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可以吃的女人

11 文 /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彼得沒多久就走了,他說他得再去睡一會兒,他建議我也去睡一會。不過我一點兒也不累。我精神興奮,精力充沛。我也不願意沒事找事,在家裡一刻不停地翻尋東西來打發時光。我從小時候起,每到星期天下午臨近傍晚時分,心裡就覺得空蕩蕩的,很沒勁兒,今天下午,我心中更有一種特別的空虛感。

    我洗好碗碟,把刀叉湯匙分門別類地放回到抽屜裡,不過我也明白不用多久,它們又會給拖得亂七八糟的。烤麵包機剛剛用過,我一面撥弄它的開關,一面掃了一眼廳裡那幾本翻熟了的雜誌,幾個標題似乎分外醒目,它們在我心裡產生了一種新的意義,例如「是否應該領養孩子?」「你是否真的陷人情網了?二十個自測的問題」與「蜜月期的緊張」等等。電話鈴響了,我急忙跳起來接,不料是有人撥錯了號。恩俾麗還在她的房間裡,我想我或許可以同她談談,但不知怎的,我覺得那也不會有多大用處。我希望能做點什麼有結果、有成績的事情,但究竟是什麼事呢,我心裡也不甚瞭然。最後我決定晚上去洗衣房洗衣服。

    樓下房東太太的洗衣設備我們自然是不會去用的,我們都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洗衣機。她是決不會讓晾曬的衣物這類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來玷污後院那一片精心保養的草地的。她們母女倆的衣服似乎從來就不髒,也許是上了一層透明的塑料保護膜吧。我們倆都沒去過她的地下室。也沒聽她說過有這麼個地方。很可能在她的那套禮儀規範之中,洗衣服這類事儘管人人心知肚明,但有身份的人卻是不屑談論的。

    因此,當髒衣服堆成了小山,五斗櫃裡已經找不到可供替換的乾淨衣服時,我們就到自助洗衣房去。或者說,通常都是我獨自一個人去,我沒法拖得像恩斯麗那樣久。星期天晚上比週末其他時間去都好,這時候很少有老先生在花園裡扎綁玫瑰枝條,給花兒噴殺蟲藥;也很少有頭戴花花綠綠的草帽手戴白手套的老太太駕著車或者坐在別人開的車裡到別的老太太家裡去喝茶。最近的一家洗衣房離我們有一站地鐵的路程,星期六很糟糕,因為公共汽車上擠滿了去商店購物的人,還有戴著帽子和手套的老太太(不過不像去人家家裡作客那麼講究),星期六晚上呢最多的是去看電影的年輕人。我喜歡星期天晚上,那時候車上人少,我不喜歡讓別人盯著你看個不停,我的洗衣袋委實太引人注目了。

    那天晚上我不想待在家裡,一心想要出門。我拿出一份冰凍食品,加熱後吃了下去,然後換上一身出門洗衣時穿的服裝——牛仔褲和長袖運動衫,腳上是一雙花格子呢的運動鞋,這雙鞋是我有一次心血來潮時買下的,除了洗衣之外從沒在其他場合穿過,再看了看錢包,帶足了二角五分的硬幣。我正往洗衣袋裡塞衣服的時候,恩斯麗走了進來。這大半天她都關著房門躲在房裡,天知道是在搞什麼巫術:諸如是泡點什麼春藥啦,照倫納德的模樣做些小蠟人,再在蠟人身上某些部位插上幾個髮夾啦等等。這會兒,她本能地覺得我要出門去,便走出來了。

