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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文 / 戴維·鮑爾達奇

    凱特-惠特尼驅車來到了公寓的停車場,緩步爬上四段樓梯,手中的食品袋貼著一條腿,鼓鼓囊囊的手提包貼著另一條腿。她那種房租價位的樓房配有電梯,不過並非一直開通的那種。

    她很快就換上了運動服,聽過電話留言後出來了。她在尤利塞斯-S.格蘭特1塑像前做伸腿運動,防止跑步時出現痙攣,然後就開始跑動。

    1格蘭特(1822-1885),美國第18任總統(1869-1877)。

    她向西一路跑過宇宙和空間博物館,接著就是史密森堡,其塔樓、城垛和12世紀風格的意大利式建築使城堡酷似一個瘋狂科學家的住所。她步履輕快,富有節奏感,從最寬處穿過草地廣場1,然後繞華盛頓紀念碑跑了兩圈。

    1美國華盛頓國會大廈與華盛頓紀念碑之間樹木環繞的一片開闊地。

    這時她呼吸開始有點急促,汗水濕透了她的T恤衫,也弄髒了身上印有「喬治敦司法」字樣的運動衫。她沿著潮塢岸邊奔跑,這會兒人越來越多。時值早秋時分,全國各地的人乘坐飛機和大小汽車蜂擁而至,希望能避開夏季的旅遊高峰及華盛頓那世人熟知的酷熱天氣。

    她正要轉身避開一個在閒逛的小孩,卻撞上了從對面過來的另一個跑步者。他們摔倒在地,手腳纏在了一起。

    「媽的。」那男子很快就翻了個身,繼而又彈身躍起。她開始站立起來,舉目望著他,張嘴欲說道歉,爾後又突然坐回地上。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群肩挎照相機的阿肯色州人和衣阿華人圍著他們翩翩起舞。

    「你好,凱特。」傑克扶她站起來,攙著她來到現已光禿禿的櫻花樹下,這些樹將潮塢圍了起來。河裡的水非常平靜,對岸的傑斐遜紀念堂顯得很高大、很顯眼,美國第三任總統的剪影在圓形大廳裡清晰可見。

    凱特的腳腕開始浮腫。她脫掉鞋襪,開始按摩腳腕。

    「我想你沒有時間跑步了,傑克。」

    她低頭看著他:頭髮沒有掉,沒有將軍肚,臉上也沒有皺紋,傑克-格雷厄姆一直看起來很年輕。她必須承認這一點,他看上去帥極了,而她則完全變老了。

    她心裡在罵自己為什麼沒把頭髮剪短,爾後又罵自己怎麼會那樣想。一滴汗珠從鼻樑上滴落下來,她怒氣沖沖地將汗珠揩掉。

    「我在想你沒有時間了。我想午夜前他們不會讓原告回家去的。想輕鬆一下嗎?」

    「當然。」她按摩腳腕,的確感到很痛。他看到了她痛苦的樣子,俯身把她的腳抓在手中。她往後退縮,他看著她。

    「記住我以前差一點就幹這一行,你是我最好的病人,同時也是唯一的病人。我從未見過腳腕這樣嬌嫩的女人,你身體的其他部位看上去非常健康。」

    她全身放鬆,任他按摩腳腕和腳掌,她即刻意識到他還捏著她的腳。難道這就是他所說的看上去健康?她皺了皺眉頭。畢竟是她把他撞倒的。但她這樣做是絕對正確的,難道不是嗎?

    「我聽說了巴頓-肖公司的事,恭喜。」

    「噢,這沒什麼。每一個在律師業擁有百萬家產的律師都可能會這樣做,」他笑道。

    「不錯,我在報上也看到過你加盟的消息,再次恭喜。」這回他沒有笑,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沒有笑。

    他默默地替她穿上鞋襪,兩眼望著她。「一兩天內你是不能再跑步了,你的腳腫得很厲害。我的車子就停在那邊,我送你回家。」

    「我坐出租車回去。」

    「你相信華盛頓的出租車,卻不相信我?」他故作生氣道,「此外,我沒看見你身上有口袋可以放錢,你要和司機商量免費坐車嗎?祝你好運。」

    她低下頭看看自己的短褲。鑰匙放在襪子裡,他早就注意到了那個突起的地方,微笑地看著她的窘相。她雙唇緊閉,舌頭舔著下嘴唇。他記得她很久以前就有這個習慣了。雖已多年未曾見過這一動作,但他突然覺得彷彿從未離開過她似的。

