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文 /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鬧鐘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在夢中我一低頭,只見自己的兩隻腳就要像果凍似地融掉了,我連忙套上一雙膠皮靴,結果發現手指尖兒變得透明。我正想到鏡子跟前去瞧一瞧自己的臉會不會有問題,這時我醒了。平時我是不大記得自己做的夢的。
恩斯麗還在睡,這樣我就獨自煮好了蛋,喝了番茄汁和咖啡。然後穿上一套適合去從事調查工作的服裝,即上班穿的裙子,上身是件長袖襯衫,腳上穿雙低跟皮鞋。我想還是早點開始好,不過也不能太早,因為男人在休息比總想多睡一會兒,去早了人還沒起床。我拿出市區的地圖研究了一番,我知道對有些地段將要進行正式調查,先把那些區域排除在外。接著我吃了幾片烤麵包,又喝了一杯咖啡,同時把準備要去的幾條路線想好了。
我只需要找上七八個每週喝點啤酒的男子(至少達到某一平均值),只要他們肯回答那些問題就行。因為這個週末時間長,要找到這些人就要比平常困難些。根據我的經驗,對這類回答調查問卷的事,男人通常不像婦女那麼願意配合。我住所附近的街道是不能包括在內的,因為樓下房東太太很可能聽到風聲,說是我在向鄰居打聽他們究竟喝多少啤酒。此外,我還覺得這一帶的人喝的恐怕是威士忌而不是啤酒,還有些寡婦根本就不喝酒。再往西去是些寄宿舍,那地區也應予以排除,我曾經去那裡進行過一次土豆片口味調查,結果發現那些房東太太態度十分惡劣。她們大概認為我是政府派來的,裝作搞調研,實際上是來刺探她們是否如實申報房客的實際人數,以便提高她們的稅額。我也考慮過大學附近的學生聯誼會的房子,但這一調查對被訪問人的年齡有限制,因此只能作罷了。
我乘公共汽車到地鐵站,下車後先在報銷單上把車費記上作「交通費」,然後穿過馬路,先下坡走到地鐵站對面公園裡。公園裡是一片平地,沒有樹木,一角有個壘球場,但並沒有人在打球。其餘都是草地,草都發黃了,踩上去——亂響。今天又跟昨天一樣沒風,很是悶熱。天上沒雲,但並不晴朗,空氣中濕度很大,到處像是瀰漫著看不見的水蒸氣,因此遠處物體的顏色和輪廓都模模糊糊的。
公園的盡頭是條隆起的柏油小道,我走了上去。它通往一條全是住宅的街道,街道兩邊緊緊擠在一起的房子不高大,顯得有些破舊,都是些鞋盒子樣的二層樓建築,窗戶和屋簷下面鑲著木框。有些房子的木邊框新近油漆過,這反而把歷經日曬雨淋的木板貼面的正牆襯托得更破舊。這樣的地區,過去幾十年裡一直走下坡路,只是在近三五年中才又有了起色。有些人從郊區搬來,把這些房子買下之後重新油漆,把它們漆成一片很不自然的白色,又鋪上石板小道,在水泥花盆裡種上常綠植物,大門邊上裝起古色古香的驛車燈。這些油漆一新的房子在其他那些房子旁邊顯得有幾分輕浮,它們似乎故意以一種不負責任的輕鬆心情扭過頭去,迴避現代的種種問題,對破爛的環境和拘謹的氣候不理不睬。我決定不到這些重新裝修過的屋子裡去,住在那裡面的人不會是我要找的那種類型,他們是喝馬提尼酒的。
要是你明知你非得走到一排大門緊閉的房子前面,去敲門求人的話,你總會覺得那些大門有幾分可畏。我整理了一下衣裙,挺起身子,臉上盡可能擺出一副公務在身卻又和藹的笑容,練習了好一會兒,又走過了一個街區,這才鼓起勇氣準備開始。在這個街區的盡頭有一幢看來還比較新的公寓房,我決心選它作目標,這樣的房子裡面不會很熱,有可能找到各種各樣願意接受採訪的人。
我按了門鈴。有個人影在臨街窗戶半透明的白色窗簾後面看了我一眼,接著門打開了。開門的是個五官輪廓分明的女人,她穿著一條帶胸兜的印花裙,臉上一點也沒有化妝,連口紅也沒搽。腳上是一雙繫帶的黑色皮鞋,鞋跟很厚,不由使我想到「畸形」這個詞兒,同時也使我聯想起百貨商店地下室裡的廉價商品部。