    「喂,去洗衣服?」她精心裝出一副隨便問問的樣子。

    「不,」我說,「我把彼得斬成了小塊,把他放到洗衣袋裡帶出門,找個山窪窪把他埋掉。」

    她一定不欣賞我的這句玩笑話,因此沒有笑。「順便給我帶兩件衣物去,好嗎?只是些最要緊的東西。」

    「好吧,」我讓步了,「拿過來吧。」每回都是這樣,恩斯麗所以自己不必去洗衣服,這也是一個原因。

    她去拿衣服了,幾分鐘後,她雙手抱著一大捧五顏六色的內衣走了來。

    「恩斯麗,只是最要緊的東西啊。」

    「這都是最要緊的,」她板著臉說,可是我堅持說我沒法把這麼多的東西塞到袋子裡去,她才拿回了一半。

    「多謝了,這真是救了我一命,」她說,「待會兒見。」

    我把袋子拖下樓梯,然後拎起來甩到肩膀上,踉踉蹌蹌地跨出了大門,房東太太剛好從客廳進口絲絨門簾靜靜地走了出來,冷冰冰地望了我一眼。我知道,她這是對我們竟然膽敢把這些髒東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表示不滿。我心中默默地對她引了這句話:我們都是不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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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上公共汽車,就把那一大包衣服豎在我旁邊的座位上,希望從遠處看去像個小孩子,免得招引那些反對在禮拜天幹活的衛道士惱火。我記得有個星期天碰到這麼一件事,那天我正要下車,一位穿著一身黑綢子衣服,頭戴淡紫色帽子的老太太一把抓住了我。使她惱火的不僅是我沒有遵守摩西十誡第四條,還因為我這一身穿著太不像話,她心中一定在說:耶穌是決不會寬恕我穿這種花格子呢的跑鞋的。然後我的目光落到車窗上方的一幅彩色廣告上,上面是個穿著緊身褡的年輕女子在跳躍,她身上一共有六條腿。儘管我不想吹毛求疵,但我還是得說這樣的廣告使我不大舒服,這種廣告太不含蓄了。汽車開過了幾個街區,我一路上琢磨著,不知什麼樣的人才會受它的吸引去買那種商品,不知他們有沒有對它進行過調研。我想,女性的形象對女人來說並不太具有吸引力,那主要是針對男人的,但男人一般不會去買緊身褡。不過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是個身段優美的年輕女子,也許顧客會以為買了這件東西就等於討回了自己的青春年華和苗條身材。汽車又駛過幾個街區,我想起不知在哪兒讀到過一句名言,說是緊身褡對穿戴講究的女子永遠是必不可少的,那麼,「永遠」這個詞到底意味著什麼呢。在餘下那段路程中,我又想到了中年發胖的問題,我什麼時候會發胖呢?也許我已經發胖了。我想,對這種事兒你得分外小心才是,它往往在你不知不覺之時就開始了。

    洗衣房就在街上地鐵站人口處那邊,我走進去站到一台大大的洗衣機前,突然想起忘了帶肥皂粉。

    「哦,真見鬼!」我出聲地說道。

    正在往我旁邊那台洗衣機裡塞衣服的人朝我轉過身來。

    他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我,「用我的吧,」他邊說邊把肥皂粉盒子遞了過來。

    「謝謝,這兒要有一台自動售貨機就好了,他們其實應該想到這一點。」然後我認出了這個人來了,原來他就是我作啤酒廣告調研遇到的那個年輕人。我手上拿著肥皂粉站在那裡,心想他怎麼會知道我忘記帶肥皂粉了呢?這事我剛才並沒有說出口啊。

    他朝我更為專注地看了一會。「啊,」他說,「我認出來了,一開始我總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你。你沒穿得那麼一本正經的,看起來倒有點像是——挺露的。」他又俯下身去擺弄衣服。

    挺露的。什麼意思,是好還是環?我飛快地把渾身上下檢查了一下,線縫沒有裂開,拉鏈也都拉上了。然後我趕忙往洗衣機裡塞衣服,把深色衣服和淺色的分別放進兩台機器裡。我想要趕在他之前把衣服放好,這樣他就沒法看我在做什麼了,不過他還是搶先了一步,恰好看到我把恩斯麗幾件帶花邊的內衣塞進洗衣機裡去。

    「這是你的東西嗎?」他頗感興趣地問。

    「不是,」我說,臉上一片飛紅。

    「我說呢,看上去就不像是你的。」

    這話算是恭維呢還是侮辱?照他說話那種平淡的口氣來看,那只是句評論罷了。我不無幽默地想,作為評論,那倒是夠精確的。

    我關上那兩台洗衣機的厚玻璃門,把硬幣塞進機器上收銀機的窄縫裡,過了一小會兒,機器發出了我熟悉的潑拉潑拉的聲音,這說明一切正常,然後我走到洗衣房裡那一排椅子前面,坐到其中一張上。我意識到只能在這兒乾等了,星期天在這一帶是沒什麼可幹的。可以去看部長電影,可我帶的錢不夠,我連小說也忘記帶了。我出門時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呀?平時我是不大會這樣丟三忘四的。

