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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文 / 鮑·尼·波列沃依

    阿列克謝在米哈依拉老大爺家做客的第三天早上,老頭子毅然決然地對他說:

    「阿遼哈,很糟糕,你髒得要生虱子了,髒得簡直像個屎克郎。而且你搔癢什麼的,又都很吃力。因此,我想法給你洗個澡。怎麼樣?……我要給你擦洗擦洗,我要把你的骨頭好好地用熱氣蒸一蒸。你吃了那麼多苦,洗個澡什麼的很有益。怎麼樣?難道不是這樣嗎?」

    於是,他就著手來築浴池。他把屋角里的爐灶燒得很旺,燒得石塊都發出聲音裂開來。外面的什麼地方也生著一堆柴火,有人告訴阿列克謝說,火裡的一塊大圓石頭也被燒得通紅。瓦利亞提了一些水倒在一隻舊木桶裡。地上鋪了金黃色的麥秸。後來,米哈依拉大爺脫了衣服,只穿一條襯褲,迅速地往一隻木盆裡放了一點肥皂液,又從墊席上抽出散發著夏天氣息的韌皮。窯洞裡面逐漸變熱起來,有大滴的冷水滴開始從天花板上往下掉。這時,老頭子就跳到外面去,把那塊燒得通紅的大圓石放在一張鐵板上拖了進來,並把它往水桶裡一放,一大團蒸氣就衝上天花板,變成了一圈圈白色的卷毛,在天花板上散開來。什麼都看不見了,阿列克謝只感到老人一雙靈活的手在給他脫衣服。

    瓦利亞在幫著公公,她熱得脫下了棉襖、摘下了頭巾。沉甸甸的髮辮以前裹在滿是洞孔的頭巾下,甚至使人很難想到它們的存在,現在它們全都鬆開了,落在肩上。於是,她忽然從一個信神的老太太變成了一位青春姑娘,輕盈、削瘦,生著一雙大眼睛。這種變化來得很突然,阿列克謝當初根本沒注意到她,現在則為自己赤身裸體而害臊起來。

    「忍耐一下吧,阿遼哈!喂,朋友,忍耐一下吧,這種事情是沒辦法的!聽說,在芬蘭所有的男男女女都在一個澡堂裡洗澡,有人這麼說。怎麼,不是真事嗎?可能是撒謊。瓦爾卡1現在就好像是一個護士,在服侍一個受傷的戰士,對了,所以不應該對她害臊……扶住他,我來給他脫襯衣。咦,襯衣爛得一條一絲的!」

    1瓦爾瓦拉的又一愛稱。

    突然,阿列克謝在這位少婦的黑色大眼睛裡看到了恐怖的表情。透過晃動著的蒸氣的霧幔,他第一次在災難之後看見了自己的身子:在金黃色的麥秸上,躺著一具裹著黝黑皮膚的人的骨架,兩隻膝蓋像兩個球似地高高突出,骨盆的稜角畢露,肚子完全癟下去了,肋骨隆出了半圓形。

    老頭子在盛有鹼水的木盆邊忙碌著。他把纖維團放在灰色的液體裡浸透,正要把它拿起來往阿列克謝身上擦時,他透過熱氣騰騰的水汽看清了他的身軀。頓時,他那拿著纖維團的手在空中僵住不動了。

    「哎,你真糟糕!……阿遼哈老弟,你的情況很嚴重!怎麼樣?我說,很嚴重!老弟,你是爬著躲過了德國人,可是要躲過她那把鐮刀1……」

    1指灶神,俄國民俗中的死神是一個拿鐮刀的女人。

    他接著忽然責罵起瓦利亞,她在後面扶著阿列克謝,「你這不要臉的女人,為什麼盯著人家的光身子看?幹嗎咬嘴唇?哎,你們這些娘兒們,全是不值錢的貨!而你,阿列克謝,不要去想,不要去胡思亂想。老弟,無論如何,我們決不會把你交給她那把鐮刀的。我們一定要把你照看好,把你治好……一定的!……願你康復!」

