就會遇到一打這通電話發出信號的位置,而且其中沒有一個接近他真實的位置。這個干擾裝置花了他一萬美元。不就是錢嗎?無所謂。他又笑了。他想談多久就可以談多久。
「實際上我好長時間都沒有感覺這麼好過。」
「沃爾特,你胡說些什麼?誰被殺了?」
「你知道,當時克裡斯婷不想去巴巴多斯,我並不感到多麼地驚訝。說實話,我猜到她想留下來,跟一些她夏天獵取的年輕男子鬼混。她說自己不舒服真是可笑。我記得當時我坐在轎車裡,猜想著她會編出什麼借口。她並不擅長撒謊,可憐的妞兒。她的咳嗽一聽就是刻意裝出來的。我想她上學的時候也會經常煞有介事地編出諸如『狗吃了我的作業』之類不能自圓其說的謊話。」
「沃爾特……」
「奇怪的是當警察詢問她沒跟我一起去的原因時,我突然意識到我不能告訴他們克裡斯婷說過她病了。你會回想起當時報紙上充斥著有關男女私情的流言蜚語。我知道若是我說她身體不好,再加上她沒有跟我到島上來,無聊小報就會說她懷上了別人的孩子,即使屍檢證明沒有。人們喜歡往最壞處想,往最刺激的事情上猜,艾倫,你明白這一點。要是你被人控告,他們肯定會把你想像得一無是處。不過也應該這樣。」
「沃爾特,請你告訴我你在哪裡好嗎?你顯然不舒服。」
「艾倫,你是不是想讓我把錄音帶放一遍,是一盤記者招待會上的錄音,上面有你一句關於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卻令我好不感動的話。你真值得稱道。一段老朋友間的私人對話,被當地幾家電視台和廣播電台錄了下來,卻沒有公之於眾。這可以使你盛名更盛,但我想還沒有人瞭解。你這麼風度翩翩,人緣又好,誰會留意你說克裡斯婷病了。但你確實說了,艾倫。你告訴我說要是克裡斯婷沒病的話,她不會被謀殺的。她會跟我一起去島上,今天還會活著。」
「克裡斯婷只告訴過我一個人說她病了,艾倫。我曾講過我從未告訴過警方。你怎麼知道的?」
「你肯定告訴過我。」
「在那次記者招待會之前我從未跟你會過面,也沒講過話。這些很容易證明。我的日程是按分鐘計的。作為總統,你身處何地,跟誰來往每時每刻大都記錄在案。我之所以說大都記錄在案,因為也有例外。克裡斯婷被殺的那個晚上你就不在你日常去的幾個住所。你恰好就在我的房間裡,更確切地說,是在我的臥室裡。在那次記者招待會上我們一直被圍得水洩不通。我們說的每句話都被錄了下來。你不是從我這裡知道的。」
「沃爾特,請告訴我你在哪裡。我想幫助你解決問題。」
「克裡斯婷從不擅內斂,她肯定會為自己能夠跟我耍花招而沾沾自喜。她大概向你吹噓過,是嗎?吹她是怎樣對付那老傢伙的。因為我的先妻實際上是世界上唯一會告訴你她裝病的人。你卻無意當中把這些話在我面前說了出來。不知何故我現在才悟出來。可能是過於急切地想找到殺害克裡斯婷的兇手的原故,我不假思索地就接受了謀財害命的假設。或許是一種直覺讓我放棄了這個假設,因為我從未完全忽視克裡斯婷對你的一片癡情。但我又想你不可能這樣做。我本應把人性朝最惡處想,那樣就不會失望了。但有句話說得好,晚做總比不做強。」
「沃爾特,你為什麼給我打電話?」
沙利文的聲音變得異常冷靜,但仍不失先前的那種鏗鏘有力,那種咄咄氣勢。「因為,你這個惡棍,我想讓你知道你會落得個什麼下場。你面對的將會是法庭上律師之間的唇槍舌劍、公眾面前的丟人現眼,諸如此類作為總統你做夢也不會想到的事情。我告訴你這些就是為了當警察出現在你家門口時讓你不會感到吃驚。更重要的是,我想讓你知道到底誰會帶給你這一切。」
總統的聲音變得有些緊張。「沃爾特,如果想讓我幫忙,我會的。但我畢竟是美利堅合眾國的總統。雖然你是我的故交,但我不會容忍無論你還是其他人的無理指控。」
「隨你怎麼說,艾倫。你會想到我要錄下這段談話。這無關緊要。」沙利文停頓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嫩小子,艾倫。我把什麼都傳授給你,你也學得不賴,甚至爬上了這個國家最炫耀的位置。值得慶幸的是,你也會跌得最慘。」
「沃爾特,你經受的壓力太大了。我最後一次請求你讓我幫幫你。」
「真可笑,艾倫,那應該是我向你提出的建議。」
沙利文啪地一下關閉了電話,關上錄音機。他的心臟跳動得異常迅速。他用手摀住胸口,強迫自己放鬆放鬆。冠心病是不能聽之任之的。但是他覺得身體還行,這次就隨它去吧。
他朝窗外看去,然後又把目光轉入室內。這就是他自己小小的家園。他的父親就是在這間屋子裡去世的。想起這些,多多少少對他都有些安慰。
他又躺回椅子裡,閉上眼睛。第二天早晨他要給警察局打電話。他會把一切告訴他們,把磁帶交給他們。然後他會坐觀事態的發展。即使他們不控告裡士滿,他的事業也會到此為止,也就等於說,這傢伙無論是事業、精神抑或是心智全都要垮掉。誰在乎他變成一具行屍走向?這樣就足夠了。沙利文笑了。他曾發過誓要替妻報仇。他做到了。
忽然,他感到他的一隻手從身邊抬起,他猛然睜開眼睛。於是他的手攥住一個又涼又硬的東西。直到槍管貼在他的腦袋的一側他才真正反應過來,但是已經太晚了。