    他在我身旁坐了下來。「公共洗衣房唯一的問題是,」他說,「在洗衣桶裡總會發現別人的陰毛。我這倒不是過分挑剔,對細菌之類的東西我是不大在乎的,不過這總叫人覺得噁心。你要不要吃點巧克力?」

    我朝四周望了望,看是不是有人聽到我們講話,洗衣房裡沒有別人。「謝謝你,不要,一我說。

    「我也並不怎麼喜歡巧克力,但是我正在戒煙。」他撕開了一塊巧克力的包裝紙,慢慢吃了起來。我們倆都瞅著那一排閃閃發亮的白色洗衣機,尤其是那三個像舷窗或者水族館魚缸那樣的厚玻璃窗,我們的衣服正在裡面一圈圈地轉著,呈現出不同的顏色和形狀,一會兒絞在一起,一會兒不見了,一會兒又在肥皂泡沫中顯現出來。他把那塊巧克力吃完,舔了舔手指,又把包裝錫紙摩平,整整齊齊折好之後放進口袋裡,接著又拿出一根香煙來。

    「我倒是挺喜歡看這東西的,」他說,「我瞅著洗衣機,就像別人看電視一樣,這對人有一種鎮定作用,因為你總會知道結果如何,不必費神去想它。不過有時候我也會對洗的內容稍稍作點改動,要是我看厭了,我就會在裡面加上一雙綠襪子或者其他一些有顏色的東西。」他說話的聲音平板單調,身子蜷縮著往前傾,手肘支在膝蓋上,頭縮到那件黑運動衫的領口裡,就像烏龜把頭縮在殼裡那樣。「我常常來,有時候只是為了不待在公寓裡。只要有東西熨燙就很好。我喜歡把皺紋去掉,將衣服熨得筆平,這使你手上有事可做。要是沒東西熨呢,喏,我就到這兒來,再搞點東西去熨熨。」

    他連正眼都不看我一下,也許是在自言自語吧。我的身子也俯向前去,這樣便可以瞧見他的臉了。洗衣房裡是偏藍的日光燈,那種光線似乎顯不出什麼色調跟暗影,在這種燈光下,他的皮膚顯得更蒼白了。「我在家裡待不住,是房間的問題。夏天時熱得像火爐,光線又暗,房裡那麼熱,你連熨斗都不想用了。房間本來就不大,天一熱就顯得更擠,同別人的距離顯得太近了。我待在自己房裡,關上門,可還是覺得他們就在我身邊,我能夠猜出他們的一舉一動。費什總喜歡坐在他那張椅子上,一動也不動,連寫作時也是那樣,然後呢他就把寫的東西撕得粉碎,說寫得不行,在這之後他就一連好幾天瞪著地上那些紙片發呆。有一回他手腳並用,爬在地板上,想用透明膠帶把那些碎紙片粘起來,自然沒有成功,這一來他就大發脾氣,說是我們兩個偷掉了他的一些紙片,好利用他的觀點寫文章拿去先發表。特雷弗呢,要是不到暑期班上課的話便會在家裡烹飪,燒上十二道的菜,弄得房間裡更熱,我呢寧可吃罐頭鮭魚也不去惹這個麻煩,再不呢,他就在家裡練十五世紀的意大利書法,渦卷啦,花體啦什麼的,不住手地搞這些十五世紀的東西,他連一小點一小劃都記得一清二楚。我猜想這是蠻有趣的,可是從某種意義上說,這總不是辦法,至少在我看是如此,我想他其實也有同感。情況是這樣,他們一遍一遍翻來覆去地干同樣的事,但總是沒有進展,最後還是一事無成。自然我也不比他們強,簡直是同樣的糟。那該死的學期論文我老是寫不出來。有一回我去動物園,見到籠子裡關了一隻動物,它整天發了瘋似地來來回回走個不停,一圈一圈地沿著同樣的8字形路線轉。我記得它的爪子觸在籠子底部發出一種很滑稽的金屬聲音。據說動物關到籠子裡以後都會出現這樣的現象,這是精神錯亂的表現,在這以後你就是把它們放出來,它們還是照老樣子兜圈子。那些材料你整天讀啊讀啊讀個不停,等你讀到第二十篇文章的時候,你簡直就不知道它究竟在講什麼了,到那時你就會想某年,某月,某星期中出了多少書,真是多得叫人受不了。這時候,」他總算朝我這邊看過來,但他的目光卻很怪,那副迷離的樣子,似乎看的並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身體內的某一塊地方,「文字就漸漸變得沒有意義了。」