    他用鹼水擦洗阿列克謝,完全像對待娃娃似地迅速、小心。他把阿列克謝翻來覆去,用熱水淋,用手搓揉,而且搓揉得那麼起勁,以致他那雙手在骨節上滑過就咯吱咯吱地響了起來。

    瓦利亞一聲不響地幫著他。

    但是,老頭子罵她真是冤枉。阿列克謝這個可怕的、骨瘦如柴的身軀,軟弱無力地一直在從她手裡往下墜。她並沒有去看他,而是極力地朝旁邊看。但是,當她透過蒸汽水霧,其目光在無意之中看到了阿列克謝的手或腳時,她的眼睛裡就燃起了恐怖的火花。她開始覺得,他似乎不是她不認識的人,不是那個不知怎麼突然來到他們家的飛行員,而是她的米沙;他不是個不速之客,而是她的丈夫——他只跟著自己一起過了一個春天。他是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有著一雙有力的大手,他沒有眉毛,白淨的臉上長著顯眼的大點雀斑。現在這個被德國人弄成這樣的人就是他——米沙,她手裡扶的正是米沙軟弱無力的身子,他常常彷彿死了似的。因此,她覺得害怕起來,她的頭開始眩暈。只有咬著嘴唇,她才能支撐著不暈倒……

    ……米哈依拉老大爺的長襯衣,雖然打滿了補丁,卻乾淨、柔軟,後來阿列克謝就穿著這件衣服躺在橫條布做的薄墊褥上,渾身感到新鮮、精力充沛。洗完澡以後,蒸汽就從天花板上開的天窗出去了。這天花板位於爐灶頂上面。在這個時候,瓦利亞讓他飽喝了略帶煙味的茶水,這是用覆盆子煎的。孩子們當初給他帶來的那兩小塊砂糖,瓦利亞替他把它們放在一小塊白色的白樺樹皮上碾成粉末。他就把糖放在茶水裡喝了。隨後,他就睡著了——第一次睡得那麼沉,沒有做夢。

    一陣大聲的談話把他吵醒了。窯洞裡幾乎全黑下來了,松明微微燃燒著。在這片煙霧瀰漫的黑暗中,米哈依拉老大爺用那刺耳的男中音顫巍巍地說道:

    「真是婦道人家的腦筋!你的頭腦到哪兒去了!人家有十一天嘴裡沒進過一粒米,而你現在煮……正是你的這些煮雞蛋會送掉他的性命的!……」突然,老大爺的聲音變成了懇求:「瓦西裡莎,現在不要給他吃雞蛋。你知道要吃什麼,他要是能喝一點熬雞湯就好了!哦!他需要的正是這個。假如他現在喝了雞湯,身體馬上就會好起來。要是把你的『女游擊隊員』,啊……」

    一個老太婆尖銳、刺耳的聲音,驚駭地打斷了他,說:

    「我不給!不給,我就是不給,你這個老鬼不必求我!哼!不許再提這個!要我把我的『女游擊隊員』……要喝一點湯……喝一點湯!現在大家送來了那麼多東西,簡直可辦婚宴了!你還來瞎出主意!」

    「瓦西裡莎,你的這些婦道之見真丟人!」老頭子的男中音開始顫巍巍地喊道:「你自己家就有兩個人在前線,你居然還會有這種糊塗想法!可以說,這個人是為了我們,他才把全身弄成了殘廢,流夠了血……」

    「我不需要他的血,我家的人在為我流血。因此,不必求我,說過了不給,就是不給!」

    一個黑乎乎的老婦人的側影溜向門口,接著,一道明媚的春光闖進了這扇敞開的門,照得阿列克謝睜不開眼睛,使他不由自主地瞇著眼睛哼了起來。老頭子趕快跑到他跟前說:

    「哎喲,阿遼哈,你沒有睡嗎?怎麼樣?哎呀,你聽見了我們的談話了嗎?聽到了?阿遼哈,不過你不要批評她,朋友,不要因為她講了幾句什麼話就責怪她。話只是一種表面的東西,其實她的心地卻是很好的。你以為她捨不得把雞給你吃嗎?一點也不是,阿遼哈!她全家——她過去有個大家庭,十口人——全被德國人害了。她的大兒子是個上校,敵人查出了這點——這是一個上校的家屬,於是就把他們全家,除瓦西裡莎之外,一齊活埋了,而且全部家當也都被毀了。唉,她這麼大年紀倒落了個舉目無親的結局,這真是太不幸了!她現在的全部家產,好像只有一隻母雞了。阿遼沙1,這隻母雞很調皮!還是第一個禮拜,德國人就把所有的雞鴨都捕捉走了。因為對於德國人來說,家禽是頭等的美味。他們老是喊叫『母雞,母雞,母雞!』可是,這一隻母雞的性命卻保全了下來。唉,它簡直是演員,而不是雞!德國人一出現在院子裡,它就躲到閣樓上,蹲在那兒,彷彿不存在似的。而自己人走進來時,它卻沒什麼變化,照舊在院子裡來回走著。鬼知道,它是怎麼認得出來的。因此,我們全村就只留下它這麼一隻雞。由於它機靈,我們就給它起了個外號,叫『女游擊隊員』。」

    1阿列克謝的愛稱。

    密列西耶夫睜著眼睛在打瞌睡,這種習慣是他在森林裡養成的。米哈依拉老大爺看他不做聲,心裡大概有些不安起來。他在窯洞裡忙碌了一陣,在桌子旁邊做了一會兒什麼,最後又回到這個話題上:

    「阿遼哈,你別責備這個女人!親愛的朋友,你要理解這一點:她以前像大森林裡的一棵老白樺樹,風怎麼也吹不到她身上,而現在她露在外面,就像伐木場上的一個腐朽樹樁。這樣,她唯一的安慰就是這隻母雞了。你沉默什麼呢?睡著了嗎?……好,睡吧,睡吧。」

    阿列克謝似睡非睡。那件短皮襖向他散發出穀物的酸味、農家老宅的氣味。他就用它蓋著,聽著催眠曲般的嘟嘟的蟋蟀叫聲。他躺著,甚至連手指也不想動一下。他的身子像沒有骨頭似的,彷彿塞滿了暖和的棉絮,血就在棉絮裡一下一下地搏動著。損傷了的腳在紅腫、發燒,裡面骨頭什麼的被破壞了,痛得厲害。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既不能翻身,又不能動彈一下。

    在昏昏欲睡中,阿列克謝一鱗半爪地感受著窯洞裡的生活,好像這不是真的生活,而是一幅連著一幅的互不關聯的奇特畫面,在他眼前的屏幕上閃過。

    春天來了,逃亡的農民過著最艱難的日子。他們把先前埋藏起來的糧食在夜裡又偷偷地從老家廢墟的洞穴裡挖了出來,帶到森林裡來。不過,現在他們連這些糧食也都吃光了。大地化凍了,匆匆忙忙挖成的洞穴都「淚流滿面」,坍塌了。奧列寧森林在村子西邊,在這一帶打游擊的男人們以前還常回來看看這個地下小村莊,雖然只是個別人,而且總是晚上回來,但是現在卻像被前線切斷了似的,他們沓無音信。婦女們本來就困苦不堪,現在新的擔子又落到她們的肩上:春天來了,雪在融化,應該想到播種、種菜了。

    婦女們心事重重,滿腹怨氣,在米哈依拉老大爺的窯洞裡,她們會因為某件事突然發怒起來,激烈地爭吵著,列舉出舊的和新的、真的和瞎編的委屈,互相指責。窯洞裡常常吵得一塌糊塗。但是,這些婆娘們七嘴八舌的兇猛爭吵,只要有足智多謀的大爺拋下一個有心計的小主意——該不該派幾個人去老家看看,或許土地化凍了,或是風不大,是不是可以把種於拿出來曬曬,它們因悶在潮濕、不透氣的地窖裡而粘在一起了——這些爭吵就會立即停止。

    有一次老大爺從外面回來,那是白天,他樣子有些得意,但又有些心神不定。他帶回一棵綠色的小草,很小心地把它放在粗糙的手心裡,給阿列克謝看:

    「看見了嗎?是我從田里弄來的。地裡已化凍了,上帝保佑,秋播作物的幼苗看來沒問題了。積雪很多,我看過了。如果我們的春播作物沒有收成,那麼秋播作物總會給我們一片麵包吃吃。我去對娘兒們嚷嚷,讓她們高興高興,她們真是太可憐了!」