「早上好,我是西摩調研所的,」我強作笑容說。「我們在進行一點調研工作,不知能不能勞駕您先生回答幾個問題?」
「你是來搞推銷的嗎?」她看了看我手上的鉛筆和表格,問道。
「哦,不!同推銷毫無關係。我們公司是搞市場調研的,只是問一些問題。這有助於改進商品的質量,」我怯怯地加上一句,心想這裡看來是不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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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麼東西?」她問,因為疑心嘴角抿緊了。
「嗯,其實就是啤酒,」我說,口氣盡量顯得甜絲絲的,讓這兩個字聽起來像蜜糖那麼可愛。
她的臉色變了,我想她就要一口回絕,將我拒之門外了。不過她猶豫了一下,讓到一邊說道:「進來吧。」冰冷的口氣使我想起了冷麥片粥。
我走進一塵不染的鋪了地磚的門道,聞到了傢俱蠟和漂白粉的氣味,那個女人走進裡面一扇門裡,隨手把門帶上了。傳來一陣低語聲,隨後門又打開了,一個白頭髮的高個子男人皺著眉頭走了出來,身後跟著那個女人。儘管天氣這麼熱,那個男子還是穿著一件黑上裝。
「哎,小姐,」他對我說,「我不打算責怪你,因為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姑娘,只是天真無知,被人利用來幹這可惡的差事。不過請你把這幾份東西帶給你的僱主,說不定那些人的心還沒有環到頑固不化的地步呢。宣傳飲酒,鼓動人喝得酩酊大醉是罪過的,是對上帝犯罪。」
我接過他遞來的幾張布道條文,不過覺得自己作為西摩調研所的僱員,有必要為公司說句話:「是這樣,我們公司並不是賣啤酒的。」
「這沒有什麼兩樣,」他嚴厲地說,「完全是一碼事。『主說,凡是不站在我一邊的人就是在反對我。』不要再替那些給人類帶來苦難和墮落的販子的墓穴塗脂抹粉了。」他正要轉身,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對我說:「小姐,這些東西你也可以看看。自然你從來不會讓酒來沾污你的嘴唇,不過沒有哪個人是純潔無瑕,在誘惑面前萬無一失的。也許善的種子不會落在路邊,更不會掉在石子地面上。」
我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了聲「謝謝」,那男人嘴向兩邊咧了咧笑了。他妻子一直在旁邊頗有幾分得意地望著這場小小的布道,這時邁上前來替我打開了大門。我走了出去,出於條件反射,我差一點兒要想跟他倆握手道別,就像走出教堂的大門一樣。
這個開頭很糟糕。我朝下面一家走去,一邊望著手上的布道條文。有一份告誡人們「戒酒」,另一份有個動人的標題:「飲酒與魔鬼」。我想那人一定是個牧師,不過肯定不是聖公會的,也不大像是聯合基督教會的,大概是某個不為人知的教派的吧。
隔壁沒人在家,接下來那家開門的是個嘴邊滿是巧克力污痕的小孩,他告訴我爸爸還沒起床。一到下面那家門口,我立刻就知道終於找對了地方。大門敞開著,在我按門鈴後不久走出來一個男子,他中等身材,身體壯實,幾乎可以算得上胖。他打開了網格門,我發現他腳上只有襪子,沒有穿鞋,身上是一件汗衫和百慕大短褲。他臉上紅彤彤的。
我說明了來意,給他看了那張上面畫有每週啤酒平均消費量的圖表,消費量分成11類,從0到10,用數字標明。公司這樣設計,是因為有些人不願意用一大堆話來說明自己消費多少啤酒。這個人挑了第9類,這是第二格。幾乎沒有人會選第10類,人人都不希望自己是喝得最多的。
等把這點手續完成之後,那人說:「到廳裡來坐一會兒吧。天這樣熱,你在外面跑,一定是夠累的。我妻子剛剛出去買東西了。」他隨便加上一句。