    洗衣機開始甩干的程序,衣服轉得越來越快,接著又進水了,衣服又轉了起來。他又點燃了一支煙。

    「那麼,你們全是學生了?」我說。

    「那當然,」他苦著臉說,「你看不出來?我們都是研究生,英語專業的,三個人都是。真好像這個城裡人人都是搞英語的了,我們這個小天地可說完全自成一統,其他什麼人一概不見。那天你這個外人闖了進來,這可是極其稀罕的事。」

    「我總認為念研究生是件令人振奮的事,」這其實並不是我的真實想法,我只是想搭一搭腔罷了,不過,我這話一出口,立刻就覺得很有點中學生那種裝腔作勢的成分。

    「令人振奮,」他冷冷一笑,「我也曾經有過這種想法。當你是個既聰明又用功的本科生時,別人都跟你說,念研究生吧。他們給你弄了點錢,你就成為研究生了;你以為,這一來我可以把真理追求到手了。可是你根本就追求不到,你往牛角尖裡越鑽越深,越來越陷在那些陳谷子爛芝麻裡去,最後除了那一大團亂七八糟的逗點和支離破碎的腳注之外你什麼都記不住。過不多久就會糟糕到這種地步:你陷在當中沒法脫身,你會納悶自己怎麼會走上這條路的呢。要是在美國,我還可以找個借口說我這是為了逃兵役,但在這裡,根本就找不到什麼理由。除此之外,你在搞的所有那些東西早就有人搞過了,資料早就給挖掘得差不多了,你只好在桶底剩下來的一點殘渣裡面打滾。大學已經念了九年,我們這些倒霉鬼也夠可憐的,為了找點新材料,只有翻來覆去地查手稿,或者拚命鑽研羅斯金宴會邀請信和戲票票根的最佳版本,要不就找出個把文學上的無名小卒,拚命擠出一點什麼意義來唬弄人。費什那老傢伙這會兒正在寫論文,他原想搞DH.勞倫斯的子宮象徵,但導師告訴他這個題目已經有人做過。這一來他沒辦法了,只好另選一個難得多的題目,如今他越寫越沒了頭緒,搞得一團糟。」他停了下來。

    「哦,是什麼題目?」我問,想逗他說下去。

    「我也不太清楚,他連提都不提,除非喝醉了才開口,但那時誰也弄不清他講的是什麼。也就是這個原因,他不停地撕了又撕,他看來看去,自己都弄不清寫的究竟是什麼。」

    「你的題目是什麼呢?」我簡直覺得有點難以想像。

    「我還沒到那個階段。我也說不清究竟什麼時候開始,到那時會怎樣還說不定呢。我現在盡量不去想它。這會兒我算是在寫一篇欠下來的學期論文,那還是前年欠下的。我一天寫一個句子,那是說,得在心情好的日子才行。」洗衣機喀的一聲開始了甩干程序,他臉色鐵青,朝它們望去。

    「那麼你的學期論文寫的是什麼題目呢?」我覺得很好奇,我想,使我感到奇怪的既有他講的話,還有他神情的變化。反正我不希望他就此住口。

    「你是不會真正感興趣的,」他說,「拉斐爾前派的色情作品。我還試著想寫一寫比爾茲利。」

    「哦。」我倆都不做聲了,心中都在想要寫好這樣的題目看來希望不大。「也許,」我猶猶豫豫地跟他說,「你本不該搞這一行的,要是換個事兒做做,心情可能就不會這樣糟糕了。」