    從田里帶來的那棵小綠草,給婦女們帶來了新希望。她們特別像是春天裡的一群烏鴉,在窯洞旁邊哇呀哇呀地叫嚷起來。晚上,米哈依拉大爺搓了搓手,說道:

    「咦,我的那些長頭髮部長們的決議真不錯。怎麼樣,阿遼哈?這兒的低窪地裡有一片寬谷,耕種起來很吃力,有一個生產小組就用牛犁這塊地。可我們總共只剩下六頭小母牛,哪能耕種那麼多地!第二個生產小組種的地比較高些、乾燥些,這裡用鏟子和鶴嘴鋤就可以了。要知道,我們挖菜園就是這樣做的,會成功的。至於第三小組嗎,她們的土地是在高高的斜坡上,那兒是沙地,也就是說,我們要準備一小塊地種植馬鈴薯,而這是最容易的:我們可以讓孩子們拿著鏟子在那兒挖地,那些身體不好的娘兒們也去那兒。而在那邊,看得出來,政府方面會幫助我們的。哦,要是沒有,那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們自己會有辦法的,我們不會留下一小塊土地讓它荒掉。謝謝,這裡的德國人被趕走了,現在可以過日子了。我們的人民很有承受力,能承受住任何困難。」

    老大爺好長時間不能入眠,在草褥上輾轉反側、歎著氣、播著頭,不住地哼著:「我的上帝,唉!」好幾次從簡陋的床板上爬下來,走到水桶跟前,把木勺弄得很響,聽得見他咕嘟咕嘟地貪婪地大口喝著水,像一匹奔馳得筋疲力盡的馬似的。最後,他忍不住了,用火石點著松明,捅了捅昏昏沉沉地睜眼躺著的阿列克謝。

    「你睡了嗎,阿遼哈?我一直都在想這個。怎麼樣?你知道,我一直都在琢磨這個。不錯,我們老村子的一個廣場上有一棵小橡樹,大約是三十年前,正趕上尼古拉戰爭的時候,它被雷劈了,樹梢被削掉了。可是,這棵小橡樹很結實,對了,它的樹根有很強的生命力,樹汁很多。它往上長不出來了,就在旁邊長出幼芽。你瞧瞧,現在它又長成了枝葉繁茂的華蓋……我們的帕拉夫尼也是這樣的……只要陽光能照射到我們,地裡能產糧,有我們自己的政權存在,我們呀,阿遼哈老弟,五年左右我們就可以恢復原貌,就能重新建設起來!我們有很強的生命力。啊—啊—啊,祝你健康!還有,祈求戰爭早點結束!祝願打敗他們,然後我們大家共同為事業奮鬥!哎,你認為怎麼樣?」

    這一夜,阿列克謝開始感到不舒服。

    老大爺給他洗的澡,使他的肌體興奮了起來,脫離了麻木的、逐漸在惡化的狀態。他立刻感到前所未有的虛弱無力和極度的疲憊,雙腳疼痛起來。他在迷迷糊糊中講著胡話,在墊褥上翻來覆去,呻吟著,牙齒咬得咯咯響,一會兒喊人,一會兒罵人,一會兒又要著什麼。

    瓦爾瓦拉抱著腿,把下巴放在膝蓋裡,圓圓的大眼睛悲哀地看著他,眼裡滿是憂鬱,整夜守在他身邊。她把一塊布用冷水浸濕,一會兒給他放在頭上,一會兒放在他胸部,給他蓋好他不斷扔開的那件皮襖,同時想念著自己的丈夫——他在千里之外,不知道被戰爭烽火引向了哪裡。

    天剛亮,老頭子就起來了。他看阿列克謝已安靜下來了,並且昏睡著,就跟瓦利亞悄悄地說了幾句話,然後便準備上路。他把一雙大套鞋套在氈靴上,那雙套鞋是用汽車胎做的。他又用韌皮帶子緊緊地束了上衣,拿起被雙手磨得發亮的刺柏手杖,這手杖在老頭子出遠門時一直陪伴著他。

    他跟阿列克謝一句話也沒講,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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