總統一面看著電話話筒,一面對了對時間,現在行動該結束了。沙利文沒有白教他。老師落得個如此下場,真是好極了。他幾乎是確信無疑,沙利文在向世人公開自己的罪責之前會跟他聯繫的。這樣事情相對來說就好辦多了。裡士滿起身上樓到自己的私房。死去的沃爾特-沙利文在他腦中一閃而過。老是把死去的對手掛在心頭只會耽誤事情,於事無益。事既畢,所做的只能是去迎接下一個挑戰,這也是沙利文教的。
暮色中年輕人盯著這座房子。他聽見一聲槍響,但他的眼睛卻死死盯著窗戶裡微弱的燈光。
比爾-伯頓很快回到了科林身旁。他甚至連看都沒看搭檔一眼。兩位訓練有素、忠於職守的特工,死在他們手裡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在乘車返回的路上,伯頓的身子深埋在座位上。任務終於完成了。加上克裡斯婷-沙利文,總共殺了三個人。為什麼不算上她呢?這一場夢魔都怪她。
伯頓低頭看看手,仍然不能相信這隻手剛才還握著槍柄,扣動扳機,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伯頓的另一隻手曾拿著錄音機和磁帶。現在這些東西放在口袋裡,不久就會化為灰燼。
當他監聽沙利文與塞思-弗蘭克在電話上的談話時,伯頓還不明白那個老傢伙拿克裡斯婷的「裝病」做什麼文章。但是當他把這次通話內容告訴總統時,裡士滿朝窗外凝視了幾分鐘,比伯頓進來時顯得更加愁容滿面。於是他給白宮對外傳媒部門打了個電話。幾分鐘之後他們把米德爾頓法院門口台階上的第一次記者招待會上的錄音聽了一遍。從總統表示對老友的同情,到生活中的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以及要是克裡斯婷沒生病就不會被害云云。顯然他沒有留意是克裡斯婷被害那天親口告訴他生病了的,於是乎說漏了嘴。這個事實可是證據確鑿;這個事實可能會讓他們每個人都完蛋。
伯頓癱坐在椅子上,眼睛盯著他的上司。總統默默地看著那盤磁帶,好像試圖用意念把磁帶上的每字每句都抹掉。伯頓難以置信地搖搖頭,像個政客一樣把無奈的情緒用語言表露了出來:
「我們現在該幹什麼,頭?乘空軍一號逃命嗎?」伯頓眼盯著地毯半是自嘲地說。他腦子一片混亂,甚至就要停頓了。
他抬頭發現總統的眼睛大睜著盯在他身上。「沃爾特-沙利文是除了我們之外唯一知道這條重要信息的人。」
伯頓從椅子上站起來,回視著他。「我的工作不是唯命是從,你想讓我殺誰就殺誰。」
總統的目光仍然盯著伯頓的臉。「沃爾特-沙利文對我們直接構成威脅。媽的他還在跟我過不去,他媽的誰也別想跟我過不去。你也想試試嗎?」
「他跟你過不去有過不去的理由,不是嗎?」
裡士滿從桌子上拿起一隻鉛筆,在指間把玩著。「要是沙利文把這事抖落出來,我們一切玩完,一切玩完。」總統打了個響指。「殺了他,就這樣,我要不惜一切避免這事被抖落出來。」
伯頓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突然感到胸中火燒火燎的。「你怎麼知道他沒有抖落出來呢?」
「因為我瞭解沃爾特,」總統簡捷地說道,「他會用自己的方式處理這件事情,他會讓這件事鬧得滿城風雨,並且是存心為之。他並不都事事關心,但要是一旦插手,就會讓人感到鋪天蓋地、猝不及防。」
「說得對。」伯頓把頭埋在手裡,腦筋比自己想像的還要轉得快。多年訓練賦予他一種迅速處理情報的本能。他思維極快,行動起來也比其他任何人都快捷。而現在他的腦子卻一片漿糊,像一杯擱了一天的咖啡,似渾湯般粘稠,一切都不清晰明瞭。他抬起目光。
「但有必要殺了他嗎?」
「我可以保證沃爾特-沙利文現在正謀算著如何把我們搞垮。把他殺了我絲毫不感到憐憫。」
總統斜倚在椅子上。「明說了吧,這傢伙已下決心跟我們鬥一鬥。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沃爾特-沙利文比在座的每個人都清楚這一點。」總統的目光又注視著伯頓。「問題是,我們是否都已準備就緒,可以回擊了呢?」
科林和伯頓最後花了三天時間開車跟蹤沃爾特-沙利文。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伯頓下了車。他真不敢相信能夠這麼容易得手,同時又對他這一現在確實可以任人擺佈的目標生出深深的悲哀。
夫妻雙雙已被幹掉。汽車疾速地奔向首都。伯頓下意識地搓著手,試圖搓掉上面每一個縫隙裡的污垢。一想到他內心的感覺永遠不會被抹去、他的所作所為已既成事實,他不由得冷徹肌骨、胸中的塊壘將伴隨他餘生中的每時每刻。他曾以命換命,現在又幹了一次。他長期以來鋼鐵般的脊樑萎縮成了一塊令人可憐的橡膠。生活給了他最棘手的挑戰,而他卻敗下陣來。
他把手伸進座位的靠手裡,朝窗外的茫茫夜色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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