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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文 / 赫爾曼·沃克

    帕格回去的時候,柏林的九月空氣清新,樹葉正在變黃。同閃擊戰下的倫敦相比,這個城市看起來非常太平,穿軍服的人要少得多,幾乎沒有什麼卡車和坦克。打敗法國之後,希特勒已經使部分戰士復員到農場和工廠當自由工人。剩下來的兵士也不在柏林四周閒逛。他們有的在海岸上等待入侵英國,有的駐守在法國和波蘭,有的守衛在一條面對蘇聯的薄弱而謹慎的防線上。只有空中戰爭還看得出來:高射炮的藍灰色炮口從秋天的樹葉上冒出來;廣場上淡黃頭髮的德國小孩呆呆地瞧著一架打下來的威靈頓式英國遠程轟炸機。帕格看到這架墜毀的英國轟炸機——與「弗蘭迪號」一模一樣——和那紅白藍三色的舷窗,心裡感到一陣悲痛。他想去看一看遭到破壞的煤氣廠,但沒有找到。繃著臉的德國空軍警衛和木柵欄把遭到破壞的現場封鎖了起來。戈林在很久以前曾經宣佈過,只要有一顆英國炸彈一旦落在柏林,德國人民就可以管他叫梅厄1。揭梅厄短處的現場證據當然不准人看。

    不過即使不是禁區,帕格也懷疑會有多少德國人到那兒看去。他們是些古怪的人。在里斯本,他一登上漢莎航空公司的飛機,當時當地的德國給他很深的印象:機內纖塵不染,服務員畢恭畢敬,酒飯要了就到,擴音器震耳欲聾。坐在他旁邊的乘客是一個金頭髮戴眼鏡的胖大夫,進餐時同他碰杯祝酒,熱情洋溢地談到美國和住在密爾沃基的妹妹。這位大夫深信美國和德國會永遠做朋友,希特勒和羅斯福是同樣偉大的人物,他們兩位都需要和平。他對英國轟炸機殘酷屠殺柏林市民深表遺憾,說這同德國空軍嚴格集中在軍事目標上適成對比。

    1普通猶太姓氏。

    他還指出,英國皇家空軍在他們飛機的底部塗上一層效果很好的黑漆,這樣在晚間就不容易被發現,他們飛行時不斷改變高度,使高射炮很難瞄準。這就是它們能夠溜進來的原因。可是這些小小的鬼蜮伎倆救不了他們的命。德國科學在一兩個星期內就會找到對付的辦法。戰爭實際上已經結束,德國的勝局已定。德國空軍是無敵的。英國轟炸婦孺的罪犯們很快就會受到法律制裁。

    這人活像倫敦音樂廳裡演滑稽戲的德國人,連他那副斜眼微笑的表情和頸脖子上一圈一圈的肥肉都十分相像。帕格越來越討厭他。他冷淡地說,他剛從倫敦來,德國空軍已在英國上空被擊敗。對方馬上冷淡起來,轉過身去背朝著帕格,故意揮動一張意大利報紙,上面有幾幅非常觸目的倫敦起火燃燒的照片。

    帕格一回到綠林區自己的住宅,隔壁那個美術博物館館長——他叫巴澤爾博士,學問淵博,身材矮小,膚色黝黑——馬上拖著一條殘廢的腿跑了來,邀請鄰居喝一杯,同時談起英國迫在眉睫的覆滅。巴澤爾家一向是親切友好的鄰居,而且還多次邀請亨利夫婦參加過饒有趣味的展覽和晚會。巴澤爾太太已成了羅達最親密的德國朋友。帕格婉言告訴他的鄰居說,戰爭並不完全像戈培爾的報紙和廣播描繪的那樣在進行。他剛一暗示英國皇家空軍還有戰鬥力,這個小個子美術專家就生了氣,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把他要請帕格喝酒的事也拋在腦後了。而這個人還曾經多次暗示過納粹黨徒是下流的惡棍,希特勒是禍水。

    就是這種情況現在使得柏林完全使人難以忍受。全體德國人捏成了一個緊緊的拳頭。那個小流氓做到了他的「一個帝國、一個民族、一個領袖」,這是他長期來經常叫囂的。維克多-亨利是個守紀律的人,他理解也讚賞這些人民死硬地服從紀律的工作效率,可是他厭惡他們那種閉眼不看事實的盲從態度。這不僅僅是愚蠢,不僅僅是無恥;這是很壞的兵法。「對形勢的估計」——這是一句從普魯士軍事學說中借用來的海軍用語——必須根據事實。

    他回來後不久,歐斯特-格羅克就來電話約他吃飯,他欣然接受了。格羅克是他所結識的在納粹的瘋狂之中似乎還保留著一點常識的少數德國軍人之一。在一間坐滿穿軍服的納粹官員和高級軍官的飯館裡,這個潛艇軍官公開對戰事、特別是對戈林笨拙地進行英國戰役隱隱約約地發牢騷。他不時瞇起眼睛回頭四顧,在德國只要一談到戰爭或政治,總要不自覺地這樣做。

    「我們照樣會打勝的,」他說。「他們會用盡各種笨辦法,然後他們才會想到這一點。」

    「想到什麼?」帕格說。

    「封鎖,自然羅。這是英國的老武器,現在用來還治其人之身。英國人封鎖不了我們。我們有了歐洲的全部海岸,從巴爾幹直到土耳其。連拿破侖也從來不曾有過這樣長的海岸線。可是英國缺少食物和燃料,這本來是它的致命傷。要是戈林今年夏天炸毀港口,炸沉船隻——加上我們的潛艇和磁性水雷造成的大量破壞——英國早已通過瑞士和瑞典跟我們接觸了。」他平靜地舉起雙手。「沒有別的辦法!我們在整個大西洋遼闊的海面上擊沉他們的船隻。他們沒有護航力量。就算他們有,我們的新戰術和魚雷仍然可以打敗他們。你要記住,我們在潛艇方面開始時候力量很薄弱,維克多。可是最後鄧尼茨說服了雷德爾,雷德爾又說服了元首。佔領波蘭之後,從英國拒絕和平建議開始,我們就大批地建造新艇。明年一月,新艇可以陸續下水。一種新式艦艇,非常漂亮。於是——在四、五個月內,每月擊沉五十萬噸,哼!——丘吉爾就完蛋啦。你不同意麼?」格羅克咧嘴朝他笑著。這個小個子潛艇軍官穿一套剪裁很好的紫色花呢服,戴一條觸目的黃蝴蝶領結。他那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健康的臉容光煥發,富於自信。「說吧,你用不著表示同情。我們都知道你們總統的情緒,嗯?可是你理解海,也懂得形勢。」帕格苦笑著看了格羅克一眼。他倒是同意這種估計。「呃,假定戈林真的會轉向封鎖,假定你們真的有一隊新的艦艇建成——這可是兩個很大的假定。」

    「你懷疑我的話?」

    「你稍稍誇大些,我是不會責怪你的。」

    「你說的對,維克多,」格羅克笑出聲來。「真他媽的。不過我用不著誇大。你瞧吧,從一月份開始。」

    「那時候就要看我們是不是介入了。」那位潛艇軍官不再笑了。「對,這倒是個問題。可是現在,你們總統只能偷偷地把一些舊飛機和船隻給英國,就是這樣他還不敢面對國會。你認為你的人民會贊成把美國戰艦派出去讓德國潛艇擊沉麼?羅斯福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但是他害怕你們的人民。」

    「哎!歐斯特-格羅克和維克多-亨利!這兩隻海狗,在決定戰局了。」

    原來是銀行家沃夫-斯多勒彎了腰在跟他們說話,他那稀疏的黃頭髮上過頭油,梳得很平,他的嘴裡含笑叼著煙嘴。

    「維克多,你這套新裝很漂亮。是薩維爾-羅做的麼?」

    「是的,一點不錯。」

    「不會錯。嗯,要是又能在那兒定做衣服,倒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沒有比英國人更好的裁縫了。喂,你們二位來了多久啦?坐到我們桌上來吧。同桌的只是幾位好朋友。」