我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了下來,他把電視聲音擰小了。我看見在他椅子旁邊的地板上有半瓶啤酒,那也是麋鹿啤酒的競爭對手之一。他坐在我對面,笑瞇瞇地一面用手帕擦額頭,一面回答開頭的幾個問題,那副神氣就像專家對他那一行中的問題下結論一般。在聽了電話廣告之後,他若有所思地搔了搔那毛茸茸的胸脯,然後便熱情洋溢地大加讚賞,干廣告這一行的人夢寐以求的不就是這樣的反應嗎?在完成這一切之後,我記下了他的名字和地址,公司規定要這樣做,以避免對同一人重複進行調查。隨後我站起身來謝了謝他,卻不料他猛然起身朝我湊過來,醉醺醺的帶著一絲淫笑:「嘿,像你這麼個漂亮的小妞,幹嗎到處亂跑向男人打聽他們喝了多少啤酒啊?」他邊說邊噴唾沫星子,「你該待在家裡讓哪個大個子男人好好服侍呀。」
我把兩張勸戒酒的布道文塞到他朝我伸過來的濕漉漉的手掌心裡,轉身逃了出來。
接下來我又草草地調查了四個人,沒碰到什麼問題。在調查過程中,我發現問卷需要加上「無電話……調查結束」這一欄以及「不收聽廣播」這項,而喜歡廣告中那種歡樂氣氛的人對「叮咚」兩個字不贊成,認為太「輕佻」,或者正如有個人說的,「太低級趣味」。第五位調查對象是個瘦高個兒,頭微微有些禿,他什麼話都怕說,要他開口簡直就像要用鉗子去給他拔牙那樣難。我每問他一個問題,他的臉就漲得通紅,只見他喉結一上一下的,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聽了那段廣告之後,他有好幾分鐘一言不發,我問他:「您覺得這廣告怎樣?是『很喜歡』,或者『還可以』,或者『不大喜歡』?」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擠出「是的」兩個字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我只要再調查兩個人就算完成任務了,我決定跳過幾幢房子到那個方方的公寓樓去。進門還是採用老辦法,即把所有的門鈴同時按一遍,看哪個人會上當把門打開。
屋子裡很涼快,我沿著一道不長的樓梯走上樓,樓梯上的地毯剛開始變薄。我敲了敲第一個房門,門上是6號,我覺得有點兒怪,因為按照它的位置應該是1號。
敲門後沒人應聲,我又用力敲了一下。等了一會,正準備試下一家時,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站在我面前的是個男孩子,估計大概十五歲上下。
他用一個手指揉著眼睛,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他沒穿襯衫,瘦骨伶什的,肋骨突了出來,就像中世紀木刻中那些皮包骨的人像。他胸前的皮膚幾乎沒有顏色,並不是白的。而有點接近舊床單那種暗黃色。他光著腳,身上只穿一條卡其短褲。一頭直直的黑頭髮亂糟糟的,從額頭上披下來遮到了眼睛上,他的目光顯得固執而悲涼,像是故意擺出這副神情似的。
我們彼此望著對方,他顯然並不想開口,而我呢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我帶的那些問卷突然變得無足輕重了,而且我還隱約覺得它們反而有點礙事。最後,我終於開口道:「你好,你父親在家嗎?」邊說邊覺得很不自然。
他還是目不轉睛地望著我,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不,他早死了,一他說。
「啊,」我站在門前,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這裡同外面悶熱的天氣反差太大,我有點頭暈了。時間像是轉換成慢鏡頭,似乎沒有什麼話好說,但我也沒法離開或者走動,他還是站在門口。