    他雙腿向前一伸,站了起來。「我想向你籌集貸款,我也破產了。」

    她站起身子,一隻手搭在他肩上,看看腳腕還痛不痛。

    「我認為私人服務會得到更好的回報。」

    「不錯,我只是一直不善於理財,你可是知道的。」那是千真萬確的,可她卻一直能保持收支平衡,但這並不是因為她有許多錢來填補空缺。

    他挽住她的一隻胳膊,扶她一瘸一拐地走向他的汽車,那車已用了10年,她驚訝地看著車子。

    「你從未丟棄過這輛車?」

    「嘿,這車還能跑許多里路呢,另外,這車很有來歷。看見那兒的斑痕了嗎?那是在1986年我交稅期限前的晚上,你吃乳牛皇后牌黃油硬糖味冰淇淋蛋卷時留下的,當時你睡不著,我也無法學習,你還記得嗎?你轉彎時太快了。」

    「你的選擇性記憶力太差了。我記得當時你將牛奶沫倒在我背上,因為我在抱怨天氣太熱。」

    「對,還有那回事。」他們笑著鑽進了汽車。

    她更加仔細地注視著那斑痕,又環顧了汽車的裡面,許多往事浮現在她的腦海。她瞥了一眼後面的座位,睫毛向上挑了起來,她多麼希望那後座能告訴她過去的一切。她回過頭去看見他正注視著她,她的臉上泛起了紅暈。

    他們轉向車輛稀少的路面,向東邊駛去。凱特感到緊張,但並不覺得不舒服,就好像四年前,他們跳進汽車,只是為了喝點咖啡,或是為了買份報紙,或是為了在夏洛茨維爾的科納爾或零星分佈在國會山附近的某個咖啡館吃早餐。然而她必須提醒自己,那是幾年前的事了,而不是現在,現在情況已大不一樣了。她把窗子向下搖動了一點。

    傑克一隻眼睛看著前方的車子,另一隻眼睛則望著她。他們的相遇不是偶然的他們搬到華盛頓後,住在東南方東方市場附近那幢沒有電梯的小樓裡,自此她一直在草地廣場跑步。

    那天早晨,傑克醒來時有一種失落感,自從四年前凱特離開他後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當時她走了一個星期之後,他突然覺得她再也不會回來了。現在他的婚期就在眼前,他決定必須要見見凱特。他不會也無法讓那線希望之光消失。很有可能,他們兩人中只有他才感到還有一線希望。雖然他可能沒有勇氣在她的答錄機上留個口信,但他已作出決定,如果讓他在草地廣場上的遊客和居民中把她尋找出來,他會這樣做的,其實他已經這樣做了。

    在他們相撞前,他已跑了一個小時,眼睛在人群中掃視,尋找鏡框中照片上的那張臉。他們不期而遇前五分鐘左右,他就已找到了她。如果說他的心率還沒有因運動而翻倍的話,那麼,當他一看見正輕鬆地向前跑的她時,他的心跳即刻就會劇增。他並不是要扭傷她的腳腕,但這確是她現在為什麼坐在他車子裡,也是他開車送她回家的原因。