    「不,謝謝您,斯多勒先生,」帕格說。「我得馬上回辦公室去。」

    「當然。喂,歐斯特,你告訴過亨利上校本週末你要去阿本德魯麼?你要知道,維克多是阿本德魯的老客人。天哪!這次你幹嘛不一道去呢,維克多?你最近已經拒絕了兩次,我當然不會高興。整個週末你跟你的朋友歐斯特可以彼此大談你們的海上生活!快答應吧。另外只請兩三個好朋友。還有幾位可愛的女士,有的還是單身的。」

    維克多-亨利迅速地瞟了格羅克一眼,對方不自然地笑了笑說:「嗯,這想法倒不錯,是不是?」

    「好吧,」這美國人說。他現在完全明白正在進行些什麼,格羅克又為什麼打電話給他。「多謝你們。」

    「太好了。妙極了。星期五再見。」銀行家說著,拍了下維克多-亨利的肩膀。這以後,這兩個海軍軍官的談話少了,內容也枯燥乏味。歐斯特-格羅克忙於吃飯,不大看帕格。

    當天下午,維克多-亨利聽他的文書通知說,娜塔麗-傑斯特羅從錫耶納來了電話,不由得吃了一驚。

    「天哪!快接上電話。」

    「喂?喂?怎麼啦?我要柏林的亨利上校。」姑娘的聲音唧唧噥噥,含糊不清。

    「是我,娜塔麗。」

    「啊,喂!拜倫好嗎?」

    「他很好。」

    「呵,這可放心啦!」電話線上的干擾停止了。娜塔麗的聲音變得清晰起來。「離開後我沒有收到過他一封信。我發了個海底電報,沒有得到回信,我知道現在的郵政是多麼糟糕,可是我仍然擔心起來。」

    「娜塔麗,他也一直沒有收到過你的信。他寫信給我提起過。我肯定他沒有收到你的電報。不過他很好。」

    「真怪,我一直一個星期寫一封信給他。多可恨哪!我很掛念他。他在潛艇學校幹得怎樣?」

    在維克多-亨利的窗子外邊,使館門前的衛兵在換班,發出有節奏的立正敬禮聲和用德語打招呼的短促聲音。娜塔麗在電話裡的聲音引起他一陣心酸。她的紐約口音同帕米拉的口音不同,但同樣是一種年輕低沉的女孩聲音。

    「勉強過得去吧,我想。」

    她的笑聲也很像帕米拉,有點沙嗄,帶點嘲諷。「您說得是。」

    「娜塔麗,他老早就等著你回去了。」

    「我知道,還有些問題,但就會解決的。請一定告訴他說我很好。錫耶納在戰時非常迷人,也非常平靜。有點回復到中世紀的味兒。拜倫還得呆三個月,是不是?」

    「他十二月畢業,如果他們不把他開除出去的話。」

    又是笑聲。「他們不會開除他的。勃拉尼實際上是非常可靠的,您知道。我十二月回來。請您告訴他一下,也許您寫的信會送到。」

    「會的。我今天就寫。」

    這是在阿本德魯的一次小小聚會,沒有再玩從樓梯上滑下來那一套。帕格有點遺憾地看出,這種挖空心思想出來的粗野玩藝兒雖然很投合條頓民族的口味,歐斯特-格羅克卻不感興趣。這個潛艇軍官顯然有些心神不寧,本來很可以利用這玩藝兒來改變局面。另外的客人是一位德國空軍的將軍和一位外交部的高級官員,地位都遠在格羅克之上。五位漂亮的女士都沒有結婚。斯多勒夫人沒有在場。

    維克多-亨利估計他們是在醞釀一次狂歡酒會,目的是要他談英國的情況。餐後,多少令他驚訝的是,他們進入一間有護牆板的房間,那裡準備好了樂器,斯多勒、德國空軍將軍、外交部官員和一位紅頭髮的女士演奏了四重奏。帕格以前也來過幾次,這位銀行家從未顯露過自己的音樂才能,可是這次斯多勒演奏第一小提琴卻非常出色。德國空軍將軍是一個身材很高、面色灰暗的人,雙眼凹陷、帶著病態,他先鞠了個躬,然後就俯在大提琴上搖擺著身體,奏出了美妙的樂音。帕格過去在凱琳別墅從遠處見過這人一次,當時他全副軍裝,看上去遠比他現在穿著常禮服、戴上單眼鏡威嚴得多。音樂家們拉錯了,停下來兩三次,輕快地說了幾句笑話,繼續演奏。拉第二小提琴的那位外交部官員是個矮胖的巴伐利亞人,長著下垂的黃鬍子,是一個優秀的提琴家。這是帕格聽過的最好的業餘音樂。格羅克帶著多數德國人欣賞藝術時那種聚精會神的態度坐在那兒,喝了大量的白蘭地,趕走了睡意。這樣過了兩三個鐘頭,女士們道了晚安,便離去了。如果說有什麼暗號的話,帕格也沒有注意到。

    「也許我們該出去喝杯夜酒了,」銀行家對帕格說,把他的小提琴小心地放進匣子。「今晚上很暖和。你喜歡我這把斯特拉底瓦裡1小提琴的音色麼?我希望我沒有辜負這把琴。」

    從寬敞的大石頭陽台上望出去是一個正規的花園,一個幽雅的噴泉和河流;再遠就是森林。朦朧的橙黃色下弦月在樹梢升起。在長鐵桿上紅黃色燈光的照耀下,陰影在房子和石板地上跳動。五個人就座以後,管家送來了飲料。悅耳的小鳥在靜夜裡歌唱,帕格聽了,不由得回想起在英國轟炸機基地上聽到的夜鶯聲。

    1斯特拉底瓦裡(1644—1737),意大利著名的小提琴製造者。

    「維克多,你如果願意談談英國,」斯多勒舒服地靠在安樂椅裡說,他的臉遮在黑色的陰影中。「我們當然很感興趣。」

    帕格勉強用愉快的聲調說:「你的意思是說,我得承認我去過英國了?」

    銀行家馬上用更愉快的聲調回答說:「哈,哈。除非你想給我們的情報人員添上很多麻煩,你還是承認的好。」等大家都笑過以後,他又說:「當然只要你願意,我們可以馬上放下這個題目,好歡度週末。我們的款待從來不——在英語中是怎樣講的呢?——」原來大家都在講德語,他說到這裡改成英語說——「『附帶任何條件』。不過你往來兩國首都之間,處在非常難得的地位。」

    「嗯,如果你們要我說你們已經把皇家空軍從天上打掉了,英國人下個星期就會完蛋,那麼還不如現在就放下這個話題。」

    高個兒將軍用一種憂鬱的男低音說:「我們知道我們並沒有把皇家空軍從天上打掉。」

    「隨便談吧。雅果將軍是我最老的朋友,」斯多勒說。「我們是小學同學。而穆斯博士——」他用手臂朝外交部官員一揮,一隻象骷髏一般瘦長的手臂的影子在牆上跳動一下——

    「也差不多有一樣老的交情。」

    「我們在空軍中有句俗語,」將軍說。「升起了紅旗。意思是說,我們都在直率地談話。我們說出關於元首、關於戈林、關於任何事情和任何人的想法。我們說話還毫無顧忌,我告訴你。」

    「好吧,我喜歡這些原則,」維克多-亨利說。「說吧。」

    「入侵會成功嗎?」穆斯博士提高聲音說。

    「什麼入侵?你們的海軍能送你們過去嗎?」

    「為什麼不能?」雅果將軍用內行人的平靜聲調說。「通過一條走廊,兩邊用水雷帶封住,外面用潛艇封鎖,上邊用德國空軍掩護,難道對戰列艦隊來說這是過高的要求麼?」

    帕克看了格羅克一眼,只見他不高興地坐在那兒轉動著一隻鍾形酒杯裡的白蘭地。「你們這幾有一位潛艇人員。問他怎麼封鎖和設置水雷帶吧。」

    格羅克不耐煩地一揮手,酒杯裡的白蘭地都濺了出來,他用重濁的聲音說:「非常之難,可能是自殺行動,而且最糟糕的是,完全沒有必要。」

    雅果將軍向格羅克彎過腰去,他的單眼鏡在搖曳的燈光下閃亮,臉上滿面怒容。帕格嚷道:「已經升起紅旗啦。」

    「不錯,」雅果說著,用不肯原諒的眼光盯了潛艇軍官一眼,後者懶洋洋地坐在暗處。

    「我同意他的看法,」帕格說。「一部分登陸部隊也許能通過——且不談用什麼形式。那裡還有入侵部隊登陸的灘頭陣地——那地方我從近處見過。就我個人來說,是不願意從海上靠近這塊陣地的。」