過了一段時間(我覺得似乎有幾個鐘頭),我突然意識到他也許不像外表上那麼年輕。他眼睛周圍有些黑暈,眼角邊也出現了一些細細的魚尾紋。「你真只有十五歲嗎廣我問,似乎這是他告訴我的。
「我二十六了,」他苦著臉說。
我真的嚇了一跳,他這句話似乎觸動了藏在我身體裡的某個加速器的開關,我飛快地把自我介紹背了出來,告訴他我來自西摩調研所不是來推銷貨物只是為改進產品質量而問幾個簡單的問題即平均每週喝多少啤酒,我邊說邊尋思他這樣的人總不至於滴酒不沾,而只是被鏈子鎖在地牢裡,靠看守扔給他的幾塊麵包皮再加上幾杯水為——為生吧。他雖然愁容滿面,卻顯得很感興趣,就像有的人竟然會對死狗感興趣一樣。因此我把那張每週平均消費量的卡片拿給他看,請他選擇自己的等級。他看了有一分鐘,又把它翻轉過來看了一下(反面沒有字),閉上眼睛,然後說,「第6類。」
那就是說每週喝七到十瓶啤酒,這一水平足以使他來填寫問卷了,我把這點告訴了他。「那就進來吧,」他說。我邁過門檻,心裡感到有點不安,木頭房門在我身後砰的關了起來。
裡面是一間四方形中等大小的起居室,一邊是小廚房,另一邊是通往臥室的過道。有一個不大的窗戶,百葉窗簾上的塑料頁片關著,房間裡一片昏暗。在半明不暗的光線下,我勉強可以看出牆面是白的,沒有掛畫。地上鋪著十分講究的波斯地毯,上面的圖案是褐紅色、綠色和紫色的渦旋和花朵,我覺得這要比我們那位房東太太家客廳裡鋪的更好看,那還是她祖父的遺物呢。一面靠牆是整排的書架,就是人們自己動手用木板和磚頭搭起來的那種。除此之外,房裡僅有的傢俱就是三張其大無比的單人沙發,它們填充得鼓鼓囊囊的,已經有了些年頭了,其中一張是紅色長毛絨的,一張是舊的藍綠色織錦緞的,還有一張是紫色的,已經泛白了,每張沙發旁邊都有一盞落地燈。房間裡地板上到處散落著紙片啦,筆記本啦,書本啦什麼的,有些書封面朝上打開著,有些書中間插了鉛筆和紙條當作書籤用。
「你獨個兒住嗎?」我問。
他還是愁眉不展地看著我。「這要看你所謂的『獨個兒』是什麼意思了,」他慢條斯理地說。
「哦,我明白了,」我禮貌地回答。我走進房間,高一腳低一腳地跨過地上的那些東西,盡量保持興致勃勃的神情。我朝那張紫色的沙發走過去,因為只有那上面空著,沒有亂七八糟的紙張。
「那張沙發你不能坐,」他在我背後說,口氣當中有點兒不高興,「那是特雷弗的座位。他不喜歡別人坐。」
「哦,那麼紅色的可以坐嗎?」
「嗯,那是費什的,他不會在意你坐他的沙發,至少我想他是不會在意的。不過上面放著他的論文,你會弄亂掉的。」那上面本來就亂糟糟的,我看不出在上面坐一會兒怎麼就會更糟糕,不過我沒有做聲。我懷疑費什和特雷弗是不是這個孩子想像出來的人物,另外他告訴我的年齡也可能只是撒謊。在房裡的光線下看,他的面孔像是個十歲的男孩。他站在旁邊,一本正經地望著我,垂著肩膀,兩手交叉在胸前,握住自己的手肘。
「那麼你的沙發是綠色的那張了?」
「不錯,」他說,「不過我自己也有兩個禮拜沒在上面坐了,那上面的東西都整理歸類好了。」
我很想走過去瞧一眼他整理歸類的究竟是些什麼東西,不過又想到自己的任務。「那麼坐在哪裡呢?」
「坐在地板上,」他說,一要不就到廚房裡,或者我的臥室裡去。」
「哦,不要到臥室裡去,」我連忙說。我又跨過那些紙張回到原地,朝角落那裡的廚房探頭望了望。一股特別的氣味撲面而來——小廚房每個角落裡似乎都放著垃圾袋,其餘的地方呢全是些大鍋子水壺什麼的,有些是乾淨的,有些還沒有洗。「廚房裡看來也沒空的地方了,」他說。我俯下身子打算把地上的書籍紙張清理出一塊地方來,就像人們清除池塘水面上的垃圾一般。
「你最好別去動這些東西,」他說。「有的不是我的。你會把它們弄亂掉的。我們還是到臥室裡去吧。」他沒精打采地穿過客廳,走進一扇打開著的房門裡,我別無選擇,只好跟了進去。
