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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遠征軍陷入絕境 石達開屈膝請降 文 / 單田芳

    戰爭猶如一盤棋,

    一招走錯輸全局。

    達開若聽良言勸,

    何必命喪在蜀西。

    石達開兵敗安順場,只落得糧草盡絕,走投無路,正在這時,清軍射來一封書信。小校呈上,達開忙展箋觀看。上寫:

    大清四川總督駱秉章致書於殿下石將軍麾下:

    將軍意圖川蜀,進可逐鹿中原,退可鼎足三分。其雄心大略,真令人欽佩也。

    奈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意所在,人力又豈得強之乎?今將軍兵敗安順,如虎落陷阱,龍臥沙灘。縱有項羽之勇,呂望之才,又安能無恙?

    古語云,識時務者為俊傑。本帥體上天好生之德,深憐將軍之才。你若能幡然悔悟,率部來降,吾必奏天廷,優禮相待。若執迷不悟,一較高低,到那時王石俱焚,無可彌補也。紙短情深,切望於明日復音。

    石達開把信交給眾將傳閱。眾將看了,又把信放在帥案上。大帳中一片寂靜,偶爾能聽到低沉的歎息聲。

    大將黃再忠打破了沉默,粗聲租氣地問道:「殿下做何打算?」石達開反問道:「您想怎麼辦?」黃再忠冷笑道:「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間,生而何歡,死又何懼。再忠寧願戰死,餓死,決不向清妖請降。」曾仕和也說道:「我與清妖誓不兩立。沒有什麼可講的,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縱然餓死,也決不投降!」大將韋普成也插言道:「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對,一定與清妖血戰到底!」眾將異口同聲地喊叫著。

    石達開深受鼓舞,他向左右環顧一番,二眸子又放出喜悅的光彩。可是,這種光彩在瞬息之間就破滅了。一張張憔悴不堪的面孔,一副副虛弱萬分的軀體,使他剛剛發熱的心頭上,潑了一盆冷水。石達開五內如焚,不由低下頭去。曾仕和脫口問道:「五千歲,您究竟是怎樣打算的?」

    石達開長歎一聲,向眾將說道:「寧扶竹竿,不扶井繩,達開乃井繩也。達開之本意,欲西圖巴蜀,與諸公建不世之基業。事之不成,實乃天意。今身逢絕地,攻守兩失。縱有獅虎之心,也無能為力了。」曾仕和仗著膽子問道:「這麼說,五千歲是有意向清妖請降了?」石達開苦笑一下,回答說:「石某幼讀詩書,粗通文墨,把文天祥、史可法奉為師表,每讀其精忠報國的業績,便垂淚而感歎也!達開死不足惜,可是,把幾千名弟兄株連到裡邊,於心何忍?」說到這裡,聲音哽咽,二目濕潤,大帳裡又是一片沉默。

    石達開接著說:「方纔我已經想好了。寧願石某一家受戮,也要保住諸公和幾千名弟兄的性命。即便達開粉身碎骨,死也瞑目矣!」說罷,他提起毛筆,寫了一封書信。接著,把黃再忠喚到面前,說道:「你把這封信送到清營去,一定要當面交給駱秉章。你對他說,他如能答應信中的要求,石某也一定說話算數。不然的話,就唯有死戰了。」「這……」黃再忠猶豫地說,「五千歲還應再考慮考慮。這樣做實在是……」「不要說了。我意已決,斷無更改之理。這是軍令,你趕快執行去吧!」「遵令,」黃再忠不敢多說,將信揣在懷裡,挑了八名親兵,直奔山口走去。

    申時左右,他們剛來到山口,突然響起一陣鑼聲。與此同時,伏兵四起,把黃再忠包圍。一名清軍副將,高聲喝道:「站住!長毛賊到哪裡去?」黃再忠也高聲喝道:「你說話客氣一點!我乃翼王五千歲派出的信使,要見駱秉章!」副將聞聽,怔了片刻,吩咐道:「把他們捆綁起來!」清軍領命,往上就闖。

    黃再忠抽出寶劍,往後退了幾步,冷笑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既然你如此無理,我只好回去交令。不過,若誤了大事,你可兜著點!」這個副將一聽,喝退了捆綁手。心裡說:這個長毛子可夠厲害的。真要誤了大事,那還得了?想罷,拱手說道:「對不起,請恕兄弟魯莽。既是信使,那就請吧!」接著,清軍往左右一閃,黃再忠和八個親兵,大搖大擺從人群中通過。

    駱秉章的總指揮部,設在離安順場十里之外的「洗馬姑」,坐南朝北,佔地幾十畝。連營由兩翼伸展到安順場,一路上密佈地雷和哨卡,還配備了近百股騎巡。每座要隘和山包,都架起了西洋大炮。封鎖溝一道挨著一道,人馬必須從特製的吊橋上通過,方圓幾十里地,都被劃為禁區。不經允許,任何人不准隨便出入。黃再忠一邊看著,一邊合計:難怪翼王如此。幾千名飢餓疲憊的士兵,怎能對付得了十幾萬飽食嚴裝的虎狼之眾?