    凱特把頭髮往後理了理,然後用手腕上的帶子將頭髮紮成馬尾辮。「工作怎麼樣呢?」

    「很好。」他不想談他的工作。「你老頭子情況怎麼樣?」

    「你比我更清楚。」她不想談她的父親。

    「我一直沒見過他,自從……」

    「你真幸運。」她陷入了沉默。

    傑克搖搖頭,恨自己竟愚蠢地引出了盧瑟這一話題。他希望這幾年他們父女倆已經和好了,但很明顯他們沒有。

    「我在州律師處聽說過你的傑出表現。」

    「行啦。」

    「我是認真的。」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家都長大成人了,凱特。」

    「但傑克-格雷厄姆沒有。請看在上帝的分上,他沒有。」

    他向右上了憲法大街,一直駛向聯邦車站,然後把車停了下來,他知道朝哪邊開,但不想讓她知道這一點。「我在這兒有點迷路了,凱特,往哪邊開?」

    「對不起。繞過國會山,到馬裡蘭大街,然後向左駛上第三大街。」

    「你喜歡那地方?」

    「按我的薪水,我很喜歡這地方。我來猜一下,你可能住在喬治敦,是不是?住在那些寬敞而且帶有女傭房間的聯邦住所,對不對?」

    他聳聳肩道:「我沒搬過家,我住在老地方。」

    她盯著他。「傑克,你的錢幹什麼用呢?」

    「我買了一些需要的東西,我只是不需要那麼多。」他也看著她。「喂,想吃奶牛皇后牌黃油硬糖味冰淇淋蛋卷嗎?」

    「這個鎮上沒有賣的,我已去看過了。」

    他把車子掉了個頭,衝著那些醉鬼笑笑,然後呼嘯一聲把車子開走了。「很顯然,大律師,你沒有盡力……」

    30分鐘後,他把車開到了她的停車場。他跑過去把她從車子裡扶出來,她的腳踝疼得更加厲害了,黃油硬糖味冰淇淋蛋卷差不多已經吃完了。

    「我扶你走。」

    「不必了。」

    「我扭傷了你的腳踝,就讓我減輕些罪責吧。」

    「我知道,傑克。」即使過了四年,這種語調對他還是很熟悉。他無力地笑了笑,然後就往回走。她已上了一半樓梯,在緩緩往上爬。他正要鑽進汽車,此時她轉過身來。

    「傑克?」他舉目向上看。「謝謝你的冰淇淋。」她走進了大樓。

    驅車離開時,傑克沒有看見站在停車場入口處那一小簇樹叢附近的那個人。

    盧瑟從樹蔭中走出來,抬頭望著公寓大樓。

    他的外表跟前兩天相比,已變了許多。他的鬍子長得很快,這是值得慶幸的。頭髮剪得短短的,一頂帽子蓋住了頭上的其它部位,太陽鏡遮住了他熱切的目光,一件寬鬆的大衣裹住了他清瘦的身體。

    他希望在離開前再見她一面,卻驚奇地在這裡看到了傑克。不過,他很喜歡傑克。

    他縮在大衣裡。風漸漸地大了起來,天氣比華盛頓每年這個時候通常的天氣要冷。他抬頭盯著女兒房間的窗戶。

    那是14號房間,他記得很清楚,甚至還去過許多回,當然,他女兒是不知道的。標準的大門鎖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小孩的遊戲罷了,用鑰匙去開鎖需要花很長的時間。他曾坐在她起居室的椅子上,看著上百件各種各樣的東西,每一件都會令他想起多年的往事,有些是美好的回憶,而大多數則是令人失望的記憶。

    有時候他只是閉上眼睛,仔細辨別空氣中不同的氣味。他知道她抹什麼樣的香水,但是抹得很少,似有若無。她的傢俱高大、結實但破舊不堪,冰箱裡通常是什麼東西也沒有。當他看到櫃子中那一點點髒兮兮的物品時,他畏縮了。她把東西整理得井井有條,但並不完美,這個地方看上去應是有人居住的。

    很多人給她打電話。他會聽其中一些人的留言,這些電話使他產生了個願望,但願她選擇的是另一份工作。他自身就是罪犯,對外面一些真正窮凶極惡的痞子瞭如指掌。但對他來說,向他的獨生女兒重新推薦一份工作為時已晚。

    他知道,和孩子之間的關係是很奇怪的,但盧瑟估計這可能是他應得到的一切了。他妻子的影子映入他的腦海;一個曾經愛過他的女人,所有那些年一直支持他,那都是為了什麼呢?而她得到的卻是痛苦和悲傷。後來她知道了他的為人,跟他離了婚,但卻過早地去世了。他義上百次地想,自己為什麼繼續去作案。這當然不是為了錢;他一旦過著儉樸的生活,他偷竊來的大部分贓物都送給了他人。他所選擇的生活方式使他妻一產擔心得要命,而且還將女兒給逼走了。他曾上百次地離家而去,至於為何繼續要去偷竊有嚴密保護措施的富人家庭,他從來沒有作出令人信服的答覆。

    他抬頭又一次看看女兒的房間。他並沒有關心過她,那她為什麼一定要關心他呢?但是他無法完全斷絕父女間的關係,即使她已經這樣做了。如果她希望的話,他會關心她的,但他知道她是斷然不會的。

    盧瑟沿街快速行進,最終跑步趕上了一輛市政公共汽車,駛向聯邦車站的地鐵。他一直是那種最為獨立的人,從未事事依賴別人。他是個獨居者,也喜歡這樣。現在,盧瑟感到很孤單,而這次的感覺可不那麼好受。

    天開始下起了雨,他從汽車的後車窗向外望去,車子蜿蜒而行,駛向那個因龐大的鐵路購物商業街修復計劃而得以保存的巨大的地鐵終點站。雨水濺在光滑的窗子上,擋住了他剛才的視線。他希望能夠回到那裡,但現在卻無法做到。

    他坐回到座位上,把帽子往下拉緊一些,用手帕揩揩鼻涕。他撿起一份丟棄的報紙,掃視了一下過期的頭版新聞。他在想他們什麼時候能找到她。他們找到她後,他會立即知道的,這個鎮上的每個人都會知道克裡斯婷-沙利文死了。富人被人謀害後,會出現在頭版新聞中,而窮人和無名人士則在都市新聞欄中出現。克裡斯婷-沙利文肯定會出現在第一頁上,而且是頭版的中間位置。

    他把報紙扔在地上,彎下身坐在座位上。他需要聘位律師,然後就離開此地。汽車緩慢地向前蠕動,他的雙眼最終合了起來,但他並不在睡覺。他有一會兒彷彿坐在女兒的起居室裡,這一次,她在那裡和他呆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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