那是個長方形的房間,白牆壁,光線也同廳裡一樣暗,百葉窗簾也合上了。沒有什麼傢俱,只有一個熨衣板,上面還有個熨斗,在一個角落裡有一副象棋,幾個棋子零零落落掉在外面,地板上有架打字機,還有個紙板箱,看來是放髒衣服用的,我進門時他把它踢到櫃子裡去了,再就是一張窄窄的床。他拉過一條灰色的軍用毛毯,遮住那皺巴巴的床單,自己爬上床,盤腿坐了下來,倚在牆角落裡。他打開了床上方那盞看書用的燈,從後面褲袋裡掏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根煙後又放回褲袋裡。他點起了煙,窩著雙手抽了起來,那模樣活像是一個餓著肚子的菩薩在給自己燒香上供。
「開始吧,」他說。
我坐在床邊上(屋子裡沒有椅子),拿出問卷邊問邊填。我每問一個問題,他總是把頭往後一仰,靠在牆上,閉起雙眼,然後才作出回答。在這之後,他又睜開眼睛看著我問下一個問題,不過你幾乎覺察不出他是在注意看你。
在問到電話廣告時,他走到廚房裡電話前去撥打那個號碼,我覺得他在那裡待了好長一段時間,便走出去瞧瞧到底是怎麼回事,結果只見他把話筒緊緊貼在耳朵上,嘴巴咧了開來,幾乎像是在微笑。
「你其實只應該聽一次,」我告訴他,有點兒不高興。
他戀戀不捨地放下聽筒。「等你走後我能不能再多聽幾遍?」他問道,那怯生生的討好口氣就像小孩子想多要一塊餅乾似的。
「可以,」我說,「不過不要在下星期打,行嗎?」我不想讓他佔住線路,影響對別人的調查。
我們又回到他的臥室裡,照原樣坐了下來。「我現在把那個廣告逐句給你重複一遍,每念一句請您告訴我您會想起什麼東西來,」我說。這是問卷中自由聯想的那個部分,用來測試某些關鍵詞語在人們心目中所引起的直接反應。「首先是『具有真正男子漢風味』這句話,你會想到什麼?」
他頭朝後一仰,又閉上了眼睛。「一身臭汗,」他邊說邊想,「帆布運動鞋,地下更衣室和下體彈力護身。」
採訪員應當把答案一字不差地記錄下來,於是我便照此辦理了。我想何不把這次調研塞到那正式調查的檔案裡,讓某個用水筆給答卷打勾的同事——也許威默爾太太啦,或者是根特裡奇太太啦——看了覺得不那麼單調乏味,千篇一律。她看到後準會大聲念給別人聽,聽的人肯定會說答案真是無奇不有,這個話題足夠讓大家在喝咖啡時談論三四次。
「『清清涼涼飲上一大口』這句怎樣?」
「想不起什麼來。幄,等一下。那是一隻鳥,白白的,從高處直往下掉,在冬天,給槍彈打中了心臟,羽毛飛飛揚揚地四處亂飄……這倒像心理醫生給你做的那種文字遊戲,」他說,眼睛睜了開來,「我一向都挺喜歡做這種遊戲,它要比帶圖畫的那種好。」
我說:「我想它們道理是一樣的。『口味健康稱心』這一句怎樣?」
他考慮了幾分鐘。「那使人覺得燒心,」他說,「嗅,不,這樣說不對。」他額頭皺了起來。「我想起來了,那是一個吃人肉的故事。」他第一次顯得有點沮喪的樣子。「我知道這種格式,在(十日談」中有一個,格林2的童話中也有兩三個。說的是做丈夫的把妻子的情人給殺了,或者是情人殺了丈夫,把心挖了出來燉湯或者做成餡餅後,放在銀盤子裡端上桌,另一個人就吃了下去。不過那同健康也扯不大上,對嗎?莎士比亞,」他的聲音不那麼激動了,「莎士比亞也寫過類似的東西。在《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3當中就有這樣一個場面,不過這究竟是不是出自莎士比亞之手,人們還有爭論,或者……」
「謝謝你,」我忙著記錄。這時我已得出結論,這個人患有某種類型的強迫性神經官能症,我最好保持鎮靜,不要露出害怕的神情來。我其實例並不害怕——他看來並不像是暴力型的——但這些問題肯定會使他緊張。他在精神上也許到了某種危險的邊緣,一兩個詞兒很可能使他失控。這種類型的人就像我想像的那樣,記得恩斯麗告訴我一些病例,一點小事例如用詞不慎就可能刺激他們。
「那麼,『叮咚,叫人腦袋飄飄然,醉醺醺』這一句呢?」
他又考慮了好久。「我看一點意思也沒有,」他說,「根本就不通。頭兩個詞讓我想起一個人長著個玻璃腦袋,被人用棍子敲得叮咚響,就像玻璃碗琴那樣。但醉醺醺幾個字一點意思也沒有,」他悶悶不樂地說,「依我看這句話對你沒多大用處。」