    「掃清灘頭障礙是個技術任務,」雅果說,很快又恢復到隨便談天的語調。「我們有專門訓練好的工程兵來對付它。」

    「將軍,我們的海軍陸戰隊多年來一直在專心研究和演習灘頭襲擊。這是書本上最棘手的進攻項目。我相信德國武裝部隊只是在幾個星期之前才想到這個問題哩。」

    「德國人的軍事才能是不容忽視的。」穆斯博士說。

    「這是無可爭辯的事。」維克多-亨利說。

    雅果說:「自然我們登陸不可能沒有損失。我們的損失會是巨大的,但還能受得了。一旦我們得到一個牢固的據點,你就會看到丘吉爾倒台。為了佔領灘頭堡,德國空軍會戰鬥到最後一架飛機的。但是我相信皇家空軍的飛機首先會一架不剩。」維克多-亨利沒有表示意見。

    「倫敦的轟炸對於英國人的士氣有什麼影響?」斯多勒問。

    「你們讓丘吉爾更容易做工作了。他們現在更拚命了。把倫敦炸得一塌糊塗也贏不了這場戰爭。我的判斷是贏不了。且不說轟炸機不僅可以向西飛,而且也可以向東飛。」

    將軍和銀行家面面相覷。將軍的聲音很陰沉。「如果這兒有人同意你,你會感到吃驚麼?」

    「丘吉爾通過在二十六號那天轟炸柏林很巧妙地激怒了元首,」斯多勒說。「為了保持士氣,我們不能不回擊。這個詭計成功了,可是英國人現在不得不付出代價。政治上沒有旁的選擇,只能是大規模報復。」

    「說句老實話,」移斯博士說。「戈林元帥想炸倫敦,把它炸毀。」

    雅果搖搖頭。「他知道動手太早。我們也都知道。是那六天不好的天氣救了皇家空軍。我們還需要一個星期炸掉這些機場。不過到頭來結果還是一樣。」

    斯多勒說:「他們是個勇敢的民族。我不願意看見他們延長痛苦。」

    「他們好像並不在乎,」維克多-亨利說。「一般來說,他們的日子過得不錯。他們認為他們會取得勝利。」

    「這就是弱點,」穆斯博士說,摸了摸他的鬍子。「民族自大狂。一個民族一旦脫離了實際,便一切都完了。」

    斯多勒點燃一支粗大的雪茄。「一點不錯。這次戰爭的進程現在是由統計數字來決定了。這是我的管轄範圍。您願意聽聽嗎?」

    「非常歡迎。尤其希望你能洩露一些機密,」維克多-亨利這麼一說,除格羅克外,引起了所有德國人親切的笑聲。這潛艇軍官陷入悲哀之中,也許已經睡著了。

    「不是機密,」斯多勒說。「財政方面的資料對您可能是新的。不過請相信我的話,我的數字是準確的。」

    「我完全相信。」

    「好。英國目前處於——怎麼說呢——一串用船隻組成的在運轉的戽斗鏈的末端。這是它經常所處的地位。現在呢,戽斗老是被打掉,比安裝到鏈子上的速度快得多。它發動戰爭的時候,大約有二十萬噸船隻。它自己的船,加上從旁的地方拼湊攏來的。這個噸數正在迅速下降。下降的速度是——最近是多少?」他擺出上司的態度問格羅克。

    潛艇軍官偷偷地打了個哈欠。「這數字是機密的。維克多在倫敦聽到不少,早就心裡有數了。」帕格說:「不錯。」

    「很好。那麼你知道曲線在往上升。在這次戰爭中,別的都關係不大。英國很快就會耗光燃料和食物,那樣一來它就完了。它的機器一旦不能轉動,它的飛機一旦飛不起來,它的人民一旦沒有飯吃,丘吉爾也就垮台了。沒有別的出路。」

    「沒有別的出路?我的國家還有大量燃料和食物——還有鋼與造船廠——而我們對外貿易是開放的。」銀行家冷冷地一笑。「不錯,不過根據你們《中立法案》的要求,英國買一樣東西都得付現金。現金付款,運輸自理。這是英國拒絕償付戰爭債務以後,你們人民從上次大戰中學習到的唯一明智的東西。羅斯福也好,威爾基也好,現在都不關緊要了。維克多,你可以相信我這句話,你們的國會是不可能再撥一筆戰爭貸款給英國的。他們會嗎?」

    「不會。」

    「對。那麼它就完蛋了。它發動戰爭時大約有五億外匯。我們的情報說,它已經用了四億多。為了繼續作戰,它所需要的飛機、供應品和船隻會把最後一億左右象火爐熔化雪球那樣快地用光。到十二月,大英帝國就會一個錢也沒有了。破產!您瞧,親愛的夥伴,他們捲入了一場他們沒法打也沒法償付的戰爭。簡單的事實就是這樣。能透過未來的迷霧預見到這點的,正是元首的政治天才,維克多——不管你對他有什麼樣看法。正如他過去預見到法國打不下去一樣。這樣的領導帶來了勝利。」斯多勒往前一探身,輕蔑地把手一揮。

    「不錯,丘吉爾的話非常有說服力、非常感人、非常鼓舞人心。可是他是英國最糟糕的財政大臣,對後勤或財政的現狀毫不瞭解。而且一直不瞭解。他那些漂亮辭藻的肥皂泡馬上都要幻滅了。然後和平就會到來。」

    穆斯博士插嘴說:「我們現在擊沉船隻的速度只有一九一七年創最高紀錄的那幾個月才能相比。你知道嗎?」

    「這點我知道,」亨利上校說。「正如不久前我對歐斯特說過的,那也是我們捲入的時候。」

    陽台上的沉默持續了很久,然後沃夫-斯多勒說:「像這樣的世界悲劇現在不應該重演了,維克多——德國和美國,這兩個最大的反蘇強國,不應該互相開戰。那樣的話,唯一的勝利者只會是斯大林。」

    格羅克從椅子深處發出沙嗄含糊的聲音。「那樣的事是不會發生的。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的。等到正月,等我們有了新潛艇。」

    這個週末寒冷、陰沉而多雨,對帕格來說,也因過多的音樂和文化而顯得沉悶。那五位女士都是三十開外的人,全都笨拙地賣弄風騷,可以陪你聊天、散步、跳舞;等雨稍停,也可以陪你打網球。帕格估計,她們還可以陪你過夜。他不好意思個別問她們。

    歐斯特-格羅克老是睡覺,星期天一早就走了。其他三個人對這位潛艇軍官一直很冷淡,而對維克多-亨利卻非常熱情有禮。顯然,格羅克已經完成了他的任務。顯然,他打電話和在飯店裡同斯多勒碰頭都是預先安排好的。這些大人物對一個四條槓槓的美國軍官所獻的假慇勤,真是到了家了。

    他們又問了帕格許多有關他英國之行的問題,他也一一回答了。只有那個瘦削的德國空軍軍官試探地問了個關於雷達站的問題——帕格的回答是裝出一副呆板的傻樣——此外沒有人企圖從他那裡打聽什麼機密情報。

    倒可以說,他們似乎在拚命向他灌輸德國的政治、哲學和詩歌。這三個老同志非常喜歡學術性談話,還不斷把他們談話中提到的書從斯多勒的圖書室裡找來塞給亨利。他想在睡前看這些書,可是看了十五分鐘就沉沉地睡著了,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德國的奇特文學對於維克多-亨利經常有這種效果。很久以前他就放棄了想瞭解德國人自命不凡的嚴肅性、他們在世界史上的地位以及從查理大帝1時代起他們陰鬱歷史的每一轉折的企圖。從軍事觀點看,有關德國命運、德國文化、德國精神、親德主義、泛德主義等等所耗費的這一切筆墨,都在不斷強調說明一個事實。這是一個有八千萬人口的工業化民族,他們花費了一個世紀使自己統一起來,教育了自己,捲起袖子要征服全世界,相信上帝會抓住德國的戰袍鼓舞它前進。這是值得記在心上的。

    1查理大帝(742左右—814),法蘭克國王和皇帝。

    星期天下午,他們在陽台上喝雞尾酒的時候,太陽透過雲霧出來了。斯多勒提議帶維克多-亨利去看看他那些獲獎的豬,他們從河邊到豬圈走了很長一段路。在一陣惡臭之中,主人告訴亨利那幾隻躺在糞堆裡餓得哇哇叫的大得出奇的長毛豬的家世。在他們走回來的時候,銀行家說:「你覺得很無聊吧,維克多?」

    「誰說,一點也不,」帕格撒了個謊。

    「我知道這是一次不同平常的週末。穆斯和雅果都是很不平凡的人。我們早就是好朋友了。雅果第一個把我同戈林真正拉上關係。在那以前,我同馮-巴本非常接近,而他,你知道,是納粹最大的對手,直到一九三三年他親眼看到大勢所趨為止。事實上還是他任命希特勒當總理的。」斯多勒用他沉重的黑手杖隨手敲打著開花的紫薊,把花頭打落下來。打碎的花散發出一股新鮮的清香。「雅果很器重你呢。」

    「作為一個在天上飛的軍人,」帕格說,「他的大提琴拉得可真不錯。」

    「是的,他很有才氣。不過他身體不大好。維克多,他最欣賞你的是你願意談談英國。你太友好了。」

    「我沒有透露什麼。至少不是有意。」

    斯多勒笑了起來。「你真是你們政府的一個忠僕。而且,你的觀察很有啟發性。給我們印象最深的是你的榮譽感。對一個德國人來說,榮譽就是一切。」

    恭維話使得帕格-亨利感到不安。他跟平常一樣用沉默和呆板的眼光來回答。

    「要是雅果將軍有什麼地方能為你效勞,我知道他是會很高興的。」

    「真太好了,可我沒有什麼事。」

    「也許有什麼設施你願意去參觀?」

    「嗯,這樣的邀請我們的空軍武官會欣然接受的。」

    「隨你的便。雅果更關心你個人的利益。」

    「有一件事,不是普通的事。有個皇家空軍駕駛員,我的一個朋友,幾個星期以前在英倫海峽被擊落了。你們的人很可能把他抓去了。」斯多勒揮動了一下那根多節的手杖說:「找他出來不難。把這個駕駛員的名字、官階等等告訴雅果,很快你就會得到答覆。」

    「我真太感謝了。」

    「要是你的朋友成了戰俘,你還可以去見見他。」

    「那太好啦。」

    十月初,維克多-亨利差不多已經忘了那個古怪的週末,沃夫-斯多勒忽然給他來了電話。「你說的那人還活著。」

    「誰?」

    斯多勒一口氣講出了伽拉德的名字、官階和番號。「他在法國,還在醫院裡,不過身體很好。雅果將軍邀請你,作為他的私人客人,去參觀附近的德國空軍司令部。你是作為一個朋友,而不是作為一個美國武官被邀請的。這個電話將是唯一的通訊聯絡。沒有互惠的必要。」

    停了一會,帕格說:「呵,這真是個好消息。將軍太客氣了。」

    「我告訴過你,你很受他的賞識。」

    「我還得給你回電話吧。」

    「當然啦。」

    帕格把這事告訴了代辦,代辦耷拉著眼皮,差不多閉起了眼睛,他朝後靠在椅子裡,用大拇指摸摸鬍子。「那個德國空軍軍官對你有什麼要求吧。」

    「自然啦。」

    「好吧,我批准你。幹嗎不欣然接受呢?你也許會瞭解到點什麼,你還可以看到這位駕駛員。他是誰?」

    「嗯——他跟我的一位朋友的女兒訂了婚。」代辦的眼睛睜開了一些,又摸了一下鬍子。帕格覺得需要再補充一點。

    「事實是,埃裡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兒。」

    「啊,他是帕姆的未婚夫,對嗎?幸運的青年。好吧,不管怎樣,去吧,看一看帕姆-塔茨伯利的未婚夫情況怎樣。」代辦說的時候帶著一絲嘲諷的語氣,維克多-亨利感覺到了,並且有點惱怒。

    天氣不好。帕格乘火車去利爾。在德國統治下的歐洲,鐵路旅行已恢復正常,令人感到驚異。火車正點離站,轟隆隆地穿過雨中寧靜的秋天景色。德意志、比利時和法國北部在十月的濛濛雨霧中看上去都很相像,都是一大片由農莊、常綠樹和枯黃的樹林所構成的平原。城市看起來也很相似,市中心是各式各樣壯麗的古老建築,周圍則是一些現代建築,有的沒有遭到戰爭破壞,有的只剩些斷瓦頹垣。在擁擠的餐車裡,德國人、荷蘭人、法國人、比利時人——少數幾個帶著妻子——在親切地交談,在濃烈的香味和愉快的笑聲中一起吃喝。穿軍服的德國空軍軍官們單獨坐在一張桌子上,輕蔑地瞧著那些市民,隨便吆喝匆匆走過的侍者。除了見不到猶太人以外,在新秩序下一切仍同平時一樣。猶太人一直是歐洲最頻繁的旅客,可是在這次火車上卻一個也看不見。在這趟從柏林到利爾的快車上,第三帝國由於種族優異和辦事能力高強,看來起碼能存在幾千年。開向另一方向的列車滿載著愉快的青年士兵,維克多-亨利第一次得到可靠的暗示:入侵——如果有過這計劃的話——可能已經停止了。

    雅果將軍派到車站來迎接這位美國海軍軍官的是一個嚴肅而瘦削的中尉,肩上比別人多一條金帶,胸上掛著一大串綬帶,眼角的肌肉不住地抽動著。他開車送帕格到利爾中心區的一所正面有許多濕塑像的骯髒石頭大樓裡,請他走進一間冷清清的沒有窗戶的小辦公室,裡面有一張沾滿墨跡的辦公桌和兩把椅子。滿佈灰塵的黃色牆上有一些乾淨的正方塊和長方塊,原是掛法國官員的照片的,現在已取下了。桌子後面掛有一幅簇新的紅白黑三色A字旗。另有一張繃著臉、穿著軍大衣、一綹亂髮搭在一隻眼睛上的希特勒的普通照片,這是一幅粗粗修整過比本人顯得年輕的照片。牆上有一架掛鐘,鐘擺滴答聲非常響,是帕格聞所未聞的;鐘面原系綠色,由於年深日久,已經褪色了。

    門開了。一個頭戴鋼盔、帶著手提機槍的德國士兵踏著沉重的腳步走了進來,到桌邊轉了個身,卡喳一下立正敬禮。伽拉德跟在他後面,右臂用掛帶吊著,面孔浮腫,沒有血色,還裹著紗布。再後面就是那個眼睛抽動的中尉。飛行員身穿飛行服,衣服破裂的地方隨便縫補了幾針。

    「喂,台德,」維克多-亨利說。

    伽拉德極其驚異地說:「哎呀!」他下嘴唇和下巴上包紮的紗布摀住了他的說話聲。

    中尉用迅速而準確的德語對亨利上校說,由於英國飛行員奉命盡可能找機會逃走,雅果將軍對不能解除武裝衛兵的監視覺得很抱歉。見面的時間是沒有限制的。士兵也不會來干預。他不懂英語。他奉命如果發現逃跑的行動,就開槍射擊,因而中尉請求先生們不要有任何足以引起他誤解的動作。至於交談的內容,將軍完全信賴亨利上校。如果沒有問題,他現在就要走開了。

    「我們談完以後,我怎麼讓您知道呢?」帕格用大拇指朝那個發呆的士兵一指。「比如我站起來朝門口走去,那就可能引起他的誤解。」

    「很對,」中尉低下頭,眼角抽動了一下。「那時就請您拿起電話機稍等一會兒,再放回到架上。我就馬上回來。請允許我告訴您一聲,將軍請您在前進指揮所跟他一起吃午飯,指揮所離這兒有四十公里的汽車路。」門關上後,帕格拿出香煙,給飛行員點了一根。

    「呵!老天爺保佑你。」伽拉德吸一口煙,好像一個人從水底鑽出來吸一口空氣一樣。「帕姆知道嗎?有人看見我跳傘嗎?」

    「你的一個同伴說他看到了。她確信你還活著。」

    「好啊,現在你可以告訴她啦。」

    「我當然非常樂意。」

    掛鐘的滴答聲很響。伽拉德用左手笨拙地彈了彈煙灰,看了衛兵一眼,衛兵象根竹竿一樣站得筆直,機槍斜拿在他那雙指關節發白的手裡。德國鋼盔的凸邊使得這個農村青年的臉看起來嚴肅得像一座雕像。

    「使這次小小的談話有點煞風景吧,呃?」

    「他是個相當老練的傢伙,」帕格說。

    衛兵筆直地注視著前面,在這關著門的小屋裡可以聞到從他身上發出的一陣很久不洗澡的污濁氣味。雖然他刮光的臉是很乾淨的。

    「看來相當老練。我說,這是我生活中的一件意外事,我以為我會受到粗暴的拷問。也許會被弄到德國去。他們什麼也沒有告訴我,只說我要是不老實,就槍斃我。你準是在德國空軍裡有些好朋友吧。」

    「你有什麼話要我告訴帕米拉嗎?」

    「你會看到她嗎?」

    「我想不會,我很快就要回華盛頓去了。我可以打電報或者寫信給她。」

    「有很多話要告訴她。首先,不管怎樣,我很好。臉上和脖子上有些燒傷。」他舉起吊著的手臂。「幸而子彈只打穿骨頭,沒有把它打碎。對醫療上的照顧我沒有什麼好責備的。飲食壞透了——發了霉的黑麵包,發臭的人造奶油,吃後嘴裡帶著汽油味,湯裡全是爛土豆。前兩天伙食莫名其妙地改進了,只是在我的病房裡。昨天晚上我們吃了一頓真正不錯的燉肉,雖然很可能是利爾的貓肉和狗肉。味道很好。我想這一切都是為了你這次小小的來訪而準備的。我對你真是感激極了。真的,你居然設法能來看我,真是了不起。亨利上校,帕姆過得怎樣?告訴我些她的情況吧。你最後一次什麼時候見到她的?她看上去好嗎?」

    「你失蹤以後我見過她好幾次。她到倫敦來過,我帶她參加了一些宴會,去過一些娛樂場所。有一陣子她消瘦下去,不想吃什麼。但她在恢復過來。實際上,她最後告訴我的一件事是希望你回來。還有她準備等著你,跟你結婚。」

    飛行員的雙眼顯得濕潤起來。「她是個了不起的姑娘,帕米拉。」他回頭看著那士兵。「呃,他真難聞,是不是?」他看著那士兵的沒有表情的臉,用一種隨便的語調說:「你願意瞧一瞧這張臉嗎?說明很多事情,是不是?八千萬象這個傢伙一樣馴順而又危險的畜生。無怪乎希特勒成了他們的領袖。」士兵的眼睛一眨也不眨。「我真的認為他不懂得英語。」

    「不要信賴這個,」帕格乾巴巴地說了一句,說得很快。

    「嗯,告訴她我現在承認她的意見是正確的,等我回去以後我要接受司令部的工作。那才是我該去的地方。」他搖了搖頭。「我真是個傻瓜。這些德國飛機就在我前面,在下邊,麥式110戰鬥機,三個座位——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但是我沒有打中,沒有及時剎住。正好在他們中間俯衝下去,以後我只知道我感到肩頭上挨了一下,就像重重地挨了一拳似的。我的發動機起火了,我使勁拉一下操縱桿,天曉得,它就跟折斷了的脖子似的。我四面看看,發現沒有了機尾。全部被打掉了。我打開座艙罩,解開降落傘背帶的扣子,從裡面爬了出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燒傷了,可是火焰一直燒到我的臉上,大部分燒到嘴旁邊。我只是在鹽水刺痛的時候才感覺到。」伽拉德歎了口氣,向屋內掃了一眼,他鬱鬱不樂的眼光停在那個生硬的、發出臭氣的士兵身上。「於是我到了這裡。戰爭怎樣啦?德國大夫說戰爭實際上已經結束了。自然這是假話。」

    維克多-亨利盡可能把情況說得好些。飛行員點點頭,快活起來。「這才像話呢。」

    鍾還在滴答地響,那個衛兵打了兩下噴嚏,嚇了他們一跳。他的臉變相了,眼淚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但他還是照樣死板板地站著。

    「怪就怪在這裡,」伽拉德說。「你從這兒出去要跟一位德國空軍將軍共進午餐,而我仍然是槍口下的一個囚犯。我想你最好趕快走吧。」

    「不忙,拿幾支煙去,我很想把這一包都給你,只是這個傻小子也許會認為這事有點蹊蹺,因而引起誤解。」

    「哈!管他叫傻小子一點不錯。你考慮得可真周到,先生。」伽拉德抽出幾根香煙,然後被一時的感情所驅使,忽然把那包香煙遞到衛兵跟前。這個德國兵的眼睛上下移動一下,急促地搖一下頭,好像一匹馬在趕走蒼蠅似的。

    伽拉德在舊香煙頭上接了一支新煙。「嘿,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辦到的,不過我要謝謝你!謝謝你!你對我的幫助比你猜想到的要大得多。」

    「嗯,主要是靠運氣,不過我終於找到了你,心裡還是挺高興。」

    飛行員歪扭著臉咧嘴一笑——他那紮著繃帶的嘴左邊好像凍僵了一般——說:「怪不得帕姆認為你什麼事都能辦到。」

    帕格抬頭看了看那只舊鐘。鐘面已經模糊不清了,不過指針差不多已指到正午。「我想我最好不要讓將軍等得太久。」

    「當然啦,先生。」飛行員瞧著衛兵,又加了一句。「不管怎樣,我老忘不了這個傻小子,他叫我不舒服。」

    在維克多-亨利把電話筒從掛鉤上拿下來的時候,鍾敲了十二下。他又放了回去。

    「告訴帕姆我就會看見她的,」伽拉德用堅定的口氣說,暗示他有逃跑的打算。

    「小心些。」

    「相信我好了。你知道我要為誰活著。到時候我們要找你當儐相,只要你在千英里之內。」

    「我要是在千英里之內,就准來。」

    帕格坐車穿過利爾時,就像他上次坐在餐車裡一樣,再次注意到德國的統治已經穩定下來。細雨濛濛,在這個大工業城市的灰色街道和林蔭道上,法國人在法國警察的指揮下,駕駛著帶有法國牌照的法國小汽車,在法國店舖和廣告牌中間忙碌。只是這兒那兒有一張用德文粗黑體字寫的公告、一

    個在街上或是在大樓入口上面的告示——常常寫「禁止入內」這幾個字——以及德國兵坐在軍用卡車上巡邏的刺眼景象,使人想起希特勒是利爾的主人。毫無疑問,這個城市已經遭到掠奪,只是方式比較文雅,比較有條理。帕格聽說過所採用的手法:德國人購買大部分東西都用不值一文的佔領區貨幣支付,那些明目張膽的掠奪者徵用了物資,只給一張毫無用處的手據,可是使用這些手法的過程卻一點也看不出來。利爾街上熙來攘往的行人看上去有點消沉,不過維克多-亨利見過的法國人沒有一個看上去不是消沉的。這兒跟在火車上一樣,新秩序看來要維持一千年。

    那位會拉大提琴的將軍戴一頂高高的德國空軍軍帽,穿一雙閃亮的黑皮靴,披一件拖到腳邊的筆挺的藍灰色軍用雨衣,看起來比從前更高更瘦更凶狠了。中尉見了他謙卑地鞠躬並立正敬禮,司令部裡每個人都對他畢恭畢敬,充分說明雅果是這裡的最高級軍官。他提出兩個地方供維克多-亨利選擇:是在附近德國空軍徵用的一所「相當舒適」的別墅中用一頓像樣的午餐呢?還是就在這兒機場上隨便吃一點。帕格說出自己的選擇後,他點頭表示贊成。他脫下雨衣,看也不看就讓它從肩上掉下來,中尉立刻上前接住。

    將軍和他的客人到裡邊辦公室裡,在一張鋪著檯布的桌旁就座,吃著湯、鱘魚、小牛肉、奶酪和水果。這些東西都裝在金邊瓷盤裡,由一些腳步很輕、春風滿面的法國侍者遞送。雅果將軍挑著菜吃,不大喝酒。維克多-亨利見他面色蒼白枯黃,看出這是心臟病的徵象,但沒沒什麼。他餓了,只是埋頭吃東西,將軍則邊抽煙邊談話,說的是一種發音有點不清的準確德語,他的中尉講話時顯然一直在模仿他。他經常停下來,摀住嘴小心地咳嗽。

    雅果說,美國海軍是世界上唯一在專業方面可以同德國陸軍相比的軍事機器。三十年代中他作為一個觀察家曾去參觀過,並把俯衝轟炸的觀念告訴了戈林。因而德國空軍發展了斯杜加式小型俯衝戰鬥轟炸機。「不管您贊成不贊成,」他帶著疲乏的笑容說。「我們閃擊戰的成功,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應當歸功於你們海軍。」

    「嗯,也許我們在戰後會接受這句恭維話,將軍。」

    雅果聽了帕格這句含譏帶諷的話,不高興地點了點頭,接下去說:美國陸軍是無法比的,像所有現代的軍隊一樣,它

    的理論和實踐都是從德國總參謀部的概念中發展推演出來的。可是他注意到美國陸軍比較外行,他們在機動動作中缺乏氣魄,數量也太可憐。他說,美國實質上是一個聯結兩個世界大洋的海上強國。武裝部隊的狀況反映了這一地理事實。

    從這裡他開始談到斯賓格勒,他說此人跟許許多多德國人一樣,不能理解美國。這就是《西方的衰亡》一書中的錯誤。美國又成了白人基督徒的歐洲,在一個富饒的未開墾的大陸上得到重新發展的機會。美國同一個現代化的、秩序井然的歐洲結成聯盟,就能夠帶來西方巨大的新生,帶來新的黃金時代。至少這是帕格從將軍不切實際的高談闊論中理會到的一點,同他在阿本德魯週末晚上聽到的談論,如出一轍。

    喝咖啡時——咖啡的味道很可怕,就像燒焦了的胡桃殼味道——雅果說:「您肯賞光去看一下飛機場麼?天氣不怎麼好。」

    「如果您的哪一位副官能抽出時間的話,我是非常願去的。」

    他那疲乏的笑容又出現了。「我在這次戰役中的工作很久以前就結束了。剩下的是野戰指揮官的事了。我可以陪您走一趟。」

    他們乘一輛窄小的汽車在機場上兜了一圈,車裡滿是德國汽油的硫磺氣味。太陽在低沉的天空從碧藍雲隙中照射出來,在黯淡的陽光下,粗短的麥塞施米特式109飛機從分散的地下掩體中露出一半,漆在上面的十字和A字已經剝落。這地方完全像一個英國的戰鬥機基地:修理工棚、飛機庫、分散的營房、坐落在平靜的農場中的十字形簡易機場和一群群奶牛在上面吃草的波浪起伏的牧場。褪色的法文告示說明,這兒是被打垮的法國空軍的擴大基地。大部分建築都是木頭或水泥造的粗糙的新房屋。有裂縫的舊著陸跑道和寬闊的新著陸跑道並列,像汽車跑道一樣。

    「這都是你們在六月以後完成的?」帕格說。「真不錯。」

    這時雅果看去像個受人恭維的老頭子,高興而溫和地一笑,露出稀疏的牙齒。「您的眼光很內行。西方新聞界那些時髦傢伙想知道德國空軍在進攻前為什麼等候了六個寶貴的星期。他們對後勤懂得些什麼?」

    將軍說,希特勒把空軍作戰指揮權全部交給戈林時,他只堅持一點,但足以說明他的軍事天才。在征服了低地國家和法國北部之後,前進空軍基地必須按照他的命令建立起來。直到那時他才允許德國空軍去打擊英國。前進基地必須二倍或三倍於德國空軍力量。因此,花費同樣的時數,同樣的飛機能夠從事兩三倍的進攻,這樣航程縮短了,汽油的載重量可以讓炸彈的載重量來代替。

    「這是最簡單的戰略思想,」雅果說,「也是最正確的。」

    他們參觀了一個分散的營房,面帶倦容的德國小伙子們跟英國皇家空軍的飛行員很相像,他們穿著飛行服懶懶地躺著,待命出發。但他們一看見雅果,馬上跳起來立正,而英國飛行員卻從來不這樣。營房修建得比英國營房粗糙,木牆上邊,靠近油印的值班時間表和注意事項的地方,貼著身體豐滿、面帶笑容的女人照片,比起瘦削的英美女人來,更富於德國式的軟綿綿性感。除此而外,全都一樣,甚至床上被褥和飛行服裝的霉味也一樣。

    雅果的小汽車沿著機場駛去的時候,空襲警報響了。飛行員從營房裡爭先恐後地出來。「停車,」雅果對司機說:又對維克多-亨利說了一句:「一次擾亂性空襲,在高空。正確的戰術,我們必須作出反應,搞得我們的飛行員很狼狽。不過英國人也賠上了大量的轟炸機。脆弱的飛機,裝備很差。我們要不要出去看看?」

    麥塞施米特式飛機一架接一架各就其位,然後轟響著飛走,構成了一股筆直上升的戰鬥機洪流。

    「對我來說,這是個不愉快的景象,」雅果說著,用雙臂緊抱住裹在簇新長大衣裡的瘦削身軀,好像身上發冷似的。

    「德國人同英國人作戰。鑽石劃鑽石。這是西方的內戰,純粹是愚蠢的自殺行為。英國人明天是有可能得到體面而光榮的和平的。那隻牛頭犬丘吉爾依靠、就光依靠一樣東西——美國的援助。」

    「將軍,他依靠的是他的人民的勇氣和他的空軍的質量。」

    「亨利上校,如果羅斯福砍掉了全部援助,並且告訴丘吉爾說他準備謀求和平,那麼這次戰爭能夠進行多久呢?」

    「但那是不可能的。」

    「非常對,因為你們總統是被摩根韜們、弗蘭克福特們和雷曼們包圍住了。」帕格剛開口抗議,雅果將軍就舉起一隻瘦削的戴著灰色長手套的手來。「我不是一個納粹黨人。我是從陸軍轉到空軍的。不要認為排猶主義僅僅是德國問題。整個歐洲對待猶太人的態度是完全一樣的。元首不過是現實主義地把它宣佈出來罷了。他的有些黨徒幹了些愚蠢的過火行為。可是您不能因為少數人的粗暴行為就控訴整個民族。羅斯福周圍的那些美國猶太人犯了我們納粹狂熱分子的同樣錯誤。」

    「雅果將軍,」帕格急切地插嘴說,「您怎麼也相信猶太人在我們背後煽動對希特勒統治的仇恨呢?不可能犯比這更大的錯誤了。」他希望有那麼一次能打破德國人這個牢不可破的觀念。雅果是個出類拔萃的聰明人。「美國很多人非常欽佩德國人。我也一樣。可是希特勒干的有些事,對任何美國人來說都是不可原諒的。」

    「希特勒幹的事!」雅果歎了口氣,他的眼睛沉重而憂鬱。

    「我來告訴您幾件會叫您吃驚的事吧,上校。我們佔領波蘭的時候,制止波蘭人不去謀殺猶太人的正是我們德國人。他們把我們的到來看成可以為所欲為的信號。簡直成了公開虐殺猶太人的季節!纍纍暴行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是的,我們的武裝部隊不得不插手進去,把猶太人從波蘭人那裡救出保護起來。」將軍咳得很厲害。「我不裝假說我們愛猶太人。我也不說他們應該愛我們。我確確實實瞭解這些摩根韜們。可是他們犯的錯誤很可悲。美國不能允許英德之間決一死戰。我們屬於一種文化。我們都屬於西方。如果我們內部拚個你死我活,我們就會向亞洲布爾什維主義屈膝。接著就會是一千年的野蠻黑暗時期。」

    雅果沉默下來,他的凹陷的、多少有點興奮的眼睛盯住帕格。然後他伸出了一隻僵硬不靈的長指頭。「能有幾個強有力的顧問把這個觀點告訴你們總統該多好!可是那幾個顧問除了猶太人,就是有英國血統的。情況就是這麼糟糕!我們會打敗英國人的,亨利上校,我們有這力量。我們從來不打算跟他們作戰。元首很可以修造一千艘潛艇,在三個月內把英國扼死。他從來沒有強調過潛艇。您是知道的。取得這樣的勝利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呢?我們只不過把我們最優秀的天然盟國打垮罷了。」

    「嗯,將軍,波蘭還是英國盟國的時候你們進攻了它。你們跟斯大林做了交易。這些事情你們都做出來了。」

    「這些事情都是強迫我們做的。」雅果用戴手套的手摀住嘴,大聲而有禮貌地咳了起來。「我們是奇怪的民族,亨利上校,不容易被外人瞭解。我們非常嚴肅,非常天真。我們老是想得到天上的星星。在外人看來,我們似乎有點麻木不仁和飛揚跋扈。我們的英國兄弟也完全一樣飛揚跋扈,我向您保證。哎,可是他們學會一種禮貌!他們瞧不起猶太人。他們在權力集中的俱樂部、銀行和一切要害部門都排斥猶太人。可是他們對待猶太人的態度卻彬彬有禮。我們呢,在我們的最高機構接納猶太人,可他們蜂擁而來,幾乎喧賓奪主。可是我們顯露了我們的感情。區別就在這裡。德國人愛感情用事,像浮士德那樣不斷地追求。為了追求榮譽,他會唱著快樂的歌,步行或飛行或航行著奔向死亡。這就是我們的天真,不錯,我們的原始性。但這是健康的。美國也有它自己的天真,那就是邊疆的原始現實主義,那些兩部牧童。

    「所有這一切說明什麼呢?我們需要美國朋友出來解釋一下,這次戰爭有兩個方面,唯一的解決辦法是西方的和平,西方的統一,可以控制世界的西方聯盟——啊,瞧那兒,英國的投彈手對法國的牲畜未免太殘忍了一些,不過他們也就有這點兒能耐。」

    遠處一座小山上,在煙火瀰漫中大堆大堆的倒圓錐形泥土高高地飛向空中,牛群笨拙地四處亂跑。將軍看了下表。

    「我要到指揮所開個小會,您要是能留下來吃晚飯,利爾倒有一家好飯館。——」

    「我得回柏林去,將軍。我無法表達我的謝意,不過——」

    戴手套的手舉了起來。「甭提啦。跟一個對我們的局勢有所瞭解的美國人,一個職業軍人談談,對我的健康的確很有好處。」

    當雅果在指揮所大樓入口處把維克多-亨利轉交給他的中尉時,麥塞施米特式飛機正在雨中著陸。

    「關於空軍上尉伽拉德我們要是還有什麼地方可以效勞,請告訴我們。」雅果說著,脫下一隻手套,伸出一隻潮濕的涼手來。「AufWiedersehen1,亨利上校。要是我對您有過一點點幫助的話,我只向您提這麼個要求。不管您以後在哪兒工作,請記住戰爭有兩個方面,任何一方都有一些正派人。」

    在沃夫-斯多勒的銀行裡,雕飾華麗的天花板似乎有四丈高。已經下了班。格子窗後邊還有少數幾個辦事員在默默地工作。在高高的拱形圓屋頂下面,兩個人踏在紅色大理石地板上的腳步聲聽起來好像一排兵士在齊步走。「現在這裡有點兒陰暗,」斯多勒說,「可是非常幽靜。走這邊,維克多。」

    他們穿過一間相當大的會議室走進一間佈置得富麗堂皇的小辦公室,四壁牆上掛滿了油畫;亨利雖然所知不多,也認出了兩幅畢加索的和一幅雷諾阿的。

    1德語:再見。

    「哦,你這樣快就要走了,」斯多勒說著,向一隻笨重的栗色皮躺椅做了個手勢。「是在你的意料中嗎?」

    「嗯,我原以為要等一兩個星期才會來調令。可是我剛從利爾回來,他已在那裡等著了。」

    「當然你是急於跟你那位非常美麗的妻子團聚的。」

    維克多-亨利瞧了眼那幅比較大的畢加索畫,那是一幅色彩過於鮮艷、被歪曲得奇形怪狀的女人像。「我還以為現代藝術在第三帝國是不受歡迎的呢,」他說。

    斯多勒笑了。「在這兒並沒有落價。元帥有世界上最大的收藏。他是一個非常有文化修養的人。他知道事情會發生變化。」

    「會嗎?」

    「肯定會,只等戰爭結束。我們是一個受到圍攻的國家,維克多。神經過於緊張,極端主義的情緒籠罩著一切。這一切很快就會成為過去。歐洲將會成為一個生活非常美好的地區。德國更會是歐洲最舒適的地方。喝一杯雪利酒好嗎?」

    「太好啦,謝謝。」

    斯多勒從一隻沉甸甸的水晶圓酒瓶裡斟酒。「我們為什麼乾杯?我敢說你不會為德國的勝利乾杯的。」帕格帶著苦笑說:「你知道,我們是中立的。」

    「啊,是的。啊,維克多,你們要是真的中立就好啦!我們會多麼高興地在這一點上取得一致意見!那麼,為光榮的和平乾杯好嗎?」

    「當然好。為光榮的和平乾杯。」他們喝酒。

    「酒還可以吧?」

    「好極啦。我對酒不是內行。」

    「據說這是歐洲最好的雷利酒。」

    「確是好極啦。」

    銀行家坐到一把扶手椅上,點燃一根長雪茄。在天花板上的燈光照耀之下,他的頭皮透過稀疏的頭髮露出粉紅色。

    「你去利爾的小小旅行是一次成功吧?」

    「是的,我得謝謝你和將軍。」

    「請別客氣。按照一般規定,這樣的事不僅不同尋常,而且簡直絕對辦不到。可是在正派人士之間,是有特殊規定的。」斯多勒發出一聲歎息。「嗯,維克多,我巴巴兒的請你來見我,當然不會是單純請你喝杯雪利酒。」

    「我想你也不會這樣。」

    「你是一個軍人。有一些特殊的談話有時必須忘掉,不要留下一點痕跡。在德語裡我們對這類非常微妙的事情有一句特別用語。『在四隻眼睛下面』。」

    「我聽見過這個用語。」

    「下面透露的事就是在四隻眼睛下面。」

    維克多-亨利聽了感到非常奇怪,覺得只有讓銀行家說下去,此外沒有別的辦法。下面會發生什麼事,他無法想像;他最好的猜測是從戈林那裡伸出來的一根間接的小小和平觸鬚,要他轉達給總統。

    「你跟格列戈-雅果談到過關於戰爭的進程。關於這次德英之間自相殘殺的悲劇性錯誤。」帕格點了點頭。

    「你覺得他的想法有道理嗎?」

    「坦白說,我們在海軍裡是不學地理政治學的。至少我們沒有那麼一課。所以我是不懂得斯賓格勒等人那一套。」

    「你是一個美國的實用主義者,」斯多勒笑著說。

    「我是個學射擊學的,被錯誤地安排在外交界,可一心希望脫離這一行。」

    「我相信你。正派人都希望在戰場上服務。」

    「我願意於我學過的那一行。」

    「你真認為,美國的援助和希望得到更多的美國援助是支持英國繼續作戰的原因?」

    「有點兒。他們不想退卻。他們認為他們打得贏。」

    「靠美國的援助。」

    「嗯,他們認為可以得到。」

    「那麼橫在整個西方世界和光榮的和平——這是你我剛才為之乾杯的——之間的,主要是丘吉爾對羅斯福援助的信賴。」

    帕格停了幾分鐘才回答。「也許是,可是什麼才算是光榮的和平呢?丘吉爾要搞掉希特勒。希特勒要搞掉丘吉爾。這兩位先生都同樣牢靠地掌著權,兩位又都真正代表著民族意志。問題就這樣明擺著。」

    「你就要回去當羅斯福總統的海軍副官啦。」斯多勒說這話時帶點詢問口氣。

    帕格的臉上沒有露出一點驚異的樣子。「我是回到人事局去等待新的任命的。」

    銀行家的笑容表示著容忍和自信。「好吧,我們關於這類事的情報通常是正確的。現在,維克多,讓我說完我的話,在我說完之前別打斷我。我就要求這點,好不好?」

    「好吧。」

    銀行家吸了兩口雪茄。「正派人彼此談話的時候使用一種特殊的語言,維克多,我現在就是用那種特殊的詞彙跟你交談。這些事情是極其微妙的。說到頭,在字句之外還必須有一種精神上的聯繫。對於你,格列戈-雅果和我都感到有那種聯繫。你一直是無比正確,可是跟很多美國大使館的人員不同,你並不把德國人看成是些吃人的生番。你一直把我們當作跟你們一樣的人看待。你那美麗可愛的妻子也一樣。我向你保證,這情況已經受到了注意。至於你同情英國,那是很自然的。我也一樣。我愛英國,我在牛津呆過兩年。

    「現在,你聽見格列戈談起過猶太人在你們總統周圍的影響,我知道你不得不否認這一點,可這是這次戰爭中一件非常嚴重的事實,我們必須面對這個事實,並採取必要的措施。」

    帕格想開口說話。斯多勒舉起僵直的手掌阻止他。「你答應要聽完我的話,維克多。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在華盛頓需要朋友。不像猶太人那樣厚顏無恥地施加影響,只是提供事情的另外一面。羅斯福是個視野非常廣闊的人,我們可以讓他看到,根據美國的利益必須在西方迅速實現光榮的和平。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只有這樣他才能騰出手來對付日本。你認為我們真的關心日本?那個新協定不過是一場喜劇,好讓俄國人擔點兒心,安分守己。

    「現在,維克多——記住這是在四隻眼睛下面——我們真有這樣的朋友。不多,有幾個。都是些愛國的美國人,他們看到的是戰爭的現實,而不是猶太人和丘吉爾的宣傳——說到丘吉爾,他始終什麼也不是,只是個有自大狂的冒險家。我們希望你將是另一個這樣的朋友。」

    維克多-亨利很後悔不該把那杯雪利酒喝得那麼快。談話正轉到需要認真對待的地方。他把身子往前彎了點兒。

    「讓我說下去吧,」銀行家說著,拿著雪茄朝他一揮。「你知道我同赫爾曼-戈林的關係。在我看來,他是歐洲史上的一個偉大人物。他對事物的實際掌握和他充沛的精力實在使我驚異。元首——嗯,元首當然不一樣,他做什麼都高出我們大家一籌,在預言的高度上,在偉大夢想的高度上。操縱開關的工程師是戈林。德國的事務他沒有不管的,也沒有不知道的。你們美國人帶著清教徒的偏見認為他有點像撒旦,可我們德國人愛好歌劇和富裕。這是個弱點。元帥瞭解這點而且利用了它。當然,他自己也充分地享受,為什麼不呢?他對生活的熱愛是浮士德式的,拉伯雷式的。

    「維克多,赫爾曼-戈林在瑞士開立了一些匿名的、無法查明的銀行戶頭。他的資源是巨大的。這些銀行存款到了戰後要用來酬謝一些德國的好朋友,這些人在節骨眼上替德國說了話。這跟間諜毫無共同之處,那是給暗地裡幹壞事的壞蛋一點錢用,以換取他交來的文件或情報。而我剛才說的,只不過是正派人之間表示謝意的禮物,在勝利之日分享一點利

    益。我們的朋友如果需要存款,這兒就是。他們如果不——」斯多勒聳聳肩膀,往後一靠。「我說完了我要說的話,維克多。等你說完你要說的話以後,這次談話就像從來不曾有過一樣。」維克多-亨利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吃驚過。

    「這很有意思,」他說。「非常有意思。」停頓了好一會兒,他接下去說:「好吧!首先,如果可能的話,請你告訴我,是什麼原因使得你,或者雅果將軍,或者戈林元帥,認為我對這樣一個建議有可能接受?我敢說,這是對我,也是對這整個事情最重要的一點。」

    「我親愛的夥計,華盛頓的態度是關係重大的,而你又正要去華盛頓。如果有一天美國對英國的援助被切斷了,我們也就贏得了戰爭。真的,我們現在其實已經贏了,只是英國還在那兒堅持,懷著連它自己也不知道的希望。再有三、四個月,它就要徹底破產。只要你們遵守《中立法案》,它的末日也就到了。現在,維克多,元帥還記得你陪同銀行家吉阿納裡的那次有趣的訪問。他現在的目的也恰好是當時羅斯福的目的,就是為了避免更多的無益的流血。他認為你能幫忙,而雅果將軍更是確信你會幫忙的。」斯多勒極為討好地朝帕格笑了笑,眼睛瞇成一條縫。「至於我,我知道你的漂亮的妻子是一位非常友好、非常富於同情心的夫人。我揣摩她經常反映你的真實感情,比你的那些一本正經的言談更要真實。我相信我是對的。」

    維克多-亨利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斯多勒先生,這個回答很清楚。這兒是我的回答,在四隻眼睛下面。請替我告訴戈林元帥,他在瑞士的銀行存款還是留著去填他的胖肚皮吧。」

    斯多勒大驚失色,藍色的煙霧在他的面孔周圍繚繞。他的那雙眼瞪得很大,有點水汪汪的,他的臉從有條紋的領口一直紅到髮根,連他的頭皮也變紅了。他齜牙咧嘴地獰笑著。

    「我提醒你,亨利上校,」他改用一種新的、緩慢的、一板一眼的呆板口氣說。「你還沒有離開第三帝國呢。你還住在柏林呢。赫爾曼-戈林元帥在這兒的地位僅僅次於元首。」

    「我是美國海軍軍官。除非我誤解了你,或者你準備收回那話——」維克多的聲音很響,像在喊叫。「你曾經用他的名義要求我為了錢犯叛國罪。」

    銀行家的獰笑消失了。他用一種和解的語氣,柔和的眼光,攤開雙手說:「我親愛的維克多,你怎麼能夠那樣理解呢?我求你,好好想一想!美國武裝部隊的最高級軍官一直公開叫囂,贊成援助英國。我所要求於你的不過是在情況需要時,為了美國的安全也為了和平,把雙方情況都擺出來。」

    「是的,作為一個正派人,我已經聽到了你的話。我真的相信你是這個意思。雅果將軍說過,你們德國人是不容易瞭解的民族。他說的是實話。我只有認輸。我在這兒的任務已經完啦。」維克多-亨利知道他打擊得太厲害了,可是他的反應就跟他在一場球賽中一樣,出自本能和衝動。他站起來,銀行家也站了起來。

    「你想想看,老夥計,」斯多勒輕聲說,「我們德國人在打仗,四面都是敵人。有朝一日美國也處於這個地位——要知道歷史是多變的——有朝一日你也許會向一個你所尊敬的人提出同樣的建議,你就會同我一樣感到為難。我認為你的答覆是天真的,是錯誤的。你的措詞太粗魯。可是你的品德還是高尚的。這是一個正派人的反應,我決不心存芥蒂。我相信你也不會。我對你的善意估價很高,維克多。再說我們在阿本德魯過得確實很愉快,對不對?」

    斯多勒微笑著伸出那只光滑、瘦削而又乾淨的手。帕格轉身走出了房間,在走出回聲很大的銀行時,門警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也點頭還禮。外面,陽光照耀下的柏林黃昏很暖和,美麗的德國孩子們在人行道上圍著一個拄著枴杖的一條腿的人,他在那裡賣繩上跳舞的粉紅色紙娃娃。維克多-亨利快步走過幾條街,步得那顆心怦怦地直跳。他腦子裡頭一個新的想法是:他那種粗魯無禮的言語行動,很可能會把台德-伽拉德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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