    他又冷笑了一聲,接著咳嗽起來o「我該戒煙才是,」他說,「我還能幹什麼呢?到了這個地步,要再改就很難了。你內心也起了變化,人人都知道,你學位太高,學得太專,其他行當的人不會僱傭你。我去掘溝也沒人要,我會把下水道掘壞,用鍬把地底下陰曹地府的那些老古董,像供水管啦、閥門啦、排污管啦什麼的挖出來……那可不成,我只好一輩子鑽在書堆裡做苦力了。」

    我沒答腔。我看著他,不由想像著,要是他到西摩事務所這種地方來工作會是什麼樣兒,我甚至想像他這樣能不能到樓上搞商業情報;不行。他肯定幹不了。

    「你是外地來的吧?」我最後問,因為關於研究生的話題似乎沒有什麼好談的了。

    「那當然,我們三個都是外地來的;沒幾個本地人,不是嗎?正因如此我們才租了那套公寓,天地良心我們是負擔不起的。但是這裡又沒有研究生宿舍。只有那座新建的鑲嵌著紋章、圍牆像修道院似的仿英國式房子可以租給研究生,但是校方又不讓我住進去,不過就算住進去了,恐怕也是跟與特雷弗同住一樣糟糕。特雷弗是蒙特利爾人,家在威士蒙特這樣的高級住宅區,很有錢,可是戰後他們也從商了。這個家族現在擁有一家生產椰子餅乾的工廠,這事我們在公寓裡從來不提。不過這也挺彆扭的,因為公寓裡不斷有大堆的椰子餅乾,你得把它吃了,同時又要裝作不知道它的來路,我不喜歡椰子。費什來自溫哥華,他老是牽掛大海。他常去到處是垃圾的湖畔散步,看看海鷗和漂浮在水面上的葡萄抽皮,想以此獲得些安慰,但那沒有用。他們倆原先說話都帶著家鄉的口音,可如今一點都聽不出來了。你只要在這個要絞盡你的腦汁的學堂裡待上一段時候,就聽不出你從哪兒來的了。」

    「你是哪兒人啊?」

    「你是決計沒有聽說過的,」他草草回答。

    洗衣機喀的一聲停了下來,我們推著鐵絲網小車過去,把衣服轉移到烘乾機裡去。然後我們又在椅子上坐了下來。這會兒只有烘乾機嗡嗡作響,衣服在裡面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再沒什麼好看的了。他又點起一支香煙來。

    一個邋裡邋遢的老頭子腳步一拖一拖地拐了進來,看了我們一眼,又一拖一拖地走出去了。他也許想來找個地方睡覺。

    「問題是,」他總算又開了口,「都產生了一種用性。你總是感到自己沒有一點兒進展,你陷入到了種種事務的泥潭裡,沒法動彈。上個星期我在公寓裡放了把火,可以說是有點故意的,就為想瞧瞧他們會怎麼辦。或許是我也想瞧瞧自己會怎麼辦。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我很想找點新鮮事幹干,眼看著火苗竄起來,冒出縷縷青煙是很有趣的。可是他們只是把火撲滅,然後就像兩隻動物似的亂竄,發瘋似地繞著8字圈子,邊嚷嚷說我怎麼『發病』了,為啥要放火,也許是我內心太緊張,承受不了啦,最好上心理醫生那裡查一查。那其實一點用也沒有,我很清楚心理檢查是怎麼回事,根本就沒有用。那種事情再也騙不了我,我瞭解得太清楚了。我已經是過來人了,對這種事情有了免疫力。在公寓裡放火並沒有帶來任何變化,倒是搞得我如今稍稍動彈一下特雷弗就會又叫喚又跳腳。費什呢,不知從哪裡揀來一本大學一年級的心理學課本,在上面查找我的病情。他們認為我瘋了,」他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熄了。「依我看他們才是瘋了,」他又加上一句。