「說得好,」我說,一邊尋思要是讓國際商用機器公司的電腦來處理這段東西,不知會有什麼樣的結果。「還有最後一個,就是『荒野的風味』這句話。」
「哦,」他說,口氣開始熱情起來,「這一句很簡單,我聽到之後立刻就想到了關於狗兒啦馬兒啦的彩色電影。『荒野的風味』顯然是條狗,是狼跟愛斯基摩雪橇犬的雜交種,它三次救了主人的性命,一次是從火中,一次是從水裡,還有一次是從壞人手裡,如今很可能是白種獵人,而不是印第安人,最後被一個心狠手辣的獵手用點二二口徑的槍給打死了,主人痛哭失聲,將它埋了,大概是埋在雪裡。森林和湖泊的全景鏡頭。日落。畫面淡出。」
「很好,」我說,一邊飛快地把這些東西記錄下來。一時間,只聽見鉛筆在紙上沙沙直響,我們兩人都沒有說話。「哦,還有件討厭的事我不得不問,就是要請您打個分,這五句話用在啤酒上是『很好』呢,還是『一般』呢,或者乾脆是『很糟』?」
「這我可沒法說,」他說,完全失去了興趣。「我從來不喝那種東西,我只喝威士忌。這幾句話對威士忌一句都不適合。」
我大為吃驚,便對他說:「可你剛才在卡片上選了第6類,就是說每週喝七至十瓶啤酒。」
「是你要我選個數字的呀,」他不緊不慢地說,飛是我的幸運數字。我連房門上的號碼也叫他們給改了,你瞧,其實這裡應該是1號。此外,我還覺得無聊,正想找個人說說話。」
「那就是說我對你的採訪完全不算數了,」我板起面孔說,一時間我忘記了其實這本來只是預測。
「哎,你不挺喜歡的嗎?」他又似笑非笑地說。「你完全明白你手上其他那些答卷都乏味得很。你得承認我今天著實讓你快樂了一番。」
一股無名火陡然從我胸中升起。我一直以為他精神上有毛病,對他滿懷同情,想不到這一切都是他裝出來騙我的。我可以立刻站起來轉身走開,以此來表明我的憤懣,或者乾脆承認他說得有道理。我朝他皺起了眉頭,一邊盤算到底採取哪一種做法,正在這時,忽然傳來了開門的聲音,同時還有人說話。
他往前探著身子,緊張地聽了聽:然後又往後倚在牆上。「只不過是費什和特雷弗,跟我同住的,」他說,「另外兩個討嫌的人。特雷弗最讓人心煩,他看到我沒穿襯衫,屋裡又來了個漂亮姑娘,一定是大驚小怪的。」
廚房裡響起裝雜貨的牛皮紙袋的聲音,有個低沉的嗓音在說:「天哪,外面真是熱得要命。」
「我想我該走了,」我說。要是另外兩個人也同這位一樣,我想我是沒法對付的。我把答卷收攏,剛剛站起身,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喂,鄧肯,要不要來杯啤酒?」同時,一個毛茸茸的滿是鬍鬚的腦袋從門道裡探了進來。
我呆住了。「這麼說你還是喝啤酒的了?」
「對,確實如此。對不起,我不過是想讓你陪我多談一會兒。其他那些話都無聊透頂,反正我要說的都已經對你說了。費什,」他對那鬍子說,「這是位金髮女郎。」我勉強笑了笑。其實我的頭髮並不是金黃色。
在那個腦袋上面又出現了另一個腦袋,那人白淨臉皮,淡淡的頭髮,腦門已經微禿。眼睛是碧藍的,鼻子長得筆直。他一見到我,下巴就耷拉下來。
我該走了。「謝謝,」我對床上那位說,口氣雖然冷淡,但仍彬彬有禮,「感謝您的大力支持。」
在我向門口走去時,他的臉上真的露出了笑容,那兩個人忙不迭地往後退去,好讓出路來,只聽見床上那個人嚷道:「嘿,幹嗎幹這種晦氣工作呀?我本以為只有身體發胖,穿著邋遢的家庭婦女才幹這種事兒呢。」
「哦,」我回答說,盡可能不失體面,也不想向他解釋我在公司裡的實際職務——嗯,我的職位比這高得多,「人總得吃飯啊,再說,如今拿個學士學位又能找到什麼好活兒呢?」
走出大門後我望了望那份答卷。在強烈的太陽光下面,我對他的提問所作的記錄幾乎無法辨認,只見紙上一團灰濛濛的筆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