    那個副將先把他們安置在一座營房裡,然後進中軍大帳稟報。一小時後,黃再忠被解除武裝,由那個副將「陪同」來到大帳。

    川督駱秉章身披黃馬褂,頭戴珊瑚頂雙眼大花翎,項掛朝珠,昂首坐在虎皮高交椅上。幾十名參贊、幕僚、師爺環列在身後。

    黃再忠緊走幾步,往上拱手道:「翼王五千歲的信使黃再忠參見大人。」「跪下,跪下!」牌刀手威喝著。黃再忠不屑一顧,仍冷笑地站在那裡。

    駱秉章手捋八字鬍,盯著黃再忠。看罷多時,打著十足的官腔說道:「是石達開叫你來的嗎?」「正是。」「既稱信使,信在哪裡呀?」「在這裡。」黃再忠掏出信來。那個副將接過去,雙手呈給駱秉章。

    駱秉章把信接過,撇著嘴,瞇縫著眼,毫不介意地看著。上寫:

    太平天國真天命翼王五千歲石達開書奉大清四川總督駱秉章閣下:

    拜讀來函,不勝感慨。石某兵敗志摧,皆天意也。古語云,勝者王侯敗者賊。對於彼此的功過是非,將有後人為之評定。今達開身逢絕境,不忍讓數千弟兄為吾喪命,故願向閣下請降。或殺或剮,請公自便。不過,石某有一事相求。吾手下現有弟兄六千餘人,爾等皆奉公守法的安善之輩。為求生聽迫,加入麾下。願明公體上天好生之德,宏施大度,胞與為懷,看我將士,請免誅戮,禁無欺凌,按官授職,量材摧用,願為民者散為民,願為軍者聚為軍。推恩以待,布德而綏,承如是者,不獨眾人感其恩,石某也將在九泉下戴德。

    上述一事,如蒙見允,則請降之事定矣!反之,石某將做困獸之鬥。

    或長或短,急待回函。

    駱秉章把信看完,心情無比激動。他暗暗合計:石達開,這個震撼中外的龐然大物,居然會落到我的手裡。威名遠震的翼軍,居然會被我全部吃掉。今後不獨入閣有望,還要留下不朽的功勳啊!他越想越美,簡直都有點兒得意忘形了。想過多時,這才對黃再忠說:「請你暫到外邊等一下,容本督參議後,再給你答覆。」他又向那名副將吩咐道:「把客人帶下去,好好招待。」「遵令。」副將答應一聲,將黃再忠帶走。

    駱秉章退居內帳,把幾名親信找來,密議此事。首先,他讓眾人把石達開的來信看了一遍。然後,他叫眾人各抒己見。帳前參贊孫羽說道:「恭喜大帥,賀喜大帥。蒙天子的洪福,仗大帥的虎威,石逆走投無路,才向朝廷請降。大帥能擒住這個惡煞,將為咱大清立下不世之功。」總兵馬延壽道:「孫先生之言是也,卑職祝大帥榮升高轉。」另外幾個人,也不住地頌揚他。駱秉章摸著八字鬍,說道:「你們看,石達開會不會又再用計?」孫羽忙搖首道:「不會。方纔,卑職把他的信深研了一遍。純屬請降,並無假意,請大帥不必多慮。」駱秉章點點頭,問道:「你看,該怎樣向他答覆?」孫羽受寵若驚,答道:「依卑職愚見,大帥滿口承應,滿足他的要求。並用好言安慰,來敦促石達開早日歸降。」駱秉章搖著腦袋說:「朝廷對長毛子深惡痛絕,要把幾千名長毛子饒了,怕不好辦哪!石達開更是個棘手的傢伙,或殺或留,本督也不好自決。」謀士梁浩壓聲說道:「這有何難?大帥現在就著手,把這裡的情況寫一道奏折。連同石達開的手書,一併送到北京,請旨定奪……」「妙極,妙極。一面請旨定奪,一面還要招安,來他個兩不誤事。」總兵劉建業道:「不管將來怎麼辦,先把姓石的逮住再說。」「也好。」

    駱秉章按著眾人的諫議,馬上給同治皇帝寫了奏章,並把石達開的原信附在裡邊,派專人用八百里的速度送往北京。與此同時,他又給石達開寫了封回信,大意是:歡迎請降。對達開及其所有的將士,決不虧待,並保障每個人的人身安全。不過,駱秉章在信中強調說:限石達開在三日之內,必須率家眷、攜帶護書大印,到洗馬姑報到。其他兵將,在原駐地待命。他又徵求了眾人的諫議,這才二次升坐大帳,命人把黃再忠帶進來。

    駱秉章擺出一副官架子,說道:「請你回去,向石達開傳達,讓他按信的要求照辦。否則,休怪本督無情!」說罷,把信扔在黃再忠腳下。又命令那個副將:「把他們送回去!」說完,轉身退歸寢帳。

    黃再忠忍氣吞聲,帶著八名親兵,回到安順場中軍大營,向石達開稟明了一切經過。並且,把駱秉章的書信呈上。石達開看罷,又叫眾將傳閱了一遍。韋普成手捧書信,頓足道:「不行,不行!駱秉章欺人太甚,我跟他拼了!」曾仕和道:「是死是活,我們也要跟殿下在一起,決不能眼看著殿下一家去送死。」說罷,放聲大哭。魯國進道:「寧願戰死,也不投降。」眾將七言八語,怒不可遏。

    石達開道:「大丈夫做事,豈能出爾反爾?我意已決,明日就去清營請降。」「什麼?」眾將吃驚地看著石達開。石達開手拍胸膛,對眾將道:「糧食已經斷了十天啦,每天都有上百人被餓死。我早去一天,就能救活不少性命。這個道理,你們還不懂嗎?」說罷,一甩袖子,退帳去了。

    消息傳開,全軍震動,苦、樂、悲、歡,各種思潮反映在每個人的心上,官兵們三五成群,竊竊私語。到處是歎息聲、咒罵聲和哭泣聲。

    三位王妃得知這一噩耗,抱頭痛哭。五歲的幼翼王石定忠,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抱著媽媽的雙腿,咧開小嘴也哭了起來。

    「五千歲到——」參護喊罷,寢帳頓時靜了下來,三位王妃急忙止住悲聲。石達開走進寢帳,三位王妃強做笑臉相迎。黃氏沖兒子說道:「還不快給爹爹問安!」石定忠趕緊來到石達開面前,把小手一拱,清脆地說:「孩兒石定忠,叩見爹爹!」說著,雙腿彎曲,倒身便拜。

    石達開把孩子拉到懷裡,撫摩著他的臉蛋兒,親了又親,吻了又吻,不住地說:「好乖乖,好乖乖。爹爹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呀……」三位王妃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們手捂鼻子,泣不成聲。

    在往日,這是絕對不允許的。即使是夫妻,也不准有失禮的行為。可是到了現在,人們已突破這個禁區,無所顧忌了。石達開心似油烹,眼含熱淚,找不出一句安慰他們的話來。半晌之後,翼王站起身來,沖外邊喊道:「來人。」兩名侍從聞聲而入:「殿下有何吩咐?」石達開道:「還有什麼吃食沒有?」「回五千歲,新給您煮熟的馬肉,還有全副下水!」「噢?」石達開一愣:「還有馬肉?」「是!昨晚,您的寶馬『胭脂紅』餓死了。曾仕和將軍命人把馬頭、馬尾埋葬,餘下的肉都留給您和少王爺、王妃食用。」

    石達開的心頭一縮,「咕咚」一聲,癱坐在椅子上。寶馬「胭脂紅」,是石達開最得意的腳力。十餘年來,隨著他轉戰南北,熬過了多少血雨腥風的歲月,立下了數不清的汗馬功勞。沒有想到,和它的主人一樣,卻落了個如此悲慘的結局。看彼想此,倍感淒涼。他難過多時,對侍從說:「把馬肉分散給各位將軍,就說我命令他們吃的。」「是!」侍從轉身去了。

    天漸漸地黑下來了,寢帳中點起松明。石達開一家人團團圍坐,石定忠依偎在母親懷裡。將近初更時分,石達開口打唉聲,說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們已經跟我五六年了。只因戰事頻繁,戎馬倥傯,對你姐妹關懷得不夠。思想起來,深感內疚。」三位王妃默默地聽著,心頭愈感沉重。石達開接著說:「我是最反對婦人干政的。平時,從不對你們談外面的事。可是,形勢有變,就不能不說了。眼下,戰事對我們非常不利。因此,我決定向清營請降。條件是,用咱們一家人的性命,換得幾千名弟兄的安全。今日,已與清方把條件談妥。明天咱們就起身到清營,後果是可想而知的。」說罷,抬眼看著她們,只見三位王妃毫無表情,面白如紙,緊咬嘴唇,無聲無淚。石達開又接著說:「因軍事緊急,也來不急與你們商量,我就這樣決定了。實在是對不住你們……」黃氏道:「殿下不必往下說了。妾雖是一婦人,也粗通大義。殿下能捨己為人,顧全仁義,當妻子的也為之感動。妾願隨殿下就義,以全臣節。」王妃張氏也說:「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妾決無怨言。」王妃王氏嘴遲,說不出什麼,只是點頭表示贊同。

    夜深了,幼翼王在媽媽懷裡已經熟睡,石達開道:「明早咱們就走,你們也休息休息吧!」說罷,站起身來,到外邊查崗去了。

    今晚陰雲密佈,下著毛毛細雨。大營內外死一般地寂靜,只有北面的大渡河水,發出牛吼般的聲音。石達開走了幾處營房,忽然想起一件後事,要與黃再忠商量。他緊走幾步,來到黃再忠的寢帳。哨兵告訴他說,黃將軍到殿下的寢帳去了。石達開聽罷,轉身就往回走。剛走了十幾步,就聽前面喊道:「不好了,王妃投河了!」

    夜深人靜,石達開聽得十分真切。他的心往下一沉,不由自主地向對面跑去。

    此時,火把跳躍,人聲噪雜,都集中到大渡河邊上。石達開分開眾人,看著懸崖下奔騰的河水,又望著軍兵,問道:「王妃現在哪裡?」「啟稟五千歲,三位王妃手拉手,從這兒投河了!」

    原來,黃再忠是王妃黃氏的弟弟。因為明天就要永別了,黃再忠想跟姐姐說幾句知心話。他來到翼王的寢帳,見幼翼王石定忠熟睡在床上,三位王妃一個也不在,只見桌上壓著一張字柬。他一看,見上面寫道:

    在天願做比翼鳥,

    在地願做連理枝。

    先行一步歸天國,

    不忍見君服刑時。

    黃再忠一看不好,慌忙追出大帳,四處尋找。可是,晚了一步,眼看著三位王妃,手挽手跳進大渡河。

    石達開望著腳下的河水,沉默了片刻。突然縱聲大笑道:「死得節烈,死得其所。好,是我的好妻子!」他又抬起頭來,仰視太空,大聲疾呼道:「賢妻呀,賢妻,等著我,咱們幾天後就會見面的。」

    黃再忠不敢解勸,默默把姐姐留下的字柬遞去,石達開看罷,揣在懷裡,苦笑著回歸寢帳去了。

    一八六三年六月十二日,石達開領著五歲的兒子石定忠,在曾仕和、黃再忠、韋普成三將的陪同下,攜帶印鑒,到清營請降。六千多官兵跪地相送,哭聲震天動地。從安順場山口,到洗馬姑清軍總指揮部,排滿了清兵清將。他們荷槍實彈,劍拔弩張,如臨大敵。總兵劉建業請翼王眾人上馬,在五百騎兵的監護下,來到洗馬姑中軍大營。

    總督駱秉章,在轅門外舉行了受降儀式,繳收了翼王的金印。他望著面前這位身材魁梧、面部黝黑的大漢,手捋八字鬍問道:「你就是石達開嗎?」石達開點了點頭。「你領的這個小孩兒是誰?」「我兒子石定忠。」「你不是還有三位王妃嗎,為何不見?」「昨晚為我盡節了。」駱秉章不信,問道:「這是真情?」黃再忠往前大跨一步,喝斥道:「我們翼王從不說假話,何必多問?」

    駱秉章點點頭,奸狡地望著石達開,說道:「本督久慕閣下大名。今日相見,足慰平生。既然來了,那就請吧!」石達開也不理他,領著兒子大踏步往裡就走。黃再忠三將,也緊隨在後。

    哪知,他們剛走進大帳,突然一聲哨響,伏兵四起,把五個人全都綁起來了。黃再忠罵道:「姓駱的,你小子說話不如放屁!」駱秉章冷笑道:「長毛賊,死在眼前還有何話?哼,你們就跪倒聽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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