    「也許,」我小心翼翼地說,「你還是搬出去住好。」

    他歪著嘴笑了笑。

    「搬到哪裡去呢?我沒錢動不了。何況他們也照應了我,就這麼回事。」他的身子越發弓了起來,脖子縮到了肩膀裡。

    我從側面看過去,只見他瘦削的臉上,顴骨高高凸起,眼圈黑黑的陷了下去。我心中暗想,他剛才說的那番話,那一番暢快的自白,換成是我恐怕是沒法做到的。我覺得這未免太魯莽衝動,就像生雞蛋要掙破蛋殼的束縛一樣:這隱含著一種危險,就是蛋黃蛋白會四處橫流,搞得一團糟。他又點起一根香煙塞在嘴裡,看來他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危險。

    事後回想起來,我很奇怪自己竟然那樣超脫。下午的那種坐立不安的感覺已經消失了,我的心境平靜如水,沒有一點波紋,在這個白色洗衣房裡我處於一種支配的地位。我完全可以毫不費勁地伸出胳膊,攏住他那可憐地縮成一團的身軀,輕輕地搖晃他,給他一些安慰。可是,在他身上有些地方與他孩子氣的外表截然相反,它使人想起一個未老先衰的人,那種老態龍鍾的心境是無法給予安慰的。我又記起他在啤酒調研中玩的那套把戲,由此推想這一切也可能完全是他的胡編亂造。自然可能他說的是真話,但也不能排除他算計好了企圖引起我的同情和安慰,我的慇勤反會引得他暗中竊笑,他更可以縮回到自己的運動衫裡,拒絕別人的接觸和撫慰。

    在他身上一定有一種科幻小說中所描寫的特殊功能,就像長了第三隻眼睛或者觸角一樣。他儘管別轉了頭,看不見我,但我還是聽見他冷冷地低聲說:「我看得出來,你很有點欣賞我這種神經質的表現,我知道這容易挑動別人的同情心,我是訓練有素的,所有的女人都喜歡有毛病的人。我喚起她們身上隱藏著的弗羅倫斯-南丁格爾的本能。不過,請當心,」這時他朝我掉過頭來,狡黠地斜眼望著我,「你很可能把事情搞糟了。飢餓與愛相比是更基本的需要。要知道,弗羅倫斯-南丁格爾可是要吃人的呀。」

    我平靜的心態一下給攪亂了,我只覺得渾身上下起著雞皮疙瘩。他有什麼可以責怪我的呢?難道我心中的想法被他看出來了?

    我想不出什麼話來回答他。

    嗡嗡作響的烘乾機停了下來,我站起身,一本正經地向他道謝:「謝謝你的肥皂粉。」

    他也站起身來,似乎又回到了對我漠然置之的狀態。「沒關係,」他回答。

    我們並排站著,把衣服從烘乾機裡拿出來,塞到袋子裡去,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收拾好了之後便扛起袋子一起向門口走去,我稍稍走在前面,到了門口,我停了一停,但他並沒有要替我開門的意思,我便自己把門打開了。

    走出洗衣房後我們同時轉過身來,兩人幾乎撞到了一起。我們面對面站著,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接著兩人同時張嘴要說話,又立刻住了口。接著,似乎有人拉了開關一樣,我們都把袋子扔在人行道上,往前邁上一步,擁抱著接起吻來,究竟是我吻他呢還是他吻我,我也搞不清楚,直到如今我也不明白。他的嘴裡一股煙味,除了這種煙味以外,我只感到他又乾又瘦,似乎抱在我懷裡的那個身子和貼住我的臉頰的那張面孔都不是有血有肉的軀體,它只是在鐵絲衣架上面糊了一層衛生紙或者羊皮紙而已,我記得根本談不上什麼激情。

    我們又幾乎在同時停了下來,彼此後退一步,又互相注視了一小會兒。然後提起衣服袋,扛到肩膀上,轉身朝不同的方向走去。說來好笑,這事情的前前後後就像我有一年過生日得到的一個獎品,那是個底部裝有磁鐵的玩具,兩隻塑料小狗猛然湊在一起親熱,又猛然地向後一退老遠。

    我記不清自己在回家路上的情況了,只記得在公共汽車上我久久凝視著車上的一幅廣告,上面是個頭戴白帽身穿白衣的護士。她臉上一副健康能幹的樣子,手上拿著個瓶子朝你微笑,廣告上的一行字是:」給予